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得好,阿鐵。」阿初由衷稱讚,接過鑰匙後又說:「實在太嚇人,拜托你快恢複原狀。」
於是「阿初」輕聳肩,彎身蹲下。還以為它要變成那陣白蒸氣,卻發現它已重回虎斑貓之身。
「呼,真是驚人。」
右京之介擦著冷汗感歎時,阿初手中的鑰匙已「卡喊」一聲,打開南京鎖。阿初與右京之介合力推開沉重的木門。
「我來把守,快點!」
兩人將阿鐵留在門外,小心踏進比色還深沉的漆黑冰庫。裏麵顯然沒點燈。
「伊左兄、鐵兄,在嗎?」
阿初低聲呼喚。冰庫深處仿佛有動靜,也傳來人類的汗味。
「我們是前來搭救的。」右京之介也說。
眼睛很快便習慣黑暗,地麵鋪著濡濕的稻草,木門左側草蓆及舊布堆積如山。
成堆的物品後方,隱約可見發髻的輪廓。
此時,突然「鏘鄉」響起鎖聲。
右京之介步出門外,取來守衛的蠟燭,燭光頓時照亮狹窄的冰庫。眼前,一個人靠在左側牆上,另一人橫躺在裏側的牆邊。兩人都梳著工匠的發髻,穿著汙穢不堪的和服,抬頭望向他們。
那景象實在令人不忍卒睹,阿初不由得屛息捂住嘴。他倆雙手遭到反綁,口中堵著肮髒的手巾,且身上的鎖鏈打進地麵的樁,像對待狗一樣。兩人左踝各套有一個鐵環,鎖鏈便是扣在鐵環上。
阿初趕緊走近,先幫忙解開手巾,接著為他們的雙手鬆綁。右京之介替阿初執燭照明,一麵問道:
「鐵鏈怎麼鎖上的?鑰匙由守衛保管嗎?」
兩人似乎受過酷刑,渾身是傷。倒在裏側牆邊的男子,發髻雖未全部散開,但滿麵胡髭,其中一隻眼睛黏著眼屎和血塊睜不開。
於是,倚著左牆、年紀較輕的男子艱難地開口:
「守衛……有鑰匙。」
右京之介立刻奔到屋外。此時,阿鐵探頭進來催促:
「阿初,快點。對麵房間亮燈了。」
「你們是來救……」
「對,奉的是高積改役同心柏木大人之命。振作點,能走嗎?我們得從這裏逃出去。」
阿初與右京之介各自扶起一人,較年長的男子似乎已半昏迷。
「你是伊左兄,還是鐵兄?」
阿初問自己所扶的男子。雖然一臉不安,但眼裏已露出希望,他斷斷續續地回答阿初:
「我是、鐵二郎,那位是伊左兄。昨晚、他就發高燒、連水都、喝、喝不下。」
「沒事了,我們走。」
右京之介向阿初點點頭,一手撐著衣左次,一手拿著爉燭,小心踏出門外。
正如阿鐵所說,冰庫正對麵的淺井屋二樓窗戶透出燈光。一行人走出冰庫時,一樓的出入口也亮起燈,還傳來喀啦的開門聲。
「動作真快,恐怕是樓上也有人看守。」
右京之介懊惱道。兩名工匠幾乎無力行走,何況阿初是個弱女子,隻能龜速前進,真是急死人。
阿初奪力向前,不時回頭看。矮樹叢中亮起光,且不止一盞。兩盞、三盞,現下已有四盞。同時,人聲傳來,追兵逐漸接近,甚至聽得見踩在草地上的聲響。
阿初才想著不曉得阿鐵情況如何,便現它殿後,不停左右奔跑,不時前後觀望無法順利逃亡的阿初與右京之介,以及近逼的追兵。阿初低聲問:
「阿鐵,有啥好主意?」
不料,追兵聽到話聲,便大喊「這邊」,恨得阿初直咬牙。
「怎麼辦?」阿鐵也手足無措。
「你再變個什麼吧?」
「沒範本我變不成。」^
阿鐵的道行還不夠。但若又像剛剛那樣鑽進和服裏,阿初可吃不消。何況,光變成無臉女嚇人,也無法遏止眾多追兵。阿初拚命抱著步履蹣跚的鐵二郎,努力站穩腳步前進,一麵轉頭對阿鐵吼:「一定有什麼能變的!」.
「阿初姑娘,伊左次就拜托你了。」
或許是看不下去,右京之介留下這句話,讓伊左次靠著旁邊的樹,往回走向冰庫。途中他伸手入懷,打算抽出匕首。
阿初很清楚,即便追兵隻有一、兩人,以右京之介的身手也無法將他們逼退。她感覺腋下冷汗直流,不由得再次朝阿鐵叫道:
「阿鐵,快想辦法!」
四盞燈已追至冰庫前。此時,搖晃的亮光中,再度冒出蒸騰白霧,接著便聽右京之介驚呼:
「哇啊!」
扶著鐵二郎的阿初倏地停步,轉頭一瞧,也訝異地張大嘴。
夜色沉沉中的樹木後方,突然出現一枚大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將棋棋子。當然,讓樹頂沙沙作響的棋子沒有眼耳口鼻,平板的白木色正麵,出現大大的黑字「卜」,是「步兵」。
「嗚哇~」
「這是啥……」
嚇破膽的追兵異口同聲大叫。燈光劇烈搖晃,不知誰沒拿穩,瞬間少一盞。
(是守衛的將棋棋子!)
