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第2章 消失的人們(2 / 3)

「加吉叔,你相信世上有神隱嗎?」

加吉停頓一下,才應道:「我身邊不曾發生類與事,無法明確回答。不過,堅信有神隱的人的話,也不盡然是謊言。」

加吉從不參與六藏的工作,但曉得阿初擁有神奇的力量。在長野屋等候的文吉也一樣。

阿初與兄嫂雖未特地與兩人密談過,可文吉幾乎形同住在姐妹屋,加吉則算是姐妹屋生意的總管,又都與阿初很親,自然而然便心中有數。

文吉偶爾會好奇地想聽阿初的故事,加吉卻總是故作不知。此時,他首度開口問:

「這次的事,小姐也已看到或聽到一些不可思議的情景嗎?」

阿初望著與約莫她同高的加吉,「看到了,也聽到了。」

「是嘛。那麼,小姐認為真是神隱嗎?」

「嗯。」

「既然如此,我也相信。」

兩人由大路右轉,前往元大工町。燈火盡滅的市街中,遠遠隻見一盞掛燈亮著。

「那就是長野屋吧。」加吉低語。

亮燈是暗號嗎?阿初按住心跳急促的胸口,快步跟著加吉。

長野屋是寬六尺左右的雙層樓房,大門深鎖。繞到後麵一瞧,沒有掛燈,但後門旁的格子窗透出微光。

「打擾了。」加吉喊道。

與門框密合不佳的後門喀嗒打開,年輕的文吉探出頭。他的身形不高,臉也很小,還有一對像女孩般圓滾滾的眸子,讓人不禁聯想到鬆鼠。

文吉眼尖,立刻看到加吉燈籠上的字。

「啊,伊勢屋的小姐,謝謝您特地走這一趟。快請進,老板正在等您。」

加吉與文吉互望一眼,點點頭。「那麼,小姐,晚些時候我再來迎接。」

加吉輕輕行一禮,循舊路返回。目送他的背影離去,文吉邊關門邊喃喃道:

「今晚吃茶巾豆腐,真好。」

阿初大吃一驚。為讓夜晚到化身為小酒館的姐妹屋的客人打牙祭,臨出門前,加吉確實在做茶巾豆腐。

「加吉叔手上有豆腐的味道?文哥,你的鼻子對食物真的很靈敏。」

文吉嘿嘿笑幾聲,隨即恢複嚴肅的神色,眼底閃現銳光。

「頭子怎麼交代?」他彎身悄悄問:「中之橋四周安排多少人?」

阿初也壓低話聲,告訴文吉六藏的吩咐:「哥哥和石部大爺商量過,但照目前的狀況,要禦番所派人手頗難。」

文吉嘖一聲,「我就知道。」

區區蔬果店的女兒被擄,官府肯做的就那麼多。

「所以,哥哥請町役人幫忙,也從神田明神下的半五郎頭子那裏調借人員,盡可能滴水不漏地監視中之橋。然後,文哥,」阿初湊近,「綁走阿律的惡徒,沒指名誰送錢過去吧?」

「對,隻寫上時間、地點和金額。」

「所以,哥哥要你前往中之橋,就文哥一個。即使長野屋方麵想同行,也絕不能答應。」

文吉點點頭。「這是當然,小姐。」

「長野屋的人現下在哪裏、做些什麼?」

「阿律的爹娘和小她兩歲的阿玉,都在裏麵的房間。為防止危險的投書,遮兩窗全部緊閉。」

「危險的投書?」阿初有點納悶,「怎麼說?」

「咦,頭子沒告訴你嗎?那封勒索信,其實是射進來的,就釘在二樓曬衣杆的柱子上。」

「這樣啊……文哥,先讓我見見長野屋的人吧。」

一瞬間,文吉浮現畏怯的神情。

「在這邊。」文吉當先走過灶下,問道:「小姐,能看到什麼嗎?」

「唔,我也不曉得。但老實講,我有點怕。」

「我也覺得挺恐怖的。」

阿初不禁抬眼注視他圓滾滾的瞳眸。

「該如何解釋……和我以前遇過的擄人案不大相同。」

「比方?」

「我不太會形容。」文吉做個渾身哆嗦的樣子,「總之,你聽阿律她爹娘的說法吧。」

長野屋的老板夫婦勝太郎與阿仙都是四十歲,外貌卻比實際年紀蒼老許多,或許是遭逢憂心事的緣故。

夫婦倆將阿律的妹妹阿玉夾在中間,緊挨著彼此坐在狹窄房裏的一角。分明是自家,卻畏縮得仿佛寄人籬下。

阿初一進房,勝太郎與阿仙便疑惑地互望。阿初趕緊打招呼,並說明自己的身分與六藏交代的話。

「那麼,一切就托付文吉兄嗎?」

勝太郎啞聲問道。阿仙恐怕剛哭過吧,手指拭著泛紅的眼角,無力地垂下頭。

「不能讓我們去嗎?不是由我或我老婆出麵,不要緊嗎?」

「歹徒信上若指名長野屋的人,就非得這麼做不可。但眼下情況不同,加上不清楚對方是否另有圖謀。交付贖金時,他們必須在約定的地點現身。為避免長相身形曝光,或許會殺人滅口……」

勝太郎打斷阿初的話,「隻要阿律平安歸來,我怎樣都無所謂。」

「為了順利救回阿律,您更不能出事。」

阿初熱切地、幾乎是懇求般勸道:

「希望您諒解。您的心情我們感同身受,但還請忍耐,交給我們處理。」

勝太郎咬緊牙根,沉默良久。於是,阿仙輕碰他的胳膊,勸慰道:

「老公,就交給他們吧。」

勝太郎不發一語,雙員肩頽然垂落。緊咬的牙縫中,吐出略帶嗚咽的語音:

「我們什麼都沒辦法為阿律做……」

如同感受得到近旁深受高燒折磨的病人身上的熱度,阿初能夠體會勝太郎的心痛。

一直默默看著雙親、阿初與文吉的阿玉,不由得潸潸淚下。

淚珠沿著阿玉小小的手背,落在她花朵圖案的和服膝上。望著她這模樣,阿初想像她為姐姐擔憂的心情,胸口又酸又苦。

離醜時三刻尙餘一段時間,文吉提高警戒,注意周圍有無異狀。阿初則為臉色蒼白憔悴的長野屋一家升火泡茶。

另一方麵,這也是為觀察屋內的情形。當然,動用的是阿初擁有的第三隻耳及第三隻眼。

長野屋的一樓是店鋪,樓上當住家。阿初本想蔬果鋪以長野屋為商號十分罕見,但看來店裏也兼賣醬菜和燉菜。因就四口之家而言,灶下的鍋爐及桶盆等廚具委實太大。

阿玉最先拿起阿初泡的茶。十三歲的阿律還個孩子,身為妹妹的阿玉自然十分天真年幼。多半是相當口渴,她呼呼吹著氣,喝得津津有味。阿初不禁鬆口氣。

「阿律是今早在住家附近失蹤的吧?」

阿初慎選用詞,盡量不擾亂長野夫婦的情緒,開始問話。阿仙答道:

