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4章 武家姑娘(1 / 3)

吹箭

翌日一早,「姐妹屋」店頭的燈籠尙未點亮,便爆發一陣騒動。

被安置在後麵房間的伊左次突然大吵大鬧。右京之介說的沒錯,藥效盡退後,中鴉片毒的人會逐漸發狂。

聽到鐵二郎與舍吉的求援聲,六藏與文吉飛也似地衝過去,正在調製味噌湯的加吉來不及脫下圍裙便前往助陣。三、四個大男人合力,仍費一番工夫才製住他。阿初幫不上忙,隻能將逃出房間的舍吉抱在懷裏,在紙門外幹著急。當枕頭隨野獸般的咆哮聲撞破紙門、擦過眼前、落在走廊的另一端時,著實嚇壞阿初。

姐妹屋許多性急的常客,店還沒開便等在門口。這群客人聽到六藏頭子家裏傳出有人茲事的聲響,便想衝進屋內幫忙,被總算又回到店裏的加吉好言好語地勸退——不要緊,是上頭的公務,請多多包涵,就當沒瞧見。因此番說明而不再追問的這批常客,當天早上得以品嚐加吉使出看家本領做的厚煎蛋卷,自然是免費奉送。

文吉與六藏將渾身虛脫、臉色鐵青,像患瘧疾般不斷打顫的伊左次以棉被梱起,再以粗繩綁緊,放在貨車上,醫源庵大夫那裏,返回時日頭已爬得老高。阿初忙完店裏的生意,便陪鐵二郎和舍吉一道吃早飯。鐵二郎倒是還好,舍吉卻顯然被伊左次狂亂的模樣嚇壞,令阿初頗為擔心。

就算伊左次沒出亂子,舍吉也是昨晚才剛被右京之介從學友家帶到這裏而已。周遭的人對他再親切,一個孩在短期間內待了幾處陌生人家,難免心情疲累,打不起精神。果真,無論阿初怎麼勸慰,舍吉仍吃不下幾口早飯。

「不知師娘情況如何。」

這會兒又擔心起政吉的老婆阿信。對舍吉而言,阿信形同母親,他想必是思念起媽媽。

「師娘到管理人那裏後,就再沒見過……」鐵二郎也喃喃道。

淺井屋應該不至於又抬出倉田大人,甩開管理人將病患帶走,但或許會上門問話。阿初也有幾件事想向阿信確認。

「好,我去探望一下你們師娘。」阿初承應。「雖然不能告訴她你們藏在這兒,但我會看看她的境況。假如需要幫忙,我也會安排,你們盡管放心。」

正要出門的時候,聽到一聲「喂,阿初」,阿鐵輕快追上。「你要上哪兒?我陪你。」

「你啥時來的?和尙與鈴鈴怎麼樣?」

阿鐵輕盈地縱身一跳,俐落躍上阿初肩頭,完全沒擦到阿初的臉頰或發髻,爪子也沒碰痛臂膀半點,可謂神乎其技。

「都是老樣子,不過和尚想見阿初……」

「見我?」

嗯,我也想會會和尙……貓咪和尙,是隻長壽得修練成精的老貓嗎?

「阿鐵,」一麵走,阿初忍不住笑出聲,「你胡子上黏著飯粒。」

「糟糕。」阿鐵連忙清洗它的臉。「不過,阿好嫂煮的飯真不是蓋的。我跟她要東西吃,她還嬌嗔『哎呀,阿鐵,你昨晚沒回來,究竟跑到哪裏?不乖乖回家怎麼行』,多情的女人就是這樣,害我沒輒。」

阿初把阿鐵從肩上趕下去。

山本町的管理人一看就是個頑固老人,而他的妻子則更顯剛強,兩人將阿信照顧得無微不至。阿初自稱是失蹤的阿秋的朋友,由於擔心阿秋母親的身體,便過來看看。

管理人夫婦很爽快地讓阿初進屋。妻子先離座上二樓,但不一會兒便躡手躡腳返回。

「阿信嫂還在睡。」

「身體的狀況不好嗎?」

管理人夫婦長得極為相似,與其說是夫婦,更像兄妹。兩人均有堅實的下巴,仿佛無聲宣示他們對無理、蠻橫、事絕不屈從,並且有著與那下巴十分相配的大嘴。然而,此刻嘴角卻悲哀垂下,雙雙麵露憂鬱之色。

「搞不好腦筋已不正常。」管理人說。「身體虛弱不堪,瘦得隻剩皮包骨,但神誌方麵更不樂觀。」

「這麼糟……」

「也難怪,他們一家人多和樂啊,可政吉卻為那種事喪命。」管理人眨眨眼睛。「我在政吉尙未開店、還是個通勤匠人時就認識他,他一直住在這座雜院。政吉和阿信成婚時,我還狠下心,花一大筆錢送烤爐當賀禮。阿秋出生時,我家那口子還煮紅豆飯……」

「眼看就快出嫁,」管理人之妻也歎道:「阿秋當新娘的樣子一定很美,可惜我們再也看不到。」

「八婆,怎能就這樣放棄!也有人遇到神隱後好端端地回來啊!」

一點都沒錯。為了阿信,一定要從天狗身邊救出阿秋,阿初在心中重新起誓。

管理人夫婦說,淺井屋的老板娘與倉田主水上門找過阿信一、兩次,但阿信像個活死人,什麼都問不出來,他們隻好打道回府。淺井屋的老板娘話裏帶刺,倉田主水倒留了一些錢,要他們買點滋養的東西給阿信進補。

