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一副「究竟怎麼回事」的表情,望向六藏。六藏故作不知地看著阿初。
「你是多吉,靠叫賣風車為生吧?」阿初繼續道。男子額前流下一道又一道汗水,顯然阿初沒說錯。
「孩子們都很喜歡你,是不是?一看到你就跑上前喊著:多吉叔叔,我要一個風車。對嗎?」
男子不斷搖頭,嘴微張一線。
「阿靜也會幫你忙嗎?」
阿初柔聲問。男子恍若被阿靜這個名字拉住,不再後退。
「這是理所當然的吧,你們感情很好。阿靜性情溫柔,隨時都笑盈盈的,和你一起幹活。」
男子的嘴唇顫抖。「阿靜。」
聽他如此低語,阿初內心更有把握。他的嗓音與幻象中的叫聲「阿靜,撐著點」,十分相似。
「是啊,阿靜。你心愛的老婆。」
男子舉起捆綁著的雙手,擦拭流汗的額頭。
「你怎麼曉得阿靜?」
阿初沒回答,接著問:「阿靜是何時得病的?」
阿初雙眼眯成細線,希望她的話能夠稍稍鑽入男子心中的縫隙。
「她病得很重,是什麼病?阿靜受很多苦嗎?看著她受苦,你一定非常難過吧。」
男子雙手掩麵,向六藏哀嚎:「她是什麼人?怎會講這種話!」」
六藏不作聲,往煙管裏裝起煙草。
「阿靜……你怎麼知道阿靜?」
阿初朝方寸大亂而厲聲尖叫的男子又膝行一步,耐心地說:
「我就是知道。阿靜真美,眼尾和眉毛略略下垂,似乎永遠都在微笑。望著她,就覺得十分安心。在生病變痩之前,臉蛋應該是圓圓的吧。眼看阿靜一天比一天消瘦,多吉,你是怎樣的心情?」
男子不住發抖,龐大的身軀震顫不止。
「大夫……道佑大夫認為,阿靜的病治不好?」
那雙牛眼猛地大睜,男子像要撲向阿初般探出身子。「那大夫是庸醫!根本沒瞧兩眼就斷定沒救,欺負我們沒錢……」他倏然住口,垂下頭,又滾落一滴汗水。
「是嘛,你一定很不甘心。」阿初極力保持平靜,「所以,為了攢錢請大夫,你就不吃飯?」
男子臉也不抬地點頭。六藏抽著煙,煙管前端微微發顫。
「後來阿靜過世,」阿初繼續道,「你變成孤伶伶一個人。」
「一個人……」男子不禁呻吟,「阿靜。」
「是啊,阿靜。你心愛的老婆。」
男子——多吉巨大的身軀仿佛突然消了氣。阿初再膝行向前一步,以最平穩的語調問:
「你恨我們,對不對?」
多吉抬起眼。阿初閃過一個念頭:在竹林裏對上大熊的目光,莫非就是這番情景?
「聽聽我的想法吧。你在『的屋』認識舊衣鋪出身的惣助,及幹過打火弟兄的朝太郎。然後,你們靈機一動,想到可謊稱綁架長野屋遭到神隱的阿律騙取贖金,若順利得手,便會有一大筆錢入袋。將勒索信射進長野屋的是你,取贖金則由身手靈活的朝太郎出麵。」
然而,事情並不順利。
「中之橋那時,你也在場?所以認得我,進而査出我的身分和這個家的所在。那麼,你瞧見殺死朝太郎的妖怪了吧?從這點看來,你恨我們是恨錯人。」
多吉別過臉。阿初感覺到,和這個人講道理是講不通的。在多吉心中,隻有阿靜的回憶才是真實的。
「沒拿到錢,朝太郎喪命,又與惣助鬧翻,所以你殺死惣助,找上阻礙拿取贖金的我們,對不對?但是,為什麼你們曉得阿律遭遇神隱?不是在附近打聽的吧?而且,我在山本町木屐鋪時,是你吹箭攻擊我吧?你為什麼要監視那家木屐鋪?那鋪子的女兒阿秋也遇上神隱,情況和阿律一模一樣。你一定是得到消息,認為我和哥哥可能去木屐鋪,才在周圍守株待兔吧?可是,你如何知曉阿秋的事?這和惣助從牛込卯兵衛老板店裏帶走的舊窄袖和服有啥關聯?」
阿初說完,房裏一片靜默,隻聽見多吉粗重的呼吸聲。不久後,那粗重的呼吸聲變成哮喘般的咻咻聲。
原來多吉在笑。「你的問題真多,自以為是岡引嗎?」
那譏嘲的語氣,聽得六藏不禁挑眉,但阿初使眼色製止他。阿鐵從阿初膝上滑下,走到多吉身邊擺好架勢,仿佛在表示,隻要阿初一一個暗號,它立刻跳上去挖出多吉的眼珠子。
「你連惣助帶來的那件窄袖和服都知道?」
阿初冷靜地回答:「嗯。在驗惣助的屍身時,卯兵衛老板曾提及。」
