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看看赤鬼會怎生處置吧。」
待右京之介語畢,換阿初將昨天發生的事依序報告一遍。
「我打算今天就先到禦番所見父親。」
話題結束,阿初取出昨晚睡前收在長火盆抽屜裏的吹箭。
「這……」右京之介的臉色驟變。「阿初姑娘沒受傷吧?」
「嗯,運氣不錯,連擦傷都沒有。」
聽到阿鐵已勘査過那幢可疑的房子,右京之介不禁一笑。
「真是隻有用的貓。」
今天一早,阿鐵便不知跑哪去,既不在店內,也不在家裏。沒見到它,右京之介不必一個勁懼怕。
「無論如何,請古澤大人千萬小心。若不慎讓這種東西射中要害,是會喪命的。」
「阿初姑娘也一樣。」右京之介正色道。「我已將來龍去脈稟告禦前大人,大人也叮囑行動務必謹慎,且再三強調對手十分難對付。」
說到這裏,他仿佛擔心隔牆有耳,環視周遭後低語:
「擄走兩名姑娘的『天狗』,原形是超渡不了的女人妄念,這點禦前大人也讚同,且表示會略加調査。」
「禦前大人親自調查?」
「是的。禦前大人說以往發生過妖魔作祟並遭到驅除的事,應該留有紀錄,『耳袋』裏也曾記上一筆。該如何對付那妖魔,想必禦前大人會為我們找出好辦法。」
「我考慮帶阿鐵去見禦前大人。」阿初接著道。「還有阿鐵稱為『和尙』的那隻貓。」
右京之介露出沉思貌。「和尙啊……」
「右京之介大人的看法呢?總覺得和尙早知那天狗會現身,是我想太多嗎?」
右京之介把弄著那支箭,默不作聲。半晌,才低喃:
「據說,貓也算是種妖魔?」
一般認為,葬禮時若有貓在死者近旁,將「引魔上身」,非常忌諱。此外,妖貓的傳說也很有名。想到這裏,阿初忍不住笑出聲。她想起潛入淺井屋時,阿鐵變成碩大無朋的將棋棋子。一告訴右京之介,他也放聲大笑。
「對對對,那次實在是傑作。之後阿鐵沒再變身吧?」
「嗯,真是萬幸。若瞧見那種場麵,哥哥恐怕會立刻發瘋。」
右京之介沒附和,卻笑個不停,約莫是腦海中止不住想像。
「不過,仔細思索,那也算十分離奇。」阿初有感而發。「阿鐵很可愛,但或許畢竟屬於妖魔,才會如此了解同類……」
「唔。無論如何,阿初姑娘仍打算去見和尙吧?」
「嗯,我已拜托阿鐵。」
「那麼,」右京之介微微一笑,「雖不知阿初姑娘將看到什麼,不過,我想據以思考。映在阿初姑娘眼底的,肯定是和尙這隻貓的原形,請務必多加小心。」
阿初重重點頭。
阿鐵與禦前大人
阿初一上樓,便瞧見鐵二郎與舍吉湊在一起,手裏還拿著鑿子。
「啊,阿初姐姐。」舍吉高興地抬起頭,「你的木屐修好了,鞋跟是我刨的喔。」
鐵二郎笑著取出木屐。重新刨過的桐木色澤鮮明,也換上新鞋帶。
「哇,謝謝。不過,怎麼會有新鞋帶?」
「今天早上,趁頭子娘端早飯來時,托頭子娘找的。我說要連其他木屐一起修,頭子娘便買了各色鞋帶。」
榻榻米上鋪著舊席子,兩人就在上麵幹活,周身木屑四散。
阿初鬆口氣,鐵二郎和舍吉精神似乎都不錯。果然,與其關在屋裏發愣,不如做點事。
「不曉得伊左次兄情況如何?」鐵二郎客氣地問。
「有源庵大夫照顧,不用擔心,我等一下也會去探望。鐵二郎兄還得換繃帶及服藥,幹活雖好,但別太勉強。」
鐵二郎規規矩矩地答聲「是」,行一個禮。
阿初喚著阿鐵,步入自己的房間。一進房,窗外便叮鈴鈴地作響。打開格子窗一瞧,阿鐵從屋簷上探出頭。
「阿初,在這兒。你幹嘛拿著木屐?」
「鐵二郎兄幫忙修妥的。我聽到鈴聲,鈴鈴也在吧?」
「嗯。」阿鐵頷首,接著,上次在木屐鋪拿走阿初篦子的那隻三花貓,探出小小的頭。
「哎呀,好久不見。」阿初招招手,「到這邊。」
鈴鈴比阿鐵還小,抱在懷裏非常溫暖。
「我剛去找和尙。」阿鐵跳進房裏。「和尙說,隨時歡迎阿初,屆時再把篦子還你。鈴鈴想見阿初,我就帶她來了。」
鈴鈴抬頭朝阿初喵一聲。
「鈴鈴不會說話嗎?」
「它還小。」
鈴鈴發出呼嚕呼嚕的叫聲,十分可愛,阿初笑得眯起眼。
「真乖。接下來許多事需要阿鐵出力,鈴鈴就待在我家吧。我會拜托嫂嫂弄飯給你吃。」
「又讓我幹活?」
「對,很忙呢。」、
抱著鈴鈴下樓到店裏,不出所料,阿好非常高興。她立刻拿出小碟子,說是早上賣剩的,給了整條沙丁魚幹。阿鐵也湊到小碟子旁吃起來。
「阿初簡直像在變戲法,從懷裏變出一隻又一隻貓。」阿好感歎,加吉邊洗盤子邊笑。
「還有一隻呢!」阿初在阿鐵和鈴鈴身邊蹲下,悄聲問:「喏,和尙不會跟你們一樣到處走動嗎?」
鼻頭上沾著沙丁魚碎片的阿鐵應道:「和尙都待在寺裏。」
「那麼,我去見它時帶點吃的吧。」
「真是感謝,但……」阿鐵歪著頭,「我沒看過和尙餓肚子。它平常總是一副吃飽喝足的樣子,所以我不怎麼擔心。」
「寺裏會喂它嗎?」
「我也不清楚。」
又多一個謎團,和尙真的是貓嗎?