「嗯,她到後麵的井汲水,就沒再回來。」

「聽說外頭天已亮,出現非常鮮紅的朝霞?」

此時,勝太郎抬起頭,「這些我們都告訴過頭子。」

阿初有禮地道歉。「對不起,麻煩再告訴我一次。」

每回阿初參與辦案,六藏隻會告訴她事情的梗概。因六藏認為,相關細節最好由阿初親自詢問當事者。

況且,六藏偵辦類似案件時,習慣要求涉案者再三陳述。過程中,敘述者有時會發現記憶出錯,有時會想起遺忘疏漏的地方,有時明顯的謊言會自然露餡。

「那朝霞紅得令人發毛。」阿仙細聲敘述,「阿律去汲水,一開後門便驚呼『娘,天空像在燃燒』。」

與長野屋夫婦錯身之際瞥見的那抹血色,在阿初眼底重現。

「阿律的話聲太過驚訝,我忍不住也從後門探出頭。」阿仙繼續道。

「於是看見深紅的天空?」

「那顏色濃重,非常不舒服。」

阿仙悶在喉裏的話聲,微微顫抖。

「我有五個兄弟,最大的哥哥當馬夫,十四歲那年遭發狂的馬踢了一腳,便丟掉小命。幾十年前盼事,昨天清晨卻突然想起。哥哥抱著肚子受苦,猛然吐一大口血。那血的顏色,像極今天一早阿律消失時那抹朝霞……」

勝太郎板著臉打斷她,「提那些陳年舊事幹啥,都什麼時候了。」

阿仙怯怯住口,挨著母親的阿玉嚴厲地望向父親,握住母親的手。阿初凝視著阿仙無力地回握。

「看著阿律走到井邊,我便返回灶下。」阿仙恢複喃喃細語般的聲調,「不久,一陣暴風襲來,我還以為整棟屋子吹走。」

「是怎怎樣的風?」阿初膝行向前。「像龍卷風、初春的強風,還是秋末冬初的狂風?」

阿仙閉上眼,靜默片刻,然後偏著頭開口:「就春風來說,冷得離譜。好似冬風……不,比冬風冷,和水一樣沉重。」

「持續很久嗎?」

「沒有,真的隻是一會兒。如你所見,這是幢破房子,吹進縫裏的風,把灶下的篩子、勺子刮了一地,我連忙四處撿東西。風停後,我擔心阿律,便到外麵瞧瞧情況。」

然而,阿律卻消失不見,井邊隻留下水桶和一隻鞋……

「四周有沒有人的氣息?比方聽到腳步聲,或說話聲?」

阿仙搖搖頭。「沒有,什麼都沒有。隻有街坊鄰居因為我大喊大叫,嚇得跑出來。」

阿玉驀地開口:「我聽見貓在叫。」

阿初望著她,「是嘛?那時候阿玉也已起床?」

阿玉回視阿初,點點頭。

「是哪種叫聲?普通的喵喵叫,還是……」

「『該』地一聲,」阿玉答得簡短,「像被踩到尾巴。」

阿初思索著,會是狂風一掃,貓跌落屋頂發出的哀嚎嗎?

「當時阿玉在哪裏?」

「茅房。」

「風也刮到那邊?」

阿玉點頭。「木板吱吱響,冷風灌進茅坑,好恐怖。」

假如阿玉也在外麵,會遭怪風擄走嗎?或者,這陣魔風僅襲擊選定的獵物?

阿律失蹤後,街坊鄰居幫忙找遍四周,下午便收到勒索信,阿仙淡淡陳述。

「據說,信是以箭射進屋,釘在樓上曬衣服的柱子?」

阿仙頷首,阿初拜托道:「方便讓我看那支箭嗎?」

阿仙鬆開阿玉的手,走到房間另一側角落的小櫃子旁。

她打開最上層的抽屜,取出僅有九寸(約二十七公分)的短箭。

阿初接過後立即問:「這是矢場的箭吧。」

所謂的矢場,如字麵所示,是射箭取樂的遊玩之地。不久前才開始流行,轉眼便像雨後春筍般急速增加,最近隻要人多熱鬧的景點或神社境內,幾乎隨處可見。

矢場用的是楊弓,自然是以楊枝製成,僅二尺八寸(約八十五公分),相較一般七尺(約二百一十二公分)大弓,隻有三分之一強。當然,使用的箭也較短,矢場的客人往往坐著射箭。

雖是遊藝,但由於使用武器,不乏箭術高超的客人以比賽為樂。不過,畢竟是源自鬧區的遊戲,不少矢場招來盛裝的藝伎,拿女子陪客當賣點。畫著三重同心圓的標把與箭的招牌背後,和花柳巷大同小異的糜爛氛圍濃得化不開。

偏偏選這種東西送信,阿初皺起眉頭。

(果然不對勁……)

阿初問得愈深入,愈覺阿律消失的情形與木屐鋪的阿秋出如出一轍。擄走兩人的,必定是傍晚威脅阿初的那詭異聲音的主人,也就是某種妖魔。

那樣的魔物,豈會以矢場的箭射勒索信?

