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4章 義舉背後(3 / 3)

想不到德兵衛卻微笑麵對她,比起剛才的微笑,這一回的笑意可說是數以倍計。

「有意思。」他說道。接著,有如吐出一口憋了許久的氣一般,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內人理惠,患了一種莫名所以的病。」聲音略低了些。德兵衛必定是為此煩惱不已。「似乎不至於傷身,卻是莫名傷心不止,我和店裏的人都很擔心……沒有片刻安心是真的,這位姑娘。」

「請叫我阿初就好。」

「那麼,阿初。」大野屋德兵衛微微一笑,繼續說道:「既然你知道內人,多半也猜想得到她是以繼室的身分嫁來大野屋的。我的三個孩子都不是理惠所生,但她對孩子們視如己出,不,是以更濃厚的深情來養育他們。好比此刻正是小女兒學藝回來的時分,想必她正忙著照料女兒吧。其餘時間,她會來到店頭與接待兩位的掌櫃一同勤快地主持生意,如此賢慧能幹,實在是大野屋無可挑剔的老板娘,也是我的妻子。」

「正因如此,您一定更加煩心。」右京之介說道。「老板娘的病是什麼樣的情形?」

德兵衛仰首望著天花板。「這個……與其我來形容,不如請兩位親眼瞧瞧。內人的病——若那能叫作病的話——內人出現異狀的時刻,必定是在夜裏。」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如今想想,」徳兵衛的臉色暗下來,「與你剛才所說的那位吉次一度起死回生幾乎同時。」

阿初感到手臂上泛起了雞皮疙瘩。先是內藤安之介的鬼魂借由吉次的身體重返人世,而在同一時間,九十九年前在悲劇中死去的理惠的後人開始在暗夜裏啜泣……

「在那之前,我先告訴兩位一件事。這算是命中注定吧,但也許能有所幫助。」德兵衛說道,與年齡不光滑額頭上顯現出皺紋。「內人理惠現年三十五歲,但在十二歲以前,並不叫理惠,而是叫阿鬆。」

「啊?」阿初不由得驚叫出聲。「那麼,是改了名字?」

「不是改了,是她本人說,我的名字不是阿鬆,我叫理惠。」

理惠的娘家是這一帶相當富裕的老字號衣料鋪。

「她是獨生女,因此這件事我是聽隨理惠陪嫁到此的女侍總管說的。隻是理惠本人甚至不記得發生過這件事,她一直以為自己一出生就叫理惠。」

十二歲那年春天,理惠——當時的阿鬆,突然發高燒,曆經長達十天的時間在生死之際徘徊。

「醫師也査不出原因,雙親曾經一度死心了。沒想到到了第十一天,高燒卻奇跡般退了,年幼的女兒好不容易睜開雙眼。那雙眼睛依舊清澈明淨,絲毫未見任何異狀。正當眾人喜出望外,甚至喜極而泣時……」

阿鬆張開了小嘴,對握著她的手喊她名字的父母親這麼說:

「爹爹,媽媽,我的名字不是阿鬆呀!我是理惠。爹爹媽媽,你們是怎麼了?」

從此之後,無論再怎麼費盡唇舌,她都堅持自己是理惠不是阿鬆。盡管在這方麵有所堅持,但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任何反常的地方,小時候的事情依然記得一清二楚,無論讀書寫字打算盤,還有當時已十分擅長的女紅,以及因母親喜好才剛送她去學的三味線,沒有一樣忘記,也記得店裏夥計傭工的名字,性情也與病倒之前一樣開朗,對任何人皆一視同仁……

「為此傷透腦筋的雙親甚至曾一度煩惱得求神拜佛。正如我剛才說的,除了堅持自己的名字之外,她與先前並毫無二致。最後,父母親總算看開了,索性讓她改名為理惠。她本人聽到有人叫她『理惠』也會應答,所以隻要身邊的人習慣也就相安無事了。對親戚和外人則說因為大病初愈,為了去邪改運而改名。」

