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乃之淚
翌日早晨睡醒一看,原本蜷在鋪蓋腳畔的阿鐵不見蹤影。阿初尋遍家中,還打開窗戶,朝著晴朗天邊的屋簷及屋頂呼喚,卻沒任何回音。
阿初擔心得連早舨都吃不不下之際,文吉喘著氣進門。
「頭子,找到那個武家姑娘了。」
正準備前往牛込的六藏,急忙衝下泥土地,勢道猛得像要抓住文吉逼問。
「當真?」
文吉興奮得脹紅臉。
「不會錯的。戴著頭巾、打扮體麵的姑娘,抱著一個包袱,在長田屋前徘徊,老板卯兵衛便出聲叫住她。」
卯兵衛高明地攀談,問出姑娘想賣舊衣,便表示不如由他收購。於是,姑娘高興地解開包袱。
「據說是件繡金線的千鳥紋窄袖和服。姑娘還交代,最好賣給年輕美麗的女客。」
姑娘一走,文吉便與雁太郎頭子的手下一同尾隨她至她家。那是位於麴町一丁目的武家宅邸,當家名為柳原信兵衛。雖尙未查明其職務與位階等詳情,但從附近米行打探出柳原家有個年滿二十的女兒誌乃。自前陣子起,誌乃出門總戴著頭巾,避人耳目。
「就是她,肯定沒錯。那件和服呢?」
「當然由我們保管,現下放在崗哨。」
然而,聽阿初轉述前晚禦前大人的話後,六藏神色大變。
「姑娘被天狗當成『落腳處』……」
「嗯。而且,化為天拘的女人,原形可能是誌乃姑娘的近親。」
聞言,文吉往胸膛一拍:「包在我身上,保證在日落前,將誌乃姑娘的身世査得一清二楚。」
「萬事拜托。我得點醒這名姑娘,將她從天狗手裏救出。她隻是遭到操縱,所以我想了解她是怎樣的人,內心有何苦楚和悲傷,愈詳細愈好。」
阿初打算今晚去見誌乃。此刻她才發覺,今晚是漆黑無月的朔夜,或許正適合與天狗交手。
六藏表明接下來要前往多吉居住的雜院,因為必須找出楊弓及吹箭等物,最重要的是,非回收那件和服剩餘的部分不可。六藏一臉嚴肅地說,布料應該還剩很多,得盡快燒毀。
但阿初拉住兄長的袖子。「哥哥,帶我到崗哨。」
「你要做什麼?」
「拿那件千鳥紋的窄袖和服。」
六藏瞪著阿初,阿初也挺直背脊回視。
「今天到手的千鳥紋和服,也要和先前那件一並燒掉。」
「在燒之前先借我一下。」
「你有啥打算?」兄長低聲問。於是,阿初取出借來的銅鏡。
「昨晚,我把這鏡子放在身上,」阿初說,「連睡覺時也握在手裏。隻要有此鏡,就能救出阿秋和阿律,打倒天狗。但前提是,我必須先讓天狗擄走。」
「事情不見得如預期般順利,或許你將無法重返人世。」
阿初用力搖頭。「不,不會的。哥哥放心,我相信禦前大人的話,也相信自己的能耐。」
六藏狠狠瞅著阿初,但終究垂下目光,無力地抬手擦額。
「看樣子是勸不動你。」
「嗯。」
「禦前大人真狠心。」六藏一反往常,竟口出怨言。「怎會牽連你……」
「哥哥,你這麼想就錯了。我是奉禦前大人之命,為大人效勞。就和哥哥你們一樣,隻要是官府的交代,不管何種艱險之地都一頭栽進去,沒絲毫猶豫。若說擔心,我和嫂嫂幾時不為哥哥擔心?瞧見哥哥身後出現傷亡者的幻影,我便慶幸哥哥這次能全身而退,可下次呢?於是,常想到流淚。嫂嫂肯定也嚐過無數回生不如死的滋味,但仍拚命忍耐。因為我們相信哥哥的本事,也相信隻要祈求哥哥平安,慈悲的神明肯定會保佑。」
一口氣說到這裏,阿初不住喘息。
六藏嘴角微揚,「……你這頑固的臭丫頭。」
「誰教我是哥哥的妹妹。」阿初一笑。
「一起去崗哨吧。」六藏站起身,「但是,別讓阿好知道。」
通町的崗哨裏,當月輪值的老人獨自值班。他一見六藏便趕緊站起,放心似地迎上前。
