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美如天仙吧。聽說是變戲法的,似乎有南蠻人的血統,且是大紅牌。」
從此,阿初內心便對雁太郎頭子的「女人」,產生一種難以語喻的憧憬之情。所以,現下阿初不禁暗暗想著,這次的案子,六藏若與雁太郎頭子聯手,也許就能再見到她。
「對,我也和雁太郎頭子照會過,詢問不少『的屋』的情況。」六藏繼續道。「死在中之橋的那名男子,頭顱被砍掉,無法依長相追查。但從他的打扮身形,及那雙滑嫩的手看來,大概不是幹正經活的家夥。向雁太郎頭子說明後,請他幫忙留意,便找到一個可能的人物。」
「雁太郎頭子有線索?」
「嗯。不過,他並不曉得死去男子的身分,隻是聯想到某個當過店夥計的閑人,或許與此事有所牽扯。」
該男子名叫惣助,年紀約二十五、六。身高雖將近六尺,卻瘦得像根竹竿,據說在風強之日,甚至會被吹得左右搖晃。由此可見,他不是命喪中之橋的那個人。
「惣助以前是牛込那一帶舊衣鋪的人。原本也算認真幹活,但學會賭博後,十年前就沒待在舊衣鋪。一旦陷入賭博深淵,便很難洗手脫身。之後,他也不找正經事幹,成天遊手好閑,經常出入『的屋』。」
兩天前,惣助在「的屋」現身時,曾誇口宣稱最近會有大筆進帳。等錢一到手,就要帶店裏所有女子到八王子看瀑布。
「果然可疑。」右京之介說,「日期也與長野屋阿律一事吻合。」
「是啊。」六藏應道。「但惣助誇下海口後,便沒出現在『的屋』。若真如我們所料,惣助是中之橋那人的同夥,定會為他一去不返而著慌,不是到處打聽消息,就是逃之夭夭。這下可難辦,萬一讓他察覺我們的動靜也不好,所以找惣助的事,我已交給雁太郎頭子。」
「不是有句話,守得雲開什麼的?」文吉活力十足地開口。「不過,我和頭子並不是啥都沒做。昨兒個一整晚走遍東兩國,四處問有沒有人認識中之橋那家夥。」
六藏橫文吉一眼,「你隻是湊在輕功女師父麵前流口水吧。」
文吉大為狼狽,「我哪敢。」
文吉有個情人名喚美代,活脫是愛吃醋的炮彈娘子。此事要是讓她得知,肯定又要大鬧一場。阿初不禁想起另一個美代,車屋一家不曉得情況如何?
「今天,雁太郎頭子讓派手下到牛込惣助從前幫忙的舊衣鋪,及他可能去的地方打聽,一有消息會立刻來通報,所以白天我打算待在家裏。等晚上戲班收棚後,再到西兩國那邊,探探有沒有誰認得中之橋那男子。」
文吉表示,幫忙六藏之餘,他經常抽空到長野屋瞧瞧。這陣子,除阿律依然行蹤不明,長野屋倒是一切如常。
對,長野屋的阿玉也讓阿初掛心。阿初想了想,將阿玉那張倔強的臉,與車屋的美代開朗的長臉,放在天秤兩端衡量,決定選擇阿玉。
「文哥,今天由我去長野屋吧。不過,你能不能代我到車坡跑一趟?」
「沒問題。車坡哪裏?」
阿初告訴他車屋一家的境況。
「我昨兒個才去過,但這次的案子不尋常,他們一定很擔心。能不能幫忙問候一下,看有沒有發生什麼事情?」
這是應當的,文吉應聲頷首,接著望向六藏。六藏並未阻止,隻問:
「你去長野屋幹嘛?」
「我想見阿玉一麵。喏,因為當晚遇上那件事。」
阿初十分在意,不知井邊係繩傳出的阿玉恨叫聲,與這次的案子有何關聯。
「那個假扮觀音的妖怪,應該不是看到年輕姑娘就隨意擄走。不然,全江戶都是它的獵物。」
「你是指,另有條件?」
「或許算不上條件。不過,阿秋不是為婚事與父親政吉之間有些疙瘩?阿律那邊,會不會也是親妹妹阿玉的心情製造出裂痕,讓妖怪趁隙而入?」
六藏沉著臉,但沒反對。「好吧。但你見到阿玉,可別隨便亂說。」最後他還不忘如此叮嚀。
文吉出門前往車坡後,阿初便先回寢室。打開窗子一喊,隨即有些動靜,阿鐵探出頭,撲到阿初胸前。
「我們的談話你都聽清楚了嗎?」
「嗯。阿初,怎麼不告訴你哥哥,通知你鐵二郎與伊左次所在的,是聰明勇敢又能幹的小貓阿鐵?」
阿初「叩」地往阿鐵頭上一敲,「聰明勇敢又能幹的小貓,才不會這樣自賣自誇。」
「是嗎?真沒意思。」阿鐵靈巧地爬上阿初的肩頭。「你要到長野屋?我陪你吧?」
「用不著,我隻是和阿玉見麵。阿鐵不如先歇一歇。」
「這可不行。既然阿初不需要我,我就去瞧瞧和尙,順便試著將至今發生過的事理出頭緒。」
「是嘛,那就拜托你。」
「了解。」
阿鐵剛要躍出窗外,阿初一把抱住它問:「阿鐵,伊左次兄何時開始偷聽我們談話的?」
「瞥見他躡手躡腳地靠近,我馬上就提醒你。」
「伊左次兄的模樣不太對勁。」
阿鐵慎重地回應:「以死裏逃生的人來說,確實很奇怪。」
「該提防點嗎?」
阿鐵的胡子微微一顫,「情況演變到這一步,沒什麼人事物是不必提防的。」
阿鐵反倒比阿初老成練達。即使如此,阿初仍囑咐它要小心,才送它出去。
「我會從這扇窗回來。要是讓阿初的哥哥發現,八成會把我抓去做成貓幹。」
阿初忍俊不禁:「不會的。還有,以後要叫我哥哥頭子。」
「因為他是老大?」
「因為那樣比較簡單。」
略略偏西的春日陽光下,毛絨絨的阿鐵像小炮彈般疾奔而出,速度著實飛快。
阿初換衣準備出門時,突然想到:阿鐵、和尙與鈴鈴竟能察覺天拘的動靜,且自認有義務打倒天狗,真是不可思議的生物……
長野屋已開門做生意。
帶泥的洋蔥和牛蒡,在店頭的大竹篩上堆成一座小山。阿初來得湊巧,阿玉正招呼一個看中適合煮清蒸帶皮芋的小芋頭的客人。
阿初默默守在一旁,直到客人接過找的零錢,離開店頭。阿玉將錢放進垂掛屋簷的小竹篩,略垂著頭轉過身。
「你好。」阿初試著開朗地打招呼。「阿玉,記得我嗎?」
「歡迎。」阿玉小聲回話。以她的年齡來說,她身上的窄袖和服顏色太過素淨,或許是母親的舊衣服吧。但黑緞領是最近流行的樣式,似乎是全新的。
「爹娘都不在。」
阿玉的話聲小得不靠近就聽不見。阿初上前一步,阿玉竟連退兩步。
「外出?」
「他們去找姐姐。」
「我們頭子已盡全力在找……」
「他們說,不能光靠別人。」
這也是一片父母心吧,但將年幼的阿玉留在店裏,實在不甚妥當。
「阿玉,你都一個人顧店?」
分明沒必要,阿玉卻移動篩上的蔬菜改變擺法,一徑點頭,也不看阿初。
「方便和我談談嗎?」
阿玉沒作聲。阿初稍稍移開近前的那一篩子青菜,走向阿玉。
阿玉渾身一僵。從背後瞧她低頭的模樣,頸項纖細的她仍是個孩子,十分柔弱無助。盡管是親身感覺到的,阿初卻不禁懷疑起,當晚握住井繩時,那道湧進心頭的恨叫,真的來自這個小姑娘嗎?