「那個長舌公。」多吉嘖一聲,「不愧是養出惣助這種飯桶的人。」
「惣助從卯兵衛老板那裏拿走和服時,說要賣到雜技棚。他當真這麼做?」
「哼。」多吉嗤笑,「原先他確實如此打算,是我勸住他的。雜技棚給觀眾瞧的是人裝出來的妖怪,要是拿真的去,自然很有看頭,可是客人會被害死。」
六藏一笑。「沒錯。然後呢?」
「我告訴惣助,這種東西還是拆開賣的好。惣助腦袋空空,器量又小,隻有貪念比別人強,還推三阻四,不料……」多吉的神情突然轉為嚴肅,「那件和服竟當著我們的麵動起來。」
六藏重新坐好,阿初也緊抿著嘴。
「那發生在我住的雜院裏。惣助常來找我,吃我的住我的,反正就是敲我竹杠。但有他在,我做事比較方便,也就隨他去。當時我們聚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因為惣助滿心以為把和服拿去雜技棚賣可以大賺一票,帶了好酒上門,於是我們痛快暢飮。
由於喝得很醉,一開始以為是眼花,和服怎麼會動?但我沒眼花,那窄袖和服倏地站起,像哪個看不見的人穿上身。
惣助渾身發抖,嚇得屁滾尿流,差點沒掉淚。他腿軟想逃跑,不料和服一動,包裹般緊抱住他,害他跌了個四腳朝天。這一跌,窄袖和服仿佛頓失去支撐,掉落在地。我順手揀起,那和服比隆冬的大川還冷。」
一口氣講到這裏,多吉瞪向阿初:
「喂,姑娘,你說我是賣風車的,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阿靜死後,我就沒辦法再賣風車,畢竟留有太多阿靜的回憶,所以我改幹別的營生。現在的我,是囊袋小販。我自己買布,製成袋子四處兜售。我雙手靈巧,且專做漂亮的東西,阿靜一定也很高興。」
阿初頓覺豁然開朗。原來如此,關鍵是囊袋。
「惣助嚇壞了,竟想燒掉和服。所以我幹脆接收,拆掉和服,縫成袋子賣……」
阿初搶先開口:「而買下那些袋子的,就是木屐鋪的阿秋和長野屋的阿律。」
天狗擄走年輕美麗的姑娘,有兩個條件。一是擁有殘存天狗妄念的窄袖和服製品。其二,則是那姑娘本身,或周遭有誰對她的美貌心生反感、厭惡,或懷著憎恨悲傷之情。天狗便是自這些糾葛獲得力量,將姑娘從人世擄至別處。
多吉顯得十分痛快。「無論如何,畢竟是那樣的東西。我哪曉得袋子賣出後會發生啥事。我很好奇長野屋和山本町木屐鋪的境況,果然,長野家的女兒不久就遇上神隱。」
多吉咕咕笑著,似乎相當愉快。阿初不禁背脊發涼。
「這是大撈一筆的機會。起先提議時,惣助並不願意。他是個膽小鬼,怕和服裏的妖怪怕得要命。所以,我改找朝太郎,且他身手矯健,應該比惣助有用。不過,提到一千兩肯定到手,惣助也萌發貪念,最後還是入夥。」
多吉聳聳寬大的肩,繼續笑道:
「可是,取錢時卻碰上那種事。要是有一千兩,不必為工作憂愁就能過舒服日子,也能替阿靜蓋墳墓,但全被你們搞砸。」
六藏訝異地望向饒舌的多吉,摸著下巴道:
「不過,你還真是身懷絕技,我實在比不上。不管是將勒索信射進長野屋的矢場楊弓也好,在木屐鋪偷襲阿初、今天為難我們的吹箭也好,花樣倒挺多。」
「所以我剛剛不也提過?頭子,我的手很靈巧。」
「吹箭上塗的是什麼毒?」阿初問。「你的箭射中和這次的事完全無關的人,要救他得知道毒藥的種類。」
多吉仿佛沒聽見阿初的話,仍自顧自地笑。六藏不禁發狠:
「你想繼續殺人?」
「殺一個或兩個根本沒差。惣助就是太嘮叨,吵得要命,我隻是讓他閉嘴,和打死蒼蠅沒兩樣。我對世間毫無留戀,共赴黃泉的人愈多愈熱鬧,所以我才找上你們。誰教你們打破我一攫千金的美夢,我要拉你們下地獄陪我。」
「多吉!」六藏怒喝,「你口口聲聲一千兩、一千兩的,你早打定主意,若順利拿到贖金,就要幹掉朝太郎和惣助,是不是?」
多吉的笑容瞬間消失,直瞪著榻榻米,一副目中無人、滿腔怒火的神情。
「你似乎非常痛恨世上的一切。」阿初低聲喃喃。失去阿靜,竟讓這個人變得如此憤世嫉俗?