雖然沒範本,怎會偏偏選上將棋棋子?錯愕的阿初麵前,巨大的步棋轉眼長出毛絨絨的手腳,猛力站起。附近一棵樹「劈哩哩」地折斷。
「妖、妖、妖怪~」
一陣尖叫中,追兵自冰庫前逃散。其中一人因驚恐太甚,竟然胡亂撞上同樣瞠目結舌的右京之介,撲倒在阿初身前。
瞥見鐵二郎與阿初,還有癱軟無力地背靠樹幹的伊左次,對方大吃一驚。那是個脖子粗短,嘴角有著醜陋傷疤的矮小男子。
「你、你們——給我住!」
不等男子說完,阿初從袖中掏出七味辣椒粉包,朝他臉上扔去。辣椒粉撒了男子滿麵。
「嗚嘎……」
男子雙手掩臉,直跳腳。阿初立撲上前,用力將男子推向庭院的另一邊。男子應聲往後栽倒,滾落連接葫蘆形池塘的斜坡,「嘩啦」響起一陣水聲。
一回頭,大得必須仰望的將棋棋子,正胡亂揮舞手腳,大步走來。一路上樹倒枝斷,所經之處連假山也夷為平地。此刻,追兵已作鳥獸散,一每個哀嚎哭喊,不知該往哪裏逃。淺井屋的房舍凡有窗的都燈火通明,目睹院子裏的情狀,房內也傳出淒厲的尖叫。
「那究竟是什麼?」連鐵二郎的話聲都變了調。
「放心,是幫手。」
即使阿初這麼說,鐵二郎張開的嘴仍合不起來。
「阿初姑娘,趁現在快走。」
剛才被男子撞倒,弄得滿身汙泥的右京之介跑近,抱起伊左次,連聲催促阿初。此時,從正麵看令人忍俊不的巨大「卜」字大步邁進,當著阿初等人的眼前左轉,身軀重重撞上淺井屋的木牆。一次、兩次、三次,猛撞三次後,牆片片碎裂,木屑甚至飛到阿初身邊。
「快、快走!」
右京之介叫道。阿初繞到大棋子後方,先將鐵二郎從崩壞的牆縫推出去,接著自己也逃到牆外。右京之介扛著半昏迷的伊左次尾隨在後。
「阿鐵,可以了!」
一到外頭,右京之介便對將棋棋子揚聲大喊。於是,阿鐵毛絨絨的大手一揮,表示明白,然後一屁股坐下,擋住牆上的縫隙,也擋住想繞到玄關的追兵。
「趁現在快逃!」
用不著右京之介提醒,阿初與鐵二郎以兩人三腳的姿勢向前跑。右京之介背著頹然無力的伊左次,趕緊跟上。
跑啊跑,頭也不回地拚命跑。淺井屋內響起的尖叫、怒罵與騷亂喧嘩,也被拋在身後。
這陣騒動驚動淺井屋四周的人家,大夥紛紛開窗探出頭。如此良機怎能錯過,阿初拉開嗓子,邊跑邊喊:
「有妖怪,就在那邊!妖怪會把人踩扁,大家快逃啊!」
投以關切的鄰居愈來愈多,窗戶一扇扇透出亮光。
「有傷患,借過!」
右京之介也大喊著狂奔。回到駒形堂前,騷動已擴及這一帶,誠訪町的木戶守門人也趕來。阿初他們趁機通過木戶,穿過禦藏前的渠道左側,橫渡鳥越橋。沿神田川跑到新橋時,騒動早遠離,總算能喘口氣。
右京之介上氣不接下氣地笑道:「阿鐵真有辦法。」
阿初點點頭,對鐵二郎微微一笑。「你肯定大受驚嚇,不過,我們是友非敵。現下要前往日本橋萬町,到達後再慢慢解釋。」
鐵二郎年近三十、長相頗為端正。他茫然望著阿初,勉強發出一聲「噢」。
所幸,回程一路通行無阻,一行人平安返抵姐妹屋。不過,一敲後門,應門的道是六藏。隻見他板著一張臉,氣得鼻孔都撐開了。
「哥哥,你幾時到家的?」帶著鐵二郎徑往屋內,阿初問道。
「你到底在搞什麼?」六藏斥喝。
然後,換背著伊左次的右京之介跑過他麵前:
「六藏頭子好。頭子娘還沒休息嗎?」
等著他們回家的阿好與加吉趕緊上前幫忙,姐妹屋瞬熱鬧萬分,而在最忙亂的時候,阿鐵也平安歸來。
「阿鐵!」阿初飛奔過去抱緊它。
隻聽阿鐵喵喵叫道:「我肚子餓扁啦。」
做夢的姑娘
話說——
阿初等人逃離淺井屋當晚,在另一處,有個年輕姑娘蓋著嶄新的綢被,於淺眠中做著夢。
她的夢,不似折磨過木屐阿秋的那般恐怖。且幾個月下來,她已對這夢十分熟悉。
夢中,她待在一座不知位於何處的櫻花林裏。
她從未向別人描述夢境種種,也以為世上隻有她會做這樣的夢。假如她曉得木屐鋪的阿秋怕得懷疑被附身時,夢裏的場景同樣是那座奇妙的櫻花林,想必會大為驚訝。遺憾的是,她不會得知此事。
若立於平地,舉目四望,視線所及均是無垠的櫻花林。夢境裏,這位姑娘總是漫步其間。
她感覺十分自在。櫻花林很美,淡紅花瓣在不知何處吹來的微風輕撫下,用不著姑娘伸手觸摸,甚至不必吹上一口氣,便紛紛飄落。落在姑娘的衣襟與腰帶,宛如愛慕者般跟隨著她。
姑娘雪白的手指拈住一片花瓣,嫣然微笑。
一望無際的花海中,不見半個人影。姑娘緩緩移步,嘴裏輕輕哼歌。伴著姑娘的歌聲,花瓣也愉快隨風飛舞。
好安靜。森林與花朵都靜寂無聲,姑娘的心也平靜無波。
姑娘一轉身,環視四周,接著張開雙臂,舒展背脊。這裏猶如她的庭園,隻要待著,便打從心底感到輕鬆舒暢。
此時一陣強風襲來。櫻花林齊聲作響,大量的花瓣雪崩般落下,姑娘揚聲笑著接住,又抬手揮灑花瓣。
「誌乃。」
有人發出呼喚。在姑娘耳裏,那是櫻花色的嗓音。
「誌乃。」
這是姑娘的名字。她盈盈一笑,麵向將花瓣吹得如暴風雪的風源處。
「姨媽。」
姨媽總是出現在風的來處。姑娘邁步向前,強風瞬時停息,恢複仿佛讓心都融化的靜謐。櫻瓣不再飛舞,僅隨姑娘移動的腳步,一片、一片輕輕落下。
不久,櫻花林的另一端,隱約浮現淡淡人影。在雲霧包圍中,看不真切。
「姨媽。」
姑娘在內心呼喚。姨媽總是待在那陣霧靄中,如同往昔豪門深宮的貴夫人一向置身細簾後。真正美麗高貴的女性,是不輕易在人前露臉的。
「這是避免讓人看到隻應天上有的美貌,而興起絕望或妒羨之心。」
「誌乃。」
「是,姨媽,」姑娘應道,「誌乃在這裏。」
姑娘行至雲霧繚繞處,瞧見人影緩緩站起。
「姨媽,好久不見。」姑娘朝白霧行禮。「最近您都沒呼喚誌乃,誌乃十分寂寞。」
人影不語,姑娘繼續道:
「誌乃想早些見到姨媽,等不及姨媽歸來的那一天。」
於是,那人影一動,向姑娘走近一步。
「要我回來,誌乃,你做得還不夠。」
那口吻略帶責備,姑娘頗為傷心:
「姨媽,對不起。但請多給誌乃一點時間,再忍耐一陣子。」