「你一定很擔心姐姐吧。」
阿玉垂下目光。路過的人不少,卻都沒踏進店裏。眼看已是向晚時分,店頭還有成堆蔬菜,仔細一想倒是奇怪。
「希望你能相信我和頭子。我們也是竭盡全力想找出阿律。」
不料,阿玉一個轉身,應道:「那跟我無關。」
比起訝異,阿初更感到心痛。阿玉咒罵般吐出「無關」時,那張臉歪曲得厲害,好似身體的細嫩之處遭狠擰了一把。
「但那是你姐姐呀。」
阿初極力保持平靜。阿玉像被脫口的激動話語反打一巴掌,麵色頓時變得鐵青。
「不,應該說,正因為她是你姐姐吧。」
阿初微微一笑,又向阿玉走近一步。
「不管阿玉心裏想什麼,我都不會吃驚的。無論阿玉剛剛講什麼,我都不會責怪阿玉。」
「為啥?」阿玉尖聲問。「你怎能說出這種清高的話?」
瞧見方才阿玉痛苦的神情,阿初便決心告訴她在井邊遭遇的事。她沉著地確認四周沒有別人,才開口:
「阿玉,接下來的談話,就當我倆的袐密吧。不,我希望你當成我倆的秘密,好嗎?」
阿玉一臉疑惑,指尖不安地動來動去,無意義地摸索圍裙邊緣。
「講好嘍。」阿初接著道:「偶然,我能看出別人內心所想。這種神奇的力量雖然不常出現,還是幫得上我哥哥——我們頭子的忙。」
阿玉眼睛眨個不停,首次直視阿初。
阿初微笑著繼續道:「所以,那一晚,我為送錢給抓走阿律的壞人而來到這裏時,感覺到一件事。」
抓著井邊的係繩,怨恨的尖叫由手臂傳來……聽著阿初的敘述,阿玉纖瘦的身軀簌簌顫抖。
阿初語音剛落,她便自言自語般低喃:「不是我……」
「我認為,那是阿玉的話聲。」
「我才沒那樣想。」
「是嗎?那你為何說姐姐和自己無關?」
阿玉緊緊抓住放零錢的小竹篩邊緣,仿佛那是救命繩索。在阿初沉默的注視下,她益發使勁,小小的手與細細手指上的關節明顯突出。
「阿玉,為什麼呢?」
阿初再度詢問時,小竹篩的繩子承受不住那股拉力,倏然斷裂。由於勢道過猛,阿玉撲向前幾步。零錢嘩啦啦掉在蔬菜篩子上,散落一地。
阿初立刻抱住阿玉的肩,取下她當護身符般緊握的小竹篩,帶她到裏間。讓她坐在進房處架高的地板上後,逐一撿起零錢。
這當中,阿玉不斷抽泣。阿初沒再出聲,就任由她哭。
撿完,恰好賣甜酒的小販經過長野屋。阿初叫住他,徑自進長野屋後頭,從碗櫃取出兩個合用的茶杯遞給他。
甜酒小販年紀與加吉相當。他往茶杯裏倒甜酒,眼角餘光瞥見阿玉在屋裏哭泣,卻沒多話。
「要加薑嗎?」
「不用,謝謝。」
阿初拿著杯子轉身進屋,甜酒小販立刻識趣地挑起擔子離開。
在阿玉身旁坐下後,「來,甜酒。」阿初將茶杯遞給她。阿玉哭得雙眼通紅,麵頰仍掛著淚水,但已不再抽泣。她吸著鼻子,接過茶杯。
「沒加薑。」阿初補上一句。
「我討厭薑。」
「我也這麼想。瞧,我能看穿別人的心思吧。」
拿著茶杯,阿玉露出笑容。至少,她努力微笑。於是,最後一滴淚珠順勢滾落眼角。
「爹娘和姐姐喝甜酒都會加薑泥,隻有我不喜歡。」她驀地開口。
「賣甜酒的小販常來嗎?真罕見,現下才初春。」
甜酒原本是夏天喝的。
「那個挑擔子的大叔一整年都會出現,我們家也常買。」
「然後大家一起喝,對不對?隻有阿玉不加薑。」
阿初注視著阿玉。
「很多事情都這樣。」阿玉說道。「隻有我討厭大家喜歡的東西,或喜歡大家討厭的東西。」
「這種情況很常見呀。」
阿初喝口甜酒。這酒不會太甜,十分順口。
「其實,我家是開小飯館的。我哥哥——記得嗎?就是那個長得很凶的頭子,非常討厭加料的飯。我家那個廚子的手藝,在江戶少說也排名前五,就算是他烹煮的,哥哥還是嫌棄,碰都不肯碰。接下來不是竹筍的季節嗎?用當令嫩筍做的竹筍飯,美味得再添多少碗都不夠,但他就是不願動筷,吵著要吃白飯。」
阿初一笑。
「遇到這種時候,我們都不理他,隨便他愛吃不吃。不得已,哥哥便到外頭吃蕎麥麵。我們大讚竹筍飯如何清爽可口,他就裝聾作啞。不過,這也沒啥不好。廚子不會不開心,我們也能多享用一些竹筍飯。喜好與其他人不同,其實不算什麼。」
阿玉啜口甜酒,輕輕歎氣。
「每戶人家都一樣。」阿初繼續道。「比方,我最討厭加小幹貝的蕎麥,雖然大夥都讚不絕口,我卻覺得很腥,所以說是怪人。不過,說就說,有啥關係。」
阿玉握著茶杯,低著頭,半晌才低語:「真好……」
「哎呀,阿玉家不也一樣?我反倒有點羨慕阿玉。每次遇到年齡相仿的女孩,我都不禁這麼想。」
「羨慕我?」
「嗯,因為你有爹娘。我從小失去雙親,是哥哥嫂嫂養大的。他們當然是好人,我也很喜歡他們,但還是十分羨慕別人有娘。」
阿玉抬起眼,茫然環視長野屋店頭。
「有時候我會想,假如隻有我一個人,該有多麼輕鬆愉快。」
「你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阿玉笑了笑。阿初暗暗覺得,這笑聲真像深秋棄置在屋簷下的風鈴。
「爹娘都較疼姐姐,」阿玉說,「從小就是如此。」
「會不會是阿玉想太多?對父母而言,孩子都一樣可愛。」
大家都這麼講,阿初補上一句。前一刻提過不記得父母,阿初不好意思一副自以為什麼都懂的語氣。仔細想想,六藏與阿好沒有孩子,加吉是來曆成謎的單身漢,文吉被愛吃醋的情人牽著鼻子走,右京之介與父親之間的誤會糾葛剛消解,阿初周遭沒人對她細訴孩子的可愛。此事恐怕得等阿初當上母親才能體會。
「嗯……每次我談到這一點,旁人我,不許胡說八道,做父母的哪會偏心。」
阿玉疲累地喃喃道。
「對不起,搬出這種泛泛之詞。」阿初語帶歉意。「既然阿玉有這種感受,我便該去思索個中原由才對。」
阿玉微微一笑。「姐姐長得漂亮,性情又善良,自然討人喜歡。」
阿初沒插嘴,默默喝著甜酒。
「再說,姐姐連針線、灶下的事都很拿手,往往教一次就會,用不著問第二遍,客人們也很稱讚姐姐。我認為這是當然的。」
腦子裏是這麼想,心卻跟不上吧。
「自懂事以來,我就處處比不上姐姐。用不著別人提醒,我每天都深有所感。可是,我相信自己也有優點,至少爹娘覺得我很可愛。」
阿玉今年十一歲,自懂事以來也沒多少年吧。但阿初暗想,這段時間縱使再短,必定不好過。心裏若有疙瘩,飯便吃不香,覺也睡不安穩。
「可是,連爹娘都偏心,買給姐姐的東西不買給我,常帶姐姐出門,卻留我在家。」
阿玉話中帶刺。刺的不是聽的人,而是刺在開口的阿玉舌尖與心上。
低頭凝望阿玉小巧的臉蛋,阿初驀地一陣悲哀。要怎麼安慰她,才能撫平她內心的傷痛?告訴年僅十一歲的阿玉,計較父母的偏心、和別人相比是沒意義的,又有多少用處?