阿律遭遇神隱後,得知消息的某人趁火打劫,這般推測最為合理。進出矢場的男客中,不正經的很多,若聽說發生不可思議的神隱便動起歪腦筋,認為是詐財的好機會,亦不足為奇。

「綁在上頭的信呢?」

勝太郎回答:「六藏頭子拿走了。」

「記得是怎樣的字嗎?」

「我也看得懂,全是假名。」勝太郎聳起肩,沒好氣地應道。「字很醜。」

阿初暗自點頭,感覺內心的秤微微晃動。

擄走阿律(恐怕還有阿秋的,是來曆不曆的妖魔,肯定非常骸人。但上門要贖金的,即使不是鬼怪,一樣是危險人物。若能向勝太郎他們言明,阿律其實並未落入那種壞蛋手中,至少可讓他們放一半的心……

此時,背後響起開門聲,文吉探進頭。

「還有半刻。」他表情有些僵硬。

「真的不必準備錢嗎?」勝太郎仰望文吉,「我的確籌不出一千兩,不過真的一毛都不需要嗎?」

用不著操心,在空的千兩箱裏裝小石子帶去。這是六藏的指示,阿初明白他的想法。要求長野屋這種做小生意的商家在一天內拿出一千兩,對方腦筋肯定有毛病。

「別擔心。」文吉答得幹脆,「我們會逮住來拿錢的家夥,逼他招出阿律的所在,今晚就帶阿律回家。」

阿仙雙手掩麵,忙於生意與炊事而粗糙不堪的指間,微微傳出嗚咽聲,回響在安靜的房內。

忽然,阿初察覺一股奇怪的氣息,猛地抬眼環視四周。

沒瞧見可疑之物,卻感到有什麼悄悄靠近,正窺探房裏的情況。阿初四處掃視時,這無形的「東西」也屛氣凝神,按兵不動。

那會是什麼?阿初輕輕站起。

「要到井邊,出後門該怎麼走?」

阿仙答道:「往左後方。」

「小姐?」

阿初以眼神製止一臉擔憂的文吉,輕盈步出房間。下了泥土地,打開後門,先小心探頭察看四周。夜風平穩吹拂,四周人家靜悄悄的,找不到一絲亮光。

阿初仰望天空,和加吉同來時晶瑩可數的星星躲在雲後,現下已瞧不見。微風中帶著濕氣,阿好總說這種風「有雨的味道」。

這倒還好,至少不是血腥味。阿初拎起灶下的瓦燈,踏出門外。

長野屋與附近的租戶共用的井,位於後門左側三間(約五公尺)外處。桶子綁在長繩一端,靠架在井口的滑車打水。在阿初提的瓦燈照耀下,井邊堆疊的石頭微微發光。

沒半個人影。縱然豎起耳朵,也聽不到任何聲響。阿初不禁長籲口氣,又大大深呼吸。

剛剛的氣息消逝無蹤。若非感覺如此清晰,阿初多半會以為是自己多心。原本設想在阿律消失的地方,將遇上像木屐鋪二樓般的怪事,所以阿初全神戒備,此時稍微放鬆了些。

阿初輕觸擱在井緣的水桶。繩子似乎才換過,還很結實,且有點紮手。

事發之際,阿律抓過這條繩子嗎?或者,她當時尙未走到井邊?

突然間,阿初抓住繩子的手劇烈顫抖。一陣鞭打般的疼痛,以雷霆之勢自胳膊劈至背後。

阿初感受到無比的厭惡,及日積月累的恨意。

臂膀顫抖不止。灰暗的情感如雪崩般排山倒海而來,經由血、肉、骨頭,灌進阿初體內。

腦海裏爆出刺眼的紅光。光從內部射穿阿初的瞳眸,痛得她站不穩,不自主地放開繩子。鬆繩的勢頭推動水桶,於是滑車轉動,水桶滾落井底,發出響亮的水聲。

驀地,阿初腦海內響起震耳尖叫,連這水聲也掩沒。

(姐姐死掉最好!)

尖叫聲拖得長長的,逐漸隱沒。同時,將眼底染紅的光也消逝無痕。阿初從戰栗中回過神。

剛才那究竟是什麼?

但情況不容她思忖。起風了,且拂過站在井邊的阿初的臉龐、身上,勁道愈來愈強。這不是帶著濕氣的晚風,而是冷得快結冰、利得像鐮刀的風。

就是那陣魔風。

阿初站穩身子,瞪視眼前的一片漆黑。井口上方的暗處仿佛開了洞,風凝結成一團,沿著明確的路徑,朝阿初俯衝而下,在她耳畔呼呼怒吼。

咻咻咻咻咻咻咻!

刹那間,勇氣被吹跑、判斷力頓失,阿初閉緊眼眸,雙手護頭。風無情擊打阿初的麵頰,吹亂她的頭發,翻起她的裙擺,如妖魔過境般呼囂而去。

接著一陣沉默降臨。

但旋即聽見咚地一聲,身後似乎有物品墜落。

阿初回頭,發現水井與長野屋後門的中間,有個黑黑的、縮成一團的東西。

驚恐之餘,阿初氣息慌亂,雙膝也窣窣顫抖,差點沒弄掉瓦燈。她趕緊拿穩,緩緩靠向那黑色的不明物體。

阿初屈膝彎身,提燈近照。隻見一條長尾巴。

是貓。背對著阿初,縮腳蜷曲的黑貓。

阿初輕輕一摸,已渾身透涼。這是具貓屍。貓怎麼會死?是方才的風吹來的嗎?

阿初以指尖移動貓屍,卻忍不住驚叫。

貓沒有頭,斷得一幹二淨。傷口不新,周圍的血也已凝固。

後門傳來文吉的話聲:「小姐,沒事吧?」

要回答得先喘過氣。阿初掙紮著猛吸氣,文吉立刻飛奔上前,急得神情僵硬。

「小姐!」

還沒趕到,文吉也發覺地上有異。

「這是什麼……啊,是貓!」

阿初勉強止住顫抖,頷首道:「剛剛那陣風通過後落下的。」

「沒有頭……」

「長野屋的人不要緊吧?」

文吉將視線從貓屍上抽離,麵色鐵青地點頭。

「風侵襲屋內時,渾身像被魘住般無法動彈,不過沒人受傷。」

「太好了。你找個東西蓋住貓,我有話想問長野屋的人。」

把事情交給文吉,阿初從後門返回屋裏。一進房,隻見長野屋一家三口挨在一起,握著彼此的手,身子縮得更小。「前一刻……前一刻的風……」勝太郎焦急得舌頭快打結,「那是怎麼回事?」

「就是那陣風。」阿仙神色慘白,「阿律不見時,便刮著那種風。」

阿初望著阿玉。小姑娘夾在雙親之間,仿佛要躲藏似的埋著臉,一副不勝怯弱、不勝害怕的模樣。

然而,阿初在井邊感受到的那股憎恨,就潛藏在阿玉胸口。因為,在阿初心中放聲大叫「姐姐死掉最好」的,正是阿玉的聲音。

無論阿初怎麼瞧,阿玉總垂著臉。勝太郎疑惑地抬眼問:

「阿玉有什麼不對勁嗎?」

阿初搖搖頭。現下還不是時候,過一陣子再來打探阿玉內心的想法。她轉念開口:

「您家裏有養貓嗎?黑色的、尾巴長長的,尙未完全長大的貓,體型算小的。」

勝太郎與阿仙對望一眼。

「養是沒養……」

「但在附近看過?」

「嗯,是野貓。就像你說的,是隻小黑貓,不時會在後門晃來晃去。阿律很疼那隻貓,常拿剩飯喂它。」

所以,那是阿律的貓?