雲霧後的人影僅看得出身形,看不出眉眼。然而,姑娘卻感覺到對方視線中的怒意。
「姨媽生氣了。」
櫻樹林又沙沙響動,花瓣在空中飛舞。
「姨媽,誌乃真的很想早日見到您。」
姑娘誠心呼喚雲霧另一端晃動的人影。若姨媽答應,多想此刻便踏進霧靄,投入姨媽的懷抱。這是姑娘虔摯的心聲。
然而,初次在幻夢中遇見姨媽時,兩人已立下約定,在姑娘遵照姨媽的吩咐,完成所有命令前,姨媽絕不會現身。姑娘拚命壓抑想觸碰姨媽溫柔雙手的心情,佇立原地,將心情化為言語。
「姨媽,誌乃承諾的事,絕不會食言。在姨媽重返人世前,誌乃必定全心全意力求精進。請相信誌乃。」
人影依稀遠離誌乃一步,櫻色雲霧益發深濃。
「誌乃,我也期盼那一天的到來。」
姑娘眼角微濕,雙手交握前,用力點頭。
「你是我唯一的寄托。」
「我也是,姨媽是我唯一的心靈支柱。」
語音剛落,櫻色雲霧頓時消散。姑娘感到一陣風撫過臉頰,下一刻便轉醒。
姑娘在鋪蓋睜開雙眼,凝望黑暗中的天花板。木板上處處可見圓形節眼,幾個組合起來,便像一張人臉。不止那邊,瞧,這兒也有。房內凝視著姑娘的,隻有天花板上的這些臉,此外別無他人。
姑娘自被窩中坐起,回味著方才的夢境,閉上雙眼。醒來後,姑娘也低低啜泣,淚水滑落麵頰。
(姨媽……)
誌乃好孤單,請您快來。姑娘暗自低喃,眼淚潸潸而下。
她右手撫上臉龐。唯有獨自繭居寢室時,她才會取下蒙麵的頭巾。
指尖傳來皮膚潰爛的觸感。
額頭、眼睛、鼻子、嘴角,姑娘手指依序滑過。無論哪一處的皮膚,都失去這年紀的女孩應有的光滑。
淚珠滾落潰爛的臉頰,姑娘泣如雨下。
自從遭遇如此不幸,母親一味感傷哀痛,鎭日哭泣。父親則力勸她出家,認為削發遠離塵世,苦難也會相對減輕。
可是,姑娘無法這麼想,一心希冀恢複原貌。她不願聽天由命,唯唯諾諾地活下去,任憑容貌與心遭受殘酷損傷。
姑娘日日向神佛祈禱。怎樣才能複元?假如佛祖像父親口中那般慈悲,擁有無邊法力,那麼,在冷情地命年輕姑娘遠離塵世前,便應還她本來麵目,撫平她的心傷。會的,一定會的。
然而,她的誠意並未感動上天,姨媽卻翩翩現身。
姨媽堅強溫柔,不似父親老勸她逃避,不若母親終日沉溺在歎息中,隻告訴她該怎麼做,才能重拾往日的自我。
(我會變回原來的樣子。)
捂著受傷的醜陃臉頰,姑娘再次告訴自己。
(所以,首先一定要請姨媽到我身邊。)
姨媽承諾,隻要重回人世,便能實現她的希望,讓她恢複原有的美貌。
該怎麼做,姨媽已告訴她每一步驟,隻需依照吩咐實踐。待一切悉數完成——
姨媽就會複活,而我又能變回美女,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屆時,兩人一起生活,該有多麼快樂。姨媽不斷告訴我身為美女的幸福,說的不是別人,正是她在世時度過的人生。
姑娘起身走近房間一角的堅固小衣櫃,打開最下麵的抽屜。
裏頭收著一件窄袖和服。
姑娘寢室裏沒點燈,唯有微弱的月光照進窗戶。然而,和服上縫綴的奢華金絲銀線,仍誇示般發出異光。她仿佛受那光輝吸引,伸出雪白的手,拿起和服。
約莫一個月前,姑娘初次見到這件窄袖和服。盡管時序已進入替季,櫻花花苞仍硬實,每逢陰天,套著襪套的腳尖依舊感受到寒冷。
姑娘瞞著雙親,偷偷將和服自倉庫裏取出。盡管這般擅自行事,定會受罰,但仆傭們亦可憐姑娘遭逢的災禍,總小心翼翼伺候她,因此任性些也無妨。
姑娘是依現身夢中的姨媽吩咐取出和服。是的,那是姨媽頭一件交代的事。
「這和服滿是我年輕時的回憶。」
姨媽是這樣說的。
「我的青春、我的命運、我的幸福時光,它全知道。我的心仍留在這窄袖和服上。」
從小姑娘便曾聽母親談及,也曉得姨媽年輕時愛用的器具與衣物都收藏在倉庫裏,隻是母親嚴禁她接觸這些東西。姑娘不明就裏,母親解釋這些東西與過去發生的不幸有關。再三追問詳情,母親卻告訴她最好別探究。
如今仔細回想,母親確實相當提防。一年一度曬衣除蟲時,母親甚至不準仆傭靠近存放姨媽遺物的櫥櫃,一概親自動手。姑娘隻要接近倉庫,母親便露出駭人的神情,語氣強烈地斥責,仿佛處理的是葛或漆等稍加碰觸便會中毒的物品。
隻不過,當時姑娘畢竟年幼,縱使逐漸長大,在身受那場災難閉門不出前,還有許許多多事物占據思緒,因此並未將這類瑣事放在心上。
「每戶人家的規矩和習慣不同,別去批評追究,要緊的是切實遵守,這才是持家的女人的分內之事。」
母親的這番教誨,她也老實接受。對姑娘而言,倉庫裏的姨媽遺物,與其說是勾起好奇心的寶物,毋寧是令人生畏的家規象征。那時,姑娘真心覺得這種麻煩事交給母親就好。
姑娘的日子過得十分平靜愉快,卻在兩年前的冬天起了小小變化。
姑娘墜入情網。那是場不該發生的戀情,絕對無法修成正果,但……
(日道大師!)
姑娘拿著窄袖和服,閉上雙眼,追逐心愛的男人烙印在眼底的身影。他的容貌,他的嗓音,姑娘沒有一日忘懷。
眼角溢出新的淚水。
那時候——深信世上所有夢想都會實現的那段幸福時光。
恰在同一期間,發生一件與倉庫裏的遺物有關的騒動。新雇的傭人心懷不軌,起了貪念,偷拿倉庫裏的物品出去變賣。母親四處奔走處理善後,不但解雇肇事的傭人,還為倉庫換上更牢固的鎖。整顆心比季節早一步迎接爛漫春日的姑娘,對母親的勞碌奔波不為所動,僅僅覺得母親真是辛苦。
但唯有一次,姑娘聽見父母待其他人都熟睡後,湊在深夜座燈轉暗的房裏悄聲商量。驀地,她心頭泛起不祥的預感。
「我想,那些遺物還是托住持大師供奉在寺裏比較好。」母親低聲說。「留在家裏也不能保證不會再發生類似的事,因為『那東西』很想出來。」
父親答話時的語氣,似乎也唯恐旁人聽見。
「你的心情我明白,但多想無益。何況,要供奉在寺裏,一樣得取出『那東西』,不是反倒危險?」
母親憂心地歎口氣。
「妹妹她還沒死,我好怕。」
母親嘴裏的「妹妹」便是姨媽。不過,「那東西」是指什麼?倉庫裏的遺物嗎?
