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秋的足跡
那麼,該從何處著手?阿初思忖。
「不如先到辰三頭子那邊瞧瞧。」
聽他對阿秋的事有何想法,探探他的打算,由此開始似乎最為妥當。
「既然這樣,我來査倉田主水這號人物吧。」右京之介說,「我想,暫時分頭行動為妙。辰三若見阿初姑娘和我一塊兒,多半不肯掏出心裏話,畢竟去年剛發生那種事。」
阿初也認為有理。
賞過夜櫻的第二天,待早上忙碌的生意告一段落後,阿初換好外出服,對著鏡子再三練習笑容,盡力讓自己瞧得像可愛的姑娘。辰三是看著阿初長大的,一板一眼和他談正事可行不通,要緊的是使勁撒嬌,讓他拗不過小女孩的任性才是應對之道。
倘若發現阿初為執行禦前大人吩咐的任務,暗暗打這種算盤,辰三恐怕會昏厥。不過,姑娘家原本便愛耍些小心機,何況是親受奉行密令行事的岡引之妹,心機更不在話下。
一切準備就緒,阿初告訴阿好傍晚前會返家時,六藏恰巧進門。他已有段日子沒回家。
這陣子,為找出一樁命案的凶手,六藏經常不在,淨往八王子去。那是賭場的聚集處,無法在城鎭存身的人多逗留該地。最近阿初才和阿好提起,哥哥嘴上雖然不說,但如此頻繁地出門,情況想必相當棘手。
然而,一見哥哥入屋時的神色,阿初立刻便曉得案子已圓滿解決。
「哥,你回來啦!」
阿初開朗地招呼,六藏轉過身,心情似乎不錯。那張曬得黝黑的臉,加上骨架粗獷的矮壯身形,比起岡引,更像剛蹲過苦牢的前科犯。
實際上,不少岡引的確是這樣的出身。所以,縱使深知奉行十分信任阿初,六藏仍對阿初經常插手辦案麵有難色。
「都收拾好了?」
阿好接過六藏滿布塵土的行李,關心道。
「是啊,總算。」
簡短回應後,六藏問阿初:「你要出門?」
「對呀。」
阿初故作輕鬆,但自然瞞不過六藏的法眼。見他眼中微露不快,阿初不情不願地加上一句:
「有新的差事。」
「你又打算招惹麻煩事?」
「是麻煩事不肯放過我。」
阿初要強地回嘴,卻忽然感到一陣暈眩。鬢旁的太陽穴仿佛遭榻榻米針紮般刺痛。
站在她身旁的六藏,和服左肩本與行李一樣沾滿塵土,此刻竟冒出一張鮮血淋漓的男子麵孔。右眉上有顆大黑痣,鼻孔大,說不上有教養。
原來是左頰挨了一刀,劃出一道大傷口。雖不知是否因此喪命,僵嘴角吐出白沫,目光渙散。
「哥哥,」阿初輕喚,「臉頰挨刀的,是哥哥這邊的人?」
六藏心下一檁。
「他眉骨有顆大黑痣。既然砍在臉上,肯定傷得很重吧?」
六藏身旁的阿好麵色微微發青。她嫁給岡引這麼多年,個性十分堅強,但除非必要,從不過問六藏的職務。她認為若眼見、耳聞、知曉內情後,原該沉得住氣的反而沉不住。
顧慮到阿好的心情,阿初連忙說:「對不起,嫂嫂。」
「沒關係,不要緊的。」阿好抬頭望著丈夫。
「有誰喪命嗎?」
為讓她安心,六藏輕拍她的手,搖頭解釋:「我的手下都沒事。」
「那就好。」
「挨刀的是八王子那邊引路的小者。那家夥刁鑽狡猾,其實是棵牆頭草。案子會這麼棘手,現下回顧起來,根本是他暗中搞鬼。」
所謂的小者,是指在岡引底下辦事的人,也稱下引。連身為頭子的岡引,背景大都問題重重,手下就更不用提,危險不可靠的比比皆是。
「哥哥似乎也沒受傷,真是萬幸。」
阿初盈盈一笑,內心卻不免有些慌亂。
那受傷的人偏偏出現在哥哥肩上,且又是無恥叛徒,可知砍傷他的就是六藏。
若想知道更多,阿初隻消摸摸六藏的手,或觸碰他的衣衫。八王子那場大規模逮捕中的刀光血影,肯定會栩栩如生地浮現在阿初眼前。
然而,阿初不曾這麼做,某些細節不必深究。有時她會為看得見那些景象的自己感到悲哀。
等阿初一出門,卸下六藏的行裝後,阿好多半會趕緊將東西統統清洗幹淨,以免阿初不小心碰到,「看見」種種情境。一旦「看見」,阿初便無法隱瞞。即使拚命隱瞞,哥哥和嫂嫂也能覺察。
這不是好事。
「那我出去嘍。」
報備完,阿初走向門口,伸手想開門時,外邊響起一句「有人在嗎」。
阿初喀啦一聲打開門,一對夫婦嚇得魂飛魄散,抱在一起倒退。
「不好意思,我恰巧要出來。」
「哪……哪裏,沒關係,請別放在心上。」
夫婦倆都是四十五、六歲,穿著做工良好的和服,發髻也梳得齊整,但妻子神色略顯憔悴,眼下有著濃濃的黑暈。丈夫亦是雙目通紅,往右讓路給阿初時,腳有些跛。
「不曉得六藏頭子在嗎?」
聽他語氣恭謙有禮,大概是商人吧。
「在,請進。」
阿初站到一旁,讓兩人先行。於是,這對夫婦相互扶持著入內。
阿初沒多問,待他們進屋便步出。八成是來委托六藏的,她暗暗希望別是什麼厄事,然而關上拉門時,鬢邊又陣陣刺痛,一股寒意竄過背脊。
她立刻反應過來,站穩腳步,不假思索地閉上雙眸。隻覺眼皮後一片鮮紅,像體內汨汨流出的血,令人深感不祥,且仿佛伴隨著重量,紅得又濃又稠。
一睜眼,那抹紅瞬間消逝。
阿初隨即聯想到,阿秋失蹤前望見的詭譎朝霞。政吉說從未看過那樣的朝霞……
會是那幕情景嗎?剛才的紅彩,就是政吉口中的朝霞嗎?但為何出現在此?
駐足姐妹屋後方、岡引六藏住處的玄關口,阿警戒地抬起頭。四周是阿好悉心照料的花草盆栽,耳畔傳來賣糖人悠閑的鼓聲,及孩童的笑鬧聲。斜對門的賦閑老人又在練唱義太夫(注13)。佇立其間,阿初渾身僵直地等待。
我也會當場消失嗎?撞見異樣朝霞般的鮮紅,接著便是狂風襲來嗎?