不,就連阿初有時也不免與他人比較,憤懣地埋怨這天生莫名其妙的力量是重擔,咒罵世間真不公平。因此,阿初無法將阿玉傾訴的一切,全視為小孩的任性與別扭情緒。
「姐姐對我很好。」阿玉繼續說。「即使我鬧脾氣、口不擇言,姐姐還是非常溫柔。於是,爹娘便會高興地教訓我:瞧,多跟姐姐學一學,你那麼任性,姐姐卻一點都不生氣。你也要像姐姐一樣,保有一顆體貼的心。然後,姐姐就會笑咪咪的,似乎十分愉快。」
「阿玉……」
「所以我一直在盼望,」阿玉的語氣猶如念咒,「等哪天姐姐離開這個家,爹娘就能看見真正的我,在那之前,我要忍耐。等姐姐這把擋路的傘拿走後,我就能多見見天日,在那之前,我要忍耐。在那之前,姐姐愛怎麼得意就得意吧。因為,我再怎麼吵鬧,再怎麼反抗姐姐,也隻是突顯姐姐的好而已。」
「你說姐姐……阿律離開家是什麼意思?」阿初低聲問道。聽著阿玉敘述,阿初覺得十分難過,心情益發沉痛。
「總有一天,姐姐一定會出嫁吧。」阿玉應得幹脆。「姐姐那麼完美,想必能嫁到好人家。爹娘肯定會幫她尋筧良緣。隻是,一旦出嫁,就不能再回家。那麼,爹娘便隻剩我這個女兒。」
原來是這個意思。
「我巴不得那天趕快到來,真希望姐姐早點出嫁。」
阿玉忽然站起,分艮無事可做,卻在店頭走來走去,將放白蘿卜的篩子重新架好,還拿起牛勞重新排放。或許是借由活動身體,讓腦袋稍稍冷靜。
「但阿律不是出嫁,是被擄走——不,是遇上神隱,才從家裏消失的。你不擔心嗎?」
阿玉麵向店外,背對著阿初,雙手環抱身體般佇立原地,半晌後才回答:
「姐姐不是遭擄走,可能是遇到神隱,這我已聽你哥哥說過。」
「嗯。討贖金的人到底與阿律的失蹤有無關聯,目前仍不清楚。隻是,那個人似乎有同夥,頭子正在捜索。」
阿玉輕輕歎口氣。「不管是啥情況,我隻希望姐姐別回家。」
「不能講這種話。」阿初提高嗓門。「阿玉,仔細聽,你表麵上確實這麼想,不過心底卻非如此。你心底是喜歡阿律的。」
像一刀斬去蘿卜頭般,阿玉應得幹脆:「不,我是認真的。我打從心裏期盼姐姐不要回來,一點都不喜歡姐姐。」
阿初硬是堅持:「不,其實你很喜歡,畢竟她是你唯一的姐姐。然而,你卻說出『最好不要有姐姐』這種悲哀的話。話一且出口,就會成真。無論是對聽到的人,或對你自己而言。」
阿初親耳聽見阿玉留在井邊那發自內心的叫聲,那令人背脊發涼、撕心裂肺般充滿憎恨與詛咒的叫聲。因此,要挑明「其實你是喜歡姐姐的……」,阿初相當難受。因為阿玉對姐姐的憎恨,或許已到無可挽救的地步,已經成真。
阿玉轉過身,充滿稚氣的臉上明顯帶著鄙夷。
「你真是個濫好人。」
「濫好人?」
「嗯。說半天,你還是不懂。不是生為姐妹,就必定感情融洽。有時候,姐妹也會是仇人。」
阿初隻覺疲累不堪。「為什麼結的仇?」
阿玉不作聲。陰鬱的目光低垂,望著泥土地。片刻後,才以小得幾乎聽不見的音量開口:「姐姐失蹤前不久,我差點被趕出家裏。」
「趕出家裏?」
「爹娘嫌我個性太固執、太別扭,沒辦法和我同住一個屋簷下。所以,我差點被送到某個大戶人家幫傭。爹娘起勁得很,說是這麼想實在不應該,不過有時候會覺得,女兒隻要阿律一個就足夠。」
阿初倏然憶起,長野屋夫婦在姐妹屋裏低聲談論的片段……
(全怪我們有過那種念頭。)
原來是指這件事嗎?因為心裏想著舍棄阿玉,留下阿律就好,才會遭到報應,寶貝阿律才會遭到神隱。
「反正,聽到姐姐被擄走,我第一個念頭就是,隻要姐姐不回來,便和提早出嫁沒兩樣,真是太好了。」
阿玉倔強地垂首道。
「現下也一樣。不管被擄走或遇上神隱都無所謂。何況,我覺得姐姐碰到那種事也怨不得別人。」
「怨不得別人?」
怎麼說這種話?