「『那東西』尙未死心,還想到外麵。」母親說道。
父親安慰母親,之後便沒再詳談。姑娘悄悄離開,小心不被父母發覺。她暗想,下次見麵時,要將此事告訴日道大師,因為他無所不知。
姑娘滿心期待著與日道見麵。一個月後當世間也櫻化盛開、春意盎然時,終於等到約會的好時機。暗通款曲的兩人無法頻繁見麵,所以,每次幽會姑娘便宛如身登極樂般喜悅無限。
然而,那場災難在至高無上的幸福時中來襲。
幽暗的寢室裏,姑娘緊緊抓住窄袖和服。即使已事隔一年,每每回想起仍心如刀割。她雙膝發抖,雙手發抖,渾身震顫不止。
(日道大師……)
整整一年沒碰麵。待這張臉複元,才有再見之時。日子就在這般心心念念中過去,姑娘今年已滿二十歲。
(可是,如今我身邊有姨媽。)
姑娘心想,母親真是大錯特錯,竟會害怕姨媽,實在匪夷所思。
緊握著的和服起了皺褶,姑娘仔細撫平後,悉心收進衣櫃。那是件華美的千鳥紋窄袖和服,見者無不為之心動。
矢場男
木屐工匠鐵二郎與伊左次被安置在姐妹屋的一間房,算是有了落腳之處。
兩人比阿初與右京之介料想的衰弱許多,渾身都是挨打的瘀傷,飯也沒能吃上幾口,憔悴不堪。
阿初說明情況後,六藏便吩咐文吉到西川岸町請源庵大夫。源庵與六藏相熟,經常為六藏的公務伸出援手,這回也是星夜趕來治傷。源庵與六藏早有默契,診治抬進姐妹屋的傷患時,一概不問來路,也不向他人提起。
「對了,今天有什麼菜?」
診療完畢,源庵在阿初提來的水桶裏洗手,一麵開心地問。天早就大亮,姐妹屋已開張做生意。
「今天是蜆仔味噌湯、烤玉筋魚、蛋卷,及味噌香醋拌土當歸。」
阿初早猜到大夫會問,流利地回答,最後又補上一句:
「大夫,可不能一大早就喝酒。」
源庵一笑,摸摸頭連說「知道啦」。這位無酒不歡的大夫已年過五十,臉上皺紋不少,唯有頭頂發根總是一片碧靑。本人聲稱那是酒的功效。
「加吉煮的一手好菜,我吃過再走吧。啊,對了,小初兒。」
源庵看著阿初長大,至今仍不時這麼喚她。
「那兩名工匠的膳食,年輕的那個今天就吃粥和味噌湯,明天再換白米飯,多給他滋補滋補。但年長的那那個得小心看顧,我會再過來,在我準許前,隻能喝米湯。即使本人想吃,也要叫他暫時忍耐。」
「是因為胃腸虛弱嗎?」
源庵跛起那不見一根白毛、濃黑得詭異的眉,若有所思地說:
「這個嘛,此刻我也無法下定論。」
「大夫也有不知道的事?」
「當然,多著呢。小初兒的胸脯有多大,我就不清楚,都怪你最近沒讓我診察。」
阿初拿袖子打源庵,「大夫老愛吃人家豆腐,才不給大夫看的。」
源庵一笑,旋即恢複正色。「這事挺要緊的,跟你哥哥說一聲吧。」
昨晚那陣慌亂中,阿初已和六藏說好,等安頓妥當,天亮後再慢慢談。所以,六藏此刻正呼呼大睡。
「唔……大夫先用飯吧,我也要幫著做生意。」
「小初兒,你不困啊?看昨晚那情況,你應該整夜都沒睡吧?」
阿初拍拍胸口,答道:「我還年輕,這不算什麼。」
話雖如此,與阿初同樣年輕的右京之介,卻在六藏旁邊睡得酣熟。約莫是救完人一寬心,疲累便一股腦傾泄而出。
「那真是可靠。」源庵走向店麵,卻又中途停步,回過頭異常慎重地說:「若我沒判斷錯,事情有點麻煩。那個年長的工匠……」
「那是伊左兄。」
「伊左兄嗎……他似乎吃了會做好夢的藥。」
阿初大感不解,「會讓人做好夢的藥?」
「對,詳情稍後再談。真的不能吃蛋卷下酒?」
帶源庵到店裏後,阿初正想回廚房,卻見阿鐵與文吉並肩在走廊盡頭吃早飯。阿初一靠近,文吉便抬起頭,一雙銅鈴大眼直發亮:
「這小子會吃蛋卷呢。」
果真如此,阿鐵看也不看裝貓食的小碟子,猛吃文吉分它的蛋卷。
「這樣不好吧,別把它慣壞。文哥盡管自己吃,不要喂貓。」
「有,我也在享用。」
文吉很講規矩。他在姐妹屋用飯不是一年兩年,卻絕不進店裏,也不會進房,一定是捧著膳盒,到這走廊下端坐著吃。
這時,阿鐵抬頭稱讚:「你那個加吉叔真是好手藝。」
文吉一笑。「咦,它會跟小姐說話。」
阿鐵又對文吉抱怨:「看到你這家夥的臉,好吃的都變難吃,快轉過頭。」
文吉笑道:「哦,它也對我說話。」
看樣子,文吉也聽不懂阿鐵的話。阿初拎著阿鐵的脖子,將它抱起。
不出所料,源庵大夫果然以煎蛋卷下酒,也不知是不是累極,六藏一直沉睡不起,早上最忙的一陣過去後,阿初也漸有倦意。然而,匆匆起身的右京之介卻喊著「丟臉之至」,又嚷道「實在太糊塗,我這就去看舍吉」,接著便直奔山本町。這下阿初的睡意全消,在右京之介返回前,擔心得如坐針耗。
近午時,六藏、文吉、源庵,及氣色仍不佳,但已重拾幾分精神的鐵二郎(伊左次還無法起身),還有將阿鐵抱在膝上的阿初,齊聚在六藏房裏時,右京之介平安歸來。
「舍吉不要緊,我已先帶他出來。」右京之介報告。阿初這才放下心頭大石。
「由於救人時鬧了一場,我擔心淺井屋或倉田主水會搶告把舍吉抓走。」
「我真是的,根本沒想這麼多……」阿初很氣自己。
鐵二郎急著插嘴:「請問,舍吉也受到這邊的關照嗎?」
阿初點點頭。「是的,接下來也會提到此事。舍弟很好。」
纖二郎露出至今最安心的表情,「啊啊,太好了。」
「怕遭到跟蹤,我不敢直接帶舍吉到這裏,繞了不少路,先安置在我道場學友那裏。我說有點事情要暫寄一下,約一個時辰後再去接。對方新婚不久,他的妻子性情十分溫柔善良,舍吉似乎也頗安心。」
他對鐵二郎微微一笑,「我告訴舍吉你們平安無事,他高興得哭了。今晚你們就能相見。」
鐵二郎以粗糙的手拭眼角。「自小姐失蹤後,我們就沒遇上半件好事。舍吉年紀還小,一定吃不少苦。」
六藏叼著煙管望著兩人,不禁幹咳一聲,開口道:
「那麼,昨晚究竟是什麼情況?」
「阿初,那是你哥哥?」膝上的阿鐵問,「長相真嚇人。」
「阿初,把那隻貓收拾掉再來。」長相嚇人的六藏頭子語氣不善,「在那裏喵喵鬼叫,吵都吵死了。這時候你抱隻貓幹啥?」
哥哥這麼說,阿初也無法違抗。阿初抱著阿纖起身走到隔壁套間,輕輕將阿鐵放出窗外。「你在屋簷上聽吧。」
「這倒無所謂,不過……」阿鐵伸伸舌頭,「六藏頭子那張臉,一看就是個醋壇子。」
「你就愛講這種閑話。」
回到六藏的房間,端茶點來的阿好正為惶恐的鐵二郎披上夾襖。阿好在這方麵最是細心熨貼。
見所有人都到齊,阿初便將昨兒個一整天的事告訴六藏與源庵,不時偷覷鐵二郎的神情。自淺井屋脫身之際,他肯定也瞧見阿鐵變成的那枚巨大將棋棋子。要是他提起,該怎麼解釋?