「後門死了一隻這樣的貓,似乎是剛剛那陣風吹來的,能勞駕您去認一認嗎?」

勝太郎倏地起身。阿玉總算抬頭,視線與阿初相遇,神色鎭定得令人一凜,旋即又低下臉。

勝太郎跑也似地離開房間,馬上折回,風頭火勢地逼問阿初:

「那是什麼?怎會出現那種東西?」

「不清楚。不過,您確定它是阿律疼愛的貓嗎?」

勝太郎猛點頭,「對。不,我想應該沒錯,雖然……雖然沒有頭……」

阿仙提高語調:「貓沒有頭?」

「是啊,頭被砍斷了。」

聽見勝太郎的回答,阿仙發瘋般抱住腦袋:

「遭那怪風擄走都是這種下場?那阿律呢?阿律的頭也會砍掉?」

「娘,」阿玉扯著母親的袖子猛搖,「鎭定點。」

但阿仙恍若未聞,「哇」地哭倒。「阿律、阿律,嗚嗚……怎麼辦……」

文吉進房時,遠處傳來鍾聲。「小姐,不久就是約定的時刻。」

差不多得動身前往中之橋。

「千兩箱備妥了吧?」

「是,已從錢莊借到空箱子。」

阿初對眾人說:「中之橋那邊由我去。」

「可是,小姐……」

「文哥帶長野屋一家到姐妹屋。」

文吉睜大雙眼,「姐妹屋?」

「對。待在這裏很危險,或許還會發生方才的狀況。」

長野屋的勝太郎看看阿初又看看文吉,嘴角不安地微微顫抖。讓阿初單獨赴中之橋的約,怎教人放心得下?然而,與阿初這樣一個姑娘留在這裏,也令人無措。

阿仙仍伏地低泣。阿玉抱著母親,一語不發。

「好了,動作快。千兩箱在哪裏?」

文吉素來深知阿初的個性,便沒多加反對。他默默離開房間,抱回一隻外覆大包袱巾的千兩箱。

「箱內裝著石頭,很重喔。」

目送文吉等人離開後,阿初熄滅長野屋的燈火,點亮寫有伊勢屋商號的燈籠,步上夜晚的街道。

由於抱著千兩箱,僅以右手指抓住燈籠的提把,走路十分不便。盡管如此,阿初仍不覺沉重,隻感到內心澎湃激昂。或許是圭0的關係,她情緒極為亢奮。

離開那幢屋子,長野屋一家應該就安全無虞。何況,萬一阿玉與那些怪事真有牽扯,更得讓她遠離該處。

那冷徹脊髓的風——襲向為搶回阿律而踏進長野屋的阿初,那道利刃般的魔風。阿初從中覺察風的意誌。如同在阿秋房裏揚起習字本的紙,扔下貓屍也是給阿初的警告。

由此推測,今後隻要阿初不放棄,沒夾著尾巴逃跑,那魔風定然會如影隨形。與阿初在一起,反而容易陷長野屋一家於險境。

前往中之橋,沿途必須經過兩道木戶。六藏告訴阿初會預先通知守門人,這話果然不假,阿初小聲打招呼「我是通町六藏的手下」,守門人便放她過去。

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在夜路上響起,聽起來比和加吉並肩從萬町走向長野屋時沉重。就當是抱著千兩箱的關係吧,千萬別去想是內心沉重。

因為,她沒理由害怕等在中之橋的貪婪惡徒。那不過是趁人之危的宵小,隻是想利用阿律的失蹤發橫財的不肖份子。瞧見貓屍的瞬間,阿初便深信如此。那種事絕非出自活人之手。

抵達渠道後,阿初向左轉。

渠道水麵平靜無痕,漆黑更勝夜色。越水而來的風,帶著一絲水藻的氣味。

四周不見半個人影,感覺不出任何埋伏的跡象。理應藏身某處的六藏,看到出現的是阿初而非文吉,必定吃驚得整顆心都翻覆了吧。

(哥哥,對不起。)

阿初暗暗道歉,一麵沿著渠邊走。

(可是,我相信哥哥一定會逮住那可惡的壞蛋。)

既然是血肉軀體,與那陣魔風相較,將這歹徒繩之以法勢必容易得多,問題還在後頭。

行至中之橋畔,阿初停下腳步。

渠道兩旁皆是倉庫,暗夜中益顯蒼白的牆壁,冷冷俯視著阿初。渠道向右,過荒布橋就是日本橋川,若是向左,拐個彎便延伸為更細的渠道。

好了,歹徒會從哪邊現身?

千兩箱的重量壓得手臂發麻。阿初使勁抱好箱子,不意晃動夾在指縫間的燈籠提把,燈光隨之搖曳。阿初落在地麵的影子,也跟著顫巍巍搖晃。

就在此時——

「喂。」叫聲從背後上空落下,歹徒竟在倉庫屋頂!

阿初立刻想轉向聲源處,但那話聲製止她。

「不要動。」

是低沉的男人嗓音。

「待在原地,別轉過來。」

阿初點點頭,麵向渠道,挺直脖頸。

「你是長野屋的人?」

「對。」

「阿律隻有一個妹妹,長野屋應該沒你這般年紀的姑娘。」

這種時候就要硬撐過去。阿初隻能賭這些趁火打劫的惡黨,不是長野屋的熟人。

「我是阿律的表姐,通町一家點心鋪伊勢屋的女兒。長野屋的姑姑、姑丈憂慮成疾,身子不舒服,托我代他們走一遭。」

頭頂上的聲音陷入沉默。

阿初大喊:「但是,錢我都帶來了。喏,就在這裏。」

她把千兩箱舉至胸前給歹徒看,燈籠的亮光又搖搖晃晃。

搖曳的燈光中醫道黑影掠過中之橋另一端的並排倉庫間。阿初一驚,那是埋伏的人嗎?哥哥在哪裏?