「對,沒錯。」多吉恨恨地說。「世上的一切,我全看不順眼。」
「為什麼……」
「阿靜從未做過壞事,卻讓病魔折磨至死。我隻求治好阿靜,卻束手無策。這實在太不公平,天底下有多少女人,根本沒阿靜一半溫柔善良,仍逍遙自在地過日子。拚命幹活的我不曾遇上任何幸運事,遊手好閑、好吃瀨做的家夥卻滿地都是。我不服氣,再也看不下去。我要殺掉這些人,對,這樣我心裏才痛快。」
六藏注視著多吉,怒火中燒的多吉也昂然瞪視六藏。此時,大門口響起一聲「打擾了」,於是阿初匆匆離開房間。
來訪的不是別人,正是古澤武左衛門。
「啊……」阿初不由得停住腳步。
「聽說你們這兒上演一場全武行?犯人在哪裏?」
「這邊。」
阿初連忙為武左衛門帶路。武左衛門輕裝現身,連隨侍的中間也沒帶,輕快爬上姐妹屋陡峭的樓梯,踏進關著多吉的房間。
或許再也按捺不住,六藏抓住多吉的衣襟逼問,但多吉一徑冷笑。武左衛門出聲關切,六藏才赫然驚覺,伏拜在地。
阿初先說明吹箭之毒這一段。武左衛門一麵聽,一麵抽動大大的鼻子,斬釘截鐵地回答:「白毛藤。」
「啊?」
「是白毛藤,這男子身上有相同的味道。做風車等玩具時用的漿糊,便是以白毛藤的根煮成的。黏性佳,幹得也快,但是有毒。快去告訴大夫。」
阿初立刻飛奔到源庵那裏。藥箱已送到,隻見伊左次直冒冷汗,痛苦不堪。不過,一聽見毒性來自白毛藤,源庵隨即精神大振。
「是嘛,我明白了。這樣就簡單得多,喂他治療誤吃毒菇時的藥便足夠。」
「真的?伊左次兄是重要證人,務必救活他。」
「可別小看我。」
古澤武左衛門協同六藏,押著多吉前往崗哨後,又單獨折返。
「那麼,阿初,告訴我詳情吧。」
阿初將事情從頭到尾交代一遍,武左衛門非常愉快地聽完,接著到源庵所在的房間,探視伊左次的病況。
「伊左次死不了的,大爺。」
源庵尙不知對方是赤鬼古澤大人,語氣十分輕鬆。
「不過,大爺,您懂得真多,居然知道那是白毛藤。」
「別看我這樣,我的手可是很靈巧的。」武左衛門提起意外之事。「兒子還小的時候,我經常做風車之類的小玩意給他,當時的差事沒現下這麼忙。」
又是另一個發現,阿初不禁低聲驚呼。武左衛門以赤鬼之眼瞅著阿初:
「怎麼?」
「沒有,沒什麼」
武左衛門再度露出笑容,打量著阿初:「上次見麵是去年夏天,這些日子過得好嗎?」
「是,謝謝大人。」
「我那混帳兒子,」武左衛門罵道,「似乎受你不少照顧。」
「哪裏,是我們受右京之介大人照顧。」
武左衛門心情好得令人不安。阿初憶起,右京之介提過古澤家如今已後繼有人,所以武左衛門才這麼愉快嗎?
「其實用不著你們請,我早就想上門拜訪。」
「古澤大人想來拜訪?」
「是啊,因為右京之介先前便告訴我淺井屋的種種可疑跡象。剛剛我也和那個叫伊左次的工匠談了一會兒。」
「是……」
「總之,我得先回崗哨,解決多吉一案。這個嘛……明天午後,我會再來。方便讓伊左次住這兒嗎?我想讓一個人親自聽伊左次的說法。」
會是誰呢?阿初思索著,古澤武左衛門大手往她肩上一拍。
「阿初,你雖立不少功,但可別老往危險裏鑽。不過,說了也是白說吧。我那混帳兒子,」武左衛門又罵一句,「也和你一樣,專愛插手管這些危險事。」
「但那是……」
「罷了,他都已是離家的人,要像商人去學算盤也無妨。」
大人,那不是算盤,是算學。然而,武左衛門仍愉悅地繼續道:
「要幫岡引的忙也無妨,要鎭日埋首古文書簡也無妨,劍術糟得一塌糊塗也無妨。最後,要娶小飯館的招牌姑娘為妻,我也一概無妨。」
「沒的事!」阿初急得大叫,「右京之介大人和我不是那種關係。」
武左衛門的一陣說唱被打斷,顯得十分掃興。「怎麼,不是啊?」
「不是的。」
「哦。」武左衛門再次上下打量阿初,「原來如此,你配右京之介確實委屈了些,他也真是沒豔福。」
解藥生效,不枉源庵悉心治療,伊左次保住一條小命。當晚,阿初讓阿鐵在腳邊一同入睡。妥當安排多吉後,六藏回到家時已近天亮,休息不滿一個時辰,又立刻趕往牛込。。
淺井屋的事理出頭緒,騙取阿律贖金的案子也告一段落,接下來,隻剩與妖怪——天狗對決,得盡快找出那名典當窄袖和服的武家姑娘。
「阿初,時候差不多了。」阿鐵也幹勁十足,「要去找和尙嗎?阿初認識的那個偉大武士,叫禦前大人吧?他不是也很想見和尙?我來帶路。」
「也對……我寫封信給禦前大人。」
古澤武左衛門依言在過午時分來訪,且確實帶了另一人。隻消一眼,阿初便認出那是誰。那是張強勢而令人難忘的臉。
倉田主水。
「阿初,這是怎麼回事?」
阿好在灶下拉著阿初的袖子問。
「倉田大人……雖未與淺井屋勾結,但把一切攤在他麵前妥當嗎?難道不怕他告訴淺井屋的老板娘?」
「我也不知道,現下隻能相信古澤大人。」
古澤武左衛門協同倉田主水,與伊左次談了好半晌。阿初緊急派人通知六藏,六藏從牛込坐橋趕回,旋即飛奔上樓。
三人密商大半個時辰,最後六藏喚阿初過去。
一進房,武左衛門與倉田主水竟一臉平和地端坐。阿初伏拜在地,說明自己是六藏的妹妹,向兩人行禮。