「政吉等於是被那位大爺逼死的,我們根本不想拿他的錢。可是,那位大爺似乎沒料到政吉會尋短,加上阿信又變成那樣,他心裏也十分過意不去,我們才勉強收下。不過就直接拿到後頭給稻荷神社添香油錢,求神明保佑阿秋早日歸來。」

阿初辭別管理人夫婦,決定到木屐鋪瞧瞧。今天有阿鐵陪伴,就算天狗出現也不怕。她甚至鬥誌高昂,恨不得立即迎戰天狗。造訪過管理人夫婦後,她再度體認此次悲劇多麼慘痛,不禁對天狗的所做所為大為憤慨,非得有所行動不可。

阿初從北側的捷徑潛入政吉家,屋內靜悄悄的沒半點聲息。外麵是春天,往來行色匆匆,照在人們臉上的日光是那麼明亮,但季節在這個家卻像倒退一、兩個月,冷颼颼、陰森森的。

政吉的工坊整理得很幹淨。由於無人走動,甚至不見塵埃飛揚。然而,阿鐵卻抽動鼻子開口:「好荒涼。」

阿初也有同感。從工坊來到灶下,一個小小白白的東西飄然掠過眼前。她驀地一驚,提高警覺。

阿鐵笑道:「阿初,瞧,是花瓣。」

白色花瓣飄呀飄地,往阿初腳邊的阿鐵鼻尖落下。

「原本黏在阿初頭發上,跟著一起進來的。」

那是片櫻瓣,阿初心頭一檁。這年春天,櫻花成為天狗的象征。

來到通往樓上的階梯前,阿初不由得有些躊躇。遭習字本襲擊的情景浮現心頭,然而,她旋即拋開不安,一層層爬上階梯。不能膽怯,我才不會輸給那種東西。況且,今天我不是一個人,我有阿鐵。

阿鐵緊跟在阿初身後,搖著尾巴上樓。抵達最頂端一階,便繞到阿初身前,豎耳細察重靜。

「什麼都沒感覺到。」它小聲說,「這裏已是間空屋。」

或許真如阿鐵所言,隻見阿秋的房間維持上次離開前的狀態,連桌案上習字本的紙張,也保持阿初當時收拾齊整的樣子。天狗不在這裏嗎?

「正好,我去找鐵二郎兄和舍吉替換的衣物,順便帶回家。阿鐵,你也來幫忙?」

「你是在開玩笑(注20)嗎?」

「少羅嗦,快走吧。」

阿初招呼一聲,往房門口走,但仍不由得往先前傳出天狗話聲的天花板看上一眼,心裏畢竟覺得毛毛的。

就在此時——

「咻」一聲,有東西破空襲來。阿初還來不及回頭,袖子便被扯動。仔細一瞧,像是箭羽的暗器刺穿阿初的袖子,釘在旁邊的柱子上。

「阿鐵!」

阿初尖叫時,阿鐵已伏在榻榻米上,阿初趕緊蹲下。第二支箭羽隨即刺破窗紙,直接橫越房間,釘在阿初眼前的牆麵。

「是吹箭!阿初快逃!」

阿鐵大喊著跳到走廊。阿初一把拔下釘住袖子的箭,握在手裏,跟著出走。剛關上唐紙門,第三箭隨之而至。尖銳的箭頭刺穿唐紙,從阿初胸口的高度飛出。

「有人在監視!」

「可是會在哪裏?」

阿初抱起阿鐵跑進舍吉房間,按捺住胸中的驚悸,屛息爬上窗檻,在後麵小巷落地。

「小心點。」阿鐵耳語道。

阿初盡可能壓低身子,在窄巷裏匍匐前進。吹箭並未追到這裏,危險過後,阿初仍驚魂未定。

來到小巷盡頭的兩戶人家之間,阿初悄悄探頭査看周圍的動靜。隻見煮飯的蒸氣緩緩飄送。

「不要緊吧?」阿鐵出聲關切。阿初沒回答,緊緊抱著阿鐵站起。

右手邊有兩個穿外褂、看似工匠的男子一路起勁地交談。等他們靠近小巷口,阿初才閃身步出。

其中一人略感訝異,不禁瞥阿初一眼,但足下未停。阿初匆匆離開小巷,若無其事地與他們擦身而過,迅速拐進第一個轉角。她背靠著木板牆,大口喘氣。

雖然恐懼,阿初仍勇敢回頭,並探出身,直到看得見木屐鋪的大門。剛才那兩人的背影愈來愈小,接著消失在道路另一端的轉角,四下空無一人。

「是那扇窗。」

阿鐵鑽出阿初懷裏,靈活的雙眼望著木屐鋪前方一幢小民房的二樓,一對細竹格恰巧麵向木屐鋪阿秋的寢室。阿初點點頭。

「那吹箭若不會跟著獵物轉彎,就一定是從那裏發射。」

阿鐵嘿嘿嘿地笑。「阿初嚇一大跳吧,聲音在發抖。用不著那麼怕,有我在。」

阿初忍不住一笑。

「我過去探探。」

「到那扇窗後麵?」

「嗯,不費事的。阿初躲在這裏等我。」

說完,阿鐵便一溜煙爬到阿初肩上,再跳上轉角房舍的屋項。它沿著屋頂前往木屐鋪,暫時從阿初的視野中消失。片刻後,它在距那幢民宅窗戶六尺處,一個設有天水桶的屋頂現身。接著縱身一跳,悄沒聲息地在木板斜屋頂移動,躍上目標民宅的屋頂。

不知是不是暗號,阿鐵搖一下尾巴,然後消失在屋頂的另一端。

阿初背靠著木板牆,仰望逐漸染上夜色的天空。在這人人歸心以箭的時刻,不時有零星的行人經過。沒人對故作等候模樣的阿初瞧上一眼。

(究竟是怎麼回事……)