「難道不是嗎?若是被擄走,就是看上姐姐的長相吧?若是遇到神隱,就是妖魔鬼怪愛上姐姐吧?不管哪一種,都是因為姐姐長得漂亮且性情善良,才會讓那種人或妖魔鬼怪迷上。行為舉止討人喜歡的人,便容易引來危險,自己應該小心提防才是。」
阿初全身僵硬,雙拳握得緊緊膝上。這雙拳頭蹤使落在阿玉那全副鎧甲嚴密武裝的心上,想必也毫無效用,隻會傳回一陣空虛的鋼鐵聲響。
「告訴我。」
「什麼?」阿玉挑釁地揚起小臉。「你還有話要問?」
「阿玉,你和姐姐的失蹤有沒有關聯?」
阿玉的眼神顯得有些疑惑,仿佛失去焦點。她不明白阿初的意思。
「我是指,你有沒有做過任何事,試圖讓姐姐失蹤。」
阿初問得心痛,但阿玉竟然噗哧一笑。
「啊啊,討厭,怎麼可能。」
「真的?」
「當然。你想,我能拜托誰?我不懂召神喚鬼的法術,又沒錢找壞人綁架姐姐,你怎會認為我辦得到這種事?」
冷靜思索,確實如此。然而,阿初總覺得,即使不是直接相關,阿玉的這股憎恨也一定與阿律失蹤脫不了幹係。
「爹娘真傻。」阿玉歌唱般說道。「等著瞧,他們不看店四處找姐姐,就等著倒店吧。由於一些風言風語,客人都不敢上門。」
的確,店頭門可羅雀。
「風言風語?」
「街坊鄰居原本就曉得姐姐失蹤,加上討贖金的歹徒頭被擰掉的事傳開,便有人散播謠言,說我們家被妖魔附身,買我們家的菜就會中邪。」
阿玉露出奇異的笑容,嘴角微微歪曲。
「爹現下用的是進貨的價格,因為根本賣不出去。於是,偶爾會有幾個貪便宜的客人光顧,就像你剛剛看到的那樣。可是,大夥心頭都毛毛的,根本不敢靠近。不過,我才不在乎。」
「怎麼不在乎?這樣沒辦法過日子呀。」
「無所謂。要真的無法過活,我就出去幫傭。同樣是離開家裏,如此我心裏還情願點。」
沒吃過苦的孩子,才會這般天真逞強。等出去當傭人,八成不到三天,就會躲在被窩偷哭,想念家裏自由自在的生活。
(真是拿她一點辦法都沒有……)
阿初終於明白,當夜她借井繩感受到的阿玉心聲,是阿玉這些年來生活中點滴積累的嫉妒、憎恨與不平。阿律失蹤後,阿玉經年累月的情緒一觸即發,於是希望姐姐幹脆別回家,最好在外頭喪命。
「阿玉,姐姐失縱前,有沒有什麼不尋常的樣子?」
車屋的美代提過,阿秋很害怕,覺得遭到附身,同時飽受惡夢的催殘與折磨。阿律會不會也遇上相同情況?
阿玉像凝視細微的東西般,眯起眼看著阿初。
「姐姐的樣子?」
「嗯。你們是不是睡同一個房間?」
「對。」
「那麼,阿律說過半夜裏被魘住或做惡夢嗎?」
阿玉移開視線,直瞅著竹篩裏堆成小山的小芋頭,仿佛在默數。
「姐姐沒對我說。」她緩緩回答。「但是,似似乎告訴過娘。」
「她怎麼講?」
阿玉縮起脖子。「我沒聽到全部,隻曉得晚上睡覺時,姐姐覺得有東西壓住胸口,喘不過氣,常會驚醒。然後,娘就幫姐姐買了新棉被。」
阿玉又語帶別扭。「我的棉被不知送去重打多少次,娘就沒想到要連我的一起換新。」
阿初不理會阿玉的牢騷。「隻是喘不過氣?有沒有看到什麼?」
「鬼魂嗎?」阿玉一笑。「姐姐那麼沒神經,我才不信她看得見。」
「比方說,有沒有夢到櫻花林,或觀音菩薩之類。」
「觀音菩薩?」阿玉似乎頗詫異。「為何提起觀音菩薩?」
阿初察覺其中必有蹊蹺。「你們家與觀音菩薩有什麼淵源嗎?特別信奉觀音菩薩?」
「沒有。不過,娘認為姐姐和觀音菩薩有緣。」
「意思是,有觀音菩薩庇佑?」
阿玉點頭。「嗯。娘提過懷姐姐時,常夢見觀音菩薩。那時我們住在佐賀町的大雜院,附近有座小觀音堂,裏麵的神像很美。娘常去參拜,祈求神明讓她生下可愛的女兒。」
阿玉沒趣似地哼一聲。「果然,姐姐生下來就那麼漂亮,性情又好。所以,娘總說姐姐一定與觀音菩薩有緣。」
阿初皺起眉頭:這是巧合嗎?
「觀音菩薩和姐姐失蹤有啥關聯嗎?」阿玉反問阿初。
這麼聽來,阿玉不曉得那男子在中之橋掉腦袋時,形似觀音菩薩的妖怪曾現身。阿初告訴她大致的經過。
阿玉似乎感到害怕,原本離阿初遠遠的,此時近前在阿初身邊坐下。
「你認為,是那妖怪帶走姐姐的?」
「對。」
阿初並非要嚇唬阿玉,因此盡量以輕快的語氣解釋:
「阿律失蹤前不久,山本町也有一個年輕姑娘不見,且那情況隻能說是遇上神隱。那姑娘半個月前起,便持續做關於觀音菩薩的惡夢。所以,我想了解阿律有沒有類似的情況。」
阿玉圓圓的眼睛睜得鬥大。「意思是,那不是真的觀音菩薩,是妖怪假冒的?」
「嗯,真正的觀音菩薩不會做那麼可怕的事。」阿初歎口氣。「可是,那妖怪為何要帶走山本町的姑娘?倘使阿律也被同一個妖怪擄走,又是出於什麼原由?這些我們就不清楚了。兩名姑娘都很標致,但其餘並無共通之處,年紀也是山本町的姑娘較大。」
阿初說著,不禁陷入深思,這是她最不明白的一點。讓妖怪有機可乘的心靈縫隙……阿初十分掛心,中之橋上的妖怪對她喃喃低語「但是,你不行」。何以阿初「不行」?阿秋與阿律之間,有任何特殊的聯係嗎?
阿律與山本町的阿秋相識嗎?相識,但不是周遭都知道的深交。若是深交,應該早就査出。那麼,是不是在某個場合下照過麵,或有哪個共同的朋友?