六藏與右京之介不同,若說那隻貓會變身,是來幫我們的,他絕不可能爽快回應「噢,那真是好極了」。連阿初擁有的神奇力量,他也花費頗長一段時間才接受。假如曉得阿鐵是變身怪貓,依六藏急躁的脾氣,且別談諒不諒解,被嫌惡心、遭拎著後頸扔進渠道,恐怕已是阿鐵最好的下場。
「……事情大致如此。」
交代完至淺井屋救援的前後經過,阿初喝一口變涼的茶。六藏煙管裏塡著煙草卻沒點火,拿在手裏把玩。隻見他臉色漸緩,對鐵二郎說:
「你們受苦了。」
鐵二郎縮起裹在夾襖裏的肩,低頭行一禮。
「那麼,淺井屋將你們帶到冰庫後,怎麼對待你們的?為啥要關你們?」
鐵二郎不知是不是嗆到,連連幹咳,好不容易出聲,卻有氣無力。
「關於這點,我們也……不清楚。」
「不清楚?」六藏揚眉,「被整得這麼慘,卻不曉得對方為啥要那樣折磨你們?」
鐵二郎惶恐萬分地再次縮肩,阿初出言安慰:
「別擔心,頭子天生嗓門大,沒責怪鐵二郎兄的意思。」
六藏哼一聲,仿佛在說「那當然」。鐵二郎望著阿初,或許在她眼中找到六藏缺乏的溫柔,便一味向阿初陳述:
「把我們從鋪子裏帶走的,是名叫倉田主水的八丁堀大爺。一個掌管淺井屋所在的上野一帶的岡引,也跟在他身邊。」
右京之介點頭,「是個眼神凶惡的矮小男子吧。」
「對……當時他們說,關於阿秋小姐失蹤的案子,還有話要問,我和伊左兄隻好乖乖跟著去。不管怎樣,八丁堀的大爺都開了口,我們也不敢忤逆。」
鐵次郎像在講什麼推托之詞,一臉心虛。
「原以為一定會被帶到崗哨,卻是前往淺井屋。老板娘等在門口,還領我們進去,我們都十分詫異,不過,當然不是客房……由於正値用餐時刻,甚至為我們準備飯菜。我不禁想,早知道應該帶舍吉來。倉田大爺起先要拾吉一道走,是我請大爺放過舍吉的,把那樣一個孩子抓到崗哨未免太可憐。」
「你一開口,倉田大爺便幹脆地答應?」
「是的,大爺說你顧慮的沒錯,小孩就免了吧。」
於是,舍吉獨自留下。但倉田主水並未放過舍吉,之後仍到木屐鋪刁難他。
「吃過飯,就開始談話。倉田次爺似乎心情極佳,一點都不恐怖。瞧那情景,大爺經常到淺井屋,與老板娘講起話像是熟人。」
「倉田大人和淺井屋的老閱娘阿鬆是表姐弟。」右京之介解釋。
「嗯,我是那時候才曉得。」
阿秋的事很遺憾,你們失去依靠的老板,想必不好過,心裏也很不安吧。但鬆次郎失去心愛的未婚妻,阿鬆也眼睜睜看著獨子傷心難過,希望你們能多多體諒。我身為奉行所的同心,又是阿鬆的表弟,無法坐視這樣的不理——倉田主水是這麼說的。
「我和伊左師兄都沒作聲,隻是規規矩矩地坐著。我暗想,什麼叫無法坐視?倉田大爺一心認為是師傅殺害小姐,還講啥坐視不坐視?師傅都死了。」
鐵二郎語氣愈來激動。六藏沉著臉問:「那你呢?你認為是政吉殺害阿秋嗎?」
「哪裏的話!」鐵二郎叫道,激動得口沫四濺。「師傅怎麼可能殺害小姐!」
「但是,政吉招認了。」
「那是師傳遭到拷問,心神錯亂所致。自小姐失蹤後,師傅便失了魂似地,覺不睡,舨也不吃,半夜到處亂走,說阿秋哭著叫他、阿秋站在他枕邊,那模樣實在教人於心不忍。在這種狀態下,還受到嚴刑逼供,才會神誌不清,失控認罪。師傅絕沒對小姐下手。」
阿初心情沉重地思索,政吉的失常是目睹阿秋失蹤時異樣的光景,以致受到驚嚇?還是無法為女兒風光的衷感到高興,而深深內疚?
「我不知強調多少次,大爺真的弄錯,師傅沒殺害小姐。可是,那位大爺淡淡一笑,一再重複同樣的話……」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凡有人失蹤或遇害,不能以神鬼作崇、神隱之類的說法交代過去。每當有人離奇死亡,一定有人下手:有人失蹤,一定是遭某人帶走,或藏匿,或監禁。我不曉得鬼神的思路與作風,也不清楚妖怪及亡靈是否真的會欺騙,傷害、詛咒人,因為我從沒遇上這樣的例子。然而,分明是自己犯罪,卻堅稱是妖魔鬼怪、亡靈冤魂所為,這種家夥的嘴臉我可是見多了。
阿初不禁長歎口氣,引得六瞪大眼望著她。或許是想起與倉田主水間毫無交集的對話,鐵二郎低著頭,雙肩頹然垂落。
鐵二郎與倉田主水……不,不如挑明吧,總之阿初和柏木,永遠無法與倉田主水達成共識,就像油和水、天與地一般。
阿初也明白倉田主水話中的含意。確實,如他所說,每當發生殺人或失蹤案件,不應僅以鬼神、亡靈作祟交代,否則何必設禦番所,又何必置與力、同心和岡引?將一切視為凡人智識不可及的怪力亂神,是遠古時代的做法。
然而,世上發生的一切,果真都能如倉田主水所言,找到簡單明了的解決之道嗎?世上發生的一切,全是凡夫俗子造成的嗎?若僅遵循此理,豈不是會發生像政吉這樣的不幸?