可是,這種情況並未發生。賣糖人的叫賣聲逐漸遠去,徒留賦閑老人唧唧哼哼著義大夫小曲,險些便要打擾四鄰。
心臓怦怦跳個不停。阿初按住胸口,吐出長長一口氣,確認膝蓋沒打顫,才邁開腳步。
接下來好一會兒,明知沒人尾隨,阿初仍忍不住頻頻回頭。
抵達深川時,阿初的情緒已平複,但造訪辰三的居處前,阿初在門前止步,溫習笑容。正覺臉頰有點僵,扯不動嘴角時,身後響起一陣笑聲。
「女孩家可不能在路邊練習如何迷倒男人哪,阿初。」
阿初一回頭,便見一張嬌豔的笑臉,原來是濃妝的文字春。約莫是出門教唱返家,肩上背的三味線形成俏麗的角度。
眼前不管正著看、倒著看都是小調師傅的女子,怎會識得阿初,且在此叫住她?說穿了一點也不稀奇,因為這位文字春師傅——名叫阿春——是辰三頭子的老婆。
「你要找咱家那口子?不巧他不在,不過應該一會兒就回來。先進屋吧。」
隻幹岡引這一行可無法輕鬆度日,畢竟不是買賣做生意。若哪個岡引單靠此一差事便能養家活口、不愁吃穿,背地裏肯定在經營見不得光的勾當。
所以,絕大多數的岡引都讓老婆和孩子另謀生計,比方六藏的情況,便是阿好撐持的姐妹屋。其餘有開澡堂的,有賣糕點的,包羅各行各業。然而,即使找遍全江戶,娶小調師傅為妻的頭子,仍僅有辰三。兩人成親已有五年。
雖不知文字春確切的年齡,但應該大辰三八、九歲。看著她猶如上等菜好油般滑潤的肌膚,與不見一絲白發的挽髻,委實令人難以置信。不過,由微微飄逸的眼神,略帶沙啞的嗓音,尤其是那仿佛能看穿別人深藏內心、不願觸及的一隅的目光,縱然是孩子,也能明白她即是所謂飽經世故的女子。
文字春讓阿初進屋,稍稍偏頭,眯起眼打量阿初。
「瞧你,出落得這麼標致。」她輕輕一笑,「六藏頭子盡管不修邊幅,也是個堂堂男子漢,所以我早料定阿初將來一定出色,沒想到比我預期得俊俏。」
「回家若轉述這番話給哥哥聽,他一定會說,別亂捧阿初,否則她會得意忘形飛上天。」
悅耳的笑聲響起,文字春應道:「下次見到你哥哥,我就來試試。不過,這樣的俏姑娘,找咱家頭子有啥事?」
「想打探一下朋友的情況。」阿初打開話題,「就是山本町木屐鋪阿秋遭遇神隱……」
聽到阿秋的名字,文字春皺了皺漂亮的眉毛。
「阿初,你認得那姑娘?我怎麼不曉得?」
「我人麵可是挺廣的。」
阿初原就不會撒謊,麵對善於洞察人心的文字春益發難熬,但此刻怎麼也得裝成煞有介事。
「接到阿秋突然不見的消息,我嚇一大跳,而後昨天才曉得現下她爹娘也不在家裏,更是吃驚。究竟是什麼情形?」
「這……我也不清楚。」文字春說,「我從不過問頭子的差事。」
「可是,頭子什麼都沒提嗎?」
「我把耳朵關起來了。」
真教人喪氣。不過,身為岡引的妻子,文字春的態度著實値得敬佩。並非插手管丈夫的活兒就算能幹。
「阿初,你還是少為這種事煩惱吧。」文字春溫柔勸道,「為那些棘手案子傷神,不正是咱家頭子和你大哥的使命嗎?盡管交給他們便是。」
「話是沒錯,但我就是擔心哪。」
阿初不禁羨慕起哥哥和辰三頭子,不必編造朋友之類的借口,光明正大搬出辦案的名目即能侃侃而談。
「頭子回來後,問一下沒關係吧?」
「唔,也沒不準的道理。不過,咱家頭子會透露多少可不能保證。」
如文字春所言,辰三頭子口風很緊,不輕易把差事掛在嘴上。但這點阿初早有心理準備,才會預先練習笑容。
「若擔心阿秋,就到廟裏許願,求神明保佑早點找到她。這樣比較實在,你心裏也會平靜些。」
「會嗎?」
「嗯。不過,你真的變得好漂亮。」
文字春笑盈盈地打趣她是不是已有心上人。此時,聽見玄關門開的聲響,阿初如獲大赦。
「我回來了。」
是辰三頭子。文字春對阿初微微一笑,然後應道:「回來啦。」
「阿初到家裏玩。」
瞧見阿初,辰三露出微笑。
「真難得,怎麼?打算跟我那口子學小調嗎?」
辰三身穿外褂,腰懸捕棍,似乎心情頗佳。
「我湊巧到附近,便順道打擾。」阿初笑答。文字春瞟她一眼,但她假裝沒瞧見。「而且,想向頭子打聽點事,與山本町木屐鋪的阿秋有關。據說她遇上神隱,真的嗎?」
正脫掉外褂的辰三聞一言,訝異地停下手上的動作。
「阿初,你認識阿秋?」
「嗯,我們是朋友。她明明即將出嫁,卻突然失蹤。還震驚於這消息,又聽說連她爹娘也不見,我很擔心,不曉得究竟是什況,所以來和頭子打探一下。」
辰三卸下捕棍,一副輕鬆居家的神情,嘿咻一聲坐在阿初身旁。
「發生了不幸。」
辰三嗓音一貫粗啞幹澀,卻能平撫聽者的情緒。
「找不到阿秋嗎?」
「會找到的,不過恐怕尋回的是遺體。」
辰三順口這麼一講,阿初注視著他的側臉:
「意思是,阿秋己身亡?」
「是啊。真可憐,大概早不在人世。」
「但,是誰下的毒手?」
「你沒聽說嗎?啥都不清楚?」
「嗯……」
辰三有些難以啟齒。然而,這份猶豫似乎純粹是顧慮阿初的心情。
「這是件慘事,你又認識阿秋,想必會更不好受。」
「我挺得住。」
辰三關懷地望著阿初,開口道:
「阿秋是遭她親爹政吉殺死的,遇上神隱是政吉捏造的謊話。」
原來如此,辰三頭子是這樣想的。
「那麼,頭子不相信有神隱?覺得那都是騙人的?」
辰三浮現幾許為難之色,雙手交抱胸前求援般瞄向文字春。
機靈的文字春笑問:「阿初呢?你相信神隱這種事嗎?」
「當然。這次阿秋的事,一定也是神隱。因為,阿秋的爹是先瞧見怪異的朝霞與狂風,阿秋才不見的。假如是編的,何必編得那般離奇?所以,肯定是看到什麼、聽到什麼,便照實講了。」
辰三頭子不禁挑眉。「阿初,你對阿秋失蹤的經過知道得真詳細。」
阿初頓時一慌,正可謂不打自招。
「很多人都這麼傳呀。」阿初硬裝得若無其事,暗中捏把冷汗。