看看緊握在手中的吹箭,箭尾吸取阿初的體溫,平添幾分熱度。中之橋是楊弓,這次是吹箭……

阿初將箭收進袖中,這是重要的收獲。而後她取出荷包,確認帶了多少錢。

阿鐵在此時返回。頭上剛響起「喵」地一聲,阿鐵隨即跳到阿初肩上。

「那裏是空屋,榻榻米都被日頭曬成茶褐色,灰塵積得很厚。」

阿鐵咕啾一聲,忍不住打個噴嚏。

「不過,走廊因此留下幾組大小不同的腳印。但剛印上的隻有一組,瞧著像是大個子。」

「我想也是,既然能把這支箭從對麵吹過來,絕不會是女人或小孩。」

「那民宅大門從裏麵上了閂,歹徒應該是從後門出入。灶下的水瓶儲著新鮮的水,還有幹掉的飯粒,可見之前有人待過。」

「會不會是襲擊我們後就逃跑?」

「大概吧。我沿屋頂過去偷看時,已空無一人,剩煙味沒完全消散。」

阿初抱著阿鐵說道:「不如告訴哥哥,請他詢問那房子的屋主。隻要査出是誰承租的,就掌握一條線索。」

「不過,還是小心為上。」

阿鐵也十分了解情況。阿初摸摸它的頭,將它塞進懷中。

「乖乖待在這兒,接下來我們有得忙了。」

「要幹嘛?」

「幸虧我有帶錢出門。萬一被跟蹤可不妙,我們要換轎子、步行,繞一大圈再回家。」

「哦,原來如此。沒問題。」阿鐵笑著動動胡子。「順便吃點好吃的吧?」

於是,阿初換過三乘轎子,遠繞至小石川,再迂回蛇行返回東邊。半路上肚子直唱空城計,所以雖不是聽從阿鐵的話,倒也真的踏入一間糯米丸子鋪,最後花一個多時辰才回到姐妹屋。幸而似乎沒人尾隨,平安返家。進門時日頭下山已久,被阿好念了幾句。

六藏外出不在。阿好轉告阿初,右京之介晚些會過來。上樓後,鐵二郎他們房裏響起舍吉的話聲。阿初揚聲一喊,打開門。

「啊,阿初小姐!」

舍吉飛奔向前。阿初抱著他,笑道:「不用叫我小姐。」

「您見到師娘了?」鐵二郎一臉掛念。阿初隻告訴他們,管理人夫婦將阿信照顧得很周全,不需要擔心。舍吉當下放心不少,但畢竟推搪不過鐵二郎這個大人。他似乎更在意阿初沒透露的部分。

「我們全待在這裏,真是給您麻煩。」

「千萬別客氣,這是我哥哥的職責。」

鐵二郎規規矩矩地行一禮。今早伊左次大吵大鬧後,他似乎一下蒼老許多。

舍吉原本緊握阿初的手,一看到跟在阿初身後的阿鐵,便揚聲叫「咦,有貓」。阿鐵逃跑不及,被一把抱起。明知阿鐵有難,阿初卻笑得開懷。阿鐵大喊「可惡,我討厭小孩!」一麵掙紮。

對了,讓鐵二郎認認那支箭吧。阿初在火盆旁坐下,從袖中取出箭矢。

「鐵二郎兄,你認得這玩意嗎?」

鐵二郎睜大雙眼,「這是矢場的箭……不,比較短。」

「嗯。待在木屐鋪,或被關在淺井屋時,見過誰用類似的危險暗器嗎?」

「沒有。」鐵二郎猛搖頭。「這不是什麼好東西。小姐該不會遭到攻擊吧?」

「哎呀,沒這回事。」

阿初露出笑容。但鐵二郎比想像中敏銳,帶著摻雜歉疚、擔憂及佩服的目光,注視著她。

阿初將箭收起。射出這支箭的人,果真是惣助和朝太郎的同夥,而與淺井屋和天狗無關?不,此刻下定論未免太武斷。

「伊左次兄情況如何?有沒有消息?」阿初抬頭問鐵二郎。

「不,沒那麼快。午後,文吉兄剛帶著替換衣物過去。」

鐵二郎雙手放在膝上,頹然低頭。

「伊左次兄變成那樣,還有救嗎?」

「源庵大夫會把他救回來的。」

阿初現在隻能這麼說。鐵二郎落寞地微笑。

這個春天,短短一個月內,他們和舍吉的日子完全變調,失去的東西像山一樣多。

「你們想必不好過,不過請多加忍耐。我們一定會尋回阿秋。」

聽著阿初的話,鐵二郎點點頭。那模樣比起讚同,更像是說服自己,他一次又一次地點頭。

「在房裏也是閑得發慌。」他強作開朗,「有沒有什麼能幫忙的?我的身體已不要緊。」

「別客氣,現下待在這裏不輕舉妄動,便幫了大忙。」

「那麼,方便讓我修府上的木屐嗎?」

鐵二郎望向阿初脫在門口泥土地上的木屐。

「小姐不僅活潑,穿木屐還有些獨特的習慣。」

一點也沒錯。阿初的木屐會斜向一邊,右側往往很快磨損。讓鐵二郎說中,阿初有些難為情。

「那真是多謝。不過,工具怎麼辦?」

「借我一把小刀便成,若有刨子更好。」

六藏興致來時,偶爾會做做木工,因此家裏不但有小刀,連刨子、鑿子也不缺,甚至還有磨刀石。鐵二郎道謝接過工具,慎重地兜起阿初的木屐上樓。然後,他朝坐在樓梯盡頭,哭喪著臉擔心伊左次的舍吉喚道「好了,幹活吧!」隨即進房。

