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2章 消失的人們(3 / 3)

「哦,柿田大人啊……」六藏緩緩點頭。

「那是個大人物嗎?」阿初問。

右京之介苦笑,「吟味方與力中,他的功績是最顯赫的。因為他經手的案件和糾紛,沒有一件逮不到犯人,沒有一件無法解決。」

阿初噗哧一笑,「怎麼可能。」

正是,怎麼可能。右京之介也苦笑道:

「當然,這靠的多半是強硬的手段。比方上頭交下的案子,便在情麵上交代得過去的範圍內,設法找出嫌犯結案。至於一般百姓間的糾紛,就像把剛搗好的年糕塞進四方形的量鬥,擺不平的也通通擺平,書麵紀錄卻是一切都完滿解決。」

「而倉田大爺是他的手下?」阿初想起那張咄咄逼人的側臉,暗覺難怪。「所以,木屐鋪一案,他也硬要拿政吉當凶手。」

右京之介點點頭。「家父性格也很頑固,但査不出的便査不出,辦不到的便辦不到,總是直承其事。」

右京之介的父親古澤武左衛門,非常守禮重道,若生在百年之前,想必猶魚得水。唯因如此,顯得有些不通人情,也曾造成他與親生兒子右心結。不過,古澤武左衛門絕不巧言將利說成理,仗勢欺人,以與力身分辦案時亦不例外。

「是以,家父對柿田大人一派的作法,似乎不怎麼讚同。我才略略一提,家父劈頭就罵『你已不當差,別多管』,然後要我發現倉田主水有何不當舉止,務必知會他。可見家父也十分在意。」

六藏往火盆邊緣敲一下煙管。「剛提到柿田大人一派,那表示底下除倉田大人外,還有其他同黨?」

「居中主事的是倉田主水。由於他們的作法確實能夠拿出好成績,奉行所內不消說,連民眾也傾向支持。換言之,若出事後務求抓到凶手,拜托倉田主水,乃至柿田重兵衛,便萬無一失。」

「這樣也有進帳?」

「大概吧。以前的同僚透露,柿田的名聲——講名聲也頗奇怪,他的風評如今悄悄在北町奉行所內傳開。每個人都想立功,也想賺錢。我已退出那個圈子,說這種話未免卑鄙,不過,同心和與力雖身為武士,既無法出人頭地,在武士中身分又矮上一、兩截,隻能追求眼前的利益。賄賂橫行是自古以來的陃習,柿田大人打著『必家將犯人繩之以法』的名義,也算君子愛財,稱得上聰明吧。」

阿初由身為岡引的哥哥撫養長大,提起八丁堀的大爺,可是最切身、最偉大的武士大人。因此,聽到與力及同心在武士中身分低微,她實在難以理解,心裏不禁一陣悲哀。

「石部大爺怎麼看?」阿初問六藏。石部大爺是六藏投效的南町同心,為人親切和藹,阿初還小時,常讓她騎在肩頭。

「什麼都沒聽說。」六藏搖搖頭。

「也難怪,江戶城這麼大,案子又多,何況石部大爺原本口風就很緊。」

長野屋阿律失蹤的消息尚未傳開,倉田主水和柿田重兵衛應暫時不會出麵。畢竟還是木屐鋪政吉和阿秋一案最令人擔心。

「不過,辰三頭子倒是碰上一樁棘手的案子…」六藏皺起眉頭喃喃道。

「阿秋姑娘居住的山本町,是辰三頭子的地盤吧。」右京之介表示讚同。

「這一點我看未必。」阿初將昨天見到辰三與文字春的情形告訴兩人。「至少在阿秋的事上,辰三頭子是信賴倉田大爺的。」

「唔,」六藏沉吟一聲,「這就是古澤大人說的毀譽什麼的吧。」

「沒錯。」右京之介微笑道,「難就難在這裏。」

「確實,若除去阿初看到、聽到的這番妖魔之事,搞不好我的想法也會與辰三頭子一樣。」

「哥哥!」

「哎,別生氣。我也認為阿秋嫁到有錢人家,政吉未必由衷高興。」六藏大大歎口氣,「人心是很複雜的,喜慶中時有黑影,喪葬中也不見得沒人竊喜。」

「可是,哪有父親這樣就殺女兒的?這種事萬萬不能發生。」

但打年輕時,六藏便一直目睹這些「萬萬不能發生的事」反複上演。阿初當然也心知肚明。

「總之,」仿佛要甩開沉重的氣氛,六藏大聲說:「情況我已明白。這是禦前大人委托的任務,阿初,你和古澤大人一起全力辦木屐鋪阿秋的案子,但不能太張揚。」

「我知道。」阿初重重點頭。

「出門前務必交代清楚去處。若發現什麼,立刻通知我,不可擅作主張。還有一點,聽好,這很要緊,絕不能與倉田主水公開照麵。」

六藏一臉憂心,阿初大大點頭。

「那哥哥呢?」

六藏的麵孔立即罩上一層黑影。

「最關鍵的歹徒已死。」他的回答聽得出遺憾。「首先,要査出他的身分,然後從那矢場的箭著手。」

「追溯箭的來源?」

「對。或許能發現蛛絲馬跡,比方弄清他是不是真的沒有同夥。」

「這樣找得到阿律嗎……」

阿初打住話頭,注視著哥哥。由中之橋渠道的異事——那貪婪歹徒的死狀,顯然擄走阿律的「東西」並非活人。

「不知道。」六藏老實說。

「反正,阿初,你照你的法子做,我也從我這邊摸索。兩條路在哪裏交會,應該就是阿律和阿秋的所在。」

右京之介低語:「屆時還活著嗎?」

六藏沒回答,隻是默默搖頭。

「哥哥,有件事要告訴你,』

阿初聲明「雖然內容不怎麼愉快」,接著道出阿玉的不對勁,包括在長野屋井邊感到的恨意,及勝太郎與阿仙對話的片段。

「了解,也得徹査長野屋內部。」

「要暗中進行喔。」

「我會的。」六藏一笑承應,「你也多相信哥哥一點。」

阿初連忙解釋:「我當然相信。隻不過,這次接二連三發生驚人的狀況,我很擔心。哥哥,你真的要提高警覺。我們對付的東西,無論原形是什麼,力量一定非常駭人。」

六藏拍拍阿初的手,「嗯」地答應,然後將煙管往腰間一插,起身大步走出房間。

待房裏隻剩右京之介與阿初,右介問:「阿初姑娘其實有些害怕吧?」

阿初點頭,但她怕的不是木屐鋪天花板後發出的威脅,也不是俐落摘下擄人男子頭顱的魔風。她畏懼的,是盜用觀音菩薩寶相的「東西」,指著阿初讚歎「真美,那頭發,那肌膚」時,那渴望的語氣。每次回想,便是一陣戰栗。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我們一起調査吧。」右京之介燦然一笑,「那麼,先去探望舍弟。他肯定又驚恐又慌亂。」