阿好笑著問蹲著的阿初:「你們在聊什麼?」
「原來小姐會貓語。」加吉也湊上前。
「隻能聽懂這調皮蛋的話。阿鐵,填飽肚子就得出門嘍。」
見阿初抱起阿鐵,阿好一臉擔心:
「你今天要去哪?」
「很多地方。放心,我不會冒險的。」
準備妥當出門。天氣晴朗,十分溫暖。走沒幾步,一片櫻瓣乘著帶塵土的風飄來。
「櫻花盛開時節就要結束。」阿初懷裏的阿鐵說,「但願麻煩事也一起結束。」
「的確,非解決不可。」
阿初提到今天要先拜訪源庵大夫,再繞到深川找辰三頭子,阿鐵便懶洋洋地喵喵叫。
「阿初未免太會使喚人。」
真不該空手出門,早知道應該請嫂嫂找件衣服讓伊左次替換——阿初半路突然想到,於是在附近尋得一家舊衣鋪,便匆匆進去,說要給病人當睡衣穿的,買兩件洗過多次、布質變軟的單衣,才趕往西川岸町。
源庵的住處是一幢麵渠道的獨棟房屋,家中大小事都由通勤的女傭打理。這名年近五十、老板著臉的女傭,與源庵的關係似乎不尋常,因此無所不管。由於有她坐鎭,不僅阿初,姐妹屋的人平日也幾乎不會造訪。有事的時候,都是源庵出診。
正因如此,阿初在西川岸町邊轉彎,來到理應可瞧見源庵家之處,發現有人排隊,還好奇在排什麼,難不成是哪家店在大特賣嗎?她邊想邊走,豈料人龍竟連到源庵住處前。換句話說,這是等著看病的隊伍。
「對不起,請讓一讓。」
阿初鑽過人群,打開源庵家的門。一進門是間四帖半左右的泥地房,中央砌了座地爐,四周密密擺著舊醬柚桶及高低不平的板凳,上麵坐滿患者。這樣還不夠,甚至有人鋪草蓆直接坐下。地爐中火燒得正旺,加上人的體溫,房裏又悶又熱。孩子的哭喊聲、母親的哄騙聲、噴嚏聲、咳嗽聲、說話聲,嘈雜彙聚一室,聽著簡直快耳鳴。
「這是怎麼回事?」阿鐵從阿初懷裏探出頭,睜大眼猛眨,「原來源庵大夫是個名醫?」
「我也沒想到會這麼多人。」
此時,那女傭恰巧步出裏間。她係起袖子,露出粗壯的上臂,扶著拄拐杖的老人走近。隻見她依舊板著臉,麵頰因熱氣紅通通的。
即便如此,瞥見阿初,攙扶老人的她硬生生丟出一句:「大夫現在很忙。」
「我有事要找一下大夫。」
阿初應一聲,便大步進房。女傭不滿地喊「喂,別亂來」,但仍以照顧患者為優先,沒追過去。她小心翼翼扶持老人的模樣,倒讓阿初稍稍改觀,沒想到她意外善良。
源庵臉紅得像煮熟的章魚,正診視還在母親懷裏喝奶的幼兒。阿初立刻明白,那無關忙碌或熱氣,而是因為酒——根本一聞便知。即使如此,病患依舊蜂擁而至。
「你都瞧見了,我沒空。」
源庵朝哭鬧的幼兒嘴裏看,口吻一貫地悠哉。
「不會占用太多時間。大夫,我想談談昨天那名患者。」
「我無法分身。」
明明醉醺醺的,源庵的雙手動作依然確實,且極為溫柔。又是搔幼兒的臉頰,又是溫聲哄他,一會兒觀察他口內,一會兒挲肚子,一會兒拍拍背。
「沒大毛病,就是傷風。」源庵對母親說。「假如拉肚子,便暫時給他喝米湯,還是沒效就讓他保暖。」
等母親抱著幼兒離開,阿初便趕緊湊到源庵跟前,那股酒味益發濃厚。
「這麼受歡迎的大夫,一早就喝酒不太好吧。」
「不喝身體撐不住。」源庵信口胡謅。「喂,不能帶貓進來。」
「我不會讓它亂跑的。」阿初把阿鐵往懷裏按,阿鐵「啾」地叫一聲。
「大夫,伊左次兄情況如何?」
「倉庫。」源庵隻吐出這兩個字。
「咦?」
「關在倉庫裏。」
「大夫這裏有倉庫?」
「去年隔壁當鋪倒閉時,幾乎沒花半毛錢就買下。原想當我的寢室,但沒空打掃整理,便暫且擱置。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派上用場。」
「伊左次兄被關在裏麵?」
「是啊。」源庵打個酒嗝,擦掉額上的汗。「那一類的毒,除靜待體內的毒排淨,沒別的辦法。綁住手腳,讓他無法傷害自己,隻給他飮食,熬個三天應該就能出來。」
然後,源庵便扯開破鑼嗓子,大喊「下一位」。一個工匠打扮的男子,弓背咳嗽著進房。
「我能去看看嗎?」
「沒什麼不行,不過看也沒用。那家夥現下望見日頭,大概也不曉得是什麼……喂,怎麼?還是咳個不停?」
源庵轉身麵向下一名患者。阿初悄悄退出,尋覓剛才那女傭。
她在入口處的泥土間為地爐添柴。片刻之間,等候的患者拉著她的袖子,追問還要等多久、身子很不舒服能不能提早等等。她對那些懇求充耳不聞,應句「按順序來」,便返回診療室。