不一會兒,阿鐵來到灶下。

「都是那小鬼弄的,害我連耳朵的毛都倒豎。」阿鐵滿腹牢騒。「阿初,我肚子餓。」

仔細想想,阿初老早該吃飯。菜櫥裏放著阿好幫她留的飯菜。阿初拿柴魚片幫阿鐵弄貓食,又從菜肴裏分塊烤魚給它,便在灶下靜靜用飯。

收拾完畢,阿初也想過是不是要進唐裏幫忙,卻提不起勁。於是,她步入灶下旁四帖半的套間,戳著火盆中的灰,發一陣子呆。阿鐵將渾身上下舔幹淨後,打個大嗬欠,在火盆旁縮成團。

即使是在這段時間,阿初仍想著阿秋和阿律,不知不覺便打起盹。不久,感覺屋內有人,驚醒後,隻見文吉躡手躡腳從旁邊經過。

「啊,對不起,吵醒小姐了嗎?」

文吉後退時,一腳踏到阿鐵的尾巴。

「好痛,你這個迷糊蟲!」阿鐵驚叫著跳起。還眨著惺忪睡眼的阿初,忍不住笑出聲。

「文哥回來啦,辛苦了。叫醒我正好。你今天去過源庵大夫那裏吧?」

「嗯,差點被逼著陪大夫喝早酒。」

「文哥真是的。」

「不過,看到那個伊左次,大夫頓時酒醒,直說不妙,沒想到他中毒中得那麼深。不過大夫要我告訴大家,一切交給他,請放心。」

讓文吉坐下後,阿初泡壺熱茶。文吉挨著火盆暖手,阿初注意到他手背上有幾處抓傷。

「那是怎麼回事?」

文吉連忙縮手。一旁的阿鐵爬上文吉的膝頭,向阿初告狀:

「這可不是我弄的,是人的指甲。」

當然,這些話文吉聽不懂。阿初笑著問文吉:「文哥,你們又吵架?」

文吉難為情地拍拍頭:「真糟,被小姐發現。就是昨天啊,我到車坡的車屋。」

是阿初托他跑這一趟的。阿初聽阿好轉告車屋並無異狀,之後便一直沒機會和文吉詳談。

「嗯,感謝。他們一家都好吧?」

「是的。那裏的美代是性情溫良的姑娘,雖然個子有點大,下巴有點長。」

文吉的情人,也就是另一個美代造訪過姐妹屋,於是得知此事。文吉的美代家裏開的是幹貨鋪,與姐妹屋有生意上的往來。

「美代那家夥,在我跟頭子娘報告時聽見一兩句,就亂猜……」

「一定是你亂講什麼不該讓她聽到的話吧?」

「我說,車坡的美代是個好姑娘,同樣是美代,差得真多。」

盡管覺得對文吉不起,阿初還是大笑:「抱歉。不過,難怪幹貨行的美代會生氣。」

即使沒這句話,文吉的美代原本就是大醋紅。

「真是的。」文吉摸摸手背上的傷。

「我不斷安撫『臉蛋你溧亮多了』,不知重複多少遍,總算讓她消氣。可是美代那家夥,竟然要親自到車坡一趟,且說走就走。」

這下阿初也大吃一驚。幹貨鋪的美代不僅愛吃醋,亦相當要強不服輸。

「所以,她跑去找車屋的美代?」

文吉很沒麵子似地摩挲後頸。「那家夥也是傻瓜一個。」

阿初十分在意有沒有讓車屋的美代心裏不舒服。

「沒有。美代隻裝作客人,進店瞧瞧車屋的小姐而已。但她嫌人家的臉像冬瓜一樣長,我一聽不禁光火,怪她不該胡亂批評。」

「什麼?那你的美代鐵定又發脾氣。」

「是的,下場就是如此。」文吉輕觸傷痕。「可是,美代那家夥還說,車屋的美代皮膚特別粉嫩,又滑又亮,猶如剛搗好的年糕,硬編派我是看上人家這一點,所以又大吵一架。我根本沒注意到這些細節,畢竟我是幫小姐跑腿,哪會用那種色眯眯的眼光看人啊!」

是嘛……阿初腦海浮現車屋美代的臉。那雙活靈活現的眼睛,討人喜愛的嘴角,一點就通的聰慧,千變萬化的表情,至於她的肌膚如何——

「會嗎?」阿初喃喃自語。「我倒沒特別留意。」

「不過,既然美代這麼說,我想是錯不了的。」文吉應道。「她對這些地方特別用心計較,比方女人的頭發、皮膚、穿衣服的品味,也很會猜歲數。自誇無論怎麼裝年輕、怎麼藏歲數,都瞞不過她的雙眼。真不知有啥好得意的。」

愛吃醋的美代是借由觀察別人的相貌,尋找嫉妒的種子,甚或為自己強過別人而沾沾自喜嗎?