「古澤大人,這便是對我見疑頗深的那位姑娘吧。」
倉田主水開口。這宏亮的嗓音,阿初聽聞過一次。
武左衛門笑答:「正是。阿初,可以抬頭了。」
阿初抬起頭,望向倉田主水。嘴角帶笑的倉田主水,這樣看來——不,仍是一張固持己見、蠻橫剛愎也不以為意的臉,但……
此時,阿初注意到,他的坐墊旁又出現血滴。頭一回在木屐鋪看到他時,他也淌著血,所以阿初才會問舍吉是否受傷。
這位大人果真有令人心下發毛之處。
「右京之介調査的種種情事,與伊左次陳述的內容,我們已了然於胸。」武左衛門說。「淺井屋借走私鴉片賺取暴利一事也確然無疑,我已派人牢牢盯住他們。以我古澤之名發誓,定將他們一網打盡,你大可放心。」
阿初再次伏拜。
「再者,你也別再誤會倉田了。」武左衛門繼續道,隻見倉田主水垂下目光。
「對於他凡有案子必能逮到罪犯的做法,我憂心許久。然而,一些執法不嚴的同心無法糾舉的難案,他每每能査獲真相,亦是不爭的事實。阿初可否多想想這點?」
阿初看看哥哥,六藏對她點點頭。
「是,阿初明白。膽敢懷疑大人,阿初十分過意不去。」
「哪裏,不要緊。我也有錯。」倉田主水應道。「何況我原就長得一副惡人麵孔,您說是嗎,古澤大人。」
「這可難講。」
「不,確實如此。尤其在淺井屋的事情上,我又扮演一個糊塗至極的角色。」
倉田主水的麵相確實如他本人所形容,因此不易察覺他其實非常沮喪。
「淺井屋的老板娘阿鬆是我的近親,既聰明又能幹,比老板伊兵衛更熱中經營,淺井屋才得以振興。正因認為她是個値得敬佩的女子,我不知不覺被蒙蔽雙眼。如今回想……」倉田閉眼沉思片刻,「淺井屋也曾數度瀕臨破產,但總能設法渡過難關,於是有眼下的榮景。原來背後靠的便是買賣鴉片。」
「倉田大人,」阿初輕聲道,「不知能否大膽請教一個問題?」
倉田看武左衛門一眼,點點頭:「說吧。」
「倉田大人似乎根本不相信木屐鋪的阿秋遇到神隱?我也聽聞,大人絕不接受任何離奇怪誕之說。這是為什麼呢?」
「阿初,太失禮了。不許得寸進尺。」
雖然遭到六藏斥喝,阿初仍毫無怯意,直視著倉田主水。
「真是個嚴厲的問題。」倉田主水淡淡一笑,卻顯得有些悲傷。阿初不經意一瞥,發現榻榻米上的血色明顯變濃。
「能否解釋清楚,我也沒把握……」倉田主水注視著阿初,「我有個長八歲的姐姐。由於我家代代皆是町方役人,姐姐自然也是同心的女兒。年紀一到,便有人上門向姐姐提親。當時我七歲,姐姐十五歲。」
古澤武左衛門多半也不知此事,專注地盤起胳膊聆聽。
「對象是同樣以八丁堀為家的同心織承人,父母均讚成,於是很快便談定。然而,即將出嫁時,姐姐突然消失不見。」
這不就和阿秋一樣嗎?阿初暗想。
「家中隻有兩個孩子,姐姐十分照顧我,且因母親體弱多病,從小便是姐代母職。當然,姐姐的失蹤,對年幼的我是樁天大的悲慘。我不斷追問姐姐上哪去,哭著央求父親快找出姐姐。但父親隻告訴我……」
——你姐姐遇到神隱,再也回不來,死心吧。
「原來如此……」六藏不禁歎息,「發生過這種事啊。」
「懵懂無知的我,隻能相信父親的話。我深信姐姐是遭某種不可思議的神怪看中,帶到人世之外。不僅父母、家中眾人,包括跟隨父親的中間,都異口同聲地堅稱那是神隱,小孩子也就不懂起疑。」
「那麼,實情如何?令姐當真遇上神隱?」
倉田主水閉目片刻,繼續道:「約莫在我繼承父親職務三年後,母親已過世,家裏的佛壇除母親的牌位,也設有姐姐的牌位,視姐姐為故人。然而,有一天,小石川養生所通知我,最近收容一個病倒在路邊的女子,自稱出身八丁堀倉田家,由於來日無多,希望能在死前見親人一麵,不知我有沒有這樣一個家人。」
詫異的倉田主水立刻趕往小石川。
「那正是姐姐。」或許是不堪回首,倉田主水垂眼低語。「她染患嚴重的癆病。我雖不是大夫,也看得出她恐怕活不過一個月。但那張臉是疼愛過我的臉,那雙手是照料過我的手,我不會錯認。」
「令姐對往日的失蹤如何解釋?」
「其實是私奔。」倉田主水啞聲回答。
阿初愕然倒抽口氣。大概是為緩和陰鬱的氣氛,古澤武左衛門不計形象開起玩笑,大聲插話:
「阿初,沒啥好驚訝的。八丁堀當然也會有私奔的姑娘,就像我那混帳兒子,」武左衛門罵一句,「身為嫡子都自願離家了。」
「哎,古澤大人,別如此責怪您的長男。」倉田主水微笑道。
「我沒責怪他,隻是生他的氣。」
不過看起來已不怎麼氣就是,阿初心想。但多虧武左衛門這一插嘴,倉田主水的精神多少振作些。
「姐姐另有心上人,不願順從父母擅定的婚事,留書後便與那名男子私奔。對方似乎是來曆不明的浪人,不知是否羞於啟齒,姐姐終究沒細述兩人如何相遇。」
然而,幸福的日子並不長久。
「姐姐的生活隻能以悲慘形容。不到幾年便與那名男子分手,雖然有一個孩子,卻因貧病交迫夭折。姐姐將孩子的骨頭包在小方巾裏,隨身攜帶。那骨頭又細又小,據說是個極像姐姐的女孩。若未早逝,我就有外甥女可疼了。