阿初與她正麵相對,被她狠狠一瞪,不畏縮也難。
「請問……」
「大夫很忙。」
所以希望你幫忙——話到嘴邊,阿初想起不曉得她的名字。以往知道她是源庵大夫的女人就足夠,誰也沒費心去問她的名字。
「拜托,關於昨天被抬到這裏的患者……」
她粗壯的胳膊撥開阿初,「別擋路。」
「大夫說他在後麵倉庫。」由於四周有人,阿初低語。「方便見他嗎?還有,我帶來替換的衣物。」
她猛地回頭。「那種米蟲,大夫判斷隻能那樣讓藥退幹淨,不然沒辦法治。我會守住他,避免他死掉。」
「我明白,可是……我有東西想給他看。」
她大大搖頭,「不管給他看什麼,他都不會認得的。」
「那麼,在倉庫外和他講話也不行?請告訴我地方,我自己過去。」
女傭瞪阿初一眼。泥土間裏人聲吵雜,又冒出嬰兒格外響亮的哭聲。
「你是通町頭子的妹妹?」
「是。」
「膽子大嗎?」
阿初不由得用力點頭,「我自認膽子不小。」
她佇立原地,盤起粗壯的胳膊,雙眼淋到水似地眨幾下,開口道:
「那你跟我來。」
出後門直接向左轉,眼前出現傾倒的竹籬笆,倉庫的屋頂便聳立於籬笆後。隔壁倒閉的當鋪想必曾風光一時,雖說是倉庫,但大小幾乎與源庵微不足道的獨棟住宅相當,十分氣派。
源庵家的女傭走過結結實實上鎖、上閂的倉庫大門,向阿初招手。倉庫側邊髙處有扇窗,想必是破牆而開。窗上嵌著木格子,內側貼著窗紙。
那窗紙破破爛爛的,但並非歲月侵蝕,而是遭人戳破。
「這是買下這裏時,大夫開的窗。」她說,「原本要當寢室。窗紙是我貼的,才貼不到半年。」
「不過,破得好厲害……」
「唔。所以,你仔細聽。」^
阿初個子比她小得多,頭頂也隻到窗框下緣。阿初伸直背脊,豎起耳朵,裏麵果真傳出類似狗的低鳴聲。
阿初抬起頭問,「那是伊左次兄?」
女傭重重點頭,豐腴的下巴刻上兩道皺紋。
「不過,今天早上算好的。夜裏更糟,一直大吵大鬧。」
「那麼,這窗戶也是……」
話還沒完,頭頂上的窗紙外突,暴出一隻右手。由於格子窗框擋住,隻能伸出手腕,但阿初仍嚇得連連倒退。
「誰?有人在那裏嗎?」
那是極度幹澀的男子話聲。阿初與伊左次沒交談過幾句,一時無法辨認是不是他的嗓音。不,暫且不提是或不是,她根本不敢相信如此恐怖的聲音出自人類口中。
「喂,拜托,那邊的人,有人在那邊吧?」
話聲像醉酒般走調,渾濁模糊。阿初注視著伸出格子縫隙的那隻手時,另一手也試圖撥開破窗紙。十指抓向半空,不停蠢動,仿佛在表演奇特的法術。
「拜托,放我出去。求求你,把我從這裏放出去。讓我出去和大夫談,我要跟大夫討藥……」
伊左次再三懇求,抓著格子木框拚命搖。
「聽他說要見大夫,挺像人話吧?」
女傭麵無表情地俯視阿初。
「但是,看到他的臉就能明白,簡直和野獸沒兩樣。眼睛又黃又濁,口水不斷從嘴角流下。隻會嚷嚷『大夫給我藥,給我煙』,再沒有第三句。」
阿初雙手環抱身子,不停摩挲上臂,懷裏的阿鐵雙耳僵直,緊緊盯著伸出窗外的人手。阿初感覺到阿鐵發抖般抽動鼻子。
「昨天送到這裏時,伊左次兄不是這樣的。」阿初疑惑道。「他隻像個不會說話也不會動的病人。」
「鴉片中毒就是這麼回事。」
女傭說著,大手拍拍和服的衣擺。伊左次抓著格子繼續喊叫。在阿初看來,她似乎是為避開伊左次,才刻意清理根本沒弄髒的衣服。
「藥效消退時會全身無力,像染患瘧疾般顫抖不止。向他說話也傻愣愣地不應,神情總半夢半醒。」
「噢,原來如此……」
「但這才剛開始。等藥效盡退,再也無法忍耐,情緒便會爆發。原本病懨懨的,卻常鬧到讓人納悶,不知哪來的力氣。我還見過把足夠一人環抱的瓷火盆,從六帖大房間一頭仍到另一頭的患者。」
伊左次仍抓著窗格子猛搖,或許是聽到阿初她們的交談聲,大叫著「喂,那邊的人,救救我」。「省省力氣吧!」女傭突然抬頭喝斥,「這不就是在救你了嘛。」
關在這種地方會死人的,伊左次放聲哭號。
「現下真的不能放他出來嗎?」
嘶啞的懇求打動阿初的內心,阿初怯怯地看向女傭。她回瞪阿初一眼,朝倉庫門一揚下巴:
「不然你試試?告訴你,門一開他就會往外衝,無論是人或東西妨礙他,肯定隨手砸掉推開,直接去找大夫。然後,扭住大夫的脖子,威脅大夫拿出藥。若大夫不肯,就算殺死大夫也要搶到手。那已不是人,跟著魔一樣。」