「沒想到你的美代竟然有這種閑功夫。」

美代家經營的幹貨鋪,店麵雖小,生意卻十分興隆,全家一年忙到頭。而且極愛幹淨,無論是現下這櫻花時節,抑或秋天落葉時節,店前都打掃得不見一片花瓣、一片落葉。女兒美代勤快又機伶,正因如此,文言怨言雖多,仍對她死心塌地。

「她聲稱,這些事情是靠另一隻眼看透的。」文吉苦笑。

「哦。」阿初一笑。「看樣子我沒長這種眼睛。」

「美代那家夥曾說,小姐用不著打扮就是美人,所以不會在意周遭的目光。」

「我是美人?討厭,別拿我尋開心。」

文吉神情極為正經。「我沒拿小姐尋開心。美代特地警告我,就算阿初小姐是大美人,要是我敢起什麼心思,她絕不會放過我,否則便用草蓆裹起來扔進大川。開啥玩笑,阿初小姐可是那頭子的妹子……」

不知是否自覺講得太過分,文吉一驚,雙手搗住嘴。阿初不禁笑翻。

「畢竟是那鍾馗頭子的妹妹嘛。」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

「沒關係。」阿初笑個不停。其實,幹貨鋪的美代是對文吉一往情深,才會說出這種話吧。若是能夠,她大概會把文吉捆得結結實實地藏在店內深處,免得讓其他女人搶走。

或許是難為情,文吉浮躁地站起。「我這就到東兩國的崗哨去。」

「辛苦了。那麼,今晚要住這裏吧?不過,你曉得哥哥在哪嗎?」

文吉偏著頭應道:「我也不清楚。傍晚雁太郎頭子突然上門,兩人談了一會兒。」

送走文吉後,阿初單獨待在房內。此時,阿鐵忽然開口:

「女人真是蠢得可以。」

「哎呀,你聽到啦?」

阿鐵抬起後腿搔抓耳後。「計較皮膚美、頭發美的,等變成老太婆不都一樣。」

「這點可和你們不同。你們上個月是,這個月便一下子長大。即使年齡增加,外表也不會有太明顯的改變。但我們會一路衰弛,直到成為老太婆。」

阿鐵不屑地「哼」一聲,「所以死後才會變成天狗。」

阿初心頭一凜,一點也沒錯。

「天狗……至少我們現下追查的天狗,確實是女人的妄念凝聚而成。」

正好能提出來解解心中疑惑。「可是,阿鐵,你怎會認為天狗是敵人,非打倒它不可?」

「當然是為同伴報仇。」阿鐵立即回答。「這還用問嗎?」

「是嗎?隻是這樣?」

「天狗就是我們的敵人。」

「所以,我才問你原因呀。」

阿鐵又抬起後腿,搔起耳內,像極人們詞窮時抓頭的模樣。阿初微笑著凝望阿鐵。

「我哪曉得。」阿鐵一臉為難,「不要一直看我。」

「你自己都不明白?」

「誰知道啊。」阿鐵放下後腿,微偏著頭。「這種事我想都沒想過,但和尙搞不好知道。」

「和尙」是阿鐵的同伴,另一隻貓。由阿鐵的話聽來,似乎是隻富有智慧的老貓。「你能不能幫我引見和尙?」

阿鐵懷疑地眯起眼,「為什麼?」

「想見上一麵。和尙就像你們的長老吧?這是它的名字嗎?」

「唔,它住在寺裏,我們就管它叫和尙。」

「哪個寺?」

「好像沒固定,我也不甚清楚。不過,這一年來都待在深川的靈岩寺。」

這倒讓阿初頗為訝異。「之前你怎麼半個字都沒提過?」

阿鐵睜大眼睛。「靈岩寺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阿秋家的木屐鋪在淨心寺後頭的山本町,而淨心寺就在靈岩寺旁。」

原來和尙住在第一個遭遇神隱的阿秋居處附近。

「嗯,這我當然曉得。天狗一開始就從我們眼前擄走阿秋。受阿秋疼愛的鈴鈴跑去通知和尙,我也……」

阿初揮手打斷阿鐵的話。「等等、先等一下,我們從頭講起。你和鈴鈴原本便住在深川一帶,對吧?」

「沒錯。」

「而和尙是一年前才搬進靈岩寺的?」

阿鐵點點頭。「對,某一天突然在寺內住下。之前和尙待在哪裏,我也不知道。這我剛剛不是提過?」

「你們很快跟和尙混熟?」

「嗯。就像阿初說的,和尙相當有智慧,告訴我們許多事。」

「發生神隱時,告訴你那是天狗幹的,且天狗是你們貓族敵人的,也是和尙?」

「怎麼說……」阿鐵似乎不曉得如措詞。「起先,是鈴鈴通報有個叫阿秋的姑娘被奇怪的觀音菩薩迷住,和尙馬上告訴我們那是天狗。我們疑惑天狗是什麼,和尚回答是妖怪。不久後,一個朝霞紅似血的早上,阿秋便遇到神隱。」

阿鐵望著阿初,仿佛在問:這樣你弄表楚順序了嗎?阿初嗯嗯有聲地點頭。

「阿秋消失不見後,我與鈴鈴結伴前往木屐鋪。一踏進屋內,便感到店鋪四周有股渾濁的風,令人莫名厭惡。我背上的毛都快倒豎,還聞到妖怪的味道。於是,我隨即直覺這妖怪,也就是天狗,是我的敵人。如同瞧見老鼠就想追捕,不過是更……怎麼講……更棘手的強敵。」

阿鐵拚命轉動小腦袋。

「然後呢?」

「然後,我把這種感覺告訴和尙。和尙便說,那是自然,天狗與我們天生就是敵人。在這期間,長野屋的阿律又被擄走,還有一個同伴遇害,所以我想為同伴報仇……」

阿鐵稍稍停頓,微動耳朵。「仔細思索,確實奇怪,我們和天狗為何注定是敵人?和尙並未告訴我,自然也是我沒問。因為『天狗就是敵人』,在我心裏是理所當然的。」

阿初雙肘靠在火盆邊緣尋思。阿鐵它們視天狗為敵人,害怕天狗、認為必須擊敗天狗,會不會和人們害怕瘟疫、想要趕跑瘟疫是一樣的?