「怎麼,就你一個人啊。」

男聲緩緩地說。阿初感到背後有道仿佛要舔遍她全身的打量目光,脖頸不禁寒毛直豎。

「膽子倒不小,你不怕嗎?」

阿初暗想,這家夥真孬種。若是上道的人,既然圖的是錢,理應不會廢話,開口就會吩附如何交錢。一見是姑娘孤身赴約,言語便心存戲弄,對方必定非常享受當下的立場。

阿初語氣非常堅定,「讓你這種窩囊廢抓走,阿律一定比我更害怕。」

對方低聲笑了。「怎麼會,阿律安心得很。我已好好告訴她,不久就能回家。」

「既然這樣,你把阿律還來。」

「等拿到錢再說。喂,小姑娘,你叫啥名字?」

「阿初。」

「是嗎,阿初啊。」男子刻意放柔聲調,「阿初,你往前走兩步。」

阿初遵照指示。

「嗯,在那裏就好。舉兩箱放在腳邊。噢,拿掉包袱巾,我可不想被那東西袢倒。」

阿初彎下身子,解開包隻巾後,折妥放進懷裏。

「接著,提燈籠直接走上中之橋,但不能過橋,就在正中央等候,明白嗎?」

「好。」

「絕不能回頭,阿初。你也愛惜性命吧?」

對方咕咕笑著,加上這兩句。

阿初依吩咐在橋中央駐足。來到橋上,水藻的味道益發濃厚。

忽然,背後咚地一聲,對方從倉庫屋頂躍下。

盡管拚命忍耐,提燈籠的手仍不自主發抖,燈光微微震顫。那男聲取笑道:

「別抖得這麼厲害,阿初。燈光動來動去,教我怎麼數錢?」

混帳!阿初暗罵,更用力握緊燈籠提把。

窸窸窣窣的足音靠近千兩箱。那家夥與箱子僅相隔幾步,很快便會伸手掀蓋,而那一刻就是關鍵。一旦發現箱裏裝的是石頭……

卡嗒一聲,箱子打開了。

下一瞬間,阿初身後響起一連串沙沙聲,隻覺許多人霎時衝上前。是哥哥他們!

「嗚……」那個屋頂來的男子哀叫一聲。「竟敢陷害老子!」

阿初轉身望去,重重燈火照進眼裏。這麼多人前一刻究竟躲在哪裏?

五、六個人圍住屋頂來的男子。他背抵倉庫的牆,一身工匠裝扮,臉上卻蒙著一塊難看的黑布。從縫隙中露出的眼睛,不安分地骨碌轉動。

「乖乖束手就擒吧。」

六藏發出警告,緩緩步入包圍網。他手持捕棍,緊盯著男子不放。

阿初頭一次感到哥哥那張惡鬼般恐怖的臉如此可靠,內心十分自豪。

圍住男子的人聽見六藏的話,仿佛得到暗號,隨即撲上前。動作之迅捷,男子根本無法遁逃,雙手被一把扭到背後,壓倒在地。

「長野屋的阿律在何處?」

六藏彎下腰,粗聲質問雙膝跪地的男子。

「在你同夥那裏?」

「……我才沒有同夥。」男子半邊臉被壓在地上,呻吟道。

「一切都是你單獨謀劃的?」

「沒錯。」男子揚起笑聲。

「有啥好笑的?」

「當然好笑。你們以為抓住我就立了大功,告訴你們,事情沒這麼簡單。」

拽住男子臂膀的年輕人或許遭激怒,倏地往男子的側腰一踢。「混帳東西,少說大話!」

然而,男子仍繼續笑。鼻頭、嘴唇、突出的門牙都沾上泥土。

「眾位大哥,你們怎麼講都好。但再教訓我,阿律都不會回來。」

「什麼?」

「隻有我曉得阿律的所布。而不管你們如何折磨我,甚至威脅要殺死我,我也不會招供。」

這番話果真影響了大黟的情緒,唯有六藏無動於衷。

「你也就現下能嘴硬。」六藏開口,「我們馬上送你到崗哨,那裏有各種法門伺候,看你說不說。你盡管逞強,有本事就熬到天亮,咱們走著瞧。」

「愛怎麼恐嚇隨便你。」男子不甘示弱,「既然被捕,反正隻剩砍頭示眾這條路,我才不要自個兒倒黴。不如抓阿律一塊,黃泉路上多少熱鬧些。告訴長野屋的人,就當女兒沒了吧,可憐哪。」

男子譏笑的語氣,氣得阿初咬牙切齒。怎會有人說這種話!

「這就叫死鴨子嘴硬。」六藏揚起嘴角,對眾人下令:「帶走。」

眾人迅速捆縛男子,又拖又拉地起步。男子落網處,僅留下蒙麵的黑布。掉在地上的黑布,宛若遭擊落的小烏鴉。

六藏拾起那塊布,翻麵檢視裏外。見阿初走近,便怒聲道:

「文吉呢?肚子痛,還是閃到腰?」

「哥哥,別一開口就動氣嘛。」

六藏瞪著阿初,「文吉被膽小風刮到啦?不然怎會是你在這裏?」

「雖然不是膽小風,不過刮了風倒是真的。」

「什麼?」

「說來話長,老站著也不是辦法。我們也去崗哨吧。」

阿初轉身,隻見押解歹徒的一行已走到渠道入口的江戶橋附近。有人高聲斥喝故意拖延腳步、試圖抵抗的歹徒。

「你做事簡直莫名其妙」」

六藏歎著氣喃喃道。接著啪地甩一下蒙麵巾,抖落塵土。

「真拿你沒辦法,走吧。」

阿初露出微笑回望哥,感覺塵土撫上臉頰。奇怪,明明沒有風。

——明明沒有風?不,不對。

六藏背對倉庫白牆昂然而立,寒風便是由他後方的高處吹下,且風勢逐漸增強。

「來了。」阿初不由得低語。

「什麼?」

六藏仿佛看到一幅深不可解的猜謎畫,一臉茫然。兩人交談之際,風愈來愈強,愈來愈冷。

六藏也赫然察覺,轉身仰望。「怎麼搞的,刮起這麼冷的風?」

阿初抬頭看倉庫瓦頂上的夜空。一片黝黑中,依稀可見開了個洞,裏頭比夜色更幽深,約有成年人的肩膀寬。不斷降溫落下的風,便是源自那裏。

風像是瞄準阿初,吹得她袖子翻飛,甚至益發猛烈身上襲擊。

阿初挪移目光,押解罪犯的一行剛在連接江戶橋的路隅右轉。驀地,她瞥見當中一人紮進後腰的衣擺……

驚恐之餘,阿初呆立當地,啞然失聲。

背向源頭的黑洞,便能清楚看見風。那風擁有形體,寬度約莫與布匹相當,透明且輕飄飄的,或上或下扭動著追向前方一眾。

那模樣阿初似曾相識。長長的、會這般搖擺的,不是蛇,不是活物,而是更輕盈柔軟的東西。

隻見魔風扭動著身軀,拐過連接江戶橋的路隅。

下一瞬間,立時爆出大群人的叫聲。是押解的隊伍!