「啊,六藏頭子,來得正好。唉,剛剛頭子手下的年輕人上門……」老人回望房內「擱下包袱便離開。臨走前,還吩咐未經頭子許可,絕不能打開,也不準接近,尤其不能讓小夥子和姑娘家踏進崗哨一步。你那手下一副害怕的模樣……連我心裏也不大自在。」
「抱歉,說這些話嚇你。」六藏向老人道歉。「不過,你大可放心,我這就帶走包揪。在哪裏?」
「書記的桌案底下。」
六藏踢掉鞋子進房,輪値的老人皺眉盯著阿初。
「這不是阿初嗎?你怎麼也來啦?不行,頭子那手下警告過,姑娘家不能靠近。」
「我不要緊的,大叔……」
「嗚哇,」六藏突然大叫。「這是幹嘛?」
原來是阿鐵托拽著六藏取出的包袱。
「這貓在胡鬧什麼?喂,放開,這不是吃的。」
阿鐵嗚嗚嗚地低吼,依舊緊咬包袱不放。
「哥哥,你先鬆手。」阿初連忙到哥哥身邊。「阿鐵在說,這東西由它看守,是不是?」
阿鐵仍咬著包袱,目露異光。阿初沒見過它這麼憤怒的模樣,於是安撫道:「阿鐵,別生氣。」
六藏一放手,包袱便掉落榻榻米。阿鐵立刻拖著包袱到桌案下躲藏。
「阿鐵……」
阿鐵今天一早就不在家,想必是感覺到窄袖和服已送至崗哨,所以一直待在這裏,目光炯炯地守著和服。
「阿鐵,我們不會再碰觸。你能不能帶著和服,跟我們回家?」
然而,沒得到回應。「阿鐵,聽懂嗎?」阿初蹲下身呼喚。
輪値的老人問六藏:「頭子,阿初能跟貓交談啊?」
半晌,低吼聲終於響起:「……我都知道。」
「你知道什麼?」
阿鐵又默不作聲,接著突然恢複平日活潑的語調:「阿初,不必擔心。我會把這東西送去給你。」
「嗯,萬事拜托。」
阿初催促哥哥離開崗哨,心下對阿鐵的舉止隱隱感到不安。
稍後,依言將包袱從崗哨拖回家的阿鐵,又帶著包袱躲得不見蹤影。但天花板上老鼠亂哄哄的,想必阿鐵在上頭。於是,阿初喊道:
「我一叫,你就要帶著包揪,明白嗎?」
交代完,阿初迅速更衣,先前往山本町。她打算到管理人家瞧瞧阿信的情況。
前腳剛至,管理人爽快地將她迎入屋內。怡巧,今天阿信已能坐起。阿初請管理人領她上樓到阿信病榻所在的房間。
阿信坐在榻上,由管理人之妻照料著,正在吃粥。管理人告訴她「阿信嫂,阿秋的朋友來看你」,那隻呆滯的眼微微發亮。
「不好意思……讓你特地跑一趟。」
阿信想行禮,阿初連忙扶住她。
「抱歉,打擾阿姨。請阿姨好好養病。」雖有些猶豫,但為了替自己打氣,阿初還是決定說出心中的話:「我相信阿秋一定會平安無事,所以,請振作精神,安心等阿秋回來。」
一下樓,管理人便歎著氣低喃:「阿秋非常像阿信嫂,在女子中個子算高的,又苗條,儀態極佳。」
「大叔,阿秋遇到神隱前,是不是有大個子的囊袋小販在附近轉?」
「囊袋小販?」
小販會將貨品掛在大竹竿上,挑著四處叫賣,多吉那樣的體格定然相當醒目。
管理人略略思索,點點頭。「你這麼一提,確實偶爾會有個體型壯碩的囊袋小販出現。」
「您見過阿秋向那小販買東西嗎?」
「這我就沒印象……不過,年輕姑娘都喜歡那種小玩意,你也一樣吧?興致一來,就會選一兩條小方巾、荷包之類的。」
「大叔,您都買些什麼?」
「我不買的,家裏零零碎碎的小東西,全由我那口子做。」
阿初行禮向管理人告辭後,走向長野屋。沿途,她不禁為變得又瘦又小的阿信那蠟黃的臉色感到心痛。
阿玉仍沉著臉看店。今天她母親阿仙也在,阿初親切地打招呼,關心最近有無異況,接著才緩緩詢問:
「對了,想請你稍稍回憶,阿律遇到神隱前,有沒有向一個高大的囊袋小販買過東西?」
阿仙略偏著頭思索,阿玉卻渾身一震。
「你記得嗎?」阿初問道。