我責怪姐姐,為何賭氣不肯早點回來,她卻悲傷地別過臉。剛失去孩子時,她一度想返家,到八丁堀附近時,巧遇進出家裏的商人,便問起大當近況,對方告訴她夫人已過世。由於姐姐容貌改變太大,且一身貧寒憔悴的模樣,那人沒認出她,便說,倉田家自女兒遇上神隱,便沒一日開朗。」
大大吐口氣後,倉田主水繼續道:
「於是,姐姐恍悟,選擇私奔的自己已遭倉田家斷絕關係。父母忌憚世俗眼光,又顧慮到親家,不敢明言她是離家出走,便謊稱她遇上神隱。這形同警告姐姐:再也別回來。那個溫柔孝順的女兒,早被妖魔鬼怪擄走,永永遠遠消失在人世。」
說完這些話後,倉田主水的姐姐不久便病逝。當時還不到三十歲。
「我抱著姐姐的遺骨回家,質問父親為何謊稱姐姐遭遇神隱,為何不盡早告訴我真相。若曉得姐姐是因年輕不懂事,錯與來路不明的男子私奔,我自會用心打聽姐姐的下落。當初姐姐不顧羞恥踏進八丁堀時,也就不至於不敢返家。
然而,父親卻冷言以對:你做了惡夢,你這才叫著魔。那個死在養生所的女人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倉田家的女兒十五歲時遇到神隱便消失人間。父親過世前依然如此堅稱。」
倉田主水頓了頓,再度望著阿初,嘴角露出一絲苦笑,接著道:
「我終於明白,人比任何妖魔鬼怪都恐怖。將所有不利於己的、不願看、不願聽的事物,通通以神怪奇譚推托,對自身、對世人說謊。沒有比人更恐怖的東西。我暗暗發誓,隻要身為北町奉行所的同心,手持這柄捕棍的一天,便會與人們編造出的假鬼怪、假妖魔奮戰到底。」
沉默如漲潮般一湧而,六藏忍著不注意倉田主水的神情。
阿初覷向榻榻米上的血滴,似乎較先前淡薄許多。
——倉田大人的姐姐染患癆病,想必是吐血而亡。
唯有阿初看得見,倉田主水所到之處,皆留下斑斑血跡。這些血滴來自他淒楚的回憶,從至今仍難以忘懷、無法愈合的傷口汨汨流淌。
驀地,阿初不禁思索,絕不愚蠢的倉田主水,為何如此輕易遭淺井屋的老板娘、較他年長的表姐利用?據右京之介說,他在女色方麵的傳聞亦不甚佳。莫非他是在懷念遙遠過去無法親自拯救的姐姐,將姐姐的影子套在這些女人身上?
倉田主水緩緩搖頭,再度開口:
「如你們所知,我對山本町的政吉嚴加逼問。我認定政吉曉得阿秋失蹤的真相,以為他試圖隱瞞。世上不可能有神隱之事,所以我毫不留情。」
未料,政吉竟因自己而死。
「他開始胡言亂語,說在夢中殺害阿秋,我十分意外。我一心認為,政吉是為掩飾阿秋離家出走而捏造神隱的謊言,就和姐姐的情況一樣。但政吉愈來愈不對勁,最後居然懸梁自盡,這……都是我的錯。」
「不見得吧,這一點是難以厘清的。」六藏平靜地說,「畢竟不是倉田大人將政吉吊在梁上的。喂,阿初,夠了吧?你滿意沒?」
「是的。」阿初三度伏拜。
縱然是擁有通靈之眼的阿初,也能體會倉田主水的心情。不過,「我認為世上真有妖魔鬼怪,不全然是人們編造的」這句話,便先放在心底吧。
淺井屋的事包在我們身上——武左衛門與倉田主水再三保證後,便先回禦番所。六藏則再次前往牛込。這一晚,阿初獨自抱著阿鐵沉思。
禦前大人與和尚
翌日,阿初臨時起意,請阿鐵送信給禦前大人大人。
「禦番所在哪裏?隻要知道地方,哪裏我都態潛進去。」
阿鐵的來曆及阿初能與它交談的事,也都寫在信裏。
「要乖乖等禦前大人回完信,懂嗎?」
送走阿鐵,她心裏不免有些七上八下。約莫一個時辰後,阿鐵總算歸來。禦前大人在信中交代,情況他已明白,要阿初帶著和尙,於傍晚六時造訪。
「阿鐵,你覺得禦前大人怎麼樣?」
「好老。」阿鐵嘟起嘴。「阿初,你喜歡老爺爺啊?」
「嗯,這麼說實在僭越,不過我非常喜歡禦前大人。走,去接和尙吧!」
深川,靈岩寺——
小名木川與仙台堀包夾的深川一角,靈岩寺、淨心寺、雲光院、法禪寺並立。靈岩寺是當中最大的寺院,遊客均是由小名木川旁行經眾武家宅邸,沿小路穿過褊狹的門前町,抵達山門。美麗的櫻花路樹妝點宏偉的寺院,委實賞心悅目。但阿初來訪的這一天,櫻花最盛之期已過,隻見新芽點點,新綠風情更勝三春花景。
「和尙在哪裏?」
一進山門,阿初便問懷裏的阿鐵。阿鐵爬上阿初肩頭,朝右手邊枝葉大片延展的櫻樹抽動鼻子,答道:
「這陣子都在那邊。」
寺內無人。唯有遠處的本堂旁有個小沙彌,緩緩揮動掃帚,正在掃集散落在碎石上的粉色櫻瓣。或許不是日課時分,連誦經聲也無。遠處的小沙彌見阿初進入寺內,便轉過頭。阿初恭敬地行一禮,他也隻回了禮,便繼續手上的工作。
阿初讓阿鐵坐在肩上,向大櫻花樹走去。盛開過的大櫻花樹,宛如盛裝站在日暮中、芳華不再的美女。阿初在樹旁站定,阿鐵仰頭喊:
「喂,和尙,在嗎?是我啊。」
一時沒有回應。樹枝像美女巧笑嫣然般,僅輕輕搖動。樹葉間的縫隙中,可見暮靄漸起,顏色猶如化開來暈染腮紅的胭脂。
「和尙,你在不在啊?」
阿鐵再次呼喚。幾枚邊緣褪色泛黃的櫻瓣落在阿初臉上,她正想揚手揮開,腦海中驀地閃過一陣疼痛。
(啊?)