當阿初沉浸於思索時,店頭傳來一聲:「你在幹嘛?」
轉頭一看,阿鐵從牛蒡篩後探山頭。
阿初將阿鐵抱在懷裏,離開長野屋。由於等不到阿玉的雙親,她臨走前叮嚀阿玉要小心門戶。
「阿初,瞧你一臉愁眉苦臉的。」阿鐵對阿初說,「笑一個嘛!」
阿初低頭看阿鐵,微微一笑。「這樣可以嗎?」
「嗯,很好。阿初還是笑起來最可愛。」
「你胡說啥啊。」
懷抱著溫暖的阿鐵,阿初仿佛獲得撫慰。與阿玉交談過程中,內心遭刮除的脆弱柔軟部分,似乎被塡得滿滿的。
多虧如此,回程十分愉快。阿鐵一路上瞥見什麼,便信口開河逗樂阿初。看到一男一女結伴同行,就吹起尖銳的口哨聲嚇唬他們。
「剛剛那兩人關係不尋常。」
「你怎麼曉得?搞不好人家是正正當當的夫妻。」
「阿初太嫩啦,那根本一目了然。」
「你明明是隻貓,哪懂人類?」
「嗚哇,好凶。」阿鐵發出訕笑。「阿初還不是一樣,壓根不懂男女之事,還說我。」
阿初氣鼓鼓地嘟起嘴。
回到姐妹屋時,六藏正匆匆準備出門。原來已尋得矢場男子,那個當過店夥計的惣助。
「太好了。」
阿初高興地拍手,六藏卻搖搖頭。
「一點都不好。雖然找到惣助,卻是個死人。」
「咦?」
「今天一早,屍體被衝到大川百本杭擱淺。等査清身分,雁太郎頭子才通知我。」
六藏臉色十分難看,沉鬱的目光望著阿初。
「惣助的屍體在東兩國,你要一起過去嗎?」
「我可以跟?」
「不要亂來就好。」然後,六藏指著阿初懷裏的阿鐵,「還有,不準帶這東西。別像個孩子般,抱著貓到處跑。」
六藏總是依自己方便,把阿初當小孩或大人對待。阿初背著他吐舌頭,扮個鬼臉。
「那正好。」阿鐵從阿初懷裏跳下,「趁阿初前往東兩國,我去瞧瞧和尙與鈴鈴。我也想問和尙對淺井屋一事的看法。」
「你是擔心,淺井屋會不會也出事?」
「你不覺得嗎?與天狗無關倒好,否則一定得讓和尙知道。」
阿鐵的話沒錯,還真的挺能幹。
「小心點。」阿初送阿鐵出窗。隻見阿鐵鉤形的尾巴尖一晃,便躍上屋頂,消失無蹤。
出門前,阿初先到店裏露麵。阿好一看到她便說:
「文仔已從車坡回來,車屋的人都沒異狀。」
啊啊,太好了。阿初撫胸放下心。美代那張開朗的長臉與笑容,仿佛就在眼前。
「文仔嚇一跳,原來車屋的小姐也叫美代。」
文吉那個愛吃醋的情人也叫美代。
「還說同樣是美代,卻差好多。」
阿初微微皺眉,「他是指長相嗎?」
阿好一笑,「不清楚。不過,文仔稱讚車屋的美代真是開朗的好姑娘。」
「要讓我等到何時?走了。」
六藏探進店門口的線簾,說完就轉身步向外頭。
阿初朝阿好使個眼色,便匆匆跟上。走到一半,她又回頭問嫂嫂:
「文哥現下在哪裏?」
「剛剛陪右京之介大人去接舍弟。」
那麼,這邊的事交給他們應該妥當。伊左次雖然令人憂心,但依他目前的身體狀況,獨自一人什麼都幹不了。
以大川為目標,六藏快步穿梭在人潮中,不斷向前。阿初喘著氣跟在後麵。
六藏悶不吭聲地走著。半路上,油鋪的小學徒在店門口灑水,瞧見六藏隨即深深鞠躬,頭幾乎要碰到膝蓋,六藏也隻是舉個手回禮。
「雁太郎頭子做事果然滴水不漏。聽說已把惣助出入的『的屋』老板娘喚至崗哨,以前惣助幹活的舊衣鋪老板也在場。但願能早點査出惣助與誰聯手,及中之橋那家夥是何方神聖。」
「哥哥,那個惣助會遇害,是因為起內哄嗎?」
「唔……可能是沒拿到錢,自己人鬧翻。」
「我最想弄明白的,是惣助和中之橋那男子如何曉得阿律遇到神隱。他們甚至趁火打劫,編出擄人的謊言騙錢,肯定知道阿律真的碰上神隱,不會那麼簡單就回來,行事才會這樣膽大。」
兩國橋就在眼前,過橋便是崗哨。
掠過河麵的風帶著春天的味道,輕輕撫上臉頰。低頭一看,往複的小舟、木材船,似乎較冬天輕快。在這令人滿心雀躍的季節裏,竟然發生如此可怕之事,還是一連數起。
崗哨的建築都是一個樣,不過單就外觀而言,東兩國的崗哨仿佛比阿初熟悉的通町和深川的大一些。打開重糊不久的嶄新紙門,跟在六藏身後入內,隻見進門的泥土地上站著三名男子。
「雁太郎頭子。」
六藏出聲喚挺立在蓋著草蓆的屍體旁的男子,恭敬行一禮。隻消看上一眼,阿初便曉得那就是雁太郎頭子。那張五官分明的臉,見過一次便難以忘懷,但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幾乎要碰到崗哨天花板的身軀。對方確實是先前在兩國橋畔見到的那個人,絕對沒錯。
「我接到通知趕來了。」
雁太郎頭子寬闊的下巴一點,為身後的男子引見:
「這是通町的六藏頭子。六藏頭子,這是東兩國這個月輪值的喜兵衛大爺。」
雁太郎頭子嘴裏的喜兵衛,是活像顆紅豆的老人家。頭頂上小小的發髻,也教人想起豆子。他整整齊齊地穿著細直紋和服與外褂,腳上的襪套雪白如新。
「你妹妹?」雁太郎頭子看看阿初說。
「她叫阿初。」六藏回答。
雁太郎頭子露出大齒一笑。「我知道。不過,你妹妹怎麼會來?」
「帶贖金到中之橋的,就是她。」
「是嘛,那真是讓你擔驚受怕了。」雁太郎慰問道。
崗哨一角的板凳上,坐著怎麼看都不搭調的一男一女,彼此盡可能遠離對方。看情形,女方是「的屋」的老板娘,而男方則是惣助待過的舊衣鋪的老板。
雁太郎頭子朝坐著的男子大手一揮,開口:「這是牛込的舊衣鋪長田屋的老板,卯兵衛。」
男子迅速自板凳上起身,輕輕行個禮。年紀約莫四十開外,一張臉油光水滑。
「這是阿貞,『的屋』有名的老板娘。」
雁太郎頭子冷冷地介紹,女子仍嫣然一笑站起來。臉蛋與文字春有幾分相似,卻令人感到庸俗,是粗糙的肌膚上塗著厚厚白粉的關係嗎?