舍吉在工坊裏磨用具,一見阿初與右京之介便立刻起身,髙興地跑上前,連粗鑿的大鑿子都忘記放下。

「有沒有好好吃飯?」

「托您的福。」舍吉學大人的口吻,深深行一禮。

阿初笑道:「快放下那危險的東西吧。」

舍吉這才赫然發覺,連忙慎重地將鑿子放回工具箱。從擺工具箱的位置看來,那多半是政吉的鑿子。

「你在磨師父的工具?」

舍吉一臉落寞,「我閑著沒事,暗想把工具磨好,師傅回來隨時能上工。」

話雖如此,小小的肩膀卻無力垂落,仿佛已死心,認為師父不可能再回鋪子。

「打起精神。」

「是。」舍吉嘴角抽動,試著擠出笑容。忽然,他似乎憶起什麼,望向剛收進工具箱的鑿子。

「對了,那把鑿子很奇怪。」

「很奇怪?」

「磨的時候我才想到,小姐失蹤的那天早上,那把鑿子就插在大門的門板上。」

「插在門板上……」

舍吉指著大門下方,果然有道深刻的傷痕。阿初走近一摸,確實像利刃插入形成的。

「是這把鑿子吧?」

右京之介從政吉的工具箱取出鑿子,翻來覆去瞧了半晌後,遞給阿初。一接過,阿初便覺背上有股冷風撫過。經年使用,被政吉的汗水與手油染成亮茶色的柄,像有生命般緊貼在阿初掌中。

霎時,一陣刺痛竄過太陽穴,腦海浮現幻影。

一個五十開外做工匠打扮的男子,滿頭大汗、跌跌撞撞衝來,像在沒命地逃亡。他邊跑邊回頭,又趕緊繼續向前狂奔。隻見他滿臉驚恐,飛汗如雨,嘴一張一合,大聲哭喊。

(好,我殺阿秋就是!)

「危險!」

右京之介的叫聲讓阿初回過神。幻影瞬間消失,但男子的呐喊仍回蕩在耳內深處。

「阿初姑娘,你不要緊吧?」

右京之介搭著阿初的肩。注意到時,鑿子已從阿初手中掉落。鑿子利刃朝下,插進工坊的泥土地,距阿初的木屐前端不到半寸。

「明明隻是不小心鬆手……」舍吉睜圓雙眼,「力道卻猛得像使勁刺向地麵。」

讓阿初與舍吉走遠些後,右京之介慎重地彎身拔起那把鑿子。

「真的嗎?」阿初開口,「果真刺得那麼猛?」

「沒錯,仿佛故意瞄準阿初姑娘的腳。」

「恐怕還殘留著意念。」

阿初喃喃低語。舍吉聽見,哭喪著臉問:「什麼意念?」

阿初連忙解釋:「沒事,舍弟別放在心上,把工具收起來吧。不過,以後最好不要碰師傅的工具。」

舍吉點點頭,一副心裏發毛的模樣,麵對那把鑿子和阿初時,顯得有些畏怯,想必受到不小的驚嚇。

三人離開工坊,來到舍吉的房間。右京之介微微打開充當秘密出入口的窗戶,査看一下,又重新關妥。

方才的幻影和叫聲占據阿初的思緒。那名工匠打扮的男子肯定是政吉,不會錯的。但政吉為何大喊「我殺阿秋就是」?而且他似乎遭到追趕,不得不拚命逃跑。他那句話約莫是向背後的人說的。

「阿初姑娘,你還好吧?」

阿初眨眨眼,看著右京之介,示意「待會兒再講」,右京之介也回以「了解」的眼神。舍吉一副嚇壞的神情,雙手抱膝,縮進角落。阿初和右京之介在他兩側坐下。

「舍弟,對不起,讓你受驚了。」

舍吉像小烏龜般縮起脖子。

「我想回家……」

「回家?你不是說你無處可去嗎?」

「嗯……沒辦法回家……但我不想再待在這裏。」

淚水在舍吉眼眶打轉。

「別說這種泄氣話,你是男孩子啊。」

右京之介拍拍舍吉的背。阿初望著舍吉問:

「舍弟,昨天我離開後,你留守時有沒有發生什麼怪事?」

「怪事?」

舍吉以手臂擦淚,連鼻水也順便抹去。

「比如奇怪的聲響之類的。」

舍吉搖搖頭。「沒有,隻覺得很冷。雖然小姐不見後屋內就一直是這樣。」

「你上過樓嗎?」

「阿初姐姐交代後就不曾上去。」

「那就沒關係。你要堅強點,守住這裏。」

舍吉的眼中又蓄起一泡淚,「可是我好孤單……」

右京之介露出微笑。右京之介大人生性善良,明明早該體察舍吉的心情,怎會……阿初正納悶著,隻聽他開口:

「先前你一個人,不覺得寂寞,也不害怕吧?隻是,見到阿初姑娘,你鬆了口氣,才冒出懦弱的話。來,擦幹眼淚。把今天早上我們一起商量的事,告訴阿初姑娘。」

舍吉抹抹臉,點頭應道:「是的,先生。」

這回換阿初雙眸圓睜,「先生?」

右京之介大感難為情,「不是要你別叫我先生嘛。」

「不過,您不是在研究很偉大的學問嗎?」

舍吉天真的話,讓阿初噗哧一笑。「嗯,古澤大人在鑽研算學。」

「那就是先生了。先生,我們說好要找出鐵師兄和伊左師兄,對嗎?」

舍吉口中的兩位師兄,便是政吉身亡後遭倉田主水帶走的工匠。阿初望向右京之介,他點點頭。「是的,我在思索,能不能設法找到他們。」

「找到他們?他倆不是應該在禦番所?」

「阿初姑娘這麼認為,是因兩人是倉田主水重帶走的?」

「嗯,不然會在哪裏?」

「在那之前,我們先想想倉田主水為何要帶走阿鐵和伊左次吧。『還有話要問』意味著什麼?」

阿初沉思片刻,「假如是政吉殺害阿秋,就必須處理屍身,得探探他們知不知道埋葬的地點。當然,政吉沒對阿秋下手,也就沒藏屍這檔事,所以阿鐵和伊左次一無所悉。但抓走兩人,就能設法讓他們編造不存在的事實,逼他們『招供』。」