「那衣料鋪現在……」

恵兵衛搖搖頭。「理惠嫁過來之後不久,鋪子裏出了罪犯,家產隻得充公,雙親也因此相繼亡故,如今理惠娘家沒人了。」

阿初心想,真是一戶不幸的人家。內藤家唯一生還的女嬰的後代,是老板娘理惠的父親這一方,還是母親?無論如何,鋪子裏出了罪犯,辛辛苦苦累積的財產被迫充公,一家離散——這一家人是多麼不幸啊。

「這麼說,理惠夫人不記得那場熱病?」

右京之介確認般問,德兵衛點頭說道:

「什麼都不記得。還有,她迄今一到夜裏就會發作的怪病她本人也全然無所覺,或許可以叫作睡夢中的病吧。」

「在睡著的時候發病……?」

「是的。因此這件事在店裏依然隻有少數幾人知情。我也從未告訴孩子們,因為白天她人都好好的,沒有任何反常的行為。」

直到此刻,大野屋德兵衛初次垂下頭來。從他眼下的陰影看得出他的憂心,阿初不由得感到於心不忍。

最後,雙方約好時刻,說定到時大野屋會派人來接,阿初與右京之介隨即離開囊袋鋪。臨走之際,阿初忽視那掌櫃滿是疑感的視線再次環視店內,原隻是幻象中的那張臉真切地出現在阿初眼前。

「右京之介大人。」

「嗯?」

那是理惠,老板娘理惠。正是阿初適才在幻象中所見的女子。

雪白的臉頰微微傾向這邊,正在招呼客人。她一笑,眼尾嘴角便刻劃出溫柔的笑紋,透露出她的良善與溫柔。聲音很是開朗、悅耳。她絕非扯著嗓子高聲說話,但在店麵的吵雜聲中,卻一聽就能夠辨識得出來。

「就是她……」

握有一切關鍵。

大野屋的後門有一盞燈火。湊近一看,原來是白天那位掌櫃手上的蠟燭。

「這邊請。老板正恭候大駕。」

靠著掌櫃手中的燭光,走過黑暗的走廊,接著打開盡頭的唐紙門,一個三帖榻榻米大的套間即在眼前。在昏暗之中,依稀看得出房中對麵有一道唐紙門,由此可知另有房間。

套間裏,大野屋德兵衛一人背向眾人來處端坐。一看到阿初與右京之介,便以眼神示意掌櫃退下,掌櫃離開後,徳兵行向兩人招手。「隔壁房間便是內人的寢室。」他悄聲說。「開始發病之後內人便與我分房睡,由白天向兩位提過的、陪嫁過來的女侍總管在身旁陪伴。這麼做並不是擔心內人有什麼危險,但畢竟放心不下。」

此時午夜已過,大野屋寛敞的宅府中沒有任何擾人清夢的形跡。阿初與右京之介絲毫不敢作聲,靜靜並肩而坐,感覺手心捏著一把汗。

(到田村府聽顫動岩的時候,正好也是這個樣子……)

阿初出神地這麼想之際,突然——

緊閉的唐紙門後傳來細微的的衣物摩擦聲。

德兵衛立即挺直背脊。「開始了。」

他輕輕跪坐起來,悄悄拉開唐紙門。門後的房間比這套間大得多,在接近房內正中央之處並排著兩床鋪蓋,四周圍著淺綠色的蚊帳,蚊帳之外點著一盞油燈。夏季悶熱的夜色令房間的四個角落更顯漆黑,兩床鋪蓋卻因這盞油燈的燈光在黑暗中浮現。

鋪蓋中,兩名女子起身坐著。靠近眾人的便是德兵衛的妻子理惠,她的右側臉朝向這方,閉著雙眼,雙手放在膝上,頭微微朝下。

另一名女子即德兵衛所說的女侍總管。這名身形結實、年約四十的女子,仿佛要保護理惠似地緊跟在她身邊。她朝德兵衛看了一眼,以眼神示意。由她看見阿初與右京之介也絲毫不顯得訝異的神情來看,可見德兵衛已經知會過她了。