「這樣啊……我和倉田大人就怕民眾亂造謠,還特別小心。」
辰三輕易便吐露倉田主水的名字。
「辦阿秋一案的,便是倉田大爺?」
「對。」
「打一開始?」
「沒錯。怎麼?」
從柏木的話聽來,倉田主水會出頭,是受到阿秋未來婆家淺井屋的挑撥。
「可是,辰三頭子拜領手劄的,不是這位倉田大爺吧?」
岡引並非公職,純粹是以私人身分受雇於奉行所的與力和同心。而此一雇傭關係,稱為「寄放手劄」或「拜領手劄」。手劄約莫是現今的名片,換句話說,就岡引的立場,「拜領手劄」便等於獲得許可,可抬出某位與力或同心的名號,以代理人的身分辦案。
「嗯,我領的是南町太田大爺的手劄,倉田大爺隸屬北町。但這個月由北奉行所輪値,加上我以前曾受太田大爺請托,幫忙過倉田大爺。這種情形很常見吧?六藏頭子應該也常臨時支援其他大爺。」
「唔……」
「看樣子,阿初聽太多有的沒的傳聞。」辰三說著,朝文字春苦笑。「既然和阿秋是朋友,倒也難怪。你是不是也風聞倉田大爺的惡評?」
阿初大吃一驚。辰三十分坦率,那就不須多加矯飾,直接問更好。
「是的。」阿初頷首,「街坊說,阿秋真的是遇上不可思議的神隱,但阿秋未來的婆家淺井屋不服氣,堅稱神隱是場騙局,把事情鬧得很大。倉田大人也是淺井屋請出來的。」
辰三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點點頭,將煙草盆拉到身邊。
「我也想來杯熱番茶。還有,端個點心給阿初。喏,剛剛不是有人送嗎?」
「啊,對對對,我倒忘了。」文奪匆匆起身。
「我不曉得阿初聽到什麼,不過倉田大爺相當了不起。」
點燃使用多年的煙管前端,辰三吐出長長一口煙。
「確實,比起其他大爺,倉田大爺或許有那麼點……不,是非常頑固,不懂變通,但辦案總是合情合理,遇到解釋不通的地方,誰的話都聽不進去。像收受賄賂刻意放水,或沒證據便挑些可疑的人充當凶犯,倉田大爺絕不會那般草率行事。」
「可是,阿秋……」
「哎,先聽我說。」辰三單手製止阿初,往火缽邊緣「砰」地輕敲煙管。「如阿初所言,木屐鋪阿秋一案,大夥起先都認為真的是神隱。阿秋的母親阿信、住在鋪子裏的工匠及街坊鄰居,聽過政吉的描述,皆以為是怪風帶走阿秋,十分驚慌。
不久,此事也傳進我耳裏。再怎麼說,這一帶是我的地盤,總不能想著『哦,神隱啊,真是怪哉』就擱著不管,於是喚來政吉詢問一番。」
「政吉叔原原本本地交代完了吧?」
「對。但是,阿初,他那情況恐怕稱不上『原原本本』。政吉畏畏縮縮的,壓根不敢正視我,從頭到尾渾身抖個不停,好似數晚沒睡,雙眼紅通通的。」
「獨生女碰上神隱,一定是擔心得坐立難安。」
阿初說到這裏,文字春端著辰三的茶杯和盛放點心的盤子返回。辰三津津有味地啜飮熱番茶。
「你的話或許沒錯,不過身為岡引,遇到有人像煙一樣消失,光神隱一個理由是不夠的,換成你哥哥六藏頭子必定也是如此。何況,不論政吉的供詞是真是假,找出阿秋都是我的職責。」
站在岡引的立場,辰三這番話再實在不過,所以阿初沒作聲。
「事情還沒有定論,阿秋失蹤的消息便傳到親家淺井屋那邊。對方詫異萬分,聽政吉和阿信說女兒碰上匪夷所思的神隱,委實無法接受。因為……」
辰三略顯遲疑,望著阿初,再度浮現苦笑,繼續道:
「這事千萬別傳出去。我是擔心不解釋清楚,你又胡思亂想,所以幹脆告訴你。」
「嗯,我明白。」阿初答得堅定。
「阿秋嫁進淺井屋,其實是高攀。一切起於淺井屋少爺對阿秋一見鍾情,才結下這門親。阿初也曉得吧,阿秋是個大美人。」
阿初沒看過阿秋,但此時不能不附和,於是她點點頭。
「所幸,淺井屋少爺的心意打動阿秋,兩人終成一對。做兒子的也成功說服家裏,讓父母答應討阿秋當媳婦,並向政吉夫婦提親。政吉夫婦找不到理由拒絕,最重要的是,淺井屋的老閲娘十分滿意阿秋,說務必要阿秋進門,因此阿秋毫無後顧之憂。然而……」
仿佛要吊阿初胃口,辰三將點心放進嘴裏,起勁地嚼。
「隨著大喜之日逼近,政吉夫婦不免心生憂慮,尤其是政吉。這一點,店裏的工匠感受最深。政吉不時會極其不安地叨念著,不該讓阿秋嫁到那種高門檻的地方,招個木屐工匠當女婿接下這間鋪子,搞不好才是阿秋的幸福。」
或許這就是天下父母心吧,自古也是講求門當戶對。
「不過,阿秋倒是喜上眉梢。無論嫁到哪裏,都比不上和心愛的人結為夫婦,難怪她高興。阿秋也發覺政吉的焦慮,總笑爹就是愛操心。實際上,政吉不但操心,甚至還表示若阿秋改變主意,婚事隨時都能喊停,阿秋還為此與政吉吵過架。這是淺井屋的老板娘親口告訴我的。」
「噢。」阿初半歎氣半應道。
「淺井屋原是政吉生意上的大客戶,他自覺高攀不上這門親事的心情不難明白。不過,這真是唯一的原因嗎?我猜,政吉仍希望寶貝獨生女繼承店鋪。從自己栽培的工匠中,選一個成親。那麼,不僅女兒能留在身邊,辛苦一輩子經營起來的鋪子,也能傳到下一代。
然而,阿秋卻背著父親有了心上人,並且就要出嫁。這門親事在旁人眼裏是求之不得,想必大夥都會勸他,再嫌東嫌西小心遭天譴。因此,做父親的必須表現出歡天喜地的模樣,但內心深處總不免有幾分遭女兒辜負的心情吧。這麼一來,成親在即卻發生神隱,不就相當可疑嗎?」
見阿初不答,文字春以眼神表示讚同。
「我是這樣想的,上門與我商量的淺井屋老板娘也有同感,但她竟說已見過北町的倉田大人。一找便找上禦番所的大爺,我不禁暗歎淺井屋派頭真大,仔細一問,才曉得不是這麼回事。原來倉田大爺和淺井屋是親戚。倉田大爺的姑姑嫁給淺井屋上一代的老板,所以現任老板娘和倉田大人是表親。」
哎呀,原來如此。阿初恍然大悟,對事情的印象頓時大為改觀。柏木清楚這層親戚關係嗎?