到頭來,阿初與柏木曾有不可思議的親身經曆,而倉田主水沒有,這樣的差異造成絕大的分歧,阿初深深感歎。但即便如此,倉田主水那太過分明的態度,不免令人心生懷疑……
「那麼,談話就在沒有交集中結束?」六藏催促鐵二郎繼續,鐵二郎低低頷首。
「於是,對方就把你和伊左次關在淺井屋內,威脅你倆老實同意倉田大爺的話,在想出或憶起證明政吉殺害阿秋的事前,先冷靜一下腦袋,是吧。」
然而,出乎意料地,鐵二郎對六藏的話搖搖頭。「不是的。」
「不是?」
「嗯。倉田大爺臉色不太好地說『既然問不出個究竟,你們今天可以回去了』。」
「回去?你和伊左次兄?」
「是的,但大爺也神情凶狠地警告『下次喚你們出來時,可不會這麼輕鬆愉快』。」
這幾句話多半隻是恫嚇。如右京之介指出的,倉田主水由於作風強硬,在為人稱道的同時樹敵也多,若毒打鐵二郎他們,立刻會出問題。
「我和伊左兄畢恭畢敬地行禮,準備離開。不料,淺井屋的老板娘竟說『現下你們回鋪子也沒活兒可幹,不如留在這裏商量往後的打算』。」
「然後呢?」
「倉田大爺便先步出淺井屋,老板娘跟在後麵,半晌不見人影。我提心吊膽,不曉得他們在打什麼主意,卻別無他法,隻能乖乖等待。」
老板娘終於回來,但不是一個人。她兒子鬆次郎,及另一個麵目猙獰的粗壯男子同行。後者雖是生意人打扮,不過顯然是淺井屋的傭工。
「接著,我們就被帶往那座冰庫。」
隨即遭到拳腳相向,鬆次郎也一起動手。
「原來如此……淺井屋的老板娘八成是向倉田主水自告奮勇:這件事就交給我,讓那兩人吃點苦頭,吐出的供詞包你滿意。今後不管誰來問,鐵二郎與伊左次都會一口咬定是師傳殺小姐,沒錯,實情就是這樣。此外,絕不會多拽漏一個字。」
六藏咬著粗糙的下巴,恨恨道。阿初也滿腹不平,緊咬嘴唇。唯有右京之介注視著鐵二郎。鐵二郎抿嘴縮起身子,怯怯地看看阿初,又看看六藏,才發終於現右京之介正望著自己。
右京之介首次向鐵二郎發問:「如何?淺井屋是不是像六藏頭子方才推測的,要你們捏造證詞?」
鐵二郎頓時不知所措。
「別顧忌,盡管告訴我。你起先曾疑惑『不曉得為啥要那樣折磨我們』吧?講出你不明白的部分就行。」
右京之介鼓勵般的口吻,似乎為鐵二郎打了氣。盡管惶恐依舊,鐵二郎總算開口:「那個……不,跟頭子猜測的不同。」
六藏睜大眼睛。「你的意思是?」
「怎麼回事?」阿初也湊上前。
「倉田大爺離去後,淺井屋那些人講的話完全和大爺不一樣。對我和伊左兄的質問,也與大爺相反。」
「他們究竟問啥?」
鐵二郎又幹咳一聲,重整語氣:「像是,政吉把阿秋藏在哪裏?你們也有幫忙吧?政吉到底知道多少?你們聽政吉提過什麼,又了解到何種地步?」
阿初不禁愣住。好比一心以為很重的東西,一拿起居然很輕,仿佛腳底瞬間踩空。
「把阿秋藏在哪裏?」六藏重新坐正。「他們真的這麼問?且為了得到答案毒打你們?」
「對。」
「怎麼可能!你明白自己在講啥嗎?依你這番話,淺井屋根本不相信政吉殺害阿秋。」
「唔,您說的是。」鐵二郎身子縮得更小,但終於交代完該交代的事,神情如釋重負。
「明明不相信,為何要假惺惺地請出倉田大爺?」
六藏語帶怒意。阿初也訝異得一時無言。
「這下倒有趣。」一臉困倦的源庵,打著嗬欠悠哉道。「否則,豈不枉費我跑這一趟。」
「蒙古大夫羅嗦什麼。」六藏又吼。
不為所動的右京之介,緩緩交抱雙手低喃:「原來如此。」
「啥叫原來如此!」六藏把氣出在他身上。
「哎,別急。」右京之介露出笑容。「讓我們將事情一件件理清楚,按順序推想,就很容易明白。」
阿初不假思索地脫口:「就像解算學題?」
「沒錯。阿初姑娘,不如再添點茶水吧?」
在文吉幫忙下,阿初俐落地重新泡茶。六藏趁空抽煙,右京之介關心鐵二郎累不累,一旁的源庵則吵著要酒。忙亂過一回再度坐定後,右京之介問:
「方便開始了嗎?聽到鐵二郎兄剛剛那番話前,我們首先知道的是,阿秋遇上不可思議的神隱,消失不見。其次,她失蹤後,父親政吉背上殺疑,上吊身亡。對吧?」
「沒錯。」六藏點頭,表情仍不甚愉決。
「想必政吉內心確實有許多掙紮,但他會被逼上絕路,是由於淺井屋不相信阿秋遭遇神隱的說法,堅稱她一定出了事,才請出號稱擅長辦案的倉田主水大爺。這一點,大夥也沒疑慮吧?」
「是的。」這回換阿初應聲。
「倉田大人壓根不信世上有神隱,認為既然姑娘消失,必定是有誰痛下殺手。而據辰三頭子的所言,政吉其實不願與淺井屋攀親,也和滿心喜悅的阿秋發生過磨擦,因此他推想是政吉殺害阿秋。父親殺死女兒,委實令人無法置信,但辰三頭子以為,政吉或許是覺得遭親手撫養長大的女兒辜負。如此一來,由愛生恨也是人之常情,前述的推論便不那麼難以接受。」
阿初與六藏保持沉默,未置可否。右京之介趕緊解釋,尤其是對著阿初:
「請別心急,我並不是主張世上沒有神隱,一切皆是政吉捏造。我的意思是,若排除神隱這樣匪夷所思的事,倉田大人也自有道理。」
「嗯……我明白。」阿初點頭。
「然而,倉田大人的態度太過強硬,將政吉逼得太緊。且在政吉死後,對工匠又是威脅,又是暗示,作法蠻橫,自以為是。倉田大人為何如此排斥神怪異聞,也十分引人好奇,但這就稍後談吧。關鍵在於,至今我們都深信倉田大人與淺井屋的想法是一致的。」
確實如此。
「然而,依鐵二郎兄的敘述、淺井屋方麵似乎與倉田大人見解不同。不提別的,淺井屋認為阿秋還活著,是政吉將阿秋藏起,再對外宣稱遇上神隱。沒錯吧?」
鐵二郎點點頭。
「那麼,這當中究竟有何蹊蹺?」右京之介似乎很愉快。「況且,最教人無法忽視的是,淺井屋的鬆太郎一夥折磨鐵二郎兄時,逼問『政吉知道多少』、『你們從政吉那裏聽到什麼』……奇怪,實在太奇怪。」
六藏、阿初與鐵二郎也老實點頭,唯有源庵嗬嗬笑著。
「小先生,說得好。」
「多謝誇獎。稍後有事想詢問大夫,還請賜教。」
右京之介愉快承認,繼續道:
「鬆次郎等人的話值得注意,甚至有必要以此為出發點,重新思索、整理這次事情的脈絡。阿初姑娘——」
「是。」
「對政吉的木屐鋪而言,淺井屋一向是大客戶吧?」
之前辰三是這樣說的。
「對,所以阿秋才會被鬆次郎看上。」阿初回答。
「原來如此。不過,若沒這樁親事,兩商家等級相差太多,應該不會密切往來吧?」
「應該是。」
「我明白了。那麼,再回頭想想鬆次郎等人的質問『政吉知道多少』……」
待這句話滲入一幹人的內心後,右京之介才開口:
「顯然他們暗地裏做了虧心事。總不會指著淺井屋老板娘愛吃紅燒蝗蟲、鬆次郎軒聲震天之類的瑣事,追問『知道多少」。雖不清楚詳情,但淺井屋確實有見不得人的一麵。而淺井屋認為,由於鬆次郎與阿秋結親,在雙方密切往來中,政吉或許已察覺不對勁,擔心政吉遲早會發現。」