阿初自己也沒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屛往氣,卻因突然呼吸不過來而喘了一口氣,心髒倏地猛烈跳動。

「阿初姑娘……」

右京之介小聲叫道,似乎頗為她擔心。阿初默默點頭,雙手在胸前交握。

不久,在四人守望下,理惠靜靜地啜泣了起來。

真是不可思議。明明是在睡夢中,她卻流著淚止不住地哭泣。那啜泣令聞者心痛,宛如心中最脆弱之處遭到針紮一般。

阿初專心地注視著眼前這一幕,這時,理惠舉起右手拭去淚水。

「相公……」

理惠嘴裏吐出悲傷的呢喃。「相公,求求你快清醒過來,求求你別再做那麼狠心的事……」

德兵衛悄聲說道:「每晚她都會這樣哭上半個時辰。」

「每次都會說這些話嗎?」右京之介問道。

「是的,每次內容都一樣,泣訴著『請別再做殘酷的事』。其他時候便是一味地發出那種令人心碎的聲音不停地流淚,哭過一陣後,突然間像斷了線一般躺下,再次睡著了。」

右京之介緩緩搖頭。看來像是為理惠夫人難過,又像是震驚得無言以對。

阿初望著不斷哭泣的理惠,對自己在這個節骨眼上竟然出現這個念頭而感到愕然,但她心裏仍想著:她是多麼美呀!這名女子的祖先,九十九年前於逆境中心碎,被瘋狂的深淵淹沒而死的內藤安之介之妻理惠也是如此美麗嗎?如果是的話,也難怪安之介的怨念會殘留在世間,不斷地尋找她了。

但是,這又是一件多麼慘痛的事,這是確然無疑的——當阿初以指尖拭去眼角溢出的淚水時,頭突然痛起來。

(來了……)

身體開始發抖,頓時冷汗直冒,然後再次消退。身邊的右京之介和大野屋德兵衛的存在消失、氣息遠去,而坐在打開的之後的理惠卻突然逼近。

此刻,阿初眼中所見的不再是理惠,不是大野屋的老板娘理惠。

剛才所看到的理惠,披穿夏天薄薄的睡衣,左頰上垂著一縷發絲,想必是躺下時發髻鬆動了。

而此時阿初眼裏的理惠身上不是睡衣,而是穿著一件褪了色的條紋窄袖和服,領口磨損,袖口滿是補釘。梳得整整齊齊的發髻較老閲娘理惠的小,也不見一絲亂發。發上沒有飾物,臉上沒有白粉,嘴上也沒有胭脂,但仍美得令人歎息。

而且,阿初眼裏的這個理惠正靜靜地睜開眼,緩緩地轉過頭來凝視著阿初。

兩人的視線一交會,阿初頓時說不出話。她不是因為驚訝,也不是因為害怕,而是為了一種近乎豁然開朗的感覺——啊啊,總算見到了,她就是我苦苦尋找的人。

(請問你可是內藤安之介大人的妻子理惠夫人?)

阿初在心中這樣問。此時此刻,這個房間裏隻有理惠與阿初兩人,其他人的身影已然消失。

四周盡是一片黑暗,但那不是夏季的黑夜,驅蚊煙的味道也消散了。

(是的。)

不側耳傾聽便聽不見的細微音量在阿初心中響起。

(你認得我?)

阿初緩緩點頭。

(我一直在找你。)

阿初眼前的理惠影像微微晃動。那一瞬間,像陽光一般起身坐在大野屋寢室鋪蓋上的老板娘理惠的模樣,與阿初眼下的理惠重疊。接著,九十九年前的理惠的模樣才又回來。

簡直就像蠟燭的燭火,而九十九年前的理惠有如背光一般,散發出淡淡的幽光。

(發生在內藤大人與你身上的不幸,我也知道。我打從心裏感到難過。)

阿初在心裏這麼說,隻見理惠的雙眸又落下淚水。

(你和兩個兒女……)

理惠啜泣著。

(你是因為傷痛未曾平複,魂魄因而無法離開人世,所以也留下來了嗎?)