「幾經周折,最後便由我和倉田大爺一起辦阿秋的案子。而愈深入調査,愈覺得政吉的樣子不尋常。倉田大人懷疑是政吉殺害阿秋,編造出神隱的假供詞,於是我們當麵質問政吉……」
辰三說到一半打住,似乎真的難以啟齒。盡管已知接下來的發展,阿初仍乖乖保持沉默。
「前天,招認對阿秋下手後,當晚政吉便上吊自盡。」
阿初含著變涼的番茶,緩緩送進喉嚨。她尋思,辰三未提及柏木,他不曉得這號人物嗎?
「頭子,情況我明白了。」阿初開口道,「其實,這些消息,我是從相信政吉叔沒害死阿秋的人那裏聽來的。據說,禦番所裏也有町方役人(注14)相信政吉叔,認為阿秋真的遇上神隱。」
辰三立即點頭。「哦,你是指柏木大人吧?不過,那位大人是高積改役,對刑案幾乎一竅不通。他年輕時就認識政吉,非常同情政吉的處境,但光靠人情是辦不了案的。」
柏木之所以相信神隱的說法,並非隻是了解政吉的為人,而是他幼時有同樣的遭遇——阿初使勁忍住不反駁。
她接著問:「政吉叔身亡後,遺體怎麼辦?」
「不清楚,多半不敢公開舉行葬禮吧。他老婆阿信病倒,現下由管理人照顧,鋪子裏的工匠一時也無所適從。」
這點與柏木的話一致。阿初歎口氣,雙肩垂落。
「真是樁慘案,我也不好受。」辰三以安慰的眼神望著阿初。
「既然政吉已死,要找出阿秋……唉,應該說是阿秋的屍身,恐怕很難。案子至此算是告一段落。不是埋在某處,便是遭丟棄,或扔進河裏。假如運氣好,也許會被人發現。無論如何,阿初,你還是趁早忘掉吧。」
阿初點點頭,卻更加堅定絕不輕易忘記的意念。隻是,若要直接對著辰三頭子和文字春關愛的目光唱反調,此刻的阿初沒有這份剛強。
離開辰三家,阿初信步亂走,在腦海裏整理至今打聽到的消息。柏木與倉田主水、辰三頭子的說法南轅北轍,夾在中間的阿初愈來愈不曉得該站在哪邊。
(接下來該做什麼呢?)
還是去阿秋家瞧瞧吧。縱使政吉和老婆阿信不在,或許有一、兩名工匠留守。
阿秋往山本町前進。沿途經過一間小點心鋪,便買盒點心當探望的伴手禮。
盡管大致曉得地點,阿初仍向街坊問了兩次路。指引她的人,皆不約而同地說:「哦,是遇到神隱的那間木屐鋪吧。」
阿秋家已卸下招牌,大門緊閉。
那是幢有著木板屋頂的雙層樓房,雖然老舊,但十分寬敞。入口處的格子門,框上積滿春日的沙塵,與看似去年底新糊的紙形成對照。半個月來降臨在這戶人家的災難,全顯現在一個個方框上。
剛想出聲叫門,屋內突然傳出話聲,且逐漸接近門口。阿初趕緊環顧周遭,往堆在一旁的木材後藏身。
千鈞一發之際,阿初低下頭。格子門隨即喀啦一聲,響亮地打開,緊接著是一陣重重的腳步聲。
一名高壯的同心,及約莫和文字春年紀相當的女子踏出屋外。而後由同心領頭,雙雙氣勢洶洶地朝大川方向離去。待他倆走遠,格子門才關上,可見鋪子裏有誰送門,兩人臨走前卻一句道別也沒有。
(那就是……)
多半是倉田主水吧。看他身穿條紋和服與下擺紮起的外褂,肯定是定町回同心。
可那女子又是誰?瞧她衣領敞開的方式、濃妝的模樣,不像正派人物。
(或許是淺井屋的老板娘。)
若是這兩人,會一塊前來就不奇怪了。阿初悄悄張望,確定沒人發現,才走到路旁。
視線不經意掃過腳邊,阿初不禁一愣。
塵埃遍布的路上有一連串黑色斑點,仿佛沿著那名同心離去的路線,追尋他的足跡。
那是血漬。
情急之下,阿初猛然打開木屐鋪的格子門。
一個頂多十歲的男孩喪氣地坐著,近得差點碰到阿初。他嚇得起身,一臉慌張地馨阿初。
除了他,屋裏沒有別人。阿初一時無語,對方也張著嘴,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你有沒有受傷?」
「請問您是哪位?」
總算找回聲音,兩人又同時開口。
阿初終究年長些,首先恢複鎭定。她反手關上格子門,走到男孩身邊,盡可能柔聲問道:
「喏,你真的沒受傷?」
男孩雙眼圓睜,直盯著阿初。他身板幹癟,氣色也不好,從磨損益露出的手臂細瘦得可憐。
「我不是壞人。我是阿秋的朋友,名叫阿初,是日本橋萬町小飯館的女兒。」
尙未長出喉結的男孩,咕嘟一聲咽口唾沫。
「小姐的朋友?」
「嗯。聽說阿秋不見,我一直很擔心。不曉得現下情況究竟如何,便過來看看。」
男孩稍稍放心。他緩緩搖頭,指著四周:
「就像這樣,誰都不在。」
這裏大概是工坊,也是店麵,但似乎不做零賣生意。鋪子裏沒有擺設商品的地方,放眼望去盡是工具、木材,及工匠坐的稻杆座墊,總共一張、兩張、三張,想必其中一張是政吉的吧。
「你是這裏的匠人吧?」
男孩點頭,「不過,還隻是打雜跑腿而已。」
「你叫什麼名字?」
「舍吉。」男孩回答,喉嚨又咕嘟一聲。「小姐都喚我舍弟。」
舍吉一臉泫然欲泣。他的個子僅到阿初肩頭,所以阿初微微彎下腰,直視他道:
「那我也喚你舍弟吧。舍弟,你有沒有受傷?」
舍吉頗為訝異,「你怎麼一直追問……」
「剛剛那位大爺有沒有對你動手?像是打你或踢你?」
「沒有啊,沒這回事。」
阿初仔細觀察,舍吉神色雖頹喪,確實看不出流血的跡象。
「你等等喔。」
阿初來到屋外,重新檢視地麵。
血漬不見了,消失得一幹二淨。
鮮血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裏幹掉,阿初揉揉眼。
那麼,是幻影嗎?是如往常般顯現在心中的幻影嗎?