疼痛並不劇烈,感覺像一根極細的針,以看不見的飛快速度,自右而左掠飛過。接著,隻聞一聲:
——鏘!
好似敲擊金屬的聲響。
阿初立時四周張望。那不是鍾聲,但確實來自寺內。是誰?
——鏘!
對,仿若錫杖落地。「哦,和尙,你在啊。」
聽見阿鐵的話聲,阿初回過神往上看。
「我帶客人來了,就是那個生龍活虎的姑娘。」
阿鐵語調活潑,阿初卻瞪大雙眼怔在原地。
櫻葉間露出一張小小的臉,但那不是貓,怎麼瞧都不像。小小的,圓圓的,灰色的……
(地藏菩薩!)
「阿初,你發什麼呆?」
阿鐵伸前腳拍拍阿初的麵頰。阿初猛眨眼,腦海又是一陣疼痛竄過。她用力閉眼,猛一睜開,從阿鐵仰望的櫻樹枝葉之間,覷見一隻灰色老貓,正俯視著他們。「和尙,這是阿初。」阿鐵說,「她想見和尙。」
阿初的心噗通噗通跳,氣息也急促起來。阿鐵抽抽胡子,歪頭道:
「奇怪,阿初,你害怕嗎?」接著,它冷冷的鼻頭碰了碰阿初臉頰。
「哎呀……沒這回事。」阿初調勻氣息,「您好,我是通町的阿初。」聲音不免有些走調。
樹枝上的老貓汪汪大眼眨了眨。它的耳朵下垂,鼻頭的毛也稀稀疏疏,顯然年事已高。一會兒,隻見它懶洋洋地打個大嗬欠,緩緩開口:
「你們找我什麼事?」
「阿初想邀和尙一起走。」
「我?去哪裏?」
「見一個了不起的老爺爺。我白天見過一麵,挺有趣的人,肯定跟和尙很投緣。」
阿初清清幹澀的喉嚨,努力發出平時的音調。「是關於天狗的事——也該收拾那妖怪了,所以……希望您能助一臂之力。」
老貓抬起前腳抓抓耳朵,條斯理地回道:「叫我和尙就好。」
「那麼,和尙,能勞駕您和我們走一趟嗎?」
和尙一偏頭,不經意地望向本堂。晚課似乎已開始,由哐哐鍾響起頭,誦經聲隨之而起。
「可以是可以,」和尙俯視阿初,「但我怎麼從這裏下去?」
「和尙,你自個兒沒法動?」阿鐵吃驚地大聲說。「我也想過,不過你真的不能動啊?」
阿初抱著和尙,讓阿鐵領頭返回姐妹屋,恰巧遇上右京之介捧著阿好備妥的食盒,點亮燈籠,步出店外。看來,派去道場通認人及時趕上。右京之介一見阿初,便笑道:
「這陣子,阿初姑娘似乎成了護貓使者,又多一張新麵孔。」
臉上帶著笑容,眼裏仍有懼意,顯然還是怕貓。盡管十分過意不去,但到這地步,阿初也無能為力,右京之介想必能體諒吧。
兩人兩貓走向數奇屋橋禦門的南町奉行所。一路上,阿初將和尚的事告訴右京之介,右京之介則針對父親古澤武左衛門將如何行動,陳述自己的意見。阿鐵一馬當先,邊走邊回頭望,但並未插嘴,一臉若有所思,時而別具深意般抽動胡子。
和尙很輕,抱在懷裏像捧著一團棉絮,恐怕哪隻小貓都比它重。可是,和尚卻真的無法自行活動,下櫻樹時,還是阿鐵爬上枝頭推和尙的屁股,阿初兜著袖子在底下接。
阿初心中對和尙原形隱隱約約的懷疑,如今確然成形。從櫻花枝葉間望見的地藏菩薩寶相,及那錫杖聲。好想趕快讓禦前大人看看這隻貓,不知禦前大人會怎麼說?