右京之介笑容滿麵。「答得非常好。隻是,倉田主水的勢力再大,也無法在禦番所這麼做。倘使阿鐵和伊左次是幫凶就另當別論,但情況演變至此,不能隨便編派。何況,要是阿鐵和伊左次堅稱師傳不可能殺害小姐、當中必有誤會,該怎麼辦?若他們大聲宣揚,師傅不是會捏造怪異朝霞與不可思議狂風的人,小姐真的遇到神隱呢?假如禦番所裏有誰相信他們的話呢?至今沒有抓不到的犯人、沒有破不了的案,倉田主水的這塊金字招牌豈不會蒙塵?」

「話是沒錯……那麼,右京之介大人的意思是,阿鐵和伊左次被關到別處教訓?」

「對。所以,倉田主水才要與淺井屋的老板娘阿鬆聯手吧?」

原來如此,阿初也恍然大悟。「這倒是,在禦番所裏不方便進行的事,有淺井屋協助就辦得到。監禁他倆……可是,右京之介大人,就算阿鐵和伊左次再怎麼『招供』,也變不出阿秋的屍身呀?這該如何交代?」

「無妨,隻要說撞見政吉把阿秋的屍身丟進河裏,或聽政吉提過類似的事,但遭勒令封口,便不成問題。不需要遺體,關鍵在於留下白紙黑字的紀錄,描述合情合理的『故事』,任誰過目都不會起疑,比方不幸的阿秋被衝入大海。不過,必必須誘導阿鐵和伊左次說出能夠佐證的話,並好好教育他們,讓他們之後無法翻供。倉田主水多半是為此才帶走兩人,拘禁至今。」

噢,阿初用力點頭。「我懂了。那麼,救人可是件大事。但該從何處著手?」

「我想在淺井屋附近監視。一旦老閲娘和倉田主水一起行動,便是大好機會。或者,他們會再度連袂至此。辦法很多,就包在我身上吧。」

「右京之介大人要單獨行動?太危險了。」

我也來幫忙——阿初剛想開口,右京之介隨即伸手製止,望向舍吉:

「舍弟,你接著講。」

在右京之介的示意下,舍吉大聲吸了吸鼻子,說:「阿初姐姐離開後,我也試著回想小姐的朋友。」

「想到了嗎?」

「嗯。」舍吉點頭,此時窗外依稀有叮鈴叮鈴聲。

「哎呀。」阿初豎起耳朵。

叮鈴、叮鈴鈴鈴,音色好似風鈴。提到風鈴,昨天在阿秋房裏時,外頭也曾出現這聲音。

「是什麼呢?」

阿初起身,小心打開窗戶。音量驟然變大,是從窗戶上方傳來的。

「昨兒個我也聽過這聲響,以為是風鈴。不過仔細一想,現下不是風鈴的季節吧?」

忽然間,鈴聲停歇,響起「喵」地叫聲。

同時,從屋簷躍下一個白白的小東西,停在窗框上。原來是隻嬌小的三色貓,脖子的係繩上掛著大鈴鐺。叮鈴作響的就是那枚鈴鐺。

「啊,這隻貓,」舍吉說,「時不時就來我們鋪子,小姐偶爾會喂它。」

三色貓晃著鈴鐺,跳進房內,毫無畏懼地走近舍吉,嗅聞他裹在褪色條紋和服裏的膝頭。

「它不怕人呢。」阿初摸摸三色貓的頭,掌心感到微溫。貓咪又「喵」地叫一聲,跳到阿初腿上。阿初有些驚訝,笑著問:

「是野貓嗎?」

「不曉得,但小姐都『鈴鈴、鈴鈴』的喚它。大概是它係著鈴鐺的緣故。」

鈴鈴穩穩落坐,抬頭盯著阿初。它質疑的目光仿佛比它的身體更沉重。

「我不是阿秋,讓它覺得很奇怪嗎?」

「這個嘛,它是第一次進屋,平常總在灶下吃剩飯。」

舍吉也感到十分不可思議。右京之介則貼著牆,一臉撞見怪物的神情。

「它是不是有話想說?」

鈴鈴「喵」一聲,阿初湊上前問:

「什麼?」

突然間,鈴鈴迅速伸長身子,前足搭上阿初的發髻。還來不及驚呼,貓瓜便抓下插在髻上的篦子。篦子從阿初頭上掉落,鈴鈴立刻銜在嘴裏。

「喂!」

舍吉連忙追趕,但貓已敏捷地躍上窗框,在他關窗前便跳上屋簷,轉眼消失無蹤,叮鈴叮鈴的聲響也隨即遠去。

三人愣在原地,眼巴巴地目送貓離開。半晌,舍吉才忍著笑,說:

「遇見偷篦子的貓。先生,貓會吃篦子嗎?」

右京之介眨眨眼,「聽都沒聽過,我不太喜歡貓。」

阿初撫著原先插著篦子的地方,仰望鈴鈴離去的方向。莫名其妙。雖不明所以,卻似乎具有某種意義。

「那隻貓或許會再回來。」

「回來做啥?」舍吉問,「還篦子?」

「不知道。不過,我有這種感覺。」

「怪事真多,」舍吉搓搓臉,「憑我的腦袋搞不懂。」

右京之介也注視著鈴鈴的消失處,不久便關上窗。他仍是一副走在路上,突然被大褔餅打到的神色。

「對了,舍弟,話還沒說完。你想起什麼?」

舍吉砰地拍一下頭。「噢,不過,不曉得有沒有用。」

「沒關係,再瑣碎的事情都行。」

是關於阿秋的嫁妝。

「小姐要嫁過去的淺井屋,是間很大的料理鋪。師傅和師娘都非常擔心,希望她帶的妝奩也不丟臉。但說穿了,其實是淺井屋表示,若收到與家風不合的東西,他們也不知如何處理,所以全由他們準備就好。」

阿初頓時想起,昨天瞥見的淺井屋老板娘阿鬆那顴骨凸出的側臉。那是張好惡分明且個性極強的麵孔。

「他們告訴小姐隻需空手進門,可是,這樣未免太過分了吧?所以,師娘打算讓小姐帶點瓷器,就一對珍貴的夫婦碗。師娘青梅竹馬的姐妹淘是開瓷器鋪的,於是托他們幫忙采辦好貨。」