或許是聽到她這番咒罵似的話,倉庫裏的伊左次突然停止懇求,暴跳如雷。
「臭女人,你聽到了吧!快放我出去!」
他緊抓木窗格,撐起身體。破裂的窗紙中,隱約可見伊左次的頭頂。他又搖又撞又敲,最後捶打起倉庫的牆壁。
「沒用的。」女傭嗤笑,「這倉庫堅固得很。」
「窗格子不會壞嗎?」
阿初不禁擔心,那迫切渴求藥的蠻力,恐怕會將窗格子拔出牆麵。
「放心,那是我釘上去的。」女傭的大方臉上露出笑容。「普通男人弄不壞。」
這樣你滿意了嗎?話音剛落,女傭便領先走向後門。由於已充分了解情況,阿初也隨即跟上。
倉庫裏的伊左次聽見兩人離去的腳步聲,又恢複懇求的語氣,放聲哭泣。
「拜托,別把我留在這裏……」
阿初並未回頭。回到後門,女傭默默舀一勺水遞給她。阿初接過,一口喝光冰涼的水,定下心,才總算同情起伊左次。
「治得好嗎……」
女傭也以勺子喝水,冷冷地搖頭。
「不知道。不過,大夫認為應該救得回來。嚴重到那種地步,僅能靠運氣。」
「你見過很多類似的患者嗎?」
她剛剛的態度與口吻,似乎十分習慣麵對鴉片中毒者。阿初隻曉得她是源庵的情婦,不清楚她的來曆,也沒必要弄清楚,當下卻對她產生一絲好奇。
她收起勺子、蓋好水甕,沾濕的雙手像男人般在袖子上抹幹後,才說:
「倒是不多,但瞧得明明白白。因為我爹就是那樣死的。」
阿初頓時啞然。阿鐵的耳朵又隱隱抽動,害阿初覺得下巴頗癢。
女傭見狀,忍不住噗曦一笑。「你平常都把貓兜在懷裏到處去嗎?」
「隻有現在。」阿初也笑了笑,這模樣畢竟很怪吧。「不能給大夫添麻煩。」
「我以為又是新流行,拿活貓當圍巾。」
不知是不是震攝於她的氣勢,阿鐵始終沒碎嘴,靜靜扭著頭看阿初。阿初朝它頭上一拍,將它按進懷裏。
至於倉庫那邊,伊左次總算死心,不再吵鬧。阿初不禁鬆口氣。
「有樣東西想讓伊左次兄看,等他能如常說話後,方便通知我一聲嗎?」
她粗壯的手往腰上一插,點點頭:「若他熬得到那時候。」
那就麻煩了。阿初說著行一禮,離開倉庫。
接下來幾天,沒有新的動靜,也沒有新發現。
阿初總覺得心浮氣躁,但也明白不能性急沉不住氣。這時候唯有強自忍耐,專心做生意。相比之下,六藏等人在牛込的舊衣鋪埋伏,等候不知會不會出現的武家姑娘,又四處打聽有沒有哪家舊衣鋪曉得這麼個人,定然更加心浮氣躁。然而,神秘窄袖和服與武家姑娘間僅有這條線索,也隻好耐著性子繼續等待。
禦前大人透過右京之介,交給阿初一封長信。為讓阿初容易看懂,使用許多簡單的平假名。信中寫著,關於淺井屋與鴉片的事,就放心交給右京之介,而打倒天狗的辦法,禦前大人正在翻閱古文獻與紀錄,要阿初再等一等。至於「和尙」,禦前大人也希望與阿初一同去相見。和尙身上確實充滿謎團,也許不是尋常的貓,雖不致危險,但切勿輕易靠近。阿初牢記在心,將信鄭重放在神鑫上。
話說,哥哥這陣子神經緊繃,阿初挑選適當的時機,提起曾在木屐鋪遭吹箭攻擊。然而,六藏仍氣得滿臉通紅,立刻捜査山本町的空屋,但一無所獲。空屋就是空屋而已。
「這究竟怎麼回事?」六藏又發火。「是誰盯上你?淺井屋嗎?」
「哥哥,別急。大概不是淺井屋,那些人根本不認識我。保險起見,我讓鐵二郎兄瞧過這支箭,但他關在淺井屋的冰庫時,也沒看誰用這種東西。」
「伊左次呢?他或許知道什麼。那些家夥真教人摸不透。」
於是,阿初頻繁拜訪源庵家,打聽伊左次的情況。源庵還是一樣忙碌,他那板著臉的助手兼廚娘的女傭,依舊冷冰冰的,絲毫沒變熟絡。但是,她透露伊左次失控的情況漸漸變少,阿初既高興又安心。阿初一天總會跑兩、三趟,送替換的衣物或吃食過去。
一日午後,阿初上門時,源庵恰巧在診察伊左次。
阿初十分詫異,抱著替換衣物的包袱愣在原地。沒想到,伊左次已恢複到能離開倉庫。
「喲,小初兒,來得正是時候。」源庵原本扶著伊左次的額頭,檢査他的眼睛,見到阿初便回頭一笑:「瞧,這人去鬼門關繞過一圈哩。」
伊左次緩緩麵向阿初。他身形益發瘦削憔悴,雙臂幾乎隻剩骨頭。彎腰駝背,雙肩下垂,衰老得令人不忍卒睹。
不過,望著阿初的那對眼眸及神情,確實與先前不同。四、五年前,日本橋東邊的雜院傳出瘧疾,姐妹屋多年常客也得病。阿好不顧自身安危,天天去照顧,所幸對方撿回一條命。當時,聽說已無大礙後,對方的神情果然與此刻的伊左次相同。仿佛死神手中的鐮刀擦過頸項,逃過一劫的人,便是這樣的神情。