阿玉將一束束的蔥無謂地移到右邊,再放回左邊。
「大個子的囊袋小販,有印象嗎?」
「唔,我沒什麼……」阿仙開口。
話還沒完,阿玉高聲打斷她:「娘真是的!」
阿仙十分錯愕。「又怎麼?你何必這麼大聲……」
阿玉一張小臉脹得通紅,「我的事你一轉頭就忘記,每次都這樣!」
「等等,先等一下。阿玉,能不能講得清楚些?」
阿玉非常激動,說明時一雙小手又握又放。原來,阿律遭遇神隱的三天前,大個子的囊袋小販確實出現過。
「我想要新的荷包,便叫住他。他每件東西都做得很精致,其中,我最喜歡的是繍著牡丹花的荷包。那式樣十分華麗,並非隨處可見。」
阿初點點頭。沒錯,那荷包的布料就是出自卯兵衛鋪子的窄袖和服。
「可是,我正要買時,晩來的姐姐也看上同一個荷包。分明是我先挑中的,我告訴姐姐不能買,可是姐姐好任性,竟然向那小販說,她會出比我更高的價錢。對方覺得有趣,最後賣給姐姐。」
阿玉似乎是真心懊惱,麵孔微微變形。
「我非常生氣,進屋後還和姐姐吵架。沒想到娘竟然出聲:那麼漂亮的荷包,給阿玉用太可惜,幸好是阿律得手。你是這麼說的!我都記得,死也不會忘記!」
阿仙一陣驚慌。阿玉激烈的言詞,及握拳懊惱不甘的模樣,似乎讓她分寸大亂。
「什麼死也不會忘記,未免太小題大作,不過是個荷包……」
「我不是在計較荷包。」阿玉憤恨得話音顫抖,原本通紅的臉逐漸發白。「我才不管荷包怎樣!我氣的是,爹娘一向偏心,姐姐再任性,你們都毫無怨言,總是我吃虧。」
「不過,那不全是因為你想要姐姐的東西,老是羨慕姐姐嗎?任性的明明是你。」
阿初原打算勸架,但望著阿玉,卻慢慢覺得該讓這對母女吵上一回。阿玉多半未曾向父母親宣泄內心的不滿,最好一次傾吐出來。倘若這樣還要離家幫傭,倒也不壞。
(我一定會救回阿律,在那之前,有話就對爹娘盡情訴說吧。)
母女倆吵得連阿初在場都忘記,阿初也就留下她們,悄悄離開。左鄰右舍紛紛伸長脖子望向長野屋,好奇究竟發生什麼事。
日落時分,文吉總算回來。出乎意料地,右京之介尾隨在後。
「光靠我很多事情查不出,多虧右京之介大人幫忙。」文吉抓著頭說。
六藏比文吉早到家。見他身邊空無一物,阿初便問起窄袖和服的下落。六藏冷冷答道:「一找到後直接燒掉,灰燼也挖坑埋妥,總覺得手還黏答答的。」
接著,他便沉著臉關在屋裏。連進門時活力十足的文吉,也不禁偷覷頭子臉色。
「哥哥,別一臉凶巴巴的,文哥可是有好好幹活。」
阿初開朗地抱怨哥哥兩句,催著文吉問:「打聽出什麼?」
「那柳原家,其實是隨處可見的武士人家。宅邸老舊,處處破損。」文吉開口道。「就今天所見,隻有當家的進城又返回,沒別人出入,連商人都沒來。」
右京之介接過話:「柳原家的父親信兵衛是廣敷添番(注21),沒特別的風聞評語,職務上應是平安無事,順利値勤。」
不過,柳原家的生活絕不輕鬆。凡職等低的武士人家皆如此,不足為奇,但——
「誌乃兩個姐姐都嫁到比娘家位階高上許多的大旗本家,據說是相貌出眾的關係。」
「那就是嫁入豪門?」
「對。柳原家有兒子,不愁後繼無人。再加上女兒都嫁得不錯,對家裏也是好事。然而,唯獨三女誌乃,今年已二十,卻還沒找到婆家。雖訂過幾次親,卻總是剛談妥便泡湯。」
武家嫁女兒,最看重雙方家世,端視彼此關係決定。至於當事人的感情,幾乎不列入考慮,因此一般均是一談便成。
「為什麼?」
右京之介似乎難以啟齒。「聽來有些難以置信,但傳聞與誌乃訂親,一定會生病。」
與誌乃訂親後,未婚夫或是熱病,或是腿軟無法步行,或是眼不能見物等,無一幸免。
