一個總談不成親事,運氣其差無比的姑娘。若單單如此,盡管不幸接二連三,旁人的閑言閑語無非是耳邊風,熬過那段不幸,總有一天幸福仍會降臨在誌乃身上。
然而,她年輕的心畢竟深受傷害,才想寄情信仰,於是經常前往家族的菩提寺。不久,她遇見日道,墜入愛河。至少,她對這份感情是認真的。
一到花樣年華,女人便會關心起外貌,為此充滿信心或感到自卑。一旦有心上人,更是加倍在意。若對方也誠摯以對,彼此情投意合,姑娘也就會放寬心。但誌乃與日道的情況不然,她想必深知日道身邊有其他女人。
即便沒遇上日道,誌乃原就為比不上豔冠群芳的姐姐們黯然神傷。而想變美的心情,因日道的出現,勢必益發強烈。於是,這化成她心中的執念,致使天狗附身。
另外,延命院做為柳原家的菩提寺,也令阿初十分擔憂。假使一切如禦前大人所料,天狗的原形是柳原家的女眷,那麼,該名女子不就長眠於延命院的墓園?誌乃不僅遇見日道,也遇見天狗的妄念。
「有沒有打聽到柳原家其他女眷的消息?」
「其他女眷?」
「嗯,兩個姐姐倒不必,比方母親或祖母之類。」
文吉偏著頭思忖,「畢竟開始調查不過半天,繼續下去或許會査出什麼吧。」
沒錯,由於運氣好還見灶的密探,短時間內能獲得這些線索已超乎預期。
「今晚,我會去見誌乃。」
其實是要與天狗對決。
「找她幹啥?」
文吉一問,原先默默待在一旁的六藏,便凶巴巴地開口:「忙了一整天,還沒用飯吧?到店裏吃吧。」
「咦,可是我……」
「別多說,去吧之。」
文吉望著阿初,又覷向六藏,一麵起身。「真的?」
「文哥,你就去吧。辛苦了,明兒個見。」
於是,文吉搔著頭,下樓到店裏。他一走,六藏尙未出聲,右京之介便重整坐姿,平靜地問:「阿初姑娘會帶上鏡子吧?」
阿初點點頭。「不過,不光帶鏡子,我還打算穿今天找到的那件千鳥紋窄袖和服。」
霎時,連右京之介也不安起來,六藏癟著嘴不講話。
「阿初姑娘,你不怕嗎?」
「老實說,是有點怕。」
「即使如此仍要去?」
「對,我不能不管阿律和阿秋。」
六藏抬起眼,露出一絲笑容,告訴右京之介:「古澤大人,這家夥長篇大論教訓我一頓,堅持那是她的職責。」
然後,六藏輕快起身,留下一句「我送你到柳原家,準備妥當就叫我」,便步出房間。
房裏剩下阿初與右京之介。阿初刻意一笑:「哥哥覺得我小孩子硬要出頭。」
「不,他隻是擔心你。」右京之介的態度變得鄭重莫名。「我也很擔心。」
「討厭,不要緊的。像去年夏天在戲棚裏出狀況,最後不都順利解決?我隻需依禦前大人的指示,拿這麵鏡子……」阿初從懷裏取出銅鏡,讓右京之介看那個「真」字,「把天狗收進來封印即可。我一定會圓滿達成任務。」
右京之介眨眨眼,注視著鏡子背後浮現的「真」字,說道:「真——和尙透過這個字,想表達什麼呢?為何這個字能夠封印迷惘女子的妄念?」
阿初將鏡子翻麵,以指尖輕輕描繪筆畫。那個字並非雕刻上去的,純粹是自然浮現。
「天狗是執著於青春美麗的女人心,那與之對抗的『真』又是什麼?」右京之介繼續道。「我是男子,且十分不解風情,實在想不明白。正因如此,對於阿初姑娘是否真能把性命寄托給這麵鏡子,感到無比不安。」
阿初不知怎麼反應,頓覺一陣困擾。右京之介大人怯弱的個性再度冒出,真是的,別讓我不安啦!阿初心中的好強讓她有些生氣。
「對了,」阿初試著改變話題,勉強笑道:「赤鬼古澤大人今天來移管多吉,確實許久沒見呢。」
「家父?」
阿初說明那段經過。「古澤大人非常愉快,果真如右京之介大人提及的,是因不必為後繼人選操心吧。謹,右京之介大人也能毫無罣礙地專心向學。」
「嗯,但願如此。」