「伊左次兄,真是太好了。」
阿初總算開口。伊左次默默行一禮。
「不過,他還得繼續躺著養病,不用擔心他像瘋馬一樣亂來。」說到這裏,源庵正色道:「但之後才是關鍵,你可得嚴格自律,不能再碰鴉片。」
阿初注視著伊左次。他遲緩地穿上當睡衣的單衣,在源庵的幫助下站起。此時,他呆滯的視線落在阿初腳邊。
「小……」他微微開口。
「什麼?」源庵探頭看他。
「小……小、姐。」
阿初渾身一震,伊左次兄竟然在對我講話。「是?」
「木屐。」伊左次舉起皮包骨的右手,指著杵在門口的阿初。「你的木屐。」
阿初連忙抬起腳。「嗯,這雙木屐有什麼不對勁?」
「是鐵二郎、修的吧。」伊左次說。
阿初十分訝異。這雙木屐,確實是鐵二郎發現阿初穿鞋有特定的習慣,幫忙重新刨過的,當時連鞋帶也一並換新。
「嗯。看得出來?」
伊左次緩緩搖頭,不像回答阿初,倒像是自言自語:「他總是把左邊鞋帶綁太緊。還有,再刨一下就會好走很多。」
語畢,伊左次突然悲從中來,頹喪地垂下頭,轉身要回倉庫。源庵連忙扶著他離去。
回到姐妹屋,鐵二郎又一麵教舍吉一麵修木屐。阿初立刻告訴他們,伊左次已能離開倉庫,也將他對腳下木屐的看法轉告鐵二郎。
鐵二郎的眉眼揪成一團,「伊左師兄……」
「師傅之外,就屬伊左師兄的手藝最好。」舍吉說道。阿初摸摸他的頭。
這天日暮時分,阿初在店裏忙著,見源庵鑽過門簾,她正想招呼「大夫,今天的鹵菜很好吃」,卻發覺他神色十分難看,頓時噤聲。
「我帶伊左次過來。」源庵怕其他客人聽見,悄聲低語。「他想和頭子、阿初和鐵二郎談談,我已先領他到後麵,你能不能去見見他?」
阿初連忙返家。從牛込回來剛扒過晚飯的六藏,與伊左次相對而坐。伊左次身旁則是源庵家的女傭,坐得四平八穩,像根頂門棍般支撐著伊左次。
鐵二郎與舍吉滾也似地下樓。一看見伊左次,鐵二郎的臉皺得不成形。
「啊啊,太好了。」鐵二郎語帶哭音,「太好了,太好了。要是連伊左師兄都不在,我該怎麼辦……」接著便哽咽得不成聲。舍吉也在啜泣。
「頭子……我來……是有事要稟報。」伊左次深深行一禮,開口道。
「嗯。」六藏簡短應一聲,緊緊盯著伊左次。
「您大概曉得,我是鴉片中毒。不,是曾鴉片中毒。我已下定決心,從今以後絕不碰鴉片。」
隻聽「喵」地一聲,阿鐵蹭向阿初。阿初抱起它,放在膝上。
「什麼?什麼?」
「噓,安靜。」
或許還無法流利地說話,伊左次一陣輕咳。止咳後,他重新開口:「我……抽鴉片,是去年……對,梅花將謝的時候。本所南割下水有家我常去的小酒館……在那裏認識的人,告訴我有種能解悶的藥,這才開始的。」
「解悶?」六藏確認般重複。
「是。如您所見,我已年紀不小。由於天生笨拙,學做木屐花費不少時間,既沒成家,也沒孩子。偶爾會感到寂寞難耐,所以……」
鐵二郎低聲喃喃:「伊左師兄哪會笨拙。」
「不,我很笨,師傅也這麼說。」伊左次搖搖頭,沉聲繼續道:「鴉片很貴,但我小有積蓄……因為以往沒地方花錢。我幾乎不喝酒,也不碰賭。」
「嗯。不過,積蓄很快就用光了吧?」
「是的。我一直向小酒館那人買,錢便流水般一去不返。積蓄就像春天的雪遇到日頭,很快消失不見。但我已不能沒有鴉片,隻能想辦法買。小酒館那人見狀,便提議……」
——要不要幫我的忙?倘若能替我運鴉片,我可以便宜賣給你。
伊左次的頭垂得更低,直盯著榻榻米。「我當場答應。那時候,為得到鴉片,無論做什麼我都願意。」
於是,小酒館那人為伊左次引見他的頭目。
「我們悄悄在小名木川畔的船屋會麵。對方與我年紀相仿,梳著一般百姓的發髻,但穿著體麵,像是商人,實在不像賣鴉片的頭目。」
「名字呢?」
「我們叫他留造。」
留造曉得伊左次是木屐工匠。
「所以,他說有件事是我才辦得到的,就是把鴉片藏在木屐的鞋帶裏運送。」
一幹人全啞口無言。
「鞋帶……」阿初低聲喃喃。她想起右京之介提過,鴉片和黏土一樣,可塑成各種形狀。
「我一口承應,這一點也不費事。當然,必須避開師傅和鐵二郎,但我經常單獨熬夜趕工,師傅也已放手讓我完全自主,所以我從未被懷疑。我們約好交易的暗號,小酒館那人或留造會派女人來,帶貨上門就說要修木屐,取貨時便說想換鞋帶,一切都很順利。」
「原來如此。」六藏把玩著煙管。「若事情繼續下去,你幸福,賣鴉片的也幸福,萬事如意,是吧。」