「哥哥!」

阿初喚六藏一聲,隨即發足狂奔。穿著木屐跑不快,她半途連忙踢掉。剛要轉彎,又傳來一陣哀嚎。

「這是什麼情況?」

追上的六藏叫道,話聲不禁變調。

望著眼前的情景,連阿初都嚇得張口結舌,無法動彈。

大夥不是趴在地上,就是脫力坐倒,還有人緊抓著倉庫的牆,仰望著飆浮在半空、阻擋他們前進的東西。歹徒雙手仍縛在背後,雙膝高跪,愣愣地睜大雙眼。

就是那陣風,宛若透明布匹的風將眾人與歹徒卷入漩渦,另一端如蛇昂頭般挺立俯視。

風仍不斷吹拂。冷得幾乎讓水結冰的風自四麵八方襲來,即便掩住臉孔,還是不得不閉上雙眸。若硬想睜眼,便會痛得流淚。

擁有形體的風那恍若頭部的一端,直勾勾地瞪向歹徒。阿初大喊:

「快逃!」

她拚命大叫,但風聲中沒人聽見,沒人回頭注意阿初。連身旁單手護眼的六藏,也無法從這匪夷所思的景象移開視線,愕然僵立原地。

阿初使盡吃奶的力氣才發出那唯一一句警告。既無法奔向大家,也無法扶起任何一個坐倒在身邊的人。縱使突然心生膽怯,想轉身逃跑,雙腿恐怕也不聽使喚。

心臓仿佛一分為二、分別爬到雙耳邊。怦怦心跳響徹腦際,耳內卻仍聽得見咻咻風聲。風聲愈來愈高亢,攀升極限後逐漸降低,低到似遠方海鳴時,又赸起伏伏升高,非常不可思議。

此時,俯瞰歹徒的風「頭」飄然一動,隨即以老鷹從樹梢撲向野兔的速度進襲。風並未正麵攻擊,而是在俯衝途中一扭身,似要繞到歹徒背後,卻再度昂首,箭般筆直飛過去。

事情發生在一瞬間。

在阿初看來,起先隻是一陣如透明布匹的風,由男子身後竄至身前。當風的「頭」劃出半圓,咻咻飛上夜空,約莫一個呼吸的間隔後,男子頸項倏地鮮血四濺,她才察覺情況沒那麼簡單。

頭不見了!

缺少頭顱的男子身體,仍維持雙膝高跪的姿勢,緩緩向前倒。噴出的血濺上包圍他的眾人臉頰、雙手,也在地麵留下斑斑黑點。男子仆倒後,頸間流出汨汨黑血,暈染一地。

溫熱的血滴,讓茫然失魂的眾人瞬時清醒,也將他們的勇氣連根拔除。

「救命啊!」

有人脫口大喊。而仿佛以這一聲為信號,一群人發出不明叫聲,四散奔逃。

「別跑,大夥鎭靜點。」

回過神的六藏大喊,張開雙臂擋在前方,卻是徒然。驚慌失措、隻顧逃命的手下已成烏合之眾,不但推開六藏,揮開他攔阻的胳膊,也沒發覺差點撞倒仍呆站著的阿初,直往中之橋狂奔。霎時,背後噗通一聲,濺起水花,似乎有人掉進渠道。

以為砍掉歹徒首級的「頭」已飄然離去,阿初定睛細看,卻見它如龍卷風般從夜空上方盤旋降落,在和倉庫屋頂同高處停住,重新昂起。

這次,風的「頭」盯上阿初。

阿初幾乎已失神。此前在長野屋看到的無頭貓屍、剛剛飛濺的血花、倉皇撤退之際撞上阿初的某人門牙沾染的血漬,在她腦海裏不停翻騰,漸漸泛起白霧。

(好像快昏過去了。)

僅剩的理智拚命警告阿初:

(振作點,一定要撐住!)

風的「頭」緊盯著阿初不放,身軀前後微微晃動,仿佛隨時準備進攻。

「阿初,」後方的六藏叫道,「逃啊,快!』

然而,阿初動彈不得,雙腿不聽使喚。

風的「頭」滑向前,驟然逼近。阿初閉上眼。

眼皮後劃過一道鮮紅閃光,與長野屋夫婦錯身時所見的一樣,但此刻色彩更濃厚,仿佛自眼底泉湧而出,包覆阿初全身,像是一片無止境的深紅色……黑暗。

冰冷的風撫過下巴、臉頰、鼻尖,及額頭。和服衣袖揚起,阿初竭力將垂落身側的雙手握成拳,使勁踩住地麵。

不久,一切歸於平靜。與方才一樣,耳畔唯有風聲一陣高一陣低地咻咻作響。

阿初試著睜開眼睛。

透明織物般的風消失,隻見一整麵更為纖細、恍若絲縷般的東西,輕飄飄地搖曳。

(這究竟是……)

細長的布條雖也通體透明,但看得出顏色略有不同,且出乎意料地,非常美。

各色布條在半空中紛飛,好似翩然起舞。在仰頭注視的阿初眼前,飄揚的美麗布條合而為一,化為人形。

突然間,周遭一片光明。耀眼的光芒滿溢與渠道相連的黑暗倉庫,照亮白色壁麵。

如阿初所想,那是件法衣。現身四射白光中央的,正是觀音菩薩。

那莊嚴寶相與阿初自幼熟悉的、處處可見的觀音像一模一樣。神情充滿慈愛,雖未描繪雙瞳,卻能感到和煦注視眾生的目光。祂雙臂微張,垂掛的長袖擺款款飄蕩,近得仿佛伸手可及。

(是觀音菩薩救了我……)

阿初說不出話,隻暗暗想著,為趕跑那陣魔風,觀音菩薩在人世顯靈。而我的頭此刻仍好端端的,沒遭那陣魔風摘下,全是菩薩保佑。

阿初感動得難以自己,上前一步,雙膝一跪。正要拜倒時,法衣衣擺飄然滑過眼前,她不由得伸手想觸摸。

不料,那衣擺輕輕巧巧地閃開,接著衣身一扭,轉向別處。

阿初心頭一檁,頓覺像挨了兩巴掌,赫然心生警戒。打第一眼瞧見那寬如布匹的半透明風,總感到似曾相識,卻怎麼都想不起,現下她終於恍悟。

那是羽衣,和圖畫中的天女羽衣如出一轍。隻不過,現在變得一條條細細長長,且色彩繽紛。

天女的羽衣……觀音菩薩的法衣。

這不是真正的觀音菩薩,是那陣魔風。

醒悟的瞬間,阿初立即退後跳開,冷不防撞上身後的六藏,雙雙滾倒。六藏失魂般睜著眼,躺在地上。

阿初凜然抬頭,注視著半空中的觀音,揚聲喝道:

「大膽狂徒,竟敢盜用觀音菩薩的法相!你是什麼東西!」

那「東西」的衣擺飄揚,身形緩緩搖晃。

「現出你的原形!」

阿初太過生氣,根本顧不得畏懼。

縱使遭到怒罵,那「東西」也無動於衷。片刻後,雙眼徐徐睜開,出現一對少女般清澈的黑瞳。

一道女聲傳進阿初心中:「你不怕我嗎?」

不是別的,就是那「東西」在對她說話。阿初潤潤幹燥的嘴唇,緩緩發聲:

「你究竟是何方神聖?」

那「東西」沒回應,僅眼角流露一絲笑意。隻不過,由於風仍未止息,阿初有些睜不開雙眸,所以是她看錯也不一定。

「你很勇敢,」女聲繼續道,「而且很美。瞧,那頭發,那肌膚。」

借用菩薩外貌的那「東西」伸出手,自臂膀流瀉的衣袖輕輕滑過,撫上阿初的臉頰。阿初打了個寒噤,那衣袖像冰一樣冷。

「但是,你不行。」女聲低喃。

「什麼意思?」

阿初拚命想爬起身,掙紮著靠近對方,卻遭強風壓回,連頭都抬不起來。

「擄走阿秋和阿律的是你嗎?為何這麼做?」

假借觀音菩薩為形體的「東西」直勾勾地注視著阿初,依舊飄浮在半空中。然後慢慢升起,愈升愈高。

「我無法容忍有人隨便提起我的名號。」

緩緩地,觀音像舉起右手,憑空作勢抓取。

「所以摘掉那家夥的頭。」

右手猛地一揮,朝阿初扔下某樣物品,阿初勉強閃開。那物品彈得老高,一會兒後才落在阿初身旁。

沒錯,是那男子的頭。兩眼睜得大大的。

「若妨礙我,你也是同樣的下場。」

語畢,觀音像隨即闔眸,四周驟然刮起龍卷風。阿初被卷入漩渦,經一番折騰後摔落在地。

半晌,阿初清醒時,奇異的觀音像已消失無蹤,風也停了。

細語之影再現

東方天際染上朝霞的茜色。

山門頂上,一道嬌小的黑影自右而左掠過,輕盈躍上延伸至山門旁的老鬆枝。樹林沙沙作響。

「阿鐵嗎?你回來啦?」和尙招呼。

音調略高的話聲答道:「和尙,好慘啊。」

「怎麼?」

「歹徒首領被殺了,好慘。照那種死法,想求援也來不及。」

「那麼……」

「沒錯,就是天狗。不但殺害我們的夥伴,又擄走一個姑娘。這次是蔬果鋪的女兒。」

阿鐵一口氣說完,不甘心地加上一句:

「才十三歲而已!」

和尙半晌沒作聲。時辰尙早,但寺方已開始灑掃。竹帚清掃寺區的聲音規律響起,恍若遠處的陣陣波濤。

「鈴鈴找到的姑娘呢?」和尙說,「你不是去看過她?」

「嗯,她那裏發生不少事。」阿鐵低吟一聲。「光回想就害我背上寒毛直豎。和尙,我瞧見天狗的原形。」

此時,撞鍾堂傳出宣告一日之始的沉沉鍾聲。待第一響餘音消逝,和尙才應道:

「是啥樣子?」

「與觀音像一模一樣。」

和尙剛要開口,卻打了個大噴嚏,接著含糊幾句。

「什麼?」阿鐵性急地問。

「天狗的原形沒那麼容易識破。」和尙複述,「你看到觀音的身影?」

「對,跟淺草的觀音菩薩極為相似,一見就忍不住想跪拜。不過,那家夥睜開了雙眼,瞬間變成女人。明白我的意思嗎?一睜眼就不是神明,而是普通女人。」

「你背上沾著血。」和尙擔心地壓低嗓音,「鈴鈴說的那姑娘不要緊嗎?」

「嗯,沒事,她很強悍。」阿鐵哼哼兩聲。「就算見到我,肯定也不會腿軟吧。」

無盡之夜

離開六藏等人所在的崗哨,阿初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姐妹屋。春夜漸漸發亮,東方天空微微泛紅。

一到家,阿好、加吉,及依約而來的右京之介,便一齊迎上前。文吉則與她一進一出,趕往崗哨。長野屋的人待麵後麵各房。關於中之橋發生的情況,六藏交代由他親自說明,要阿初先別露臉。

多半見到阿初的臉色,就曉得案情十分複雜,右京之介什麼都沒問。阿初剛想開口,他也伸手製止。「明天再講吧,明天。」

「已經是明天了。」

「一覺睡醒後,才是阿初姑娘的明天。六藏頭子還不會回來吧?」

阿初點點頭,「後續不少事得辦。」

都說肚子不餓,加吉仍調了碗甜甜的葛粉湯,要阿初用過再躺平。阿好也幫著相勸,差點沒求她,她才勉強接下。

「真好喝。」聽阿初這麼說,阿好鬆口氣,眼角露出笑意。

「你哥回來前,長野屋的幾位我會妥善招呼,阿初就安心休息,知道嗎?」

「嗯。」

盡管覺得嫂嫂老是愛操心,阿初終究感到輕鬆許多。還是家裏好……思及此,頓時一陣心痛。從家裏被帶到陌生之地的兩個姑娘,現下情況究競如何?

「嫂嫂,該準備開店了吧?」

「唔,不過用不著掛心,已大致準備妥當。光是空等也很難熬,所以我和加吉叔認真工作了一整夜。」

阿好臉上絲毫不見熬夜的倦色,神情明朗地回應。

「啊,舍弟的早飯……」

阿初想起舍弟,那孩子肯定很不安。

隻見右京之介拍拍胸脯,「交給我吧,我會悄悄從後門進木屐鋪,避開周遭耳目,別擔心。」

還沒來得及憂慮便有人先設想好,這種感覺頗為有趣。談話之際,阿初當真困極,於是告退回房。

經過長野屋一家所在的客房,見燈亮著,阿初悄悄豎起耳朵細聽。

裏麵傳來窸窸窣窣的交談聲。

「怎會變成這樣……」

大概是太過疲累,阿仙的嗓音十分沙啞。

「情況又不確定,」勝太郎帶著怒意的話聲也難掩疲憊,「阿律一定會平安回來。」

「但願如此。」阿仙泫然欲泣,「孩子的爹,我總覺得這次的事是報應。」

廊下的阿初不禁屛息。報應?