理惠靜靜點頭。

(由於內藤的魂魄回到這個世上,我也跟著回來了。)

(而內藤大人一麵重演九十九年前的悲劇,一麵尋找你,是嗎?)

有好一陣子,理惠無言地不斷流淚。一想到這歲月亦無法撫平的痛苦——徘徊人世的幽魂的孤獨,阿初猝然無言以對。

(理惠夫人。)

阿初吃力地叫道。

(與你的子女同名的兩個孩子,慘遭複活的內藤大人下的毒手,雙雙殯命了。)

理惠雙手隻是掩住麵孔,阿初幾乎快哭出來,但仍繼續說道:

(理惠夫人,我們能否救出你與內藤大人的魂魄,老實說我也沒把握。但我想,也許我們可以盡一分心力。)

理惠輕輕點頭,眼淚又兀自落下。

(因此,請你務必告訴我,降臨在你一家的悲劇的原委。這些事情,唯有你能钜細靡遺地告訴我們。)

理惠沒有立即回答。沉默中,她的身影再次晃動。光暈變淡,又增強,又變弱,每一次變化,大野屋的老板娘理惠的模樣便會出現或消失。

片刻之後,細微的聲音回答道:

(內藤殺了狗大人淪為浪人之後,我們的生活驟然一落千丈,愈來愈糟。)

狗大人。這便是那場悲劇的開端。阿初再一次感到憤怒,但她靜靜點頭,請理惠再說下去。

(內藤他——他是個自尊心強又重忠義的人,他的心已經被這樣的生活搗爛撕碎,而粗心的我卻遲遲沒有發覺。)

這表示理惠一直沒有發現內藤安之介屢屢犯下殺人的罪行。

(有時他會給我一筆錢,但他總會交代這些錢他是怎麼籌措到的。有段時期,內藤會舍棄武士裝扮,僅以一般平民的裝束出門,並辯稱這樣方便幹活,因此我甚至還以為內藤已經忘了武士的生活,忘了他是在多麼不講理的情況下被迫放棄過去,決心忘記一切,展開新生活。)

阿初深感諷刺。安之介刻意改作平民打扮,想必是由於和一眼望去便渾身散發危險氣氛的浪人相比,這樣更容易接近試刀的犠牲者吧。

(我聽說,那一陣子江戶發生了以殘酷手法殺人劫財的武士殺人案。)

理惠垂著頭繼續說道:

(可是,我卻未曾想到要將那傳聞與我夫君聯想在一起。)

在阿初眼裏,幻象中的理惠為此深感羞愧,因自責而縮起了身子。

(內藤淪為浪人之後一年左右,我內心這膚淺的平安才被打破。)

理惠的身影再次略顯模糊,看來像是蚊帳因風而動,但阿初的臉頰卻感覺不到夏夜的微風。

(內藤告訴我,他在某處找到仕官之道。)

(仕官之道……)

(是的。當時內藤的眼睛充滿光彩。他說,憑我的本事,我會再次開拓人生,不,不止是一介旗本的家臣,也許還能更加飛黃騰達。)

(這天內藤安之介係上許久未上身的雙刀,為了他所說的「仕官之道」意氣風發地出門了。這一去好幾天都沒有回來。沒想到回來的時候……)

(我隻看了內藤一眼,就明白仕官無望了。這時候我才第一次懷疑夫君的心是不是已經開始崩潰。那雙眼睛仿佛彙集了人間一切邪惡,腐化成漆黑的油,沉滯在夫君眼中。又像那油起火燃燒,使夫君眼底射出異光。)

實在太可怕了——理惠喃喃地說。

(這一刻,我才將之前城裏頻頻發生武士殺人慘案的傳聞與夫君的戶為連結在一起。)

幻象中的理惠雙手環抱著自己。九十九年前初次發覺這駭人的真相時,她恐怕也是這麼反應吧。

(好可怕。即使明白夫君已經走上不歸路,我卻無能為力。)

(我明白了。)

阿初竭力讓心情沉著下來,定睛注視理惠如陽光般晃動的身影,膝行而前。

(但是,理惠夫人,內藤大人究竟是向何處尋求仕官之職?)