(倉田主水……)
每走一步,便留下虛幻血滴。想起他下巴堅實的側臉,阿初不由得一陣哆嗦。辰三頭子稱他是了不起的大爺,但那些血漬又該如何解釋?
阿初返回木屐鋪,見舍吉又坐下,便挨坐在他身邊。
「現在這屋裏還有誰?」
「隻剩我一個。」
「其他工匠呢?」
「大家……都被帶走了。」
「帶走?」
舍吉點頭,「就在師傅過世後沒多久。」
「下令的是剛才的大爺?」
「對。」
「那位是倉田主水大爺?」
舍吉吃驚地抬頭望著阿初,「你知道那位大爺?」
「嗯,算是。和他在一起的女人呢?」
「她是淺井屋的老板娘,名叫阿鬆。啊,淺井屋是……」
「阿秋原本要嫁過去的地方,對吧。舍弟,他倆來幹啥?」
「說是來看看……」舍吉強忍住淚水,用力咬咬嘴唇,繼續道:「我一個人過得怎樣。」
然而,方才的情景不像有這麼好心。
「我問他們鐵師兄和伊左師兄何時能回鋪子,他們告訴我暫時還不行。」
「鐵師兄和伊左師兄是和你一塊幹活的工匠?」
「是的。」
「兩人是幾時被帶走的?」
「昨晚,倉田大爺同淺井屋的老板娘上門,說是既然辦完師傅的喪事,還有話要問你們,跟我來。」
「那麼,他倆現下在崗哨?」
「大概是……」
阿初內心嘀咕:這是怎麼回事?對倉田主水而言,阿秋一案等於已了結,為何要要再帶走人偵訊?
「倉田大爺問你什麼?」
舍吉畏怯地縮起脖子:「你的意思是?」
「有沒有提到阿秋和政吉老板的事?或阿秋不見時的事?」
「我啥都不曉得,真的啥都不曉得。」
看情況,約莫是阿初語氣太凶,嚇著舍吉。阿初暗暗詛咒自己的性急,連忙微笑柔聲道:
「對不起,問東問西的。我這樣簡直比町方役人可怕。」
舍吉仍縮著脖子。此時,阿初總算發覺他又冷又累。
「你有沒有好好吃飯?感覺你似乎很冷,是不是餓著肚子?」
「昨天早上,鐵師兄煮了飯……」
「那昨晚和今天呢?」
舍吉搖搖頭,「一直沒進食。廚房已經沒米,我也沒錢。」
阿初將拎來當伴手的點心往旁邊一放,倏地站起。
「我帶了些點心,不過光吃甜的塡不飽肚子。你等我一會兒。啊,你等的時候,順便升個火,燒點開水。」
阿初想起早前路過豆皮壽司的攤子,便跑著出門。
買完壽司,回程碰巧遇上叫賣的菜販,阿初於是多買兩個雞蛋。返抵木屐鋪,阿初先泡熱茶讓舍吉配豆皮壽司,趁他吃的時候煎鬆軟的蛋包。大概是見到食物,舍吉的五髒廟全嚷餓,他拿起豆皮壽司就猛往嘴裏塞,急得好幾次差點噎到。
多半是吃飽喝足,心神一定,疲累也同時湧現,隻見舍吉一臉困倦。阿初進到裏間,打開壁櫥,拉出最外麵的一副鋪蓋,幫他鋪妥。
「知道嗎,你該躺下睡一覺。我會把頂門棍頂好,不論誰來你都別管。你餓那麼久,現在身體和病人一樣虛。」
或許是因出現指揮若定的大人而安心,或許是連客套的力氣都沒有,舍吉乖乖聽從阿初的吩咐。隻是,他鑽進鋪蓋時仍顧慮著:
「啊,這是師父的被子。」
「政吉叔不會生氣的。」
待舍吉躺平,阿初望著他說:
「老板娘回鋪子前,我會每天送吃的過來。現下我沒帶什麼錢,能給的不多,不過還是留一些給你。」
阿初從懷裏取出一點零錢,拿粗紙包裹後,塞到舍吉的鋪蓋底下。
「我左思右想,雖然委屈,但你別離開比較保險。不必擔憂怎麼過日子,盡管放心。」
舍吉自幹淨的被頭露出臉,學著大人的語氣應道:
「反正我也無處可去,不過,總不能麻煩小姐的朋友……」
「小孩子用不著煩惱太多,何況朋友之間這是應該的。我家開小飯館,多一個人吃飯根本不成問題。」
阿初燦然一笑:
「不能說是拿食物交換,但還有不少事希望你告訴我。今晚我會帶餐盒來,到時再請教你吧。隻是,最好別讓人發現我在這裏出入。有沒有容易進出,又能避人耳目的地方?窗戶也行。」
舍吉立即回答:「那麼請小姐從後麵走。我們和鄰屋相隔一條窄道,盡頭處在我房間窗下。那是扇半腰高的窗,欄杆年久失修,小姐也能輕鬆來去。」
「了解。別叫我小姐,叫阿初就好。另外,阿秋有沒有什麼其他好朋友?」
舍吉想得出神,「不清楚……」
「哪個姑娘來玩過嗎?」
「有人到鋪子買木屐,小姐交代把檜木製的上等貨算她便宜些。」
「年紀和阿秋差不多嗎?記不記得名字?」
舍吉頻頻眨眼,終究過意不去地低語:「我很笨……」
「沒的事,別放在心上。不好意思,要你休息還一直吵你。那我不打擾嘍。」
阿初道句晚安,便離開舍吉身邊,頂上頂門棍。洗淨杯碟後,回來一看,舍吉已睡得發出鼾聲,阿初不禁鬆口氣。
(該做點事了。)
這樣像是對舍吉撒謊,盡管有點抱歉,但阿初不能馬上走。
阿秋房間在哪裏?