聽著六時的報時鍾聲,兩人兩貓依約抵達奉行所公館的後玄關。總管內宅事務的阿通早在此處等候,以一貫平穩的笑容迎接他們。
「禦前大人已經等不及了。」阿通瞧見阿初懷裏的和尙,「哎呀,有新朋友。」
或許是上次造訪時,阿通十分禮遇,阿鐵對阿通十分親昵。她在廊下帶路時,也挨著她腳邊戲耍。阿初與右京之介落後兩、三步,隨阿通走在錯綜複雜、無論來過幾次都記不得路徑的廊上,經過大大小小的房間。
被帶到奉行的房間時,阿初總有些緊張。她先將和尙放在地上,端正跪好,說聲「失禮了」,才輕輕進前。奉行姿勢輕鬆地靠著肘枕,正在翻閱古卷。
「喔,阿初。」
老奉行抬起頭,滿麵笑容地招手要他們快進房。一行人在房中坐好,奉行的眼光首先落在和尙身上。
「這就是和尙?哦,似乎相當有年紀,和我有得比。」
「喲,老頭,」阿鐵叫道,「我依約帶阿初他們來啦。」
奉行指著阿鐵,望著阿初問:「它說什麼?」
「這……我們依約前來了。」
奉行抓抓下巴。「原來如此,要是我也懂阿鐵的話多好。」
言下之意十分遺憾。
「阿初,我著實羨慕你。《耳袋》裏記載的事跡中,有數則與會講話的動物相關,但聽得懂的淨是僧侶學者,我的修行似乎還不夠。思及此,這隻貓名叫和尙,也是相當有趣的吻合。」
和尙一副無骨海蜇的模樣癱在阿初膝上,雙眼半開半閉,嘴角甚至流出口水,像是一路睡過來。
「右京之介,」奉行呼喚,「不必往角落裏縮,你現下還怕貓啊?」
右京之介大為羞赧。「禦前大人也曉得?」
「當然。你父親很久以過,兒子繈褓時耳朵遭貓狠咬一口,從此見到一根貓毛就臉色大變,逃之唯恐不及。」
在房裏四處晃蕩的阿鐵聽到道裏,故意湊近右京之介。右京之介的笑容一僵,身子也漸漸浮起。奉行笑著阻止阿鐵:
「阿鐵,別欺負右京之介。過來。」
阿鐵搖著尾巴走到奉行膝畔,老大不客氣地爬上去。
阿通送上茶點。她朝阿鐵微微一笑,阿鐵也報以一聲喵,但和尚依舊照睡不誤。
阿通退下後,奉行徐徐開口:「阿初,你的信我看過,事情相當棘手。」
仔細一瞧,阿初寫的信就放在奉行肘枕旁。
「不過多虧你們的辛勞,我想案情已大致明朗。你一定受不少驚嚇,辛苦了。」奉行略略進前。
「其實,數日內,便要對淺井屋發動拘捕。」
阿初與右京之介皆大感驚訝。
「進展得這麼快?」
「嗯。一旦部署妥當,快刀斬亂麻是最佳的辦法。」
「就在你們抵達前不久,古澤也來過。」
「家父準備如何部署?」右京之介不能不擔心。
奉行點點頭,輕摸阿鐵的頭。「他會率領小而機敏的手下前往,就像阿鐵一樣。」
「家兄也是其中之一嗎?」‘
「那是自然。」
「那麼,也請帶我們一起去。」阿初起勁地說,「務必讓我們參與捜捕淺井屋!」
「是的,人手愈多愈好。」右京之介附和。
奉行伸出雙手,要兩人別激動。
「別急,這我們稍後再商量,天亮前時間還很充裕。先來談我們的事,看看該怎麼迎戰天狗。」
語畢,奉行津津有味地喝茶,膝上的阿鐵跟著抬起頭。
「雖說是迎戰,對方畢竟是具魔性的怨靈,」右京之介一個字一個字用力地說,「刀槍弓箭想必無用武之地。禦前大人,我認為,這怨靈出現人世時,定會借某個人物落腳,而那便是現身舊衣鋪,賣掉窄袖和服的武家姑娘。」
「落腳處,是嘛?」
「是的。依我猜測,恐怕是怨靈操縱那名武家姑娘,打開返回人世的通道。」
奉行一臉沉思地放下茶杯,一手放在阿鐵頭上。
「對了,阿初、右京之介,剛剛發現一件怪事。你們走近時,我聽到足音中摻雜著罕見的聲響,很像錫杖觸地聲。」
「禦前大人也聽到了?」
阿初一問,奉行沉著的眼眸大睜。
「唔,阿初果然也聽見?」
「右京之介大人呢?」
右京之介搖搖頭,「錫杖聲是指?」
阿初與禦前大人對望一眼。阿初的視線直接落在呼呼大睡的和尙上,奉行亦是如此。
「和尙、和尙,」阿初輕撫老貓,「快醒來。」
老貓懶洋洋睜開一隻眼,隨即又閉上。
「和尙,您……究竟是何方神聖?」
「貓有啥不對勁嗎?」右京之介問。
阿鐵走近狀況外的右京之介身邊,喵聲叫道:「你先閉嘴。」
「這姑且不提。」奉行向阿初使個眼色,示意「此事暫時這樣吧」,改變話題。
「右京之介推測,賣窄袖和服的武家姑娘使是天狗選擇的落腳處,我也讚成。六藏正在找這名姑娘吧?」
「對,請舊衣街的人們幫忙……」
「這麼說,找到前隻能等待。但是,關於這名姑娘,我倒有點擔心。」
「您的意思是?」
「依目前的情況,這『天狗』似乎是渴求永遠在人世享有青春美麗的執念,所凝聚而成的妄念。那麼,受懷有這種妄念的亡魂迷惑、附身,並選為落腳處加以操縱的,會是怎樣的姑娘?」
右京之介慎重答道:「大概是非常不起眼、對容貌沒自信的姑娘——同時卻深信女子的價値便在於姿容,身為女子非美不可……」