「是哪家鋪子?」

「印象中是叫車屋。瓷器鋪鮮少取這個商號,不過那鋪子就在車坡底下。然後,他們也有個年紀和小姐差不多的女兒。」

「她和阿秋很要好?」

舍吉沒什麼把握地搖搖頭。「這我不清楚。不過,她跟車屋的老板娘一起送夫婦飯碗來,和小姐聊了一會兒,因為她似乎不久也要出嫁。」

阿初望向右京之介,他點點頭。

「我去找那家瓷器鋪的女兒問問。在車坡下的車屋是吧?」

「對。那姑娘的名字,記得是……美代。」

同樣是即將出閣的年輕姑娘,也許會談談彼此的心事。雖不曉得這能否解開阿秋的神隱之謎,但阿初任何細微的線索都不願放過。她露出笑容,摸摸舍弟的頭。

「虧你想得起來。不過,要請你在這裏多委屈一陣子。」

「從今天開始,我陪你留守。」語畢,右京之介抬頭看阿初。「到車屋時務必小心,倉田主水不知會在哪邊布下眼線。」

「我明白。右京之介大人也要小心,千萬別逞強。」

「盡管放心。若順利找出阿鐵和伊左次的所在,我會立刻通知你。」

右京之介以穩種的語氣篤定回應。馨是有人作陪壯膽,舍吉精神似乎好些了,於是阿初留下他倆,決定出門。她必須與來時一樣,爬上舍吉房內的窗戶,穿過兩屋之間約一尺寬的窄道,才能到達外頭。以一個妙齡姑娘而言,不拋棄矜持做出有欠雅觀的動作,是辦不到的。因此,麵對才許久不見就變得十分可靠的右京之介,阿初雖感到一絲欣喜,也隨即被抵銷。來到大路上時,阿初鼻頭已沾滿灰塵與蜘蛛網。

(唉唉唉!)

阿初暗暗歎氣,拍掉和服衣擺及袖子上的塵土,若無其事地張望四周。似乎沒人跟蹤,隻有一個挑擔賣醬油的小販,搖晃著擔子趕過阿初。從他輕快的腳步看來,今天生意想必相當不錯,掛在扁擔前後的兩個桶子一定都空了。

走向兩國橋時,身後近處響起叮鈴盯鈴的鈴聲。阿初趕緊回頭,卻什麼都沒瞧見。

車屋是典型的瓷器小鋪,約九尺寬的店頭擺滿眾多商品,幾乎掩沒進門的通道。十幾個需雙手環抱的大水缸占據右側,一名豐腴的女子背對門前道路,右手拿著小揮子拂去水缸上的塵埃。

「您好。」

阿初出聲一喊,女子空著的左手便撐住腰,轉過身。年紀約莫五十吧。

「噢,歡迎光臨。

「不曉得車屋的老板娘在嗎?」

「嗯,我就是。」

阿初這樣的小姑娘正經八百地問,女子一臉訝異。

隻見阿初深深行一禮。「我是山本町木屐鋪阿秋的朋友,名叫阿初。」

女子的左手仍插著腰,微微偏著頭。「阿信家的阿秋嗎?」

「是的,前陣子失蹤的……」

女子睜大眼睛,「咦,什麼?阿秋失蹤?」

阿初頗為吃驚,車屋完全不曉得政吉一家遭遇不幸嗎?

「對,失蹤已有一陣子,依舊沒半點消息。所以,我才想拜訪阿秋認識的人,看能不能打探到一點線索。」

「等等,你稍等一下。」

女子隨手一扔,撣柄撞上水缸邊緣,發出哐地一聲。

「沒頭沒腦地講這些,我怎麼聽得懂。你說你是誰?」

阿初剛要解釋,但老板娘方寸大亂,根本無暇理會,匆匆便往鋪子裏去。

「老公,你快來,不得了啦。」

瞧老板娘心慌意亂地穿過店內,阿初正擔心她碰壞東西,隨即聽見卡鏘巨響。不過,老板娘並未停下腳步。

「老公,你在幹嘛!」

這一聲大喊,喊出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他體形龐大,卻一臉溫和。而且,不知該算靈巧還是機敏,他滑也似的來到外麵,絲毫沒碰到排得密密麻麻的瓷器。

「你大驚小怪什麼啊。」

阿初再次有禮地向男子說明造訪的原由。對方也大吃一驚,但不像老板娘那般慌張,隻道先進屋再談,便請阿初到店鋪裏間。

他們招呼阿初的地方,估計有四帖半。說是估計,是因除壁麵與拉門外,沿牆擺滿某種東西,看不出真正的大小。

那「東西」就是招財貓。不管是瓷燒的,紙糊的,漆塗的,形狀及尺寸琳琅滿目。雖仍以一般招財貓居多,但有的舉右手,有的舉左手,有的雙手放下,有的閉上雙眼,有的躺臥,有的跳著舞。不禁令人佩服,竟然能收集到這麼多不同的招財貓。

「這些也是要賣的嗎?」

阿初脫口問道。老板娘很快地回答:

「不,全是我的搜集。別管那個了……」

確實如此,阿初語帶歉意:「對不起,現下要談阿秋的事。」

男子拿出薄坐墊給阿初。房中央有隻沒點火的火盆,她便在一旁坐下。

男子是車屋的老板市助,女子則是老板娘阿花。他們的確有個十八歲的女兒,名叫美代,碰巧去學針線不在。

幾個人總算安頓妥當後,阿初把降臨阿秋一家的災難講過一遍。當然,關於柏木與倉田主水的部分,不能透露的均省略。即使如此,仍足以讓車屋夫婦心痛,阿花聽到一半便眼角發熱,不時拭淚。