「你到底想說什麼?」

阿仙欲言又止。由這段對話聽來,阿玉應該已入睡。

「……都怪我們起那種念頭。」

「哪種念頭?」勝太郎不悅地回嘴。

阿仙語帶哽咽,「你心裏有數。你不也是那那麼想的嗎?不是嗎?」

「完全不懂你在講啥。」

勝太郎扔下這一句,口吻卻缺乏魄力。用不著看,阿初也聽得出他頗為狼狽。

接下來,客房裏安靜得仿佛連針落地都清晰可聞,阿初腦海中不禁浮現夫婦倆別過臉、低頭不語的模樣。

「兩人都是我們的寶貝女兒,」阿仙脫口而出,「不該去想要丟下哪一個的。」

「那又怎樣?」

「就是動了這個念頭,觸怒神明,才會把其中一個帶走,一定是的。」

「你說夠沒有。」比起生氣,勝太郎更像是心虛。「阿律遭人擄走,是天外飛來的橫禍,僅止於此。」

阿仙靜靜啜泣。不久,勝太郎說「我要躺一躺」,房內的燈便熄滅。

置身於走廊盡頭格子窗射進的淡淡朝陽中,阿初試著將剛剛聽到的內容,與昨晚在長野屋井邊感覺到的那股淒厲的憎惡連結在一起。

(姐姐死掉最好!)

看情形,必須和阿玉好好談一談。那陣魔風、兩名姑娘的失蹤、阿玉,三者之間是否有關不得而知、但或許能從中找出蛛絲馬跡。

進到自己的寢室後,阿初鑽進鋪蓋,立即襲上一陣濃濃的睡意。値得感激的是,她沒有做夢。

清醒時,日頭已掛在半空,阿初連忙換衣服下樓。每天都來吃飯的幾個熟客大哥見狀,嘴裏打趣著「哦,阿初睡過頭啦」,掀開門簾離去。

「怎麼不多歇一會兒?」

阿好問道,但恢複元氣的阿初直接係上圍裙,綁起衣袖上工。

姐妹屋最忙的時候,就屬河岸漁市的人來吃早飯的清早,及掛上小酒館線簾的傍晚後。相較之下,中午十分輕鬆,阿初得以抽空享用加吉妙手烹調的餐點。塡飽肚子,精神益發飽滿。

海瓜子味噌湯,配上塗滿山椒嫩芽味噌的田樂,加菜是今早賣剩的烤鱔魚一塊。阿初一麵將可口的食物送進嘴裏,一麵看著姐妹屋的熱鬧景象,聽著進出的人們朝氣蓬勃的對話、活力十足的招呼與笑聲,昨夜……不,打阿秋神隱後發生的一連串事情,簡直不像真的,宛若做了一場惡夢。

阿初不禁憶起,加吉曾不經意地說過一句話:

「美味的東西,具有安定心神的力量。

果然沒錯。阿初深深體會到,填飽肚子後才能冷靜下來整理思緒,恐懼及不安之類的反彈情緒,力道也會減弱些。。

用過飯,阿初正合掌說「吃飽了」的時候,阿好端上茶。「一掃而空啦?真不錯。古澤大人留話中午會過來。」

「這樣啊。長野屋的人呢?」

「已在半個時辰前回去。」

「哥哥讓他們走的?」

「嗯。早上八時左右,你哥一進門就和長野屋的人長談,之後他們便告辭離開。但你哥吩附他們暫時別做生意,也少在外麵走動」

「有誰跟著嗎?」

「派了人監著,用不著擔心。」

「哥哥呢?」

阿好微微一笑,「剛剛偷瞧一眼,還在打鼾呢。不過,你哥交代中午前要叫醒他,時候差不多了。」

「那就我去吧。」

阿初起身前往六藏的房間。她在拉門前站定,豎起耳朵,卻沒聽見六藏的鼾聲。不僅如此,六藏還從裏麵招呼道:

「是阿初嗎?」

阿初喀啦一聲拉開拉門,「原來哥哥早就起床啦。」

六藏已疊好鋪蓋,盤坐在長火盆前,大口抽煙。他雙眼炯炯有神,絲毫不顯疲態。岡引這行本就要身強體健才撐得住,但六藏才遠至八王子大陣仗地圃剿逮人,一回來又遇上昨天那場通宵騒動,稍微帶點倦色還惹人憐愛些。不過,由此可見六藏沒那麼軟弱,何況他睡功驚人,似耍水藝人一翻掌便出水,再一翻又立刻止水般,瞬時就酣夢連連,即使緊急被喚醒仍是一尾活龍。這點阿初怎麼也學不來。

「哥,昨晚的情況你有什麼看法?」

阿初一問,換來六藏狠狠一瞪。「你倒是先告訴我,你怎會和這次的事扯上關係?」

「嗯,好啊。可是說來話長,能不能稍待一下?右京之介大人馬上到,等他一塊聽,省得我講兩次。」

阿初輕觸放在長火盆上的鐵壷,水正滾滾沸騰。於是,她端來茶具泡熱焙茶,六藏則猛抽煙。這是他在動腦的證明,也是焦躁的表現。

阿初忽地起身,打開窗戶,一枚櫻瓣乘著春風飛進房裏,換走繚繞的煙味。

花瓣落在阿初腳尖,她蹲下身,以指尖捏起。櫻花……

驀地,阿初想起柏木的故事。遇上神隱的少年,在櫻花林裏迷路,而那座深林怎麼走都沒有盡頭,沒有人影,沒有鳥鳴,仿佛不屬於塵世。

現下,阿秋和阿律在那樣一個櫻花燦爛盛放的地方嗎?遇到神隱的人,都會被帶到那裏嗎?

阿初凝視掌中的櫻瓣,這麼看,好像美女的指甲……

昨晚觀音的臉驀地浮現眼前,阿初渾身一顫,連忙抖落花瓣。此時,樓下傳來阿好的叫聲:

「古澤大人到嘍!」

待六藏與右京之介坐定,阿初便詳述起事情的經緯。從頭到尾說完,鐵壺也得再添水了。

六藏默不作聲地咬著煙管,半晌才抬起眼,問右京之介:

「古澤大人,令尊對倉田大爺的評價如何?」

昨兒個一整天,右京之介都忙著打聽倉田主水這名同心的素行。他微微頷首,應道:

「我所知的還不甚詳細。您也曉得家父的為人,從他嘴裏探不出什麼。隻能確定一點,倉田主水的名聲毀譽參半。」

如今,他能夠成為極有勢力的定町回同心、是因北町奉行所的老資格吟味方與力柿田重兵極為欣賞及照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