「他們已確認是惣助。要商量的事很多,不過,請先看看遺體。阿初是吧,倘使不怕屍體,也來瞧瞧。假如你能想起中之橋騒亂時,曾瞥見這張臉或這高個子的身影,就再好不過。」
阿初與六藏並肩走近屍體。一個機伶的小夥子,大概是雁太郎頭子的手下吧,俐落地掀開草蓆。
屍體仰躺,睜大雙眼瞪著天花板,神情仿佛極其驚訝、極其痛苦,隨時都會大叫出聲。阿初不由得移開目光。
「確實是高個子。瘦瘦長長的,果真像竹竿。」
六藏說著,單手輕輕一拜,蹲下開始驗屍。雁太郎頭子也嘿咻一聲,在旁邊蹲下。
「這屍體很怪吧?」雁太郎頭子說道。「找不到傷口,也沒瘀痕。若是淹死,肚子裏又不見積水。何況,溺斃的人罕有睜著眼的。」
「嗯,這恐怕不是淹死的。」六藏皺著眉點頭。「臨終之際好似受到莫大的驚嚇。」
「會不會是中毒?」
「……」六繭翻看惣助屍體的頸項周圍,並以指尖摸索。
「不管怎樣,既是起內哄,要不是大打一場後被殺,要不就是出其不意被幹掉,下手的方式不會太高明。」雁太郎頭子雙手抱胸前。
六藏正觸摸死者耳上一帶。由於泡在大川裏,發髻已散開。六藏伸指進去,隨即低聲道:「找到了。」
「什麼?」
「就是這裏。請摸摸看,有個被刺穿的小孔,但四周微微凸起,像是發腫。」
雁太郎頭子依言伸手進死人的發中,雙眼一亮。
「真的。」他轉身問六藏:「你怎麼曉得?」
「沒什麼,是亂猜的。我想,既然傳信用了矢場的箭,會不會又用在這兒。」
「是嗎……但那種箭的威力,要射殺一個人恐怕很難,約莫是在箭頭塗毒吧?這傷口紅腫的情形,是有那種味道。」
「多半沒錯,我們最好把手洗幹淨。」
雁太郎頭子的手下已機伶地裝滿一盆水。頭子接著吩咐那年輕手下,剃光屍體的頭發。
「要過奈過奈何橋,還是弄得清爽點好。死者不會怨你的,快動手吧。」
將處理屍體的事交給手下後,阿初等人便回到阿貞與卯兵衛坐著的地方。
「對了,阿初,你見過那高個子嗎?」
阿初搖頭。「沒見過。那麼顯眼的人,光是看到影子,也不容易忘記。」
在中之橋上,阿初隻與那個被化為觀音的妖怪摘下首級的男子交過手。一片漆黑裏,即便有他人潛伏,恐怕亦無從得知。當時六藏的手下四處埋伏,阿初也是等他們蜂擁而出才發覺。
「喂,阿貞,換你出場。來一下。」
輪値的喜兵衛在旁邊準備記錄。不知為何,阿貞一臉雀躍地靠近雁太郎,一副立時便想開口的模樣。然而,雁太郎頭子大手一揮,不耐煩地阻止她。
「這個阿貞不是什麼好東西,會說謊,也會騙人,所以她的話不可靠。不過,在惣助這方麵,她倒是提起一件挺有意思的事。」
「討厭啦,頭子,人家才不會撒謊。」阿貞將豐滿的胸部一挺,佯裝生氣。「至少,人家是拚命在幫頭子忙。」
雁太郎頭子不理她,徑自對六藏陳述:「在阿貞店裏和惣助玩在一起的那些混混中,有人以前打過火。」
「打過火?那身手想必十分矯捷。」
「沒錯,你果真一點就通。綜合阿貞和店裏女人們的說法,及從其他客人那裏打聽到的消息,在中之橋與阿初交手的,八成就是這個打火出身的家夥。不管年紀或身形,都與那具無頭屍相符,且幾乎天天上『的屋』的人,這陣子卻一直沒露臉。」
阿貞忍不住插話:「可是,惣助和朝太郎可沒在我店裏商量過擄人的事。要是聽出點話頭,我絕不會坐視不理,一定馬上通報頭子……」
「那個打火出身的叫朝太郎嗎?」
「對。」
「惣助和朝太郎——但,假使這樁命案是因內哄而起,肯定有第三個同夥。」
「搞不好有第四個、第五個。再怎麼說,他們貪圖的可是一千兩。」
「雁太郎頭子。」阿初一喊,身形龐大的頭子拱肩縮背般望向她。
「什麼事?」
「綁架阿律恐怕是他們造出來的。」
六藏以眼神警告阿初,但阿初繼續道:「阿律不是被惣助和朝太郎那夥人擄走的,而是真的遇上神隱,惣助他們隻是趁火打劫。可是,要趁火打劫,也得知道一些內情吧?他們一定是曉得阿律遭到神隱,真的回不來。否則也不敢大膽宣稱人是他們拐走的,還上門要贖金。」
六藏不悅地閉緊嘴巴。雁太郎頭子一雙大眼興味盎然地輪番打量兩兄妹,嘴裏卻說:
「阿貞,你回去坐好。」於是,阿貞不甘不願地回座而卯兵衛仍一臉惶恐,規規矩矩地端坐。
雁太郎頭子將身子彎得更低,直視阿初問:「聽說那天晚上有妖怪出現?」
阿初睜大眼:「頭子也知道?」
「是啊,人的嘴是關不住的。協助辦案的人,往往都是老成穩重,即使如此,親眼目睹妖怪,要保持沉默恐怕很難。」
六藏朝雁太郎頭子行一禮,「沒打一開始便告訴頭子,是由於那件事委實太過離奇。絕非刻意隱蹣,請頭子見諒。」
「哪裏的話。換成是我,一樣會要大夥一個字都不準泄漏,所以你別放在心上。」
阿初也鬆口氣,抬起頭回答:「是的,有妖怪。」
「阿初也看見那妖怪?」
「嗯,還講過話。」
接著,阿初將當晚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雁太郎頭子。
「觀音菩薩啊……」雁太郎頭子低喃。「不過,這事實在不尋常。妖怪說『這人的頭我要了』是吧?」
「對。它是為了處罰利用神隱來要錢的男子才會現身。所以,我推測神隱的事,從頭到尾都是那妖怪幹的。其實,還有另一件案子。」
阿初大略敘述阿秋的案子,雁太郎的眼睛睜得更大。
「真沒料到。」雁太郎摸摸光潔的額頭。「這下不枉我找卯兵衛來。」
阿初的視線往卯兵衛坐著地方望去。這時,在惣助屍體旁的手下忽然發出一聲:「嗚嘿!」
「是。」卯兵衛立即站起(注18)。
雁太郎頭子一笑。「卯兵衛,這不是在叫你,是他受了驚在哀嚎。喂,怎麼啦?」
手下不禁臉紅,「對不起,因為嚇一跳,忍不住脫口而出。」
惣助的頭發已剃光一半,露出整片耳朵。
「傷得十分嚴重,像剛起的膿包。」
三人又走近屍體,細看手下指出的傷處。約莫孩子掌心大的一塊黑青腫起,中央有個小洞。洞孔不是圓的,四周的皮置進傷口。
雁太郎頭子又喚來阿貞。「你可別裝淑女,我知道這種程度的傷口和屍體嚇不倒你,快看。」
即便如此,阿貞仍半別過臉,才瞥向傷口。「哎呀,好慘。」
「你相當熟悉箭傷吧。矢場那種地方,再怎麼提防都難免會發生射傷或擦傷之類的意外。如何?這像矢場的箭造成的傷痕嗎?」
「這個嘛……嗯,的確頗類似。但若是用我們的箭,傷口應該更大。況且,怎麼會又黑又青,腫得這麼厲害?」
「這你還是不知道的好。勞駕,你可以走了。」
趕人似地要阿貞離開後,雁太郎頭子總算喊來卯兵衛。一幹人各自落坐,雁太郎頭子拿起近旁的茶杯,大口喝茶。
「卯兵衛,你告訴我的那些話,似乎就是派上用場。」