理惠緩緩搖頭。

(我不知道。雖說是仕官,但似乎無人居中介紹……不過,內藤對劍術略有心得,我猜想多半是以此求官。)

理惠的身影變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現世的大野屋理惠身穿睡衣的模樣,有如冷不防從池底浮現的鯉魚,時而色濃,時而色淡。

(約莫半個月之後,內藤便命喪某武士之手。)

理惠的雙頼再次落下新淚。

(事情是半夜裏發生的。內藤臉上帶著斑斑血跡,一隻衣袖破了,赤腳亂發逃也似地回到家中。然後……發狂似的……那神情簡直化為厲鬼一般……)

理惠的聲音因痛苦而沙啞。她深切的苦痛感染了阿初,仿佛被人擊打一般,又悶又重的疼痛自阿初腦海深處擴散開來。

(殺了兩個孩子和你,而後在家裏放火……?)

理惠垂著頭點頭。

(然後,遏止內藤那厲鬼般作為的人物隨後追來了。)

理惠再次伸手蓋臉。

(當時我已如油燈將盡,內藤殯命時的模樣以及打敗內藤的那位人士,都無法看得真切。況且當時我最掛心的是孩子們的安危——尤其是出生未幾的嬰兒。或許是體察我的心思,打敗內藤的那位人士將我與兩個孩子帶到火焰以外,並告訴臨終的我嬰兒平安無事。)

阿初雙手緊握,專心聽理惠述說。

(那位人士說,委實對不起我和兩個孩子,似乎為此痛心。在僅剩一口氣的我耳裏,連他的聲音都聽不清……)

(那位人物是內藤大人的熟人嗎?)

理惠搖頭。

(我想不是的。)

回答的聲音細若遊絲,影像也模糊了,變得愈來愈稀微。阿初急忙呼喊理惠。然而,這一叫反而心神更亂,理惠的身影一下子變得難以辨識,聲音也愈來愈遙遠。

(求求你……)

(理惠夫人!)

(求求你救救內藤的靈魂,讓我們可悲的靈魂能瞑目……)