「是的。雖然錯得離譜,但當時的我不明白,每天都感到非常愉快。」
鐵二郎不斷搖頭,仿佛是在自責。分明天天都在一起,卻沒注意到伊左次的不對勁。
「日子就這麼過去。約莫是入秋時節吧,忽然談起小姐的親事。」
便是阿秋要嫁入淺井屋一事。
「盡管在師傅、師娘和我們眼中,來得有些突然,但其實小姐和淺井屋的鬆次郎少爺已來往一陣子。鬆次郎少爺對小姐一見鍾情,展開熱烈追求,鍥而不舍,真的打動小姐的芳心。婚事很快談定,小姐與淺井屋結親,師娘相當開心,為準備妝奩四處奔走,忙得不可開交。我也受托辦不少雜事,一想到是為小姐盡力,我也很高興,但……」
伊左次清瘦的喉嚨微動,「咕嘟」地咽下一口唾沫。
「師娘要我帶著信和點心到淺井屋問候。然而,瞧見在帳房滿臉堆笑、送往迎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頭目留造時,我心臓差點停止跳動。」
眾人再度陷入沉默。阿初膝上的阿鐵「呼」一聲,背上絨毛倒豎。
「我嚇一大跳,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事後見到留造時,他竟取笑我大驚小怪。我逼問他,賣鴉片的大本營莫非是淺井屋?留造大方承認,沒錯,這可是門大生意。我……我實在不忍心看小姐嫁到那樣一個家,但我又有什麼辦法?留造一臉賊笑,叫我不必擔心,鬆次郎少爺不抽鴉片。他還說:你打算告訴政吉?不過,一旦坦白,你就會頭一個進牢房,因賣禁藥被斬首。何必做這種傻事,往後也乖乖幹活不是很好?他這麼一嚇唬,我便完全退縮。」
淺井屋再三出口誠伊左次,千萬不能讓政吉得知鴉片的事。
「威脅恫嚇對師傳是不管用的,但那也是在小姐還沒嫁進淺井屋前。等小姐一嫁過去……」
「就形同人質。」六藏接著道。伊左次頹然點頭。
接下來的情況,便如阿初和右京之介所推想。淺井屋一心留意政吉的舉動,未料阿秋遭遇神隱失蹤,頓時著了慌,情急之下貿然請出倉田主水。
「倉田主水與鴉片有無牽連?」
六藏一問,伊左次思索片刻。「我隻曉得帶頭的留造,對這方麵不太清楚。不過,大概沒有吧。否則,淺井屋的行事應該會更大膽,因為在禦番所裏有靠山。但淺井屋一遇上什麼麻煩,便立刻找倉田大爺,這倒是真的。」
「糟就糟在是親戚。」
六藏說完,又轉起煙管。
「你的話我都明白了。多虧你,厘清許多疑點。」
此時,某樣東西「咻」地破空而至,彈開六藏手裏的煙管。煙管旋轉著撞上牆,那東西隨之釘上壁麵。
是吹箭!
「危險,大家快趴下。」
眾人不顧一切地伏在榻榻米上。六藏吹熄座燈的燈火,第二箭隨即飛來,有驚無險地擦過阿初臉頰。
「從窗外來的。」阿鐵大叫,翻身跳出。
「阿鐵,這次一定要逮到犯人。」
「我知道。」
阿鐵的回話自窗外高處傳來,隨即響起盆栽掉落地麵的碎裂聲。
接著是第三箭。昏暗中,鐵二郎驚呼,舍吉哭喊著:「伊左師兄,伊左師兄中箭了。」
憤怒壓倒所有情緒,淹沒阿初的理智。她往榻榻米上用力一拍,叫著「可惡」便彈起,迅速靠著牆。從窗戶往下看,加吉已衝到門外。吹箭多半也射入店內,樓下尖叫與怒罵聲四起。加吉以清晰宏亮的嗓音呼籲:「各位鄰居,切勿驚慌。請待在原地,盡量壓低身子。」
話聲剛落,箭箭就射向加吉。他貓一般靈敏飛身躲開。阿初大為吃驚,沒想加吉竟然有這等好身手。
「阿初,你不要緊吧?‘」阿好奔上樓。
「嫂嫂危險,快趴下!」
箭朝阿初的叫聲射來,刺穿阿好的袖子,釘上門柱。阿好瞬間騰空,驚叫著縮手,扯破了袖子,跌落在地。
「伊左兄和舍弟就麻煩嫂嫂照顧。哥哥,這裏交給你。」
「你想幹嘛?」
阿初怒道:「可惡,絕對要逮到那家夥。」
阿初飛也似地來到走廊,急奔下樓,在灶下瞧見一根粗杆麵棍,便一把抓住往外衝。後門旁,加吉蹲著察看動靜。
「小姐,你怎麼拿著那玩意?」
看到阿初手裏的杆麵棍,加吉不禁一愣。他也牢牢握著後門的頂門棍。
「千萬別弄壞杆麵棍,不然可做不成我招牌的茶喬麥麵。」
「我們再買新的。」阿初重新握好杆麵棍,環視四周。「箭是從哪裏……」
話還沒完,仿佛回答她的問題,一支箭射中加吉身旁的木板。他微微挑眉。
「看樣子,是那扇窗。」加吉嘴角露出淡淡的笑。「阿鐵一路跑過去。對方想必是被絆住,無法逃脫,才會拿箭亂吹。」