「我、我的話?」
外表規矩的舊衣鋪老板,緊張得渾身僵硬,唯有一雙眼眨巴個不停,活像一隻小鳥。顯然他是拚命忍著不去看惣助屍體所在的地方。
「十年前,惣助還在你手下幹活?」六藏問道。卯兵衛望著雁太郎頭子,瞧見他點頭才放心回答:
「是的。他爹以前在我們舊衣鋪附近挑擔子賣菜,但他雙親早死,我可憐他沒地方去,便收留他,所以我是看著他長大的。」
「據說他原本十分認真幹活,卻學會賭博,步入歧途?」
卯兵衛悲傷地眨眨眼,「不曉得是被誰教壞的……」
「沒辦法。容易沉溺賭博的人,不管看得再緊,依舊會淪陷。」
「我曾嚴厲教訓他,甚至哭著求他。無論如何,對我們夫婦來說,比起傭工,惣助更像兒子。我倆沒有孩子,真的對他視若己出。或許是這樣,他反倒覺得我們煩,終究還是離開。」
「直到今天都沒再見麵?」
卯兵衛又看看雁太郎頭子,才答覆六藏。「不,一年會見上一次…不,兩年一次吧。偶爾他會突然上門。」
雁太郎頭子瞥了屍體一眼,說道:「都是來要錢的。」
卯兵衛也望向惣助的遺體。「他畢竟有需要我們幫忙的時候。」
六藏不禁哼一聲。
卯兵衛連忙解釋:「他不時會替我們牽線談生意,或帶客人過來。不少光顧的客人,說是惣助介紹的。」
阿初聽著不由得有些心酸,卯兵衛是真心疼愛惣助的吧。
「那麼,卯兵衛老板最後見到惣助是何時?」六藏問。
「就在最近,大概是一個月前。」
「當時,他有沒有不對勁的地方?」
「沒什麼異狀,反倒是我們剛虛驚一場。」
雁太郎一副別有深意的表情,惹得阿初與六藏都注視著他。
「有妖怪。」雁太郎頭開口。
卯兵衛再度惶恐地縮肩,「觀音菩薩在我們舊衣鋪現身。」
一個月前,夜裏還很冷。最先瞧見妖怪的,是舊衣鋪一帶巡夜防火的男子。
「我們經營舊衣生意的,由於商品容易著火,格外小心提防。所以,這一帶冬天的巡夜不像別處全交給木戶守衛,我們會輪班巡邏,而且每次必定是兩人一組,絕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那是個新月之夜,加上一直都是陰天,連星星都看不見,四周一片漆黑。我們夫婦已睡下,卻聽到有人喊門。出去一看,原來是輪班巡夜的兩人。他倆跟我很熟,又與我同年,都是做舊衣生意的老實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撒謊編造故事。可是,他們居然說「卯兵衛,快來看,觀音菩薩飄浮在你家屋頂上」。
我和內人連忙到外麵一探究競。分明一片昏暗,但巡夜的兩人指示的地方,也就是我家屋頂上空,猶如掛著一輪滿月,皎潔明亮。而在那光輝中,有尊聖潔無比的觀音菩薩。
我不禁一陣腿軟,內人則一個勁朝拜,巡夜的兩個人也愣在原地。觀音菩薩背對著我們,見不到祂的尊容,但祂身上五彩法衣飄飄,極其奢華豪美。我也拚命禮拜,一回過神,觀音菩薩已消失無蹤。」
但是,翌日晚上,卯兵衛又被昨晚那兩人叫醒。觀音菩薩飄浮在同一個地方,轉眼便不見蹤影。巡夜的兩人與卯兵衛夫婦滿心崇敬,不住伏拜。
「之後,觀音菩薩就不再現身。但正因難得一見,才更値得感恩。我與內人都真心歡喜,不知觀音菩薩會如何庇佑我們。」
然而,約莫十天後的某個晚上,舊衣鋪的人被一陣駭人的叫聲驚醒。
「是巡夜人的叫聲,似乎在拚命呼救。」
卯兵衛等人奔出門外一看,觀音菩薩竟然近在眼前。
「不像前幾次那樣出現在屋頂,而是浮在地麵上。兩個巡夜人癱坐在觀音旁邊。當晚由兩個小夥子一組,理應健壯得很,實則一個已昏厥,另一個也慘白著臉,眼睛瞪得鬥大。」
觀音菩仿佛壓在兩名巡夜人的頭上,法衣淩空飄蕩,忽然開口。
「是的,我聽到話聲。盡管十分懷疑自己的耳朵,但我確實聽見觀音菩薩對巡夜的那兩人說……」
——我美不美?
「我撲上去想救他們,卻被觀音菩薩的法衣彈開,跌落在地。此時,我第一次窺得觀音菩薩的容貌。」
那並非大慈大悲的觀音像。
「那是張女人的臉。美是美,卻令人感到低俗。或許是嘴巴很大,且塗滿鮮紅胭脂,也可能是眼中精光四射的關係。不過,隻消一眼我便明白,這不是真正的觀音菩薩。觀音菩薩才不會有如此庸俗的麵孔,這一定是妖怪。」
舊衣街的居民逐漸聚集,想從化成觀音模樣的妖怪底下救出巡夜的男子,但妖怪將來者一起拉進衣擺內,大笑問道:
——我美嗎?說我美。
——你們為什麼害怕?為什麼抗拒?
「原本美麗的衣裳,頓時像蛇一樣蜿蜒著往身上纏,實在教人驚恐萬分。」
一片混亂中,幾個較有急智的人,臨時捆起木柴做成火炬,伸向妖怪。妖怪發出「咻」地一聲,惡鬼般瞬間變臉,眼露異光,向上飛升,飄揚的衣裳跟在身後。
「妖怪消失之際,刮起一陣腥臭的狂風,仿佛要吹倒我們似地呼嘯而去。」
兩個巡夜人當晚便臥病不起。一個好歹救回小命,但卯兵衛他們趕到時已昏迷的那一個,卻飽受高燒折磨,不到三天就撒手歸西。
「也是被殺的。」
然而,最初發現觀音菩薩浮在半夜的人卻平安無事,不僅沒受到攻擊,還虔誠膜拜,這該如何解釋?眾人都大感困惑。於是,有人認為真正的觀音菩薩與妖怪偽裝的冒牌貨都曾現身。
「但舊衣街的女眷們,包括我內人在內,都認為沒啥好懷疑的,打一開始便是同一個妖怪。先前巡夜的人未遭襲擊,隻因不像這次是兩個小夥子。」
舊衣鋪由於做生意的關係,常會經手一些不太幹淨的東西,對鬼怪及靈異之事不至於大驚小怪,反而能夠冷靜思考。
「內人說,妖怪最初是從我們屋頂現身,那麼肯定棲息在店裏。既然會害死年輕男人,又長得一副低賤的女人模樣,可見必定棲宿在女人的和服上。於是,我想起一事。每當見到那妖怪飄蕩的衣裳,或許是這一行做久,總會仔細觀察圖樣花色。其中有個花色,我記得曾在商品中瞧見。」
卯兵衛和老婆翻遍整家店,終於找出與妖怪衣裳某部分花色極其相似的舊衣。
「那是件繡著華麗牡丹的窄袖和服。」
而且,將他與老婆的記憶拚湊起來,買進這件窄袖和服當天,恰巧就是觀音妖怪首次出現之日……
「這一定要請寺廟供養或火化才行。正商量此事時,惣助忽然上門。」
見夫婦倆神情凝重,惣助詢問出什麼事,兩人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惣助非常感興趣,連連說好極了,交給他處理。當然,我和內人都反對。這東西無從處置起,且惣助還年輕,容易被妖怪纏上。可惣助完全不顧我們的憂慮,認為既然妖怪真有其事,就能高價賣給雜技棚,硬帶走那件窄袖和服。」