留下這番帶淚的懇求,死於九十九年前那場悲劇的理惠就此消失。

黑暗裏隻有阿初一人。

「阿初,你還好吧?」

一行人離開老閲娘理惠的寢室,移到白天造訪時的那個房間。在油燈照耀下,大野屋德兵衛的臉色看來與蠟燭的蠟並無二致。

阿初努力將自己的所見所聞以易於了解的方式詳細重述了一遍,德兵衛與右京之介都沒有插話。

待阿初說完,德兵衛歎了一口氣,抬起頭來。

「我無法相信。」

阿初認為這也難怪。

「這麼一來,往後該如何是好?」

德兵衛的喃喃低令阿初無力地低下了頭。

「目前還不知道……我也不清楚究竟如何是好。」

右京之介仍保持沉默。隻是,阿出來,他的沉默與徳兵衛不同,不是出自困惑。他看起來就像正試圖解開算學題目一般,深深潛入自己的內心專心動腦。

「內人的祖先——阿初,就是你說你適才看到的看到的那位名叫理惠的女子,算起來是內人曾祖母的母親吧?」德兵衛確認般問。

「是的,算起來是如此。」

於是,德兵衛麵帶遲疑,視線落在榻榻米上沉思,而後他倏然站起來離開房間。回來時,手中拿著一個慎重其事包裝過的物品。

「失禮了。請兩位看看這個。」

德兵衛一落坐便這麼說,同時將手上的物品放在阿初與右京之介麵前,以紫色的方綢巾包著的物品看起來似乎很重。

「這是內人從小便當作護身符帶在身邊的東西。」

德兵衛拿起方綢巾,打開包裹,眼前的東西大小約五寸見方,看似一塊黑色的布。

定睛細看的右京之介啊地叫了一聲。「這是鎖子甲吧?」

「是的。」德兵衛點頭稱是。

「鎖子甲?」

「打仗時穿在身上,像鎧甲一樣的裝備。」

阿初伸手拿起鎖子甲,沉甸甸的,而且十分老舊,部分鏈子甚至扭曲斷裂,多半是曾經在戰場上被使用過。

「聽女侍總管說,內人嫁過來的時候,也小心翼翼地帶過來了。」

說到這裏,德兵衛朝房門看。阿初一時感到詫異,因為不知何時,那位女侍總管已悄無聲息地來到房門口,端端正正地跪坐著。

「這件事,我也十分清楚。」

女侍總管首次開口。聲音雖然沙啞,卻令人感到慣於受人倚賴的人的堅強與溫柔。

「老板娘母親這方世代相傳,交代要後人愛惜這塊鎖子甲。老板娘的外曾祖母在繈褓中便失去親生父母……」

是的,因為那孩子正是內臃安之介與理惠的女兒,唯一存活下來的嬰孩。

「事發之後,她由當地的村長收養。這鎖子甲,就是當時遺留下的物品……」女侍總管直視著阿初進一步說明。「還是嬰兒的曾袓母由村長收養後不久,據說在一個飄著小雪的早晨,這片鎖子甲包著幾許銀兩被放在村長家門前。」

「啊!」右京之介冒失地叫出聲來。阿初嚇得差點彈起來,但右京之介卻臉泛紅潮隻顧盯著鎖子甲,完全沒注意阿初。

「鎖子甲啊……」右京之介出神地看著呻吟般說了這幾個字,便轉頭麵向女侍總管,心急卻不擾人的語氣問道:

「那村長家如今還在嗎?有沒有什麼人還記得當時的事情、能夠請教的?」

能幹的女侍總管也對此感到為難。「這個……再怎麼說,都是老板娘曾祖母那一代的事了,就算村長家還在,也不知還有沒有人記得當年的事。」

德兵衛也點點頭。「要是這鎖子甲留下了詳細的故事,理惠一定最清楚。而她若知道,勢必會告訴我。」

「唔。」右京之介失難掩望地垂下肩。

「不過,照這樣推論,那些銀兩和這片鎖子甲極有可能是殺死內藤安之介的那位人物送來的。」

阿初也對德兵衛這番話深表同意地點頭。「嗯,一定是的。」

「右京之介大人。」

阿初一叫,他抬起迷茫的雙眼望向阿初。然後,他深感惋惜般細語:

「我想我知道殺死內藤安之介的浪人是誰了。我隻是不知道他的姓名。不,也不知道這樣對不對。」

隻見右京之介一副隨時要抱頭蹲下呻吟的模樣。

「右京之介大人……」大野屋德兵衛同樣一臉不安地望著右京之介。「總覺得不止內人,好像連我也要病倒了。」德兵衛以懦弱的語氣低聲說完,拿起那片沉重的鎖子甲包覆在手裏。「如果這鎖子甲會說話該有多好,如此一來,無論多久以前的往事,我們也能夠立刻得知詳情。」

這句話著實點醒了阿初。

「大野屋老板,想請您幫個忙。那片鎖子甲,可以暫時寄放在我這裏嗎?」

德兵衛麵露驚訝,不由得將鎖子甲用力握緊。

「這個嗎?」

「是的,不用太久。或許鎖子甲能讓我看到些什麼。當然,我會非常、非常小心的。您能答應嗎?」

女侍總管臉上明顯露出責備的神情。德兵衛不禁皺起眉頭猶豫不決。但過了一會兒,便說「好吧」,同時將鎖子甲交到阿初手上。

「不過,請你務必要小心保管。」

阿初接過鎖子甲,立刻放在最重要的地方——讓那片鎖子甲滑進自己心髒所在的胸口。

「我放在這裏。我會拚命祝禱,乞求這片鎖子甲讓我看見一些情景。」

右京之介望著阿初。阿初將手按在胸口確實感覺鎖子甲的重量。

然後她想起了道光寺上任主持所說的話——殺死內藤安之介的,與安之介一樣,是個因不幸而失去主君的浪人。

「右京之介大人,留下這鎖子甲的,就是我在田村府看見的那一位武士吧?」

阿初屛著氣問道。右京之介讚同地點頭:「我想多半沒錯。」

阿初眼中又出現了那名年輕武士的模樣,那鳴響震動的石塊,那時所見的幻影,擔心不已地叫喚「理惠夫人」的聲音。

那究竟是誰?