而且,阿初最掛懷的是、和尙這隻貓於阿秋遭遇神隱前一年,才在阿秋家旁落腳,並非原本就住那裏,碰巧附近發生神隱。阿初甚至推測,和尙一年前就曉得天狗遲早會現身深川,為了迎敵才來到靈岩寺。

(會是我想太多嗎?)

阿鐵頻頻舔舐身體,打點門麵。

「要是你想見和尙,我隨時能帶路。」

「嗯,近幾天就會麻煩你。」

待六藏回來,便得稟告木屐鋪發生的事。但在那之前,暫時忘記這有點可怕的事吧。隻要六藏和雁太郎頭子找出賣窄袖和服給卯兵衛的武家姑娘,就能打開尋得天狗的路。

這一天剩下的時光,阿初便在賣力工作中度過,阿鐵則外出一趟。不知是否今早阿好那一番嬌嗔令它欣喜非常,打烊時回來幫好歡心,當晚還得以睡在阿好鋪蓋腳邊,臉皮真厚。

拉上被子,睡魔便鋪天蓋地襲來。最値得感謝的是,一夜安枕無夢。

右京之介在翌晨八時過後現身。

睡了一晚好覺,阿初總算恢複元氣,於是擔心起昨晚沒依約前來的右介。見到他,才放下一顆心。

「昨天十分抱歉。」

在後麵房間隔著火盆麵對麵坐下,右京之介開口第一句話便是道歉。

「我還以為出什麼事。」

「說出事,確實有事。」

右京之介表示,他試著側麵調査淺井屋。「若那戶人家靠私販鴉片賺黑心錢,那麼一定會在某些地方泄漏蛛絲馬跡。」

「可是,會這麼簡單就露出馬腳嗎?他們做的是見不得光的生意,定會加倍小心……」

右京之介愉快地回答:「但要隱瞞並不簡單。有時愈隱瞞,愈容易讓人瞧出端倪。請聽我詳述。」

右京之介的父親是現任吟味方與力。他本人個性過於平和,不適宜擔任町方役人,又偏好算學一途,因此選擇辭去職務,不繼承父親職位。但他曾任見習與力,所以至今在禦番所仍有一定的門路。

右京之介首先從淺井屋是否出過問題,或發生過怪事査起。

「當然,無論發生任何情況,都會由倉田主水出麵,淺井屋不會受到處分。但是,既然鬧上台麵,禦番所中應該留有紀錄。」

由於是料理屋,出入者眾,縱使沒有大事,小事在所難免。右京之介抱定這個主意開始査閱,很快便發現有趣的資料。

「五年前,以客人身分前來的兩名武士,在淺井屋的玄關拔刀互砍。藩名未明文記載,但兩人是江戶囤駐的勤番武士,酒後鬧事,有人受到輕傷。」

禦番所派員詳査案情,也偵訊過當事人。

「對禦番所而言,這種程度的案子,其實是避之唯恐不及。於是,將鬧事者交由藩自行處分,便抽手不管,但……」

當時,禦番所指派的同心是倉田主水。

「請出自己人了,是吧。」

阿初接著告訴右京之介,昨天自山本町管理人夫婦那裏得知的消息,即倉田主水曾探望阿信一事。

「哦……」右京之介推推眼鏡,「真是意外的一麵。」

「上次聽右京之介大人解釋案情時,對倉田大人是否真的沒參與淺井屋的勾當,其實還有些存疑。但聽到管理人的話,觀感便有些改變。」

右京之介微微低頭,揚起嘴角,似乎覺得十分有趣。

「咦,哪裏不對嗎?我說了什麼好笑的話?」

「不不不,沒這回事,我並不是笑阿初姑娘。」

「可是……」阿初有些不快。「右京之介大人明明在笑。」

「我想到男人與女人實在大不相同。一件感動人心的小事,比費盡唇舌按理闡述更具說服力。唉,我真是敵不過女性。」

「怪人。」

阿初還是不高興,右京之介便幹咳一聲。「回到原本的話題吧。能讓我繼續嗎?」

差點忘記,現下談到淺井屋與鴉片。

「値得注意的是,其中一名當事人,在一個月後又前往淺井屋。這回竟鬧出拔刀砍殺淺井屋女侍的亂子。」

「女侍……」

「是的。一刀自肩上斜劈,女侍一命鳴呼,但拔刀的武士堅稱是女侍無禮。此時,接獲淺井屋通報趕到的,當然是倉田主水。淺井屋直接派人到他八丁堀的住處通知。」

「又要收拾殘局。」

「對。不過,阿初姑娘,」右京之介傾身向前,「同一名武士,在同一地點,連續兩次拔刀傷人,禦番所也無法立即讓藩領回。即便本人再怎麼主張遭到冒犯,但對象是料理屋的女侍,又是酩酊大醉後所為,因此,盡管藩強烈抗議,禦番所……不,應該說倉田主水上頭的與力,仍命他拘留那名武士,然而……」

右京之介雙眼熠熠發亮。

「開始查案翌日,那名武士便獲判心神失常。」

「心神失常?」是發瘋嗎?