這便是卯兵衛夫婦最後一次和惣助見麵。
阿初雙手捂著臉,長歎口氣:「真沒想到……」
就是那件和服,不會錯的。那即是一切的元凶——天狗魔性的棲身之處。
「沒想到吧?我聽卯兵衛提起時,也大吃一驚,因為我剛聽說中之橋的事。」雁太郎頭子雙手交抱胸前。
「卯兵衛,」六藏猛地傾身向前,「還記得賣那件窄袖和服的是誰嗎?」
「很遺憾……」卯兵衛為六藏的氣勢震懾,微微後退。「名字和來曆都一無所悉。我們原本便是收購舊衣的,見沒可疑之處,也就未多問。況且,那是個武家千金。」
「武家?」
「是的,這我倒不會認錯,不是女侍。」卯兵衛同情地垂下眉毛。「經常有生計困難的武家夫人和千金來賣衣物。遇到這種時候,我們禮貌上不會詳加追問,自然也不會細看長相。我想,這在當鋪也一樣。」
「是嗎……那麼,你不記得那名武家姑娘的容貌?」
「她蒙著紫色頭巾,看不見臉。不過,年紀很輕,手腕肌膚極為白淨,想必十分美麗。」
不知相貌,也不知來曆。啊啊,真令人著急,阿初不由得咬緊牙。
「你還記不記得其他的細節?有沒有能查出是哪家姑娘的線索?」
或許是受到六藏與阿初懊惱的情緒感染,卯兵衛也埋頭苦思。活像隻小鳥的的卯兵衛,試圖捉住腦海中那雙忙碌地飛來飛去、名為「記憶」的小鳥……
「那是我與內人一同接待的客人,」卯兵衛緩緩地說,「對了,那位小姐要我們務必將這件和服賣給年輕美麗的姑娘。不過,這算不上稀奇,那和服如此華麗,會買的一定是年輕姑娘。」
然而,武家姑娘的話聽在阿初耳裏,卻別有意味。那妖怪——天狗,那女人執著的妄念,渴求的是年輕男子的讚賞,與年輕女子的鮮血。要求賣給年輕美麗的姑娘,是極其可能的。
雖然如此,拿走窄袖和服的惣助是怎麼處置那件和服的?這件事與天狗出現在阿秋與阿律身邊,又有什麼關聯?該不會是惣助將那件和服賣掉,和服輾轉落入阿秋與阿律手中?不過,短短一個月內就曆經兩名姑娘之手嗎?何況,阿秋的嫁妝完全由淺井屋籌備,應該沒必要特地去買舊衣……
此時,卯兵衛砰地一聲雙手互擊。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眾人嚇一大跳。
「怎麼?」
「那武家千金,或許會再來我們店裏賣衣服。」
「什麼?」
「當時,由於貨色十分良好,我們便告訴她,若還有需要,請多多惠顧,對方也隨即承應。姑且不論是否會再度光顧小店,但牛込的舊衣有幾十家舊衣鋪,她可能會找上其中一家,而說不定在來我們這兒之前,她已光顧過其他店家。」
「沒錯。」這回換六藏雙手互擊,「隻要派人盯哨,也許就能逮到。」
雁太郎頭子緩緩站起。「你能派幾個人?我這邊也出幾個人手。」
阿初心頭的陰霾終於消散一些。總算找到線索,隻要尋得那名武家姑娘,便能査出天狗的真麵目。
「記住,小心沒過逾的。」雁太郎頭子叮嚀道。
「若惣助想借機賺一票,真的將這件有問題的窄袖和服賣給雜技棚,我這邊一査便知。他定然是在籌畫過程中,拉朝太郎入夥,並找了第三、第四個同夥。但目前尙不曉得這些人是誰,更糟的是,他們還會使箭。」
「是,我會提高警覺的。」阿初重重點頭答應。
讓卯兵衛走了之後,待事情談妥,一行人便準備離開崗哨。第一個來到門外的阿初,發現對麵的木戶番小屋前,有個穿著引人注目的女子背對此處。豔紫色的半四郎鹿子和服,配上織有金線的腰帶,映照逐夕陽,顯得耀眼奪目。
阿初立刻認出對方。雁太郎頭子的另一半,會變戲法且擁有南蠻人血統。
女子站在木戶小屋店頭,拿著糠袋像在品評。隻聽她輕哼著歌,似乎是新內節(注19)。那曲調似曾相識——正想著,對方也許感覺到阿初的視線,不禁轉過身。「哦,出現了。」
女子朝阿初的方向揚聲。阿初納悶著她瞧見誰,雁太郎恰巧打開崗哨的門走出。
「喔,你來啦。」
雁太郎頭子大聲說。阿初不禁回望,隻見頭子臉上滿是毫不掩飾的歡喜,令人忍不住要多看他幾眼。
「因為聽市兄說你在這裏。」女子越過道路,走向雁太郎頭子身邊。她步伐輕盈,沿途一點聲響都沒有。來到近前,香澤微聞。
「我內人,阿京。」雁太郎頭子向阿初介紹女子。
「這是通町的六藏頭子,」雁太郎頭子指著隨後出來的六藏,順勢朝阿初一揮手,「和他妹子阿初。」
「請多關照。」阿京向六藏問候,然後笑著對阿初說:「先前在兩國橋見過,你還記得嗎?」
「啊,記得。」
阿初不知為何一陣緊張,答得傻裏傻氣。
近看阿京,比上次偶遇時愈顯年輕美麗。她梳著形似鳥尾的發髻,十分特別。肌膚明明看不出撲粉的痕跡,卻如迎著朝陽的新糊格子門紙,白裏透亮。唯有嘴上塗抹鮮明的胭脂,將唇以唇筆畫得比輪廓小一圈,為她分明的五官增添難以言喻的動人風情。
「哦,喜兵衛爺也在。」
阿京向走出崗哨的喜兵衛打招呼。喜兵衛開懷一笑:
「阿京,你今天又更漂亮。」
阿京隻是微微一笑,不故作矜持,也沒回應喜兵衛的讚美。那神情,顯然是深知自己的美麗,也深知沒有刻意謙遜的必要。
「你不是該出場了嗎?」
阿京對貼心詢問的雁太郎頭子搖搖頭,幹脆地說:
「今天風向不好,不上台。你的公事要是辦完,就帶我到高橋吃泥鰍鍋吧。」
「噢,當然好。」雁太郎頭子一口答應,再次向六藏致意,便與阿京並肩而去。
還矯舌不下的阿初,愣愣目送兩人的背影。阿京又哼起剛剛那首新內節,逐漸走遠。
「那麼,我也告辭。」
招呼一聲後,喜兵衛往與雁太郎頭子相反的路離去。雁太郎頭子的手下朝六藏行一禮,關上崗哨的門。隻剩兄妹倆時,阿初才總算回過神。
「好奇怪。」
「什麼?」
六藏將手攏在袖子裏,頗感有趣地低頭看阿初。
「雁太郎頭子呀!前一刻尙且一臉凶神惡煞,一見到阿京姐,便像融化一樣,還泥鰍鍋呢。」
六藏仰望著傍晚的天空笑了。「每個岡引有各自的辦事方式。放心,雁太郎頭子承諾的事,從不會輕忽。」
兩人往兩國橋的方向邁開步伐。雜技棚與戲棚的拉客聲、梆子聲,從四麵八方傳來。
「阿京姐真漂亮。^
「是啊。」六藏也讚成。「不過,可不止漂亮而已,她亦是雁太郎頭子的副手。」
「真的?」阿初步。「阿京姐幫忙辦案?」
「聽說是,且她在江湖藝人中相當吃得開。藝人人麵廣,消息也靈通,雁太郎頭子要打聽消息或找人時,阿京十分得力。」
阿初感到心口一陣暖意。這便是所謂的憧憬嗎?
不知不覺,阿初哼起剛剛阿京低吟的新內節。雖琴與唱歌等才藝一竅不通,阿初卻似曾聽過這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