加吉指的,是緊隔姐妹屋後方的鰻魚鋪二樓窗戶。由於是近鄰,阿初他們也進去過幾次。鰻魚鋪與姐妹屋隻隔一條小巷,從那扇窗可清楚望見姐妹屋二樓。饅魚鋪二樓不是雅座,而是各別獨立的包廂,無從得知客人在裏頭的動靜。對方的如意算盤,多半是裝成客人混入,從包廂的窗戶偷襲,事後再逃之夭夭。
「阿鐵怎麼絆住他的?」
「不清楚,但看箭發射的狀況……」
倏地又射來一箭,阿初與加吉連忙低頭。箭飛進後門,或許是射中鐵壺,發出「哐」地一聲。
「對方應沒剩幾支箭。」
「我來分散對方的目光。加吉叔,你試著靠近鰻魚鋪。」
「小姐說反了。我負責誘敵,小姐繼續向前,盡量跑到樹籬那邊。」
加吉立刻起身,出後門往旁邊跑。吹箭追著他發射,他在千鈞一發之際閃過。阿初覷著情況,衝向分隔小巷的樹籬。
探頭往樹籬內一看,鰻魚鋪的人們一個個蹲下,眼睛睜得鬥大。一陣陣煙從炭火上冒出。
阿初揮手引起鰻魚鋪老閲的注意,打手勢要他們待在原地別動。老板、客人、端菜的姑娘,全中邪似地點頭,挨在一塊。炭火中冒出的煙益發濃厚,甚至流進小巷內。
「你已無路可逃,」阿初朝鰻魚鋪二樓的窗戶大喊,「乖乖出來!」
吹箭迎戰般射向阿初。阿初立刻閃進樹籬,隻聽身旁「咻」地一聲,抬頭一看,加吉在鰻魚煙霧中橫越巷子。
此時,二樓包廂的窗戶打開,一名男子飛身而出。他跨過窗檻,跳上屋簷,往旁邊跑去,將屋頂木板踩得喀嗒作響。這個體型驚人的巨漢,露出衣擺的雙腿,和樹幹一樣粗壯,右手握著吹箭的竹筒。
「加吉叔,」阿初叫著,從樹籬後跳出。「他要逃走了!」
加吉在巷子中站穩馬步,抬頭往上看,屋簷上的巨漢將竹筒對準他。加吉不敢掉以輕心,見巨漢要湊上嘴吹箭,立刻奮力扔出頂門棍。男子起身閃避,頂門棍猶如一把大槍在空中畫出一個半弧,正中他的右手。頂門棍頓失力道,砸中男子的身體。屋簷行走不易,又與頂門棍撞個正著,男子一個踉蹌,腳下一滑。
「嗚哇!」
男子粗聲撕喊,摔落鰻魚煙霧正中央,揚起一陣塵土。阿初如阿修羅般縱身上前,掄起杆麵棍往掙紮起身的男子背後猛打,男子哀嚎著趴下。
加吉及時趕到,踢開男子身旁的吹箭筒。
「喂,危險!」
上方傳來警告。阿初一驚,抬頭望去,隻見一個又黑又大、直將上空遮蔽的東西,轟隆隆滾出男子現身的窗戶。
「小姐!」
加吉拉著阿初往旁邊跳開,那東西不偏不倚壓在男子身上。就連這麼一個巨漢也被壓得動彈不得,手臂在半空中虛抓幾下,終於安靜下來。
滾落的龐然大物,是個戴鬥笠、拿著大酒瓶的陶製狸貓擺飾。
「這什麼玩意?」
加吉不禁愣住,阿初也啞口無言。大狸貓擺飾當著兩人的麵在路上一滾——眼一花,益發濃厚的煙霧中,竟看到縮成一團的阿鐵。
「痛死我啦~」它閉著眼,身體僵硬。「那家夥壯得跟石頭一樣。」
「阿鐵!」
阿初趕忙上前抱起它,隻見阿鐵不斷眨眼。
「搞什麼,怎麼這麼多煙。」
鰻魚鋪的老板緊張兮兮地來到小巷,握著圑扇,嘴巴張得老大。
「剛才的狸、狸、狸貓……」
盡管鰻魚鋪老板全程目睹,但阿初總不能說,是這隻貓變成巨大的狸貓擺飾,擋住惡徒的去路。於是,阿初滿臉笑容地搪塞:
「叔叔,有沒有受傷?」
「阿初……」
鰻魚鋪的老板與姐妹屋眾人相熟,也曉得六藏的差事時有危險。可是,眼前的情景委實太過離奇,他空著的手不斷揉眼。
「那狸貓擺飾原本放在樓上房間,不過……」
所以阿鐵在危急中拿來當範本。
「不過沒那麼大啊。」
「真不知道是什麼,煙霧實在太濃,我沒瞧清楚。」阿初活潑地說。「對不起,給叔叔添麻煩,好在已抓到歹徒。叔叔,不快去看著鰻魚,小心燒焦。」
咦,哎呀,那可不妙。鰻魚老板喃喃自語,一臉困惑地折回店裏。阿初向鰻魚鋪的客人及在巷子盡頭怯怯窺望的行人,周到地行一禮。加吉則像拖棉被般,抓著昏厥男子的後頸拖往姐妹屋。
或許是看到這情形,六藏與阿好奔出後門。阿初將懷裏的阿鐵托給嫂嫂,隨即轉身幫忙加吉。
「小姐,吹箭就麻煩你。」
聽加吉這麼一說,阿初奔去拾起竹筒。竹筒前端還留著一度瞄準加吉的箭,果然與射進木屐鋪的箭一模一樣。
——那家夥怎麼曉得這裏?是在哪邊遭到跟蹤嗎?這陣子,我明明大多待在家……
回到家,匆匆上二樓一看,源庵與那冷麵女傭正在為伊左次治療。「畢竟仍是半個病人,大概躲得不夠快,所以被射中右肩。」