「怎會這樣……阿信好可憐。」

「我們也很擔心。」

「那麼,現下阿秋失蹤,而政吉已身亡?」市助再度確認。由於他身形壯碩,五官都不小,此刻那雙銅鈴大眼也有些濕潤。看來這對夫婦十分愛哭。

「是的。木屐鋪隻剩下年紀最輕、尚在見習的小徒弟。」

「哎呀,我認得他。」阿花提高語調,「我送碗去的時候見過他,阿信像疼小孩一樣照顧他。」

「嗯,那孩子叫舍吉。車屋的事也是他告訴我的。」

阿初表示聽舍吉提過,車屋曾幫忙準備一對夫婦碗當阿秋的嫁妝。

「是有田燒,顏色鮮豔,非常漂亮。」市助開口,「他們說多少錢都舍得,所以我們托大盤商從老遠調貨。那可是夠格進大名府的精品。」

「不能幫阿秋辦嫁妝,政吉兄和阿信始終無法釋懷。」阿花補充道。

「阿信也講過泄氣話。對方的要求實在太多,雖然明白這是求之不得的好姻緣,仍不免擔心女兒的將來。」

「將來?」

阿花從懷裏取出草紙,大力擤鼻涕。

「唔,畢竟門不當戶不對。她擔心和太有錢的人家結親,對阿秋反而是不幸。」

看情況,果然被辰三頭子料中。

「阿秋有沒有說什麼?」

「這我就不清楚了,」阿花搖搖頭,「我們一無所悉。剛剛那些話,也是阿信悄悄告訴我的。美代也許知道得多一點吧。」

「方便向美代姐姐請教嗎?」

「當然,她很快就會回來。」

「據說美代姐姐也即將出嫁,恭喜恭喜。」

車屋夫婦真是老實人,剛剛還淚眼汪汪的,聽到阿初這句話,便眉開眼笑。

「謝謝。不過,她要嫁的是瓷器鋪的同行,不像阿秋嫁進大戶人家。」

「以後會繼承我們的生意。」市助神情十分開心,「我們美代長的雖沒阿秋好,但這樣反倒落得輕鬆。」

「誰教她像你呢。」阿花補上一句。

「這什麼話,美代和你活脫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哪有,明明就是你把馬臉傳給她。」

「我馬臉?那你豈不是醜女多福?」

阿初不禁噗哧一笑,實在是對善良的夫婦。見阿初滿臉笑意,兩人突然一陣害臊,不再你一言我一句地鬥嘴。

「不過,小姐……你叫阿初是吧?你就一個人找阿秋?官府的大爺呢?」

「很難去拜托他們。」

「你也真是傻了,」市助對阿花說,「大爺們一心認為是政吉殺害阿秋。方才你都沒在聽嗎?」

「話是沒錯……我當然有聽進耳裏……」阿花不服氣地噘起嘴,「別人我不敢講,政吉兄怎會幹那種事?說什麼做爹娘的殺孩子,怎麼可能!若是沒飯吃活不下去,全家一起尋死,就另當別論。但政吉的生意好得很,家人間相處又那麼和樂。」

阿初一手放在火盆上,傾身向前。「嗯,我也這麼想。可是大爺們不肯信……兩位也想不到是政吉叔對阿秋下手的吧?」

夫婦倆不約而同大大點頭。

「絕對不可能。」阿花斬釘截鐵地說,「這一定是搞錯了。」

「老板娘,您和阿秋的娘……阿信姨認識很久嗎?」

「我們都出生在金杉橋附近一座叫源兵衛店的雜院,打小就認識。不過,自十歲離家當女傭,我和阿信便沒再相見。」

當年,阿花是到如今仍在車坡附近的大瓷器盤商,阿信則前往位於西兩國的雜糧盤商,分別住在店裏幹活。

「我和阿信重逢,是在……約莫十年前,恰巧是眼下這時節。那一年,我們成親後頭一次到駒形堂賞花。途中想吃個糯米丸子,一進茶棚,就瞧見阿信拉著阿秋的手,坐在最前麵的板凳上。」

由於麵孔沒有太大變化,兩人馬上認出對方。

「回憶瞬間倒轉……」阿花眯起雙眼,「但當時,我們和阿信那邊都剛擁有自己的鋪子,每天為討生活忙得團團轉,難得見上一次麵,不過一直保持往來。」

「您送碗過去時,阿秋高興嗎?」

「當然。」阿花拍一下手,「阿秋、阿信和政吉兄都很喜歡,直稱讚好氣派,美極了。」

「不枉我們花費這麼多功夫,」市助也點頭附和,「政吉一家覺得這對碗吉利又討喜。」

「既然如此,即將出閣的阿秋就不會是自行消失的。」

聽見阿初的低語,車屋夫婦不禁沉吟。

「不可能。」市助望向阿花,「你認為呢?」

阿花像男人般默默盤起胳膊。阿初問:「莫非阿秋另有心上人?毫無類似的跡象嗎?」

阿花交抱著雙手搖頭。

「當然,我也不相信會發生這種事。」阿初連忙解釋,「然而,官差大爺認定政吉叔是為此與阿秋起爭執,最後失控殺死阿秋。」

「哼,亂猜也要有個限度。」市助罵道。

阿初暗地頻頻點頭。

「照這麼說,阿秋果然是遇上神隱。」

阿初試著歸結。車屋夫婦對望一眼,市助皺起粗粗的眉毛,看著阿初:

「你口中的神隱,是指遭妖怪之類的綁走嗎?」

阿初頷首,車屋夫婦的神情蒙上一層不安。

「這樣怎麼找得到?」阿花氣力頓失,「找祈禱師作法比較快。」

「老板娘,您最後一次見到阿秋,是送碗過去那天嗎?」

「嗯。」

「當時,阿秋有沒有任何不對勁?」

「不對勁?」

「比方莫名的害怕,或遇到怪事。」

夫婦倆益發迷惑,「這我們實在……」

阿花剛開口,店頭便傳來一聲「我回來了」。阿花趕緊應道:「你回來啦,真快。」

伴隨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出現一名年輕姑娘。「哎呀,有客人?」

「這是我們家美代。」阿花告訴阿初,然後轉向女兒:「你可別吃驚,木屐鋪的阿秋遇上神隱,至今沒半點音訊。政吉兄神誌不清……」

美代確實與父親十分相像。說她馬臉雖可憐,但她長長的麵孔有些戽鬥,而且在女子堆中高得不像話,所以黑緞腰帶係的位置顯得特別高。

美代訝異地睜大雙眼,但她嘴裏吐出的話更驚人。

「咦,果然變成這樣?」美代說,「哎呀,不會吧,阿秋真的遇到神隱?」

阿初與車屋夫婦大吃一驚,頓時無言以對。

「果然?」市助焦急地問,「你聽過什麼傳聞嗎?」

父親慌張的模樣,反倒把美代嚇一跳。她鞋一脫,進房在火盆旁屈膝重重坐下。

「欸,我之前沒提過嗎?」

「啥都沒提。」阿花不由得提高音調,「你怎會那麼說?」

「哎呀,糟糕。」,再度喃喃低語。

美代確實算不上漂亮,但嗓音與身材大相徑庭,十分可愛。講起話有種難以形容的嬌俏,靈活的一對眸子也顯得聰慧伶俐。阿初總覺得與她相當投緣。

她沉默半晌,終於開口:「娘,客人來也沒端茶,多失禮。」

阿花雙眼圓睜,「你……」

「我也好渴,你去泡茶啦。喏,不好意思,你是?」

阿初報上名字:「我是阿初。」

「阿初,抱歉,招待不周。娘,快點嘛。」

阿花被女兒耍得團團轉。「可是你還沒說……」

「我會仔細交代的。不過,事情有點複雜,我得整理一下思緒。你先泡茶,給我時間想想。」

於是,阿花立刻起身,立助也帶著笑意,注視美代。美代重新麵向阿初:

「那,阿秋怎麼不見的?」

阿初將來龍去脈很快敘述一遍,再次感到美代的聰明。她未大驚小怪,也沒誇大附和,隻在幾個關鍵處適時問「那是何時發生的」或「那是誰說的」。

「原來如此……真不得了,這樣我已大致明白。」

聽完阿初的話,美代頻頻點頭。此時,阿花恰巧端茶過來。四人圍著火盆就坐,美代喝口熱茶,正色道:

「這話實在不好亂說,所以我一直埋在心底,況且阿秋也求我別告訴任何人。」

「第一次見到阿秋,是和娘一起送碗至木屐鋪。」美代娓娓而談,「當下我暗想,多標致的姑娘啊。不僅膚色白晳,眉清目秀,身形又苗條,和我這種土當歸女完全不同,內心好生羨慕。」

土當歸女——真是毫不留猜的講法。阿初不知如何反應,但美代的口吻輕鬆爽俐,應該不需從她臉上移開視線,也不必虛情假意地出言否定。

但她的雙親顯然不這麼想。美代口中出現土當歸女一詞,兩人便互望一眼,不約而同地流露哀憐的神色,活像挨主人一頓打的狗。

「你外貌沒那麼不如人,美代。」

「就是啊,別這樣說自己。」

麵對聲聲勸慰的雙親,美代忍俊不禁。「哎呀,討厭,爹娘怎麼這個樣子,我可不是在鬧別扭。」

「但是……」畢竟是為人母親,阿花似乎十分感傷。

然而,美代抬頭挺胸應道:

「說得再好聽,我也算不上美女。不過,我自認勤快,針線活不錯,識得瓷器的優劣,腦袋也不差。何況,娘,角太郎最喜歡土當歸了。」

接著,回頭對阿初補一句:

「角太郎是我的未婚夫。」

「嗯,我猜也是。聽說你最近便要出閣,恭喜。」

阿初微微低頭致意,美代靦腆一笑。

「謝謝。角太郎和我一起長大,早就清楚我的相貌如何。但他告訴我,從我們一塊爬後麵的銀杏樹時,他便決定將來要娶我為妻。既然他這麼看得起我,我當然要爭氣。」

雖然大談自己的感情,卻不會令聽者不快。美代的外貌或許比不上其他女孩,性情卻有難能可貴的優點。想法不會暗藏心中,也不會陰陽怪氣的耍性子。這樣的姑娘必定能成為非常出色的商人之妻,角太郎真是好福氣。

「可是,」美代繼續道,「打第一次碰麵,我就對阿秋沒好感。當然,她長得很標致,大概是本所第一美女……該怎麼說,難以親近,還是冷漠?明明在交談,也不注視我的眼睛,隻望著我的肩頭。喏,不巧遇到剛大吵一架的人,又不得不打招呼時,不都會那樣?」

阿初沒見過阿秋,但舍吉口中的她,似乎是個溫柔的小姐。而應該是看著她長大的柏木,提起她時也聽不出有任性或高傲的地方。那麼,美代的「感受」,會是同齡姑娘間的一種直覺嗎?

「不過,那或許是嫉妒造成的錯覺。」美代十分率直,「正因沒好感,我才想多了解阿秋。再怎麼說,她是母親好姐妹的女兒,何況我們都即將出嫁,立場相同,多談談也許會發現其實彼此還滿合得來。當時,母親她們自顧自聊得很開心,乖乖坐著的我覺得無聊,便找阿秋講話。」

美代問阿秋,想幫現下穿的木屐換條帶子,不曉得有沒有合適的。這並非借口,美代原就和母親商量,趁那天送碗過去,順便看看木屐帶。

一方麵也是聽從母親的建議,阿秋起身領著美代到工坊。政吉幫美代挑選木屐帶並換上,還將因走路習慣造成的歪斜處刨平。

「經這麼一修整,好走許多。」美代回憶,「阿秋的爹十分慈祥,待人又和氣。雖然會斥罵弟子,不過感覺是管教得嚴,並非挑毛病或刻意刁難。」

隻是,這段期間阿秋也幾乎不開口,和美代最初的印象一樣,始終很生分。即使美代向她攀談,她也不看美代,回答總是冷冰冰的,不是「這樣啊」,就是「喔,是嗎」。

「我不禁愈來愈火大。」美代皺起眉頭。

「這種態度和我認識的阿秋不一樣。」阿初試著揣測,「會不會是她當天火氣比較大?」

美代點點那有些戽鬥的下巴。「我也這麼想。可是,畢竟是初次見麵嘛。雖不明白你為何不高興,至少裝點笑臉吧,好歹是生意人家的女兒……這些話都來到我嘴邊了。」

美代的思緒,多半也流露在臉上。兩人折返母親們所在房間的途中,阿秋突然在走廊上停步,開口道:

——你似乎很討厭我?

美代頗為詫異。哪談得上喜歡或討厭?盡管覺得這姑娘不太理人,但頂多就是如此,她並未放在心上。既然處不來,大不了以後少打交道。

然而,阿秋的神情卻認真得嚇人,簡直像要逼問美代,直瞪著她。此時,阿秋才首度正視美代。

「我一陣錯愕,反應不過來,隻『啊』聲,張口結舌。不料,阿秋居然說……」

——沒辦法,要別人不嫉妒我太難。誰教我抓住了你這種醜女永遠得不到的幸福。

美代笑著複述阿秋當時的話,但阿花與市助笑不出來,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

「她竟如此失禮?」

「原來阿秋個性這麼壞?」

美代開朗地打斷他們,「別生氣,我還沒講完。總之,聽見阿秋的話,我一樣也嚇一跳,心裏很不高興,便回問她在胡說八道什麼。」

於是,阿秋狀似煩惱地歎道:

——用不著因為我長得美,而覺得自己不如人。你就要與相配的男人成親,那不是很好嗎?