阿初躡手躡腳地上樓。年輕姑娘起居的房間,應該一眼就能看出。爬上吱嘎有聲的樓梯,柔和的日光從盡頭的小窗灑落,照亮阿初的臉龐。
二樓有三個小房間。朝南那四帖半、剛換過紙門的一間,似乎就是阿秋的閨閣。格子門掛著的小竹籃裏,插有紙做的油菜花。
打開半張榻榻米寬的壁櫥,上層堆疊著鋪蓋,下層卻僅孤伶伶地放著一隻古老的竹箱籠。
阿初掀開箱籠,裏麵是收得整整齊齊的舊衣物,邊上塞著細心縫補過好幾處的襪套。
多半是整理東西,做出閣的準備吧。這麼一瞧,房內異常幹淨,或許阿秋生性愛潔?
四處不見類似妝奩的蹤影,或新添的衣物。嫁娶的一切安排,全由淺井屋作主張羅,阿秋真的隻要孑然一身進門吧。這樣出嫁,或許對身陷愛河的姑娘是種幸福,雙親卻不免會感到心酸。不得不認清與親家的貧富懸殊,不得不承認自己是沒用的父母……
阿初腦海中響起辰三的話:
「政吉心底,可能覺得被女兒辜負了。」
阿初甩甩頭。不能老想著這也不是、那也不是,要以搜尋線索為優先。
房內已有灰塵的味道。窗下放著一張書案,案上有文具盒,皆覆著一層薄灰。走近輕吹口氣,揚起的灰塵立刻讓阿初打了個噴嚏。
她打開文具盒,隻見盒中的硯與墨都已幹涸,筆尖也硬梆梆的,而像是習字本的冊子以紙撚扣起。隨手一翻,柔媚的女性筆跡寫著平假名和漢字。
在城裏,女孩上私塾是理所當然的事,讀寫算盤阿秋應該早學過。即使如此,未來的婆家淺井屋可是大料理鋪,或許阿秋希望能多充實自己一些。習字本上沒有朱筆圈改的痕跡,足見不是向先生討教,純粹是找空檔練習,但光這樣便讓人十分欽佩。
除平假名外,每頁還寫著「春夏秋冬」、「千客萬來」等各種字詞,而「鬆次郎」的名字則不斷出現,有時旁邊還跟著小小的「阿秋」。想必「鬆次郎」正是阿秋未來的夫君,淺井屋的繼承人吧。
阿初環視房內一圈,牆邊柱子上朝東貼著「小心火燭」的字條,其餘沒什麼特別的。
謹慎靠近裝有細格窗欞的窗戶,打開一寸寬,往下望。路上不見人影,不符季節的風鈴聲在極近處叮當作響,似乎起風了。
風撫過阿初的臉頰,吹進房內。習字本在文具盒中沙沙翻頁。
阿初關上窗戶,但紙張的沙沙聲仍未停歇。
她轉身一瞧,分明已感覺不到風,眼前卻仿佛有隻看不見的手繼續翻弄習字本。
突然間,劈啪一聲,一張紙被撕下,而後又是一張。接連被撕下的紙張,往天花板紛飛。
四帖半的房內,頓時踴起不合時宜的紙風暴。好一場風暴。為躲開撲麵襲來的紙頁,阿初不假思索地掩麵。一張紙撞上讓的手臂內側,劃出一道口子,絲絲鮮血流出。
阿初嚇得全身僵硬,無法動彈。那情景,好比忠心耿耿的老掌櫃不堪店鋪破產的打擊,憤怒失控下,將重要的帳本一張張撕下亂扔。隻不過,此處沒這麼一位掌櫃,唯有阿初一人,但習字本依舊自行翻動、撕扯,漫天飛舞,片片淹沒榻榻米。
最後一張紙盤旋空中,緩緩落在榻榻米上,四周突然陷入死寂。阿初隻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隻感覺得到傷口陣陣刺痛。
(這究竟是什麼情況?)
阿初不禁睜大雙眼喃喃低語。天花板傳來低沉的話聲,緩緩對她說:
「滾出去。」
阿初彈也似地抬頭。除漏雨的水漬,老舊的天花板毫無特異之處。有誰在上麵嗎?那來路不明的聲音提高語調,再度威嚇道:
「出去,不然連你也宰了。」
阿初一咬唇,悄悄往格子門移動。她並不打算夾著尾巴逃跑,於是揚聲回應:
「你是誰?為什麼趕我走?」
對方默不作聲,但不久後,掉落榻榻米的紙張又蠢蠢欲動。
說時遲那時快,紙張紛然躍起。這回不是翩翩飛舞,而是像鳥群般發出聲響、一齊振翅,襲向阿初。
阿初急奔至走廊。關門的瞬間,大量的紙片撞上門欞,發出啪沙啪沙令人發毛的聲響,門紙登時處處破裂。須臾前還是無害的紙頁,此刻仿佛擁有意識,挺起如刀尖的四角,一一刺破拉門。
阿初右轉奔下樓梯一顆心幾乎要蹦出胸口。
若那東西追來,得救出舍吉。阿初拚命跑到舍吉枕邊,瞥一眼確定他仍熟睡,便急忙四處張望,發現一支布撣子掛在頭頂上的橫木旁,隨即一把扯下好拿來打落邪惡的紙張,然後奔回樓梯。
鴉雀無聲。
阿初不敢掉以輕心,握牢布撣子,微微壓低身體,爬上樓梯。每走兩、三階,就警戒地前後揮動一番。
樓梯上方,透進窗內的紅色夕照益發深濃。阿初在窗下勻勻氣,才返回阿秋房前。
隻見拉門關得密實,沒有一處破損。
(南無八幡大菩薩……)
阿初閉上雙眼,在心裏默禱後,喀啦一聲打開拉門。
明亮的房內蒙塵依舊,與阿初先前進來時一樣。沒有半點聲響,即使豎耳傾聽,也聽不見一絲風鈴聲。
書案也毫無異狀,唯有文具盒是掀開的。
這或許是陷阱,阿初遲疑著沒敢妄動。將門縫推至最大,方便隨時脫身。她緊握布撣子,小心翼翼地接近文具盒。
一切如同適才所見。幹涸的筆、墨、硯,習字本亦完好無缺。阿初大膽翻閱,內容字句不差,阿秋寫下的「鬆次郎」不時閃現。
阿初屛住氣息,心跳卻怦怦加遽。她聳起肩提高警覺,凝神佇立原地。怎麼?這樣就結束啦?