源庵按住伊左次肩膀的手巾染滿鮮血。
「不、不是的,」舍吉在源庵身旁大哭。「箭射過來時,我不小心抬起頭。伊左師兄為了保護我才被射中。」
「好了,別哭啦。」鐵二郎安慰舍吉。
「大夫,箭上可能有毒。」阿初憶起惣助的死狀,連忙提醒源庵。
源庵嘖一聲。「這下情況就急迫得很,趕緊從那家夥嘴裏問出是什麼毒。喂,你回家一趟,把藥箱拿來。伊左次隻能躺在原地,移動會毒發更快。」
冷麵女傭依源庵的指示快步離開,源庵則以手巾用力按住伊左次的肩。
「得止住血。喂,鐵二郎,來幫忙。舍吉,要是隻會哭,就到旁邊去。」
阿初帶舍吉到廊上,加吉恰巧步出隔壁房。
「歹徒捆綁完畢。」他若無其事地說。「用的綁茶巾絞的要領,三兩下掙不開的。」
「加吉叔搞不好比哥哥更適合當捕吏。」
加吉一副當之無愧的神情。「那麼,我得去招呼客人。舍弟,跟著我。別怕,有源庵大夫在,伊左次兄不要緊的。」
阿初輕輕走進隔壁房。臉色發青的阿好挨著牆,緊緊抱住阿鐵。
「嫂嫂。」
「阿鐵的耳朵受傷,我剛幫它上過膏藥。」
「好痛喔。」阿鐵撒嬌道。
六藏站在阿好身旁,攏著手沉思。或許在盤算該如何整治落網的家夥吧。
「我已派文吉通知古澤大人,估計很快就會到。」
「古澤大人是指……」
「父親。」六藏挑明道。「既然右京之介大人向他父親報備過,我想這些事也該一五一十地讓古澤大人知道。」
在加吉的掌控下,店內似乎也恢複平靜。
阿好說聲「店那邊交給我吧」,便匆匆下樓。
吹箭男子清醒後,拚命想掙脫遭捆綁的四肢,並翻滾身軀試圖活動,卻徒勞無功。阿初站在拉門旁,看著六藏大步走近男子。剛要關門,阿鐵一溜煙來到腳邊。阿初將阿鐵抱在懷裏。
吹箭男子不僅身材魁偉,五官及腦袋也很大。阿鐵覺得他像岩石,果真,不論肩膀或胸膛都十分厚實,胳膊直有阿初的腿那麼粗。
「你叫什麼名字?」六藏吐著煙,「我已問第三次。你耳聾嗎?」
男子約莫三十歲吧。他不快地(這也是理所當然)別過臉,發脾氣般噘著嘴,模樣猶如孩子,跟巨大的身形及老成的臉實在不搭調。
阿初注視著那名男子,眯起眼。
(好像看得見什麼……)
背上突然濡濕般發冷,腦中恍若遭縫衣針穿刺,一針、又一針,陣陣抽痛。這是不可思議的力量找上阿初的前兆,但從男子身上究竟會看到什麼?
阿初慢慢坐下,一手扶著榻榻米,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老公。」
耳邊突然傳來年輕女子溫柔的話聲,宛若春風輕撫。
「老公,你要多保重,不用擔心我。千萬別餓肚子,不然我會難過。」
阿初眨眨眼,單手摸上臉頰。四周的黑暗頓時如煙霧消散般逐漸變淡,房內的情景重回眼前。
隻見巨漢撇過臉,六藏抽完煙正敲著煙管。
巨漢左肩朦朧浮現女人白晳的麵孔。她的眉毛、眼尾下垂,仿佛隨時都在笑,但極為瘦削,是患有重病嗎?
阿初睜大眼凝視女子。女子緩緩搖頭:
「老公,別勉強。」
細細的聲音在阿初腦海中響起。
「道佑大夫不是提過?我的病是治不好的,買再貴的藥也沒用,你不要被騙了。」
話聲驟然中斷,男子瘋狂叫喊:
「阿靜、阿靜,你撐著點!」
那陣叫喊背後,隱約有某種輕盈物體「卡啦卡啦」隨風而轉的聲響。不止一個,是許多個。甚至摻雜幼童的笑聲:多吉叔叔,我要一個風車……
幻象在此中斷。
「假如你決心不開口,未免太笨。」六藏沉聲道。「很多人目擊你謀殺未遂。惣助也是你殺的吧?你再怎麼辯解也逃不掉。為了你自己著想,最好是我問什麼你就答什麼。」
男子扭動遭捆綁的雙手,緊緊盯著六藏高舉的吹箭,仿佛想借視線將之招到身邊。
包覆阿初全身的寒意已消退,也不再頭痛。阿初重新坐正,挺直背脊,感覺勇氣自心底泉湧而出。
她微微傾身向前,朝男子開口:「阿靜。」
這名字產生的影響、若非當著這樣的場麵,阿初肯定會笑出聲。隻見男子驚訝萬分,巨大的臀部直往後退,眼珠子轉個不停。
「阿初?」六藏回過頭,厲聲道:「你……」
阿初伸手製止哥哥,膝行向前一步,接著說:
「你叫多吉吧?」
男子盡可能遠離阿初,背緊緊貼著牆,能退多遠就退多遠。阿初忍俊不禁。
「別這樣推我們家的牆。這房子不怎麼結實,你這麼大的身軀一推會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