阿初皺起眉頭,「當時的阿秋是什麼模樣?」

美代低語:「非常恐怖。」

「恐怖?」

「嗯,該怎麼形容……阿秋直盯著某處,她應該沒搽胭脂,嘴唇卻紅得仿佛剛吃過人。」

「還有呢?」

美代望著遠方般眯起眼,「不知為何,她故作嬌媚地扭來扭去。對了,語氣也有所改變。」

「變成什麼樣子?」

「唔,」美代如男人般雙手交抱胸前,「不曉得這麼講對不對,她說話的方式像年紀更大一點的女人,不像年輕姑娘。就是成熟女人……唔,在取悅男人時的口吻。我不太會描述,不過那仿佛黏在身上,扒開還會牽絲。不過,男人或許覺得會牽絲才迷人吧。」

「類似茶館女郎或妓女?』

「這個嘛……」美代環抱胳膊思忖一會兒後,問母親:「娘,記得以前在大路那邊租房子的新內節師傅嗎?」

雖因話題突然改換而感到莫名其妙,但阿花立刻回應:「嗯,記得。」

「她不是向我們買過水缸嗎?那時……」

「對,」阿花頓時恢複活力,麵向阿初說,「約莫五、六年前,我家那口子傷到腰,便請個小夥子幫忙送貨,沒想到她……」

美代接過話,「趁來買水缸時,對那小夥子拋媚眼。不過,或許這才是她原本的目的。那小夥子叫阿吉?長得很俊。」

他扛著以粗繩綁妥的水缸到新內節師傅家,整整待了半個時辰。

「話繞得有些遠,不過,當時阿秋的神態和語調,讓我想起那新內節師傅在小夥子身邊徘徊看水缸的樣子。那師傅是人家的小老婆吧?」

阿花大大點頭,「當師傅什麼的隻是表麵,實際上沒弟子,隻有老爺。」

「然後,回到阿秋這邊。」美代繼續道,「阿秋講完便丟下我,徑自轉身上樓。不得已,我也折返母親她們待的房間。隻見兩人聊得差不多,母親已準備要告辭。」

那天就這麼打道回府。

「阿秋真奇怪、真不討喜,實在不能這樣批評,畢竟她是母親好姐妹的女兒。更何況,一旦脫口而出,就像在嫉妒人家。」

於是,美代按捹住努氣,在忙碌中淡忘阿秋。然而,約十天過後,阿秋忽然造訪。

美代細細的眼中,目光閃爍。「說是來找我的,著實嚇我一跳。」

阿秋的樣子和上次截然不同,一臉泫然欲泣,身段放得很低。明明是自己找上門的,見到美代時,卻轉身想逃跑。

「讓爹出門送貨,娘去買東西,留我看店。所以,我追上前,拉住阿秋的袖子,問她有什麼事。」事。」

沒想到,阿秋聲若蚊蚋地開口:

——我是來道歉的。

「『上次我是不是對美代說了過分的話?我想趕快陪罪,卻找不到借口出門。』她真的紅著眼眶,我萬萬沒料到這種情況,不過還是請她進屋喝水,讓她鎭靜些。因為她抖得好厲害。」

美代見狀,不禁心生擔憂,便問她究竟發生什麼事。起先,阿秋含著淚,緊閉雙唇不肯說。但美代耐心勸慰,告訴她父母暫時不會回來,並發誓絕不泄漏她的話,她才好不容易開口:

——最近,我似乎被某種東西附身。

美代又大吃一驚。

——被怎樣的東西附身?

——不清楚,隻曉得是女人的模樣。

——你看得見?

——她總穿著非常漂亮的羽衣,出現在夢裏。雖是觀音菩薩的身影,麵孔卻是活生生的女人。肌膚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紅得像熟透的石榴。

阿初心頭一檁,莫名緊張起來。觀音菩薩,與在中之橋倉庫遇見的一樣嗎?那尊也有著活生生的女人外貌和嗓音……

(多美呀!那頭發,那肌膚。)

「原先我安慰她,既然是觀音菩薩,就沒啥好怕的,應該是吉兆。」美代繼續道,「可是,阿秋猛搖頭,堅持那不是真正的觀音菩薩,而是妖魔鬼怪。」

美代開朗的神情消失,眼周略顯僵硬。或許是想起阿秋的話,不由得心生恐懼。「美代,」阿初輕觸她的手臂,安撫道:「別怕,照順序說吧。阿秋何時開始做那種夢的?」

美代思索一會兒,「記得是去年春天。」

「春天,恰巧是現下這時節嗎?」

「嗯,是櫻花盛開的時候。」

阿初瞬間心底發毛。櫻花,她驀地憶起柏木的話。

「怎麼開始的?」

「這她倒沒詳述,隻說某天晚上突然做夢,景象模模糊糊的,如同置身雲霧裏,什麼都看不清。她愣愣站在一個朦朦朧朧、很不舒服的地方,想離開卻不知路,雙腳也動彈不得。」

此後,這個夢不斷出現,慢慢地,夢境愈來愈清晰。

「直到去年秋天,阿秋才曉得夢中的自己是在一座櫻花林裏迷路。」

「櫻花?那邊也出現櫻花?」

「嗯。那裏種著許多櫻花樹,倒也開得燦爛,花瓣像雨一樣紛紛飄落。」

阿初緊握放在膝上的拳頭。

「所以,夢境其實是非常美的。可是,阿秋怕得不得了,一心隻想趕快逃走,卻無法移動腳步。」

櫻花林的夢持續一陣子,去年底時,夢境益發鮮明。

「那時,觀音菩薩終於現身。」

阿秋告訴美代,她原以為這是吉兆。盡管是如此跪異的夢,但無所謂,因為最後能伏拜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

「恰巧阿秋剛訂下親事,一過完年便會正式下聘。於是,阿秋更深信那是好夢。」美代說道。

夢境中盛開的櫻花林裏,看不出是佇立還是飄浮,隻見觀音菩薩美麗的法衣飛揚,定定凝視阿秋,此外沒任何異狀。阿秋默默跪拜,感覺櫻瓣落在臉頰、發梢,然後便醒轉。她重複做著同樣的夢。

然而,這般平和的夢,到今年春天的櫻花時節,驟然變樣。

「觀音菩薩突然開口。」

一陣寒意竄過阿初身後,好似冰冷的指尖撫過背脊。

「祂怎麼說?」

美代潤潤嘴唇,改掉活潑爽脆的聲調,換成黏膩的語氣:

「你真美。瞧,那頭發,那肌膚。」

啊,果然。阿初閉上眼睛點點頭。

「阿秋回答『哪裏,比起菩薩的寶相,根本不算什麼』,菩薩盈盈一笑,她就醒了。」

連續夢見兩、三次,到第四次時,阿秋一說完,觀音菩薩便欺身至阿秋跟前。

「阿秋描述那情景時,抖得像患上瘧疾。」美代鬆開交抱的雙臂,環住自己的身體。

逼近阿秋的觀音菩薩,伸出白得發光的手,摸摸阿秋的下巴,微微一抬,湊上前。

「接著問阿秋,這樣你還覺得我美嗎?」

話聲方歇,觀音的臉孔便逐漸變形。雪白肌膚像過了正月的鏡餅般迸裂,渾濁的黑血滲出裂縫,滴得滿地都是。觀音不可能會鬆開的發髻散開,頭發一把一把掉落。尊貴的臉上最優美、最高的一對瞳眸突然大睜,現出活人布滿血絲的眼白,汨汨流血。不久眼珠融化,餘下兩個黑窟窿,身體慢慢潰爛,皮脫肉腐,露出骨頭。最後,連骨頭都散架,喀嗒喀嗒地垮掉。唯獨抬起阿秋下巴的手指,即便隻剩白骨,仍像鋼鐵般緊緊箝住不放。

「阿秋尖叫著從鋪蓋彈起,渾身是汗。由於實在太驚悚,她嚇得哭個不停。」

聽著美代的形容,市助和阿花瞪大雙眼,緊緊靠在一起,身子微微前傾。阿初也一陣胃寒,雙手不由得疊放在腰帶上。

阿秋連續三晚都做一樣的夢,她暗自決定,若再發生相同的情況就要稟告雙親。

——我不禁想,自己是不是快發瘋。

阿秋含著淚,傷心又失意地向美代傾訴。

「可是,那場夢僅持續三晚吧?」市助說,「這樣不是很好嗎?」

「爹,我也這樣安慰阿秋。」美代點點頭。「之後,她就沒再夢見櫻花林和觀音菩薩,所以我覺得那樣倒好,代表一切已結束。可是,阿秋一個勁猛搖頭。」

——雖然如此,我卻開始大白天就發呆,有時甚至對自己的行為舉止毫無印象。

「毫無印象……」

聽著阿初的低語,美代痛心地咬著嘴唇道:

「真的是這樣,阿秋恍若打瞌睡突然驚醒,一回過神,就發現自己在煮飯、汲水,或和母親一起做針線,然後壓根不記得出神時說過什麼話,且情況愈來愈頻繁。」

不久,周遭的人也發現阿秋不時會「出神」。隻不過,那不是以阿秋擔憂的形式出現。

「阿秋以為家人看到的是自己出神的模樣,實際上並非如此。在她記憶空白的期間,她會冒出平常不會講的話,做出平常不會有的舉動。」

阿秋發現這種情形,是在父親政吉同一個老友,攜禮來向阿秋祝賀之後。因待客人離開,母親竟委婉規勸她:

——我曉得你這陣子事情多,心浮氣躁,但也不能那麼沒規矩。

但阿秋根本不記得。

「阿秋問母親她究竟講了什麼,原來是對方送上一匹布,盡管是便宜貨,質料也不佳,可阿秋居然挑三撿四。」

母親阿信也說,她知道那不是上等貨,且政吉的這名老友一向小氣,但也不能當麵譏諷人家。阿秋挨了這頓罵,不禁臉色發青。

「她發誓,真的完全沒印象。」

從此,類似的狀況頻頻發生,而與美代間的磨擦,正是其中之一。

「阿秋見我隨母親離開前神情氣呼呼的,便猜測她一定又失言。所以,她雖然來找我,其實根本不清楚該為啥事道歉。」

——我說了什麼失禮的話嗎?

阿秋如此問美代。

「因此,阿秋才會認為自己遭附身……」

美代點點頭。「阿秋擔心,這種情況要是被揭發,親事肯定泡湯。她會遭到監禁,一輩子都別想出來。她說著便簌簌掉淚,我也覺得她很可憐,卻幫不上忙,隻好建議她先告訴爹娘實情。」

站在美代的立場,也隻能如此。若貿然亂講些什麼,恐怕會令人誤以為在告狀。

「然而,阿秋卻一個勁地哭。她不敢告訴父親,不然親事會告吹。說是既然這樣,不如一死,幹脆消失。我拚命勸阻,要她千萬別這麼想。之後,阿秋才總算鎭靜一點……」

美代大大的臉像落入陰影般,暗沉下來。

「最後,她還告訴我一件古怪的事。」

——就算我不尋死,近日也常沒來由地覺得身體在飄浮,仿佛會被風卷走。照鏡子時,似乎能透過臉和頭發,瞧見背後的門及柱子。

阿初背上像遭算盤滑過,倏地一陣哆嗦。

「那麼,你和阿秋便沒再碰麵?」

美代內疚地垂下頭。「雖然擔心她,但我也很忙,何況畢竟……心裏有些毛毛的。」

「這也難怪,別放在心上。」阿初連忙安慰她。「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會說『她果然遇到神隱』,是嗎?」

美代點頭。「阿秋一直沒消息?找不到嗎?」

「我們一定會把她找出來的,絕對沒問題。」

市助不安地打斷阿初,「可是,小姐,你要怎麼著手?照這情況,顯然不是我們能應付的。」

阿花也表示讚同,「得去求和尙幫忙,不然巫女或陰陽師也好。」

阿初並未應聲,卻突然想到一件事,便問:「美代,你和阿秋是在這房裏交談的?」

「嗯,沒錯。」

阿初指著園繞眾人的招財貓,「看到這些,阿秋有沒有說什麼?像稱讚可愛、很稀奇,家中也有養之類的話。」

美代思索一會兒,與父親一樣盤起胳膊,露出意外透白又結實的粗臂。

「想不起來……」

「貓和這些事情有所牽連嗎?」

聽市助這麼問,阿初僅微微一笑,隨即帶開話題。阿秋疼愛的貓,阿初第一次到木屐鋪碰上怪事時應該就在近處的貓,還有今天銜走她篦子的貓。貓與此案有關嗎?

車屋的大夥皆滿臉困惑,阿初答應若有消息會立刻通報,還勸美代別太煩憂,接著便告辭。

「快當新娘的人,可不能皺眉。」

「我不會有事的。」美代露出笑容,振奮語調說:「假如需要幫忙,盡管告訴我。你要多小心。」

阿初不禁凝望美代。她會如此擔憂,是因她曾目睹阿秋哭泣害怕的模樣。

「到時再麻煩你。」阿初行個禮,離開車屋。走一段路後,回頭望去,隻見美代仍站在店頭。阿初揮揮手,她也揮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