六藏「唔」地低吟。
「這成為淺井屋的一大煩惱。假設突然拉住政吉,對他開誠布公,極可能打草驚蛇,然而,置之不理卻更危險。所幸,攻吉的獨生女不久便要嫁進門。隻要阿秋在,便形同掌握人質,盡可放心向政吉掏出心裏話,甚至拉攏或延攬他過來。」
原來如此,事情的樣貎在阿初腦中逐漸明朗。
「不料,打好如意算盤後,政吉忽然稱阿秋遇上神隱,阿秋也真的從此不見蹤影。心裏有鬼的淺井屋,自然不會照單全收,甚至認定是政吉發覺秘密,明白阿秋是嫁到淺井屋當人質,便先下手為強,藏起女兒。」
而這樣的想法,便化為「政吉把阿秋藏在哪裏」的逼問。
「淺井屋想必恨不得馬上抓住政吉,狠狠毒打,但這可不成,於是想到搬出最好的『救兵』……」
「就是倉田大爺嗎?」
阿初不禁脫口而出。右京之介圓眼鏡後的雙眸炯炯發光,點點頭。
「淺井屋請出倉田大人,可謂一舉數得。首先,身為倉田大人的近親,淺井屋的老板娘深知他從不相信神怪之事。既然認為神隱是政吉編造的借口,淺井屋料定倉田大人不會輕易放過政吉,必會嚴加拷問,讓政吉吐實。這『吐實』非指真相,而是淺井屋以為的實情,意即神隱是謊言,阿秋遭政吉藏匿。政吉肯定無法承受逼問,最終仍會招供。反正倉田大人是近親,隻要阿秋回來,事後想蒙混,辦法多的是。淺井屋大可賴定政吉撒謊,倉田大人便不會對他們背地裏的勾當起疑。」
「慢著。」六藏神情嚴肅地打斷右京之介。「這些我都明白,但古澤大人,若進一步深思,倉田主水打一開始便與淺井屋同夥呢?」
「您是指,倉田大人也參與淺井屋的虧心事?」
「對,他們向來走得很近,結夥也算順理成章吧?」
右京之介直視六藏,搖搖頭。「的確,這麼想更合理。不過,我認為倉田大人並未涉足其中。」
「為什麼?」
阿初替右京之介回答:「哥哥,因為辰三頭子十分讚賞倉田大爺,認為他很了不起。」
「辰三……」
「那種與商人勾結幹壞事的町方役人,要瞞過辰三頭子的眼睛可是難上加難,對吧?」
六藏閉口不語,陷入深思。源庵在一旁打趣地瞧著他的側臉。
「倉田大人的做法於強硬,對待平民百姓也稍嫌苛刻。剛剛我提過,這位大人不惜以這種方式解開所有的謎,非要論理破案否則絕不罷休,個中原因令人費解。但是,倉田大人絕非無能的町方役人。他的名聲毀譽參半,便是證明。」
「不管怎樣,他在淺井屋麵前都抬不起頭吧?」源庵開口。「窮同心卻有個富親戚。聽說倉田主水玩女人玩得很凶?八成是收過淺井屋不少錢吧。然後,他那個老娘表姐明示暗示他,要是出什麼事,你可要多多關照。」
「畢竟是親戚,倉田大人私生活恐怕無可避免這種情況。不過,若說明知淺井屋暗中幹壞事還參與其中,我倒不認為他是這種心。果真如此,應該早在許多地方露出馬腳,辰三頭子也不會特意讚揚。」
竭力闡述完,右京之介繼續道:
「最重要的是,有證據可證明,倉田大人隻是受淺井屋之托出麵,並未與他們同夥。那證據不是別的,正是政吉在招認子烏虛有的罪行後,自殺身亡一事。倘使倉田大人對淺井屋的一切了如指掌,根本不必將政吉逼上絕路。他隻需悄悄告訴政吉『雖不曉得你逮到淺井屋什麼把柄,又為何要藏匿女兒,但你不過是白費工夫,因為淺井屋有我撐腰』,便綽綽有餘。尤其,考慮到愛上阿秋並想娶她為妻的鬆次郎,為査出阿秋的行蹤,他也不想逼死政吉。」
一陣沉默輕輕籠罩房內,眾人細細思索右京之介的話。
鐵二郎緩緩低語:「我總算……恍然大悟。」
「不過,依古澤大人的推論,倉田大爺簡直形同淺井屋的傀儡,真窩囊。」
六藏咒罵似地說。這個一向以骨氣與努力自豪的兄長,最討厭沒出息的男人。
「可是,」源庵雙手在腦後交握,仰望天花板。「不管那些奸惡之徒做了什麼,神隱還是神隱。」
「沒錯。」右京之介肯定答道。「神隱一事,並非政吉編造的謊言。所以,淺井屋方麵在拷問鐵二郎兄與伊左次兄的過程中,恐怕多少感到有些費解的地方。兩人異口同聲堅稱阿秋遇上神隱,政吉因而神誌失常,堅稱從沒聽政吉提過任何秘密……」
「啊啊,我腦袋都快打結。」文吉雙手抱頭。「那麼,扮成觀音菩薩的妖怪搞出的神隱,和這次淺井屋的事,應分開想?」
「是的。」六藏果斷回答。「妖怪歸阿初,淺井屋這邊由我們來辦。」
「頭子的意思是,要査出淺井屋背地幹什麼勾當吧。」右京之介說道。
「看樣子,輪到我上場了。」源庵起身。「我一直很猶豫,不曉得該不該講。」
「蒙古大夫,你能做啥?」
「治病啊。欸,你叫鐵二郎吧?」源庵問鐵二1郎。被喊到名字的人,卻為這胖醫師直爽的話聲嚇一跳。
「你和伊左次認識很久?」
「嗯,我們是師兄弟,相識約有十五年。」
「他從以前就那麼瘦嗎?眼睛也濁濁的,臉色和死人沒兩樣。」
「那不是受傷的關係?」阿初問道,但注意到右京之介嚴肅地注視著源庵,便不再開口。
「呃,不是的。聽您這麼一提,確實,伊左兄是最近這一年才逐漸消瘦……」
源庵又得意洋洋地將身子往後仰。「一年嗎?我的眼力果然沒錯。」
「究竟怎麼回事?」
「哎,很簡單,就是鴉片。」
眾人一驚,一齊望向源庵。大夫的額頭因汗水閃閃發光。
「用不著這麼驚訝。」源庵氣定神閑,「那是種會讓人做夢的藥,通常用長煙管吸食。雖然是禁藥,但隻要付得起錢,找對門路,想拿到也不難。」
「大夫吃過嗎?」
阿初一問,源庵作戲般張望四周。「嗯?小初兒,你剛剛說什麼?有岡引在,我聽不見。」
「這可不是開玩笑的。」文吉語帶不滿。
「那個伊左次,便是如假包換的鴉片中毒。」
「可是,那種東西……」
「從哪來?他是木屐鋪的工匠,門路有限吧。」大夫接過話。
文吉難以置信地低喃:「會是……淺井屋嗎?」
「不清楚。不過,多年跟在身邊的工匠有些不對勁,師傅想必會察覺。換言之,政吉發覺異狀,於是費心觀察,絞盡腦汁思索他究竟發生什麼事。由此連結到方才談及的話題,或許政吉發現的是『淺井屋虧心事』,且與鴉片有關。」
突然間,屋簷上的阿鐵大嚷大叫。在房中眾人耳裏約莫隻是發情的貓作怪,但阿初聽得清清楚楚。。
「阿初,快開門,有人偷聽!」阿鐵高聲警告。
阿初霍然站起,倏地打開拉門,勢道猛得差點沒將身旁的右京之介推倒。隻見僅穿睡衣的伊左次,卑微地縮著皮包骨的身子,坐在門外。
「伊左師兄,」鐵二郎飛奔上前抱住他,「你怎麼了?」
伊左次以乞討般的眼神,望著阿初等人。
「我一清醒……發覺躺在陌生的地方,想找找看有沒有人,便尋聲過來。」
他喉音濃重又含糊,光講這幾句話就上氣不接下氣。