阿初回憶當時的情景,不禁莞爾:「古澤大人說,我那混帳兒子已離家,愛怎樣都隨他。然後……哎,討厭。」
「怎麼?」
阿初故意裝佯:「他還說,右京之介大人要討小飯館的招牌姑娘為妻也無妨。不曉得是哪家的招牌姑娘?」
右京之介既沒臉紅,也沒回避,反而靜靜微笑。「當然是指阿初姑娘。我常提起阿初姑娘,所以父親也有許多想法吧。」
「……」
阿初頓時又無法接話。人家特地要講些趣事的,右京之介大人怎麼不懂……
「不過,像阿初姑娘這般標致的女孩不會肯嫁給我的。」右京之介仍帶著笑容,「父親是在做白日夢。別看赤鬼那樣,他就是喜歡美女,或許男人皆如此吧。」
「正因男人都這副德性,女人才會迷失自我,變成天狗。」阿初噘起嘴。
「嗯。真正罪孽深重的,便是這種男人吧。」右京之介一本正經地回應,「不過,這次的事讓我不禁思索,美究竟是什麼?世上確實有萬人眼中至高無上的美嗎?再怎麼想,我都不相信存在至高無上的美,起碼人的外貌及身段是沒有的。」
「可是,情人眼裏出西施,沉醉於愛河中,便會從對方臉龐瞧見無與倫比的美——就是右京之介大人講的『至高無上的美』。」
阿初隻是隨口一說,右京之介卻深表同意:「是的。因此,所謂的美,隻存於觀者內心吧。這才是正確答案。」
原來如此,他喃喃低語,又加上一句:「所以稱為『真』啊。」
「我是這麼一個不解風情的木頭人,」他毫無芥蒂地說,「又近視,離不開可笑的眼鏡,但我看得見美,而感到無限喜悅。」
「右京之介大人……」阿初話聲漸小。「我從不認為右京之介大人是木頭人,右京之介大人也有了不起的地方。」
他燦然一笑。「謝謝。那麼,請阿初姑娘記住,在我眼裏,阿初姑娘比其他公主或千金都美。像現在,一麵與內心的恐懼相抗,一麵努力達成使命的阿初姑娘,比任何人都美。這樣的阿初姑娘,縱然也近視,戴著圓圓的眼鏡,仍比任何人都美。」
阿初深深感動,不由得垂下視線。驀地,她靈光一閃。「右京之介大人。」
「什麼?」
「可否借我眼鏡?」
右京之介摘下眼鏡。「這個嗎?」
「是的,」阿初接過,「我要戴上這副眼鏡,把天狗看得一清二楚。」
然後,她露出不輸給右京之介的燦爛笑容,站起身。
「我去換衣服。」
前往麴町一丁目的柳原家途中,六藏與阿初沉默不語。沒有月亮的夜晚暗得早,且今兒個不見一點星光。白日明明是好天氣,這是怎麼回事?
千鳥紋窄袖和服宛如為阿初量身訂作,無處不服貼,穿著舒適萬分。隻是,即便已上身一段時間,仍像剛取出般冰冰涼涼,絲毫不溫暖。
兩人走在路上,阿鐵也時隱時現地沿著家家戶戶的屋頂尾隨。來到柳原家附近,它便無聲無息出現,躍至阿初腳邊。
「就是這裏吧。」阿鐵目露異光,「我感覺得出……有天狗的味道。」
叫門後,一個年紀與阿好差不多的女傭出來應門。她驚訝地望著梳平民姑娘發髻卻穿豪華窄袖和服的阿初,及一旁在燈籠照耀下,神情嚴肅的六藏。
六藏自我介紹,吾等是為公家效勞的日本橋通町的六藏,與舍妹阿初,為求見府上三小姐誌乃而來。
女傭連忙入內通報,將阿初與六藏留在門前好一會兒。後門雖打掃得一塵不染,整理得有條不紊,但或許是為省油,燈火昏暗,甚至連人聲都聽不見。柳原家這份靜謐與幽暗,莫名令人感到沉重。
良久,響起穿襪袋行走的腳步聲,方才的女傭返回,身後跟著年長許多的女子。她身材略胖,個頭較阿初嬌小,穿戴整齊。六藏立刻鄭重行禮。
「請問是柳原夫人嗎?」
阿初也低頭行禮。那微胖的婦人有雙溫柔的細眼,但在微光中認出阿初身上的衣服,立刻睜得鬥大。
「這、這是……這件窄袖和服!你怎會穿著這件窄袖和服?」