禦番所的女侍阿鬆見到深夜突然造訪的阿初與右京之介也不顯驚慌,徑自帶著兩人來到平常的小廳之後,便輕盈地起身離去。

盡管兩人等候了好一會兒,但終於露麵的根岸肥前守卻一副宛如剛才還在辦事廳辦公的模樣,臉上絲毫不見睡意。

「看樣子你們已經采取行動了。」

奉行以慣有的沉穩語調這麼說,揮開下擺坐下來。阿初首先為突然上門打擾致歉,然後才敘述起兩人的所見所得,期間並將鎖子甲取出交給奉行,並將前後經過钜細靡遺地告訴了奉行。

「大野屋的主人德兵衛聽了你的話,想必難以接受吧。」露出微笑專注傾聽的奉行在阿初的話告一段落之後,先說了這一句。

「他說他無法相信。」

「後來他又怎麼說?」

「他答應會多加留意不讓理惠夫人發生危險。隻是,夫人白天一如往常地扮演好老板娘的角色,因此這方麵稍微有些困難,總不能把人關進房裏。」

「真是可憐呐。」

奉行仿佛痛心般輕輕搖頭,拿起那片鎖子甲目不轉睛地凝視,之後,朝向右京之介說道:

「接下來換你了,右京之介,說來聽聽吧。」

阿初也點點頭,看著右京之介。隻見他的臉泛紅,輕輕幹咳了一聲。「一開始我實在想不通,兩個孩子死得那麼慘,與淺野家和吉良家百年前發生的那件事究竟有什麼樣的關聯。」

「我至今一樣也想不通呀!完全不通。」

在前來禦番所的路上,無論阿初再怎麼追問,右京之介都堅持要等見到奉行、請教奉行的意見之後才能說出自己的想法,因此阿初這時顯得有些在鬧別扭。

右京之介過意不去地縮起脖子,從眼鏡底下窺看阿初的臉色。「阿初姑娘,你就別生氣了。」

老奉行忍著笑,說道:「但是,你現在想通了?」

「是的。」右京之介坐直身子。

「當阿初姑娘告訴我,阿千遭棄屍的丸屋與助五郎工作的澡堂,以及長次家的鹵菜鋪,過去若非出入吉良家或淺野家,便是有所關聯,那時,還隻是在摸索階段的我,總算察覺到可能的線索。角藏頭子也說過,那個死靈不但殘忍地對孩子連下殺手,懷著對『理惠』這個名字的執著回到人世,似乎對淺野和吉良雙方均懷有恨意。」

「可是,不可能有那種人呀!」阿初說道。「淺野和吉良是仇家。」

「是啊。」右京之介點點頭,望著奉行。「後來,我們向道光寺前任住持請教才得知那死靈原來是一位名叫內藤安之介的武士,也得知他們一家所發生的悲劇。」

「也知道死靈為何在百年後的今天才複蘇的緣由。」奉行接著說道。

「是的。如此一來,阿初姑娘在田村府裏看到的——田村府庭院石塊的鳴響震動,與殺童命案同時開始,簡直就像在警告世人,要我們阻止內藤安之介的行,還有那佇立在石塊旁的年輕浪人——其中的意義就十分明顯了。那位幻象中的年輕武士正是百年前看穿了內藤安之介因瘋狂而不斷斬殺平民的本性、與他決鬥,並為他的妻子兒女擔心的人。從安之介放火的火海中救出臨死的理惠夫人,萬分過意不去地道歉的人物,就是他。。」