「一點也沒錯。」奉行點點頭。「內心與天狗的妄念同調,才會與之共鳴,遭到附身。」
「然後,幫忙妖怪劫持貌美的姑娘……」
「當然,想必她是不知不覺中遭到指使的。」
一直顯得痛心疾首的奉行,表情凝重地繼續道:
「那名武家姑娘前往舊衣鋪長田屋之際,據說整張臉都藏在頭巾下。莫非是臉上有顯眼的傷口或胎記?」
阿初與右京之介對望一眼。
「我實在無法不這麼想。阿初,如你所說,為天狗迷惑的人,大都有心病。而刻意掩麵的這名姑娘會有什麼心病?仔細思索,是不是因為染疾、受傷或某種原由留下的傷,製造出機會,致使她受天狗操縱?」
「心病……」右京之介喃喃低語。「不過,阿秋和阿律也是如此嗎?」
「阿秋和阿律,應是父親政吉與妹妹阿玉不快的情緒,招來了天狗。」阿初道出自己的想法。
「還有,那件窄袖和服製成的袋子,天狗便是以此為憑借。」奉行說道。
「美麗的窄袖和服,的確非常適合女子妄念棲宿。」
「那麼,不趕快找到那武家姑娘,連她也會成為天狗的犠牲品?」阿初問。
「對。我擔心被擄的兩名姑娘,但一樣擔心那武家姑娘的安危。」
接著,奉行又向前一步。
「天狗是女人的妄念幻化形成,而這名女子,應該是那武家姑娘的親近之人,或許是親戚。」
「為什麼?」
「那姑娘賣的舊衣十分昂貴。出嫁前的武家姑娘,不太可能擁有那樣的東西。依我推測,約莫是收在倉庫裏的物品。」
原來如此,聽奉行大人這麼一說,確實沒錯。
「好比遺物?」
「嗯。祖母、母親、姨母、姐姐,與這姑娘十分親近,生前也有交流的女子,極可能就是窄袖和服的主人。」
奉行句句有理,阿初邊點頭邊牢記在心。
「不過,該怎麼趕跑天狗?」
老奉行取過身旁的書籍。那些書籍似乎非常陳舊,光拿起就塵埃飛揚。阿鐵哈啾一聲,打了個噴嚏。
「找出天狗棲身的舊衣,加以焚毀——這是第一要務,但即使可讓天狗不再出現,仍無法解救被擄走的兩名姑娘。要救出她們,必須前往天狗的地盤,意即阿秋與阿律夢見的那座神秘櫻花林。隻是,能夠到哪裏的……」
阿初接過話:「隻有我吧。」
奉行頷首。「沒錯。換言之,阿初必須當誘餌。」
「可是,那未免太危險。」右京之介湊到奉行跟前,阿鐵從奉行膝上溜走。「無論如何,都不能讓阿初姑娘冒那種險。」
老奉行不作聲,凝視著阿初。平靜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意向。
「我去。」
「阿初姑娘!」
「不要緊的,右京之介大人。」阿初輕拍他的手以示安撫。「我已和天狗照過麵。光燒掉她棲身的舊衣,事情終究無法解決,況且,若往後得一輩子為阿秋與阿律擔心,反而更難過。」
阿鐵在阿初膝上磨蹭道:「放心,阿初,我跟你一塊去。」
阿初微微一笑,「阿鐵說要陪我。」
江戶町奉行根岸肥前守鎭衛,在少了阿鐵的腿上攤開舊籍。
「這部書名為《古事奇談》。簡單地講,便是距今數百年前,也有人和我一樣,把聽聞倒的奇聞異事像《耳袋》般記下,彙整成冊。其中一則,提及女子的亡靈對年輕後室嫉妒發狂,最後是取她生前用過的鏡子,將她收伏在鏡內。」
「鏡子嗎?」
「對。査閱與鏡子相關的文獻,我發現,自古人們確實相信鏡子具有吸取妖魔,並將之封印的力量。民間多以鏡子供奉藥師如來,也是希望如來能借此降伏病魔,讓病痛早日痊愈。另外,在鏡子後刻上特定文字,再於心默禱,便可吸納特定的妖魔。」
接著,奉行突然砰下手,阿通隨即自門後應聲:「大人叫我?」
「把我先前吩咐的東西取來。」
不久,阿通送上一樣紫色方巾包覆的物品。奉行接過後,待阿通退下,才放到阿初麵前。
那是麵老銅鏡,約阿初的一掌大。沒裝把手,圓鏡邊緣生了銅鏽。以往背麵應有美麗的雕刻,但經多年的撫觸與研磨,現下隻剩下一片平坦。
「拿去試試吧。」奉行開口。
阿初接過,感受到鏡子的重量,手心一陣冰涼。
「這鏡子的來由……有些不好說,是某神社的秘寶之一。不過,那神社似乎不太清楚其中的價値。社方代代流傳的文獻,記載東照神君家康公治世時,出現專找年輕姑娘附身、殺害的亡靈,令江戶百姓驚惶不安,最終是以此鏡鎭住的,我便借來一用。」
阿初定睛凝視鏡子,卻察覺有誰盯著她,於是抬起眼。
原來是一直自顧自熟睡的和尙,正注視著阿初。阿初無法移開視線,不禁一愣。
她手一鬆,鏡子掉落。和尙竟一躍而起,撲上前。
「幹什麼!」
右京之介伸手想按住和尙,但和尙快一步壓住榻榻米上的鏡子。
如碎冰般澄淨尖銳的錫杖聲,響徹房內。
頓時,和尙再度變回那隻困倦的貓。阿初戰戰兢兢地拾起銅鏡。
原本空蕩蕩的背麵,刻上一個字——「真」。
「看樣子……」老奉行思忖,望著和尙又瞧瞧鏡後的文字,「是這麵鏡子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