「沒錯。並非女侍無禮,而是武士精神異常,才會拔刀傷人。辦案的吟味方與力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地留下紀錄,說明該武士甚至無法答辯,身子劇烈顫抖,汗流如注,舉止狂亂。」

阿初頓時想起伊左次。

「昨天,」阿初說,「伊左次兄也發生同樣的情形,我們實在無法應付,便送到源庵大夫那裏。」

「大夫怎麼判斷?」

「說是因為沒鴉片可抽,沒想到他中毒那麼深。」

右京之介砰地雙手互擊。

「果然。那名武士也是相同的症頭,由於沒鴉片可抽,以致發狂。」

原來如此,阿初心想。

諸侯大名家駐江戶的武士隻要略有地位,出入淺井屋這等料理鋪的機會便相對較多。無論哪裏的大名,總是境況拮據,因此身負留守江戶時的藩邸重任的勤番武士們,鎭日忙著與商人打交道,諸如協商借款、還款、縮減江戶宅邸的經費以采買藩邸的日用所需等。而這些協商經常選在淺井屋之類的大料理鋪舉行,武士宴請商人,或商人招待武士,形式繁多。

這些駐江戶武士中,有一人為職務進出淺井屋,因而學會抽鴉片。無論機緣為何,總之是偷偷體驗禁忌的愉悅。盡管進程緩慢,但他確實一步步向鴉片沉淪,每到淺井屋一次,便陷得更深。

某日,他在淺井屋與同儕起紛爭。或許是吸食鴉片後精神恍惚,即便不是,一旦鬧事,就必須收拾善後。所幸,人交由藩發落。不過,既然他曾在民間料理鋪拔刀,江戶藩邸暫時也不便讓他負責對外接洽的差事。至少,會將他自代表大名家名聲與信用的要職上剔除。

如此一來,他與淺井屋的來往自然減少。憑一介勤番武士的薪餉,無法入淺井屋。沾染鴉片惡習的他,漸漸走投無路。直到某日,他再也忍耐不住,踏進淺井屋後,卻真的發狂拔刀亂揮……

「真可怕。」阿初不禁低語。「那位武士的下場如何?既然被視為心神失常……」

右京之介點點頭。「禦番所這邊,遇到心神失常也就難以處置。那武士所屬的江戶藩邸又吵著說,若起因於女侍無禮,便輪不到官府插手。禦番所貪圖省事,幹脆順勢將他送還。」

「禦番所難道不曉得那武士鴉片中毒嗎?」阿初語帶疑惑。「真以為是心神失常?」

「當時應該是如此認定。倉田大人多半沒料到近親淺井屋竟暗地搞鬼,況且,禦番所的同心、與力,也不像源庵大夫那樣熟悉鴉片中毒的情狀。」

說的也是……

「之後,淺井屋便平靜無波,沒再出什麼怪事。」右京之介繼續道。「以上是根據事實加以推論,接下來便完全是我的推測。阿初姑娘,我認為由於砍殺女侍的意外,淺井屋也學乖,行事益發謹慎。」

這是極可能的。淺井屋小心翼翼,就怕引起禦番所的注意。

「或者,多少改變這不法買賣的交易形式,比方換地點。」

「還有比淺井屋更方便的場所嗎?」

依上次潛入時所見,淺井屋的房舍廣闊,顯然廂房眾多,讓客人在其中一室悄悄吸食鴉片,想必不難。然而,若要將鴉片帶到他處,像是客人指定的船屋或茶室等,被拆穿的風險便非常大。

「如同阿初姑娘的疑慮,在這一點上,我也絞盡腦汁,連與淺井屋無關的紀錄都翻遍……」右京之介的神色一亮,「還真讓我找著。去年夏天,發生一件與淺井屋有關的奇事。」

紀錄上,那件事歸於「意外」。一名女客搭屋形船在大川上賞煙火,失足溺斃。

「死者是神田明神下一家梳妝鋪『小鬆屋』的老板娘,名叫阿定。雖說是老板娘,但她已與丈夫死別,生意也交給兒子媳婦打理,成天像退休老人般遊樂度日。這一天,她與幾個互助會的友人一同坐船賞煙火,卻遭逢不測。」

「坐船賞煙火……」

阿初登時記起,淺井屋不就是為賞煙火船供餐起家的嗎?

右京之介約莫也料到阿初的想法,於是燦然一笑,說道:

「正是,淺井屋與煙火船之間的關係是切也切不斷的。紀錄上隻見出船給阿定的船屋『吉野屋』,所以我也差點錯過,但供餐的,正是淺井屋。」

小鬆屋的阿定當時四十五歲。

「同船眾人聲稱,阿定醉得厲害,大概是到船舷上腳一滑,便落入大川。由於他們都在屋形船內,沒人親眼目睹,所以不知詳情。然而,小鬆屋的小老板夫婦對此有異議。他們認為,母親年輕時便酒量奇佳,甚至有海量之稱,絕不可能醉到失足落河。」

不僅如此,阿定退隱前經常當眾飮酒,雖因傳出去有礙名聲而加以隱瞞,但她是酒國英雌一事,如互助會友人等熟識皆知曉。為何會有酒醉失足之說,小鬆屋夫婦感到十分訝異。

「那麼,禦番所怎麼處理?」

「禦番所接受小老板夫婦的抗告,仔細徹査。料理來自淺井屋,自然也列入調査,卻未發現可疑事項。最要緊的阿定遺體,多半是由大川衝入大海,並未尋獲。因此,最後隻能以酒醉落河結案,說是無論酒量再驚人,都難免萬一。」