阿初看看六藏,然後麵向婦人。「夫人,我們有話想說。還希望您能助一臂之力。」
套間裏,阿初與六藏麵對柳原夫妻而坐。
六藏省略誌乃與延命院僧人的部分,說明事情至今的來龍去脈。柳原夫妻似是明達之人,未莫名發怒,也沒趕走阿初與六藏。但這顯然並非六藏與阿初態度誠懇,而是全看在阿初那件千鳥紋窄袖和服的份上。
柳原夫人從第一眼瞧見千鳥紋窄袖和服,便驚恐不已。由於太過畏懼,她不時全身發抖或掩麵,柳原不得不連連安撫妻子。
「夫人……」阿初小心翼翼地開口,免得再嚇壞對方,「夫人似乎十分害怕我身上這件窄袖和服,可否告訴我原由?」
柳原夫人顫抖著按住臉頰。
此時,神情益發凝重的柳原信兵衛勸妻子:「兩位的話顯然不假,眼前這件本應嚴密保管在家裏的窄袖和服,便是最好的證據,你就說吧。」
夫人這才下定決心,啞然應道:「是。」
「這件窄袖和服,是我十年前亡故的妹妹所有,她名叫真咲。」
那麼,她便是誌乃的姨媽。真咲——
「我們柳原家不知為何,以女性居多,出生的淨是女兒。我這一代,也是我與妹妹兩個姐妹。」
柳原信兵衛解釋:「我是入贅的女婿,繼承了柳原家。」
「由我這個姐姐說來實是慚愧萬分,但舍妹長得十分搶眼,美麗非常。上門提親的人多不勝數,幾乎是任她挑選。最後,她在二十歲那年,嫁入一戶商家。那商家是……不,還是別挑明,事情已與對方無關。總之,真咲成為富商巨賈的妻子。這是真咲由衷企盼的親事。」
家計艱困的武家女兒,被看中而嫁進富裕的商家,這種事並不出奇。武士之家連兒子也不好過,除繼承人外都是米蟲,得自行打點生計。美貌的女兒若能嫁給富商,透過通婚在金錢上援助娘家,反而是大功一件。這麼一想,淺井屋老板娘的母親,亦是因此從同心家嫁到民宅……
「然而,真咲出嫁還不到一年,就發生許多狀況,教人不禁懷疑這樁親事是否失敗。其中最糟的,是真咲與婆婆的關係實在太差,且婆婆不久後便病逝。商家親族間的感情極為親密……真咲的丈夫相當孝順,認為是真咲的作為逼死母親。
那時,我經常接到真咲的信。信中滿是忿懣不平,抱怨夫家家風與柳原家不配,庶民百姓卑劣沒教養,不懂風雅。我身為姐姐,自然同情真咲,但也為真咲的脾氣感到不安。她因容貌過人,從小嬌生慣養,養成不肯屈就、唯我獨尊的性格。真咲自恃美貌,然而,嫁作商人婦,便應率先勞動,在使喚人之前得以身作則,她卻一點都不明白……」
即使如此,真咲出嫁後,也三年、五年地過去,始終沒有子嗣。由於她憑著美貌,態度倨傲,在夫家完全被孤立。
「就在這時候……真咲知道丈夫在外有小妾,甚至已生下孩子。真咲驚怒如狂,硬要店裏的人將那妾趕出住處,搶回孩子。然後……」
說到這裏,也難怪柳原夫人不好啟齒。
「或許是太過嫉妒,她抱著孩子往地上摔……而且,是當著丈夫的麵。」
盡管是正室虐待小妾之子,殺嬰仍是大罪。真咲的丈夫四處奔走,希望能設法壓下事情。但真咲在店裏原就沒有人望,消息還是走漏,傳進當地岡引耳內。
「所幸,同樣是當地人,那岡引並未把事情鬧大,卻不能放任真咲不管。岡引開出條件,要真咲的丈夫將她軟禁在家中深處。真咲的丈夫的心早就不在她身上,何況她已發瘋,連我去見她,也認不得我。」
嫉妒,失去的愛情,因背叛而受傷的心,及深受打擊的高傲……
「真咲在那裏生活很長一段時間,一年比一年更瘋狂。但她在被軟禁的房裏,穿衣、結發、化妝,樣樣不怠慢,正因如此,那情狀愈顯悲哀與膚淺。真咲隻曉得依靠本身的美貌——她活在幻想中,認為長得美就不會輸給其他女子,便能夠抓住幸福。」
「真咲的丈夫娶的小妾,據說是個長相平凡的女子。」柳原信兵衛補充道,臉上滿是苦澀。「真咲尙未出閣時,我便認識她。她是無法忍受這種事的。」