似乎真的吿一段落。不管等再久,也沒有任何動靜。
阿初的肩頭倏然放鬆。
那聲音、那些可怕的紙,全是幻影嗎?
(連你也宰掉!)
天花板上傳來的話聲,實在不像活人。
轉身離開前,阿初又望習字本一眼。這一望,讓她忘了呼吸。
最上方的那頁,紅豔豔的阿秋字跡,寫著「救命」。
畢竟不放心舍吉單獨待在這裏,阿初猶豫許久。
最後,阿初在枕畔留下「別四處亂跑,要乖乖睡覺」的紙條,依舍吉所說的,從北側他房間的窗戶離開。
好一會兒,阿初思緒混亂得根本不曉得自己身在何方,直至永代橋畔才恢複冷靜,或許是看到富岡八幡宮紅色鳥居的緣故。
提到富岡八幡宮,去年涉入那驚悚的幼童凶殺謎團時,曾與右京之介造訪此處。阿初還記得,當時雖是懷著遊山玩水的心情,見到莊嚴堂皇的廟宇,情緒也不由得沉澱下來。
那件案子固然非比尋常,但這回的案子恐怕更加駭人。
阿初家代代信奉八幡宮,方才不假思索地暗喊南無八幡,也是從小的習慣使然。但是,事後什麼都沒想,卻猶如受神明引導般在富岡八幡的鳥居前停步,阿初心下頓時有所領悟。
富岡大神是深川的守護神。這裏的神明是水神,據說有時會以龍神的模樣顯靈。
或許,要打倒擄走阿秋的神秘魔物,無論如何都不能沒有庇護這片土地的神明加持。
阿初走進綠意盎然的寺區,端正儀容後向神明行禮禱祝,專注得連徘徊半空的麻雀鳴叫都聽而不聞。
昏暗的本堂深處,發出淡淡金光的菩薩端坐在線香的芬芳中。阿初凝視菩薩,隻覺恐懼與顫抖靜靜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漸漸湧起的力量與決心。
沒錯,我絕不能忘記,那「救命」兩個字。
阿秋還活著。盡管在呼救,但確確實實仍活著。說政吉殺害阿秋,果然是大錯特錯。這件事,終究是妖魔幹的。
阿初小小的拳頭在身側緊緊握起,踩著毅然決然的步伐,返回橋另一端的姐妹屋,全然沒査覺背後有道嬌小的影子尾隨著她……
細語之影
夕陽餘暉染紅天際。大柱子支撐起的山門,與老舊屋瓦蓋的屋頂,在暮色中描繪出清晰的黑影。
報時鍾響。一聲,兩聲……徐徐響起的晚鍾傳遍江戶城,宣告一日結束。
遍鋪碎石的寺區內不見人影,唯有四下挺立的老鬆枝葉偶爾隨晚風婆娑搖曳,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彼方有工匠歸心似箭,暢快的話聲逐漸接近,又慢慢遠離。
鍾聲止歇,寺內恢複寂靜。仿佛久等此刻,鬆林旁有個細小聲音低喃:
「今天又過去了。」
那音調偏高,聽來頗為年輕。
另一道話聲回答:
「總之,今天也平安度過。」
這嗓音略帶沙啞,說完便「哈啾、哈啾」地直打噴嚏。
「和尙今天怎麼樣?」年輕的聲音問。
「啥怎麼樣?」被稱為和尙的沙啞聲應道。
「我是問,有沒有想出什麼好主意。」
「什麼都沒有。」和尙回答。「現下頂多隻能打打盹吧。」
「就是這樣才會感冒。」
和尙又打一個噴嚏。
「欸,和尙,你提過以前也曾發生這種事吧?」
「是啊。」
「那時候情況如何?最後怎麼收場?」
和尙沉默半晌。鬆樹沙沙聲劇響,晚風拂過寺內。
不久,和尙開口:「犧牲許多同伴。」
「場麵很慘嗎?」
「非常淒慘。」和尙頓了頓,加強語氣說:「但我們還是贏得勝利。」
「順利趕走那家夥?」
「對,趕得遠遠的,無法輕易返回。」
年輕的聲音「呼」地發出低吟。「可是那家夥又卷土重來,繼續作惡。」
「事隔三十年了啊。」
「那家夥是何方神聖?原形到底是什麼?」
「我也沒見過。」
「每次都是乘風突襲,擄走年輕姑娘嗎?」
「嗯,那家夥喜歡年輕姑娘的血。」
「姑娘都被抓去哪裏?」
「不清楚,但平安歸來的姑娘提及,她困在一個原野般開滿奇妙紅櫻的地方。那家夥一天內會刮好幾次風。那風吹過一回,姑娘就喪失一點血氣。」
年輕的聲音靜默片刻後,氣呼呼地開口:「現下那家夥一定正吸著姑娘的血。」
「雖然不甘心,但多半是如此吧。」
「要怎樣救人?怎樣才能逮到那家夥?」
和尙平道:「目前我們毫無辦法。光靠我們,實在無能為力。要等肯伸出援手的人,不,要等我們可施加援手的人出現才行。」
「在那之前,我們隻能等?」
「沒錯。」
「就算那家夥……天狗再度來襲也一樣?就算又有年輕姑娘遭擄走也一樣?隻能傻傻窩在這裏等?」
「阿鐵,這正是我們當前的職責。」
被喚為阿鐵的年輕聲音,不滿地悶哼一聲。驀地,鬆林的枝椏窸窣作響,似乎有誰靠近,還伴隨「叮當當」的鈴聲。
「原來是你啊,鈴鈴。」阿鐵迎向前。
此時,若抬頭窺望寺內的鬆林,便能聽見猶似發自嬰兒喉中的低鳴,一陣陣地交談,也能聽見交談結束後,鈴聲又「叮當當」遠離。
「和尙,你覺得呢?」阿鐵問。
「我倒想了解一下那姑娘是怎樣的人。」
阿鐵連哼好幾聲,聽來也像笑聲。
「不如我跑一趟吧。」
「你要多加小心,在我同意前,千萬不能透露身分。」
「我懂,和尙老是愛操心。」
「小心沒有過逾的。」和尙沉聲道,「你還不曉得對手的可怕之處,也還不明白我們的任務真正的意義。」
「反正,我會達成我的任務的。」語畢,年輕的聲音用力哼一聲。
「不過天狗那家夥,究竟躲在哪裏?」
魔風
阿初一回到姐妹屋,嫂嫂阿好便奔來迎接。光看那副神情,阿初立刻曉得她不在家時,兄長六藏接獲不尋常的案件。