「原因不明,且奇怪的是,一旦與誌乃解除婚約,他們立刻不藥而愈。此後,柳原家三女遭鬼怪附身的傳言便不脛而走,再沒人敢向她提親。」
「誌乃也一樣相貌出眾?」
畢竟她兩個姐姐皆憑美貌嫁得好人家。可是,右京之介搖搖頭。
「相貌平平,與姐姐沒得比——不,這已是從前的事。她似乎相當在意外表不如姐姐,個性也不算開朗,身處家中想必不甚自在。」
阿初記起禦前大人的話,不禁心跳加快。打小深信美貌是女人一切的女孩……
「更何況,誌乃又發生不幸。」右京之介繼續道。「今天春天,她慘遭燒傷。」
「燒傷?」阿初驚呼。「啊,所以她戴著頭巾。」
聽說是為座燈添油時,袖子不慎箸火延燒,才釀成慘劇。火舌爬過誌乃半個身子,幾乎燒爛半張臉。
「真的與禦前大人推測的相同……」
「從此,誌乃益發閉門不出。這是經常出入柳原家的木炭鋪告訴我們的,有些缺德的人還管誌乃叫柳原家的妖怪女兒。」
言語無情,但人言便是如此。
「誌乃是遭天狗附身,並加以利用,和阿秋、阿律一樣,得趕快救出她。」
文吉的麵孔蒙上一層陰影。「為人設想很好,可別同情太過。」
「哎呀,文哥怎會講這種話,真不像你。一個純真無辜的年輕女孩遇上危險,不救她怎麼行?」
文吉與右京之介對望一眼,含含糊糊地低語:「純真……她算嗎?」
「怎麼?」
「這……」文吉搔搔發鬢,「其實,誌乃身上還有個問題,牽扯到寺社。」
文吉口中的「寺社」,指的是寺社奉行所。
「一開始打聽誌乃的消息時,便發現像岡引手下的小夥子在附近晃蕩。我覺得奇怪,便反過來痛罵他一頓。沒想到,他竟是寺社的密探。」
寺社奉行所與町奉行所一向各行其是,不采用岡引,而自有專屬的辦案網。
「彼此互相刺探,」右京之介苦笑道,「對方硬是想知道我們為何要調査柳原家的誌乃,卻絕口不提他們那邊的案情。再三威逼與套話,總算問出大概。」
原來是柳原家的菩提寺(注22),傅出僧侶犯淫戒的風聲。
「那是穀中一座名為延命院的寺廟,在法華宗地位不低,內部卻極其腐敗墮落。很久以前,當地犯淫戒及酒戒的傅聞便不絕於耳。正因如此,等閑不肯出手的寺社才會有所行動吧。」
進出寺院的女子不僅一、兩人,身分從武家夫人乃至平民姑娘皆有。若傳聞屬實,便是宗大規模的淫戒案。
「那裏的住持法名日道,今年三十歲,據說外貌相當清俊。他將參拜的女子強拉入內,或聲稱要徹夜祈禱留住香客,總之是為所欲為。」
「可是,這與誌乃有何關聯?」
文吉壓低音量:「誌乃也是與日道過從甚密的女子之一。」
據密探所知,兩人的交往起於兩、三年前的春天。
「當然,原先多半是為了參拜,後來就……或許遭日道哄騙,演變成那樣的關係。但自燒傷後,誌乃便沒去過延命院。」
阿初心裏不太舒服。當然,並非誌乃的不願接近,而是日道因燒傷疏遠她。
「既然如此,問誌乃也沒用吧?」
「恰恰相反,阿初姑娘。」右京之介解釋。「沒有比僧人犯淫戒更難辦的案子。由於事情發生在寺廟這類聖域,搜査時隻能憑空臆測,無法實地深入。若要向涉案的女子問話,這本就不名譽,當事人自然絕口不提。因此,寺社雖對延命院的惡名早有耳聞,卻不好大舉査案。不過,誌乃到底是被日道拋棄,心中必定不會毫無怨懟,也許會肯透露。寺社的密探認為,應該能從她身上找出一些線索。」
「他們大概就是在等這樣的女人出現吧。」文吉讚成右京之介的推論。
阿初益發同情誌乃。她會受天狗迷惑,或許是肇因於與花和尙日道的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