柳原夫人顫抖般長歎口氣。「剛剛我也說過,真咲死於十年前。由於一場火災……她夫家完全燒毀。然而,當時沒有任何一個人試著救出真咲。」
夫人首次語帶怒意。「他們定是希望借此擺脫麻煩。」
真咲的遺骨歸還給柳原家,並未在夫家下葬,意思是就當從沒結過這門親。遺骨與大筆錢一起送上門,柳原家沒接受錢。
「但僅存一些沒燒掉的東西裏有真咲的衣物,我們便當成遺物收下。那是母親在真咲出嫁前為她縫製、讓她帶去的和服。」
「就是這件千鳥紋窄袖和服及……」
「是的,還有一件,是牡丹花樣的窄袖和服。」
夫人領回後,收在衣櫃深處,不讓女兒們看見。此時,由於長女即將出嫁,家中充滿歡樂明快的氣氛。
「然而,怪事頻頻發生。衣櫃所在的那間房,明明空無一人,卻傳出女人——我就挑明吧,是真咲的笑聲。原本關得密實的抽屜打開,女兒們的和服丟得滿地都是。」
為長女縫製的白無垢外褂,明明沒人穿,卻自行在家中拖著走來走去。夫人也親眼目睹。
「我喚聲真咲,外褂便掉落在地。伸手一摸,整件外褂都冷透。」
女兒們非常害怕,夫婦倆考慮將兩件窄袖和服帶到菩提寺,請寺方供養。當時,他們曾與住持商量,試著將和服火化,但……
「無論怎麼試,火就是點不著。仔細想想,沒在夫家那場大火中化為灰燼,也是因其上殘留著真咲的意念。若不化解真咲的意念,是燒不掉的。」
阿初不由得望向六藏。「哥哥,你說多吉那裏捜出的剩餘窄袖和服已銷毀……」
六藏一臉疲累地搖頭。「那是騙你的,我怕你又冒出什麼主意。」
「點火也燒不起來吧?」夫人問。
「是的,和冰水一樣冷。」
若不打垮天狗,消解真咲的妄念,窄袖和服就不會從世上消失。
「在住持的安排下,我們訂製一個小桐木衣箱,專門收藏窄袖和服,於誦經後加以封印。從此,我便努力想忘卻此事。當然,我日日都在佛壇上點燈,持續供養,隻願真咲心裏能夠平安……」
夫人如釋重負般注視著阿初:
「之後,長女與次女都順利出嫁,唯獨小女兒誌乃的親事連番出錯,我不禁感到害怕,私底下懷疑會不會是真咲的妄念作祟。真咲還沒死……那顆發狂的心仍在這家中徘徊……思及此,便又恐懼又心疼,我……」
夫人不住哽咽。
「即便如此,我萬萬沒料到誌乃竟牽扯這麼深。三個女兒中,誌乃性子最是老實溫厚,且身子也有些孱弱,於是我便想著,幹脆別讓她出嫁,留在身邊招贅。」
「也許早該讓她離開家裏。」柳原信兵衛深表同意。他的頭發半白,額上皸紋也深得令人不忍卒睹。「若嫁出去,就不會燒傷。」
「我注意到誌乃這陣子不太對勁,也察覺她不時悄悄進出放勒封印衣箱的房間。可是,我壓根沒想到她會把窄袖和服拿去賣。」
「那不是令千金,是附在她身上的妖麼所為。」
夫人含淚說道:「話雖如此,追根究抵,那妖魔也是我妹妹呀!」
原本專注聆聽的阿初,突然抬眼四顧。一股寒氣吹進房內。
「請問誌乃小姐在哪裏?」
「她在樓上寢房……」柳原夫人語音未落,便驚叫一聲:「誌乃!」
阿初回頭一望,房門口的唐紙門打開,出現一個像幽鬼般臉色發青的年輕姑娘。她低著頭,看不清眉目,但右臉頰到喉嚨一整片燒傷的疤痕卻曆曆可見。
阿初起身朝誌乃走近一步。誌乃雙手垂在身側,悠悠晃動,嘴唇輕輕開闔……
誌乃抬起頭,是那天狗的臉。赤裸裸顯現憎恨之色的女人麵孔,鮮紅唇瓣微啟:
「我美嗎?」
櫻花林
阿初趕緊後退。六藏護著柳原夫婦避至房裏最遠的一角,立刻抽出腰間的捕棍。
阿鐵的叫聲不知從何處傳來,似低吼、似威嚇又似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