「用不著擔心,這是我家。」六藏說,「詳情稍後再告訴你,問鐵二郎也行。總之,你需要休息。不必多慮,好好養傷。」
鐵二郎催著伊左次走,伊左次陰沉地縮起背。
「嘿,我幫你。」源庵起身步出房間,邊回頭對六藏與阿初說:「我每天都會過來,反正這陣子他倆都得當病人看待。」
三人離開後,阿初關上拉門,心下怏怏不快。部分原因是剛剛談的話題,但伊左次給她的感覺很差。對了。對了,逃離淺井屋後,這還是第一次看著他的眼睛,和他交談……
六藏帶著厲色目送伊左次。接著,那可怕的視線移到右京之介身上。
「古澤大人,你想請教源庵大夫的,就是伊左次鴉片中毒的事嗎?」
右京之介點頭,「是的,源庵大夫果然一眼便瞧出。」
「他不像外表那麼不中用。我沒有懷疑的意思,但鴉片中毒這麼容易判別?」
「雙眼無神、膚色差,莫名沉默與虛軟無力,隻要曉得症狀,便大致心底有數。最確鑿的是,過幾天鴉片藥效退盡後便會發作。若是發作,那就肯定沒錯。」
「右京之介大人怎會如此了解?」
畢竟他不是醫師,現下鑽研的是算學。
「我有個學友曾遠遊長崎。據他說,那裏不光鴉片,經由南蠻渡海傳入的怪藥也在暗處流通,長崎奉行所為此煩惱不已。」
右京之介躊躇片刻,瞥向六藏。
「挑明講無妨吧,反正也沒指名道姓。」喃喃自語後,他微微一笑,繼續道:「其實,告訴我這些事的學友,在長崎時,有段時間也曾沾染鴉片。當然,現下已戒除。因此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鴉片的可怕,常嚴正勸誡大夥,千萬別輕易走上那條路。」
六藏沒作聲,反倒是文吉驚呼:
「哇,小先生人麵真廣。』
「這不能叫人麵廣吧。」右京之介搔搔後腦,「在長崎遊學時,我那學友在女子勸誘下染上鴉片惡習。不過他也坦承,鴉片帶來的甜美感受,直教人以為那便是極樂。當時,他的研究遭遇瓶頸,深受挫折。如今回想,那純粹是利用鴉片逃避眼前的難題。」
「借助鴉片,困難的學問一下子就能明白嗎?」
右京之介不禁失笑。「那是不可能的。隻不過,某些人吸食後心底會湧出源源不絕的自信,覺得世上沒有辦不到的事。甚至會看到美麗的天仙在身旁起舞,滿室百花盛開,耳中仙樂飄飄。」
六藏「呣呣呣」地連連應聲。「鴉片那東西究竟是啥模樣?類似傷風藥嗎?」
「不,那不是喝的藥,而是使用長煙管,像抽煙一樣吸食。據說鴉片和炭一樣通體漆黑,有點糊,接近較硬的泥。可揉捏,形狀大小極易改變,也方便偷渡。比方藏在米袋中,或揉成顆粒裹上砂糖,製成點心運送。」
「不管怎樣,都很貴吧?」
「當然。單買拇指指甲大小的一塊,這個嘛,我父親一個月的薪俸就去掉一半。」
阿初與六藏對望一眼。
「這麼貴的東西,虧伊左次買得起。」文吉訝道。「即使吃住都在鋪子裏,但薪俸隻有那些吧。」
「他當工匠多年,積蓄不少吧。」阿初猜測。「不過,文哥,你心思真細,居然注意到這種細節。」
搞不好為了買鴉片,伊佐次有秘密的金錢來源——得記住這一點。
「真的嗎?謝謝小姐誇獎。」
「此事就談到這裏吧。」六藏重新坐好,將煙草盆拉到身邊。「盯住伊左次,事情自然會水落石出。對了,阿初,伊左次與鐵二郎在淺井屋這消息,你怎麼査到的?」
「人家也有自己的門路呀。」阿初回答。右京之介這個老實人則一臉心虛,不敢瞧六藏與阿初。
「哎呀,哥哥,何必追問這麼多。看在我救出鐵二郎兄和伊左次兄的份上,你就別再深究。」
六藏一口咬住煙管,一臉沒趣地皺起鼻子。
「竟然講這種話……好吧,但今後你不準再和淺井屋的事扯上關係。」
「咦,為什麼?」
「剛剛文吉也提過,淺井屋的事和阿秋神隱不能混為一談。淺井屋背地裏幹啥勾當交給我們辦,你就負責追査那個古怪觀音和神隱,明白嗎?」
「包在我身上。」阿初砰地拍一下胸脯,屋簷上阿鐵隨即叫聲「唷,阿初」。六藏一聽到,便皺起眉頭嫌吵。
「那是哪家的貓?」
「我們家的呀。」
「我幾時準你養貓?」
「嫂嫂和我決定的。哥哥,你要討厭那隻小貓是你的事,但如果你把它扔掉,當心嫂嫂收拾包袱離家出走。」
六藏一臉不悅:「去養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文吉,不要笑。」
被這麼一吼,文吉反倒噗哧一笑。右京之介也滿臉笑意,但仍試著轉回正題:
「對了,不是還有另一件案子嗎?長野屋的阿律情況如何?用於傳書的矢場的箭,査得出來源嗎?」
六藏也恢複正色。「倒不是與矢場有關,辦案速度就變得和飛箭一樣,但確實很快便找到源頭。」
文吉得意地說:「那把箭的羽飾不是有紅有紫?還算滿漂亮的。」
阿初點點頭,她也有印象。當時她心想,那花紋頗像女人的和服圖樣。
「依這條線索査下去,便溯及東兩國一家叫『的屋』的店。」
「東兩國?那麼,算是雁太郎頭子的地盤?」
以兩國橋為界,分為東兩國、西兩國。這一帶有許多雜技棚與戲棚,當然也有點心鋪、五金行等一般店家,但畢竟是四處流浪的遊藝人士集散處,地痞流氓的利害關係也更加複雜,是個難以掌管的地方。地緣關係上,非僅與本所近在咫尺,而是根本位於本所內,不過,由於境況特殊,不在本所的辰三頭子轄下,慣例另有岡引掌管。這位頭子名叫雁太郎,體型碩大,教人不禁懷疑他年輕時當過相撲力士。雖已近耳順之年,仍極為健朗,徒手將一、兩個流氓扔進大川也不當回事。
阿初隻見過這位頭子一次,且是在最近,就是今年年初。
據說,雁太郎頭子住無定所,常隨興在眾多戲棚中擇一起居。阿初那次不知算是遇到還是撞見,當時,頭子恰巧在兩國橘邊向流動囊袋攤販買漂亮的方綢巾。頭子旁邊跟著一個嬌小的女子,身穿的歌舞伎紋和服,大膽得令人側目。方綢巾似乎是買給那名女子的。
阿初受阿好之托,正要到辰三頭子與文字春師傅那裏,分送收到的舶來點心。過兩國橋後,便瞧見這番情景。她心想那魁梧的人一定就是雁太郎頭子,但又沒打過照麵,於是準備默默行經。此時,雁太郎頭子反倒出聲叫住她:「你哥哥好不好?」
阿初吃了一驚,也回禮問候。雁太郎頭子笑也不笑,隻丟下一句:「這時期扒手很多,你可要小心。」說完便一轉身,大搖大擺走過兩國橋。與他同行的女子向阿初倩然一笑,便匆匆跟在頭子身後。瞧她年紀與阿好相當,但美得令人目不轉睛,身形輕盈俐落。歌舞伎紋通常用在男性和服上,卻將她的臉蛋襯得益發嬌豔。
回到家對阿好一說,得到這樣的回應:「哦,那一定是雁太郎頭子的女人吧。」提到「女人」的語氣,並沒有瞧不起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