「太好了,你哥哥也剛進門。」
「哥哥後來又外出啦?」
「總之情況不簡單,去問清楚吧々」
阿初碎步跑向六藏的房間,揚聲呼喚,隨即傳出回應。
拉開門,隻見榻榻米上攤著一張平麵圖,六藏坐在圖前。於是,阿初在哥哥對麵正座。
「發生什麼事?」
六藏挑起粗眉,神情苦惱地回視阿初:
「有人被擄走了。」
阿初說不出話,隻能望著哥哥。
「今天你出門時,不是有客人造訪?」
就是那對在門口擦身而過的夫婦。
「嗯,我記得。」
「那對夫婦在元大工町開一家叫長野屋的蔬果鋪。他們十三歲的女兒阿律,今天一早忽然不見。」
「今天一早」這幾個字,如落雷般劈進阿初心底。
她驀地憶起,與長野屋夫婦錯身之際,浮現腦海的那片腥紅血色,正如阿秋神隱時政吉所見的朝霞。
「那個阿律姑娘,是不是消失在朝霞中?」
阿初這麼一問,縱然是深知她神奇力量的六藏也大為吃驚。
「你怎麼知道?」
「不僅如此,阿律失蹤時還刮起一陣強風,對嗎?」
六藏依舊雙手交抱,點點頭。
阿初思忖,肯定沒錯,遇見長野屋夫婦時瞧見的幻影,就是今晨發生的異事殘留在他們身上的片段。
無論擄走阿律的是何方神聖,多半也擄走了阿秋。同一個妖魔鬼怪,借旋風拐帶兩名姑娘。
「阿律像遭遇神隱一樣突然不見,是吧?」阿初氣勢洶洶地問六藏。
「嗯,而且怎麼找都找不到。但過午之後,有人朝屋裏丟一封信,寫著阿律在他們手上,想要女兒就拿錢換。」
阿初不由得大喊:
「這……這是騙人的,根本不可能!」
阿律與阿秋在相同的情況下消失,帶走她倆的顯然是同一個怪物。那麼,應該就是撕下習字本的紙張當飛鏢攻擊阿初,又從天花板上放話威脅「連你也宰掉」的妖魔。
那種東西,怎會丟信要錢?
「這是個騙局,太奇檉了。」
六藏睜大雙眼。「你有啥憑據?」
「哥哥也認為長野屋一案……阿律失蹤的情形不像擄人勒贖,才會等我回來吧?既然這樣,就別懷疑,要相信我啊。」
六藏沉著臉應道:「確實。好吧,我明白了。」
「那麼,給長野屋的那封信上,有沒有寫別的?得付多少贖金?」
一千兩。今晚醜時三刻(半夜三點至三點半),將錢拿到中之橋西側橋畔。
那一帶的中之橋,位於小船町二丁目與二丁目的界線,跨越引自日本橋川的渠道。渠道兩旁皆是倉庫,所以夜裏人影稀疏,燈火也闌珊。
阿初視線落在那張日本橋附近的平麵圖上。「哥,這不是很好嗎?就把來取錢的家夥一網打盡吧。中之橋,地方倒選得不錯,可以省下不少工夫。」
中之橋橫跨的渠道北側,便是傅馬町的牢房。
「瞧你起勁的。」
「那當然。竟利用神隱趁火打劫,從擔心得快發瘋的父母身上騙錢,沒有比這種人更卑鄙無恥的。哥哥,我該做些什麼?其實我很想到長野屋瞧瞧。」
阿初想看看阿律消失的地方,也想當麵向她雙親問話。得知阿秋一事時,由於已過一段時日,許多線索都無法追査,但阿律才被擄走不到一天,或許還殘留蛛絲馬跡。
「我正有此意。」六藏應道,「姑娘消失的方式不尋常,搞不好就如你所說,此事更適合交給你。但現下還不行,即便送來那封信的,和擄走姑娘的——你口中的妖魔,是全然不同的兩夥人也一樣。要錢的可能持續監視長野屋的動靜,我們不能輕舉妄動。」
「這倒是。」
「我已派手下和元大工町一帶的町役人找的幫手,分頭在長野屋周遭埋伏。長野屋則有文吉留守。」
文吉是六藏最看重的手下。雖然年僅二十,辦事卻相當俐落,與阿初也十分要好。
「一個時辰後,你假冒阿律的朋友,裝成接獲消息匆匆趕去的樣子造訪長野屋,仔細觀察一番。我馬上去找石部大爺商量,將中之橋這邊安排妥當。你把情況告訴文吉,便待在長野屋等我的消息,懂嗎?」
「了解。」阿初承應,「放心吧。」
接下來阿初十分忙碌。匆匆為木屐鋪的舍吉備妥飯盒,遣姐妹屋的小女侍跑一趟山本町,並轉告舍吉她今晚大概無法過去,但明天一定上門探望,要他好好看家。
另一方麵,她也寫信給在高田馬場的算學道場的右京之介。
「右京之介大人晚上大概會來一趟。」阿初把信交給阿好,拜托道:「幫我告訴他,我會晚歸,雖然很過意不去,但有些事無論如何都想在今晚談,請他稍坐一下。」
阿好一口答應,「阿初,千萬小心點。」
夜裏九時,六藏通知阿初出發前往長野屋。從姐妹屋所在的萬町到元大工町的路程很近,但一個姑娘家晚間單獨出門未免太奇怪,因此加吉暫時離開廚房,充當阿初的隨從。
不饒得丟下勒索信的歹徒在何處監視。為了辦凍有時不得不偽裝身分,姐妹屋備有寫著「越後屋」、「川內屋」等隨處可見的屋號的燈籠。加吉提著「伊勢屋」的燈籠,略略領先阿初一步,開始趕夜路。
「連加吉叔都出動,這還是頭一遭。」
加吉的態度一如平常,微微一笑,眼周便浮現柔和的笑紋。見到這樣一雙眼睛,阿初總會想:佛像沒有皺紋,否則必定與加吉叔的十分相似。
「討這麼一大筆贖金的綁票案,頭子也是第一次遇到吧。」
擄走女人和小孩的案子雖然不少,邊大多數是打算裏。如此不僅迅速安全,也能確保進帳。
熱鬧的通町上櫛次鱗比的大商店,此時已關門熄燈,唯有加吉與阿初的腳步聲嗒嗒作響。沿途每經過一道木戶(注15),告知下一道木戶有人通行的木梆聲,便在夜風裏傳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