阿初慢慢在腦海中整理思緒,一麵點頭。於右京之介來時擱上火盆的鐵壺裏,水正好燒開,阿初便泡了他愛喝的熱焙茶。

「啊,謝謝。」右京之介開心地端起茶杯「家父不喜歡焙茶,嫌烘得這麼幹的東西不叫茶。」

望著細細品嚐焙茶的右京之介,阿初問:「鴉片有味道嗎?」

右京之介微偏著頭回答:「源庵大夫說,一般人聞不出來。」然後,他微微一笑,「但無論如何,是會冒煙的。」

阿初也報以微笑。「嗯。不過,在寬廣的河麵上,煙很快就會消散。」

「一點也沒錯。」

「右京之介大人,倘若淺井屋真如我們所料,背地裏幹賣鴉片的勾當……」

「用不著這麼客氣,應該八九不離十。」

「那麼,在屋形船上交易,實在是絕妙的主意吧?」

右京之介大大點頭。「淺井屋不光與吉野屋來往,也為其他好幾處船屋的屋形船供餐。送餐的,當然是淺井屋的人。隻要和客人談妥,在碗盤中夾帶鴉片與吸食用具進去,想必是輕而易舉。」

「船屋通常隻有一名船夫,且一直待在船尾搖櫓吧?若無意外,船夫也不會發覺。就算客人抽鴉片後失控,在屋形船上吵鬧亦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客人吸食鴉片神遊物外時位於河上,清醒時再上岸。期間發生的一切,不會有任何人知曉。

「而且,最方便的一點,莫過於萬一船夫起疑,把證據往河裏一扔就行。」

這個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的辦法,卻在小鬆屋阿定身上出了紕漏。掉進河裏的,不是鴉片也不是煙管,而是抽鴉片的人蹣跚失足。

不,且慢。阿初思索著:或許事情沒這麼簡單。會不會是阿定吸食鴉片後,情況糟得令同享秘密樂趣的眾親友驚慌失措?好比一覺不醒、發瘋,甚或在船中身亡?

帶個死人上岸可不得了。大夥前思後想,決定將她扔進河裏……

「這次是煙火船,但屋形船一整年都在河上行駛。」

阿初回過神,「嗯,是啊。」

「數量雖以煙火船最多,但江戶畢竟風流雅士雲集,賞花船、賞楓船、賞雪船……」

阿初輕輕一笑,「賞花船我們也坐過。」

或許是憶起當時的窘況,右京之介微微臉紅,「那倒是。」接著幹咳一聲,又道:「不管是淺井屋,或他們暗中交易的客人,要借口有借口,要機會也有機會。這辦法著實聰明。」

「教人不禁想設法査上一査。」

阿初尋思,由與淺井屋略有牽連的紀錄推測至此,右京之介的智慧與努力固然値得佩服,但光靠推測事情不會有進展。該怎麼做才好?

「第一條線索,應該就屬阿定身亡時,與她同船的那些互助會友人吧。」阿初說道。

右京之介也同意。「一點也沒錯。要問出阿定斃命時的情況恐怕不容易,但當中可能有好幾人繼續抽鴉片。如此一來,勢必仍與淺井屋保持聯係。他們的姓名及住址都留在紀錄裏,且個個是家境富裕的商賈和地主,不怕會逃得不知去向。」

關鍵在於,如何接近這些人。這對一介平民的阿初,與身為武士卻已離開公門的右京之介都是難事。

盡管能拜托六藏,但他現下忙得分身乏術。阿初也考慮到柏木,隻是高積改役同心約莫一樣無從著手。

(禦前大人……)

跟禦前大人談談吧。正這麼想時,右京之介略微放低音量:

「我想就這些推論找家父商量。」

阿初十分詫異,她萬萬沒料到會從右京之介口中,聽到向父親古澤武左衛門求援的話。

古澤武左衛門在吟味方與力中,以嚴厲著稱。連親生母親都狠心加害的那種喪盡天良的惡棍,在他的訊問下,也會哭著求饒。「赤鬼」的外號絕非浪得虛名。

見阿初一雙眼猛眨,右京之介不禁一笑。「嗯,我打算請出赤鬼。」

「可是,右京之介大人真決定這麼做?」

即便表麵上看似和解,阿初仍難以相信,右京之介與父親武左衛門已毫無芥蒂。右京之介辭退見習與力時,用的是身體虛弱、不堪勝任的名目。盡管禦番所人人都曉得這是借口,但對以威武著稱的古澤家而言,並非名譽之事。

阿初無從得知古澤武左衛門目前的心境,不過她自認能揣測右京之介的想法。如今,要步上自由之路的他仰仗父親的力量,肯定是種煎熬。

然而,右京之介卻開朗一笑。「不需要掛懷吧?畢竟我是通報市井可疑的重案。既然我知道這麼多,若袖手旁觀,默不作聲,反而不應該。」

「何況,」他壓低嗓音:「找人繼承家父一事,似乎就快談定。我感到輕鬆不少,想必家父也一樣。曆經去年夏天的案子,父親為人有所改變,我才能像現下這樣擺脫束縛。即便如此,後繼無人畢竟是無窮的煩惱。」

與力與同心在公職中的身分極為特殊,依規定是僅限一代的職務。然而,實際上戶戶都是子承父職的世襲製。右京之介是古澤家的嫡子,他若不繼承,古澤家便算是斷絕了。

右京之介決意投身算學時,阿初與六藏等身邊的親友,最擔心的也是這一點。待武左衛門退隱,該由誰接任?但此事由不得阿初這些平民百姓連連追問,右京之介也絕口不提。這還是他第一次主動提及古澤家後繼之事。

「古澤家決定要收養子。」右京之介說道。「現在的我,已被古澤家斷絕關係。我到那個家時,是以客人的身分前往。既無法插手管家門內的事,父親對詳情也一概不提。但父親後繼有人確然無疑,我便能放下心。」

「客人」及「斷絕關係」等字眼令人心痛,但右京之介的神情毫無陰影,阿初於是報以微笑。

「那麼,要將淺井屋疑似買賣鴉片的情況告訴赤鬼古澤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