「對,對,這我知道。」阿初很著急。「可是,他又是誰……」

「是啊,這名浪人是誰呢?他究竟是什麼來路?」

「唔。」奉行深深點頭。「關於這一點,右京之介,你是怎麼想的?」

右京之介臉紅了。「借著阿初姑娘的力量,聽到理惠夫人的話之後,我想過了。」

「聽了那些話之後?」

「是啊,阿初姑娘。」右京之介微笑道。「那些話當中,有這麼一段吧?有段時期,內藤安之介情緒高昂,表示找到仕官的門路,靠著他的武藝也許不必屈就於一介旗本家人,能夠飛黃騰達——理惠夫人是這麼說的吧。』

「嗯,確實有這麼一段。」

「阿初姑娘,你想想看。那時候可是極盡繁華富貴的元祿盛世啊,武士已經無法單靠劍術覓得一官半職。在忠臣藏中完全被塑造成惡人的大野九郎兵衛,也就是赤穗藩的家老,他負責掌管藩的財務內政,並在財政方麵大展長才,就連諸侯大名都傾向於重用這類武士做為家臣了,那麼在這江戶城裏,還有哪些地方可以讓內藤安之介憑武藝便飛黃騰達?縱使最後終究是落空了,但這個地方至少曾經讓安之介懷抱希望。」

阿初困惑不已,求助般看著禦前大人。

奉行露出笑容,溫言說道:「想想忠臣藏的故事情節啊,不是有個地方急著要找武藝高強的武士嗎?」

眼前為之一亮,阿初不由得大聲說道:「吉良大人府上!」

右京之介雙眼發亮地接下去說:「正是。雖不如民間傳言那般,但自從奉命將宅邸遷往本所之後,吉良大人為以防萬一,確實增加了手下的人數。這件事有明文紀錄。當然,應該不隻是讓一幹浪人聚集在府內,而是想正式聘用吧。在這樣的情形下,能有所表現的,終究非劍術莫屬。」

「可是,內藤安之介過天就回家了不是嗎?這不就代表他沒有獲得招聘嗎?」

「阿初啊,即便量了增加人手鞏固防衛,事情無論如何緊急,吉良大人也不需要瘋狗,吉良府也不是個見識低淺到以瘋狗為看門狗的人家啊。」

奉行的話,讓阿初又一次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我也這麼認為,阿初姑娘。」右京之介點頭說道。「內藤安之介確實被吉良府趕出來了。因此,他那繃到極限的瘋狂終於斷了線。」

「吉良大人看得出來嗎?」

「看得出來吧。當然,吉良大人想必沒有親自接見內藤安之介,依照流傳下來的說法,在吉良大人手下負責觀察淺野的動向並穩固別館守衛的是名叫小林平八郎的家老,這位家老據說也是名劍術高手,同樣身為使劍的人,這點眼力應該是有的。」

這意想不到的變化令阿初不自覺地伸手按住臉頰。好冷。

「竟然有這種事……」

「當然,這隻是推測,不過是我在腦海中將每件事串連起出來的解答。」

「可是,前後關節都合情合理呀。這樣一來,看穿了內藤安之介的瘋狂進而殺了他的,就是吉良大人府上的人了。」說到這裏,阿初頓時停住。不,不對,這樣就說不通了。「可是,右京之大人,若是照您剛才說的,內藤安之介雖然對吉良大人懷恨在心,和淺野大人卻沒有任何關聯呀!反而應該要感謝滅了吉良大人的赤穗浪士才對。」

右京之介再次望著奉行的臉。仿佛早此一般,奉行溫柔輕聲問道:

「這件事你怎麼想,右京之介?」

「原本我的想法也和阿初姑娘相同,一想到這個環節就完全迷失方向了。」

右京之介很老實,困惑似地垂下雙眉。

「但是,我也相信在腦中組合起來的這番想法沒有錯。我也想過,這麼一來就與淺野無關了。」

「出乎意料的是,」老奉行愉快地催他說下去,「後來又出現了並非無關的線索?」

「是的,就是鎖子甲。」

「你的意思是說,因為這是赤穗浪士複仇時穿戴的?」

「那片鎖子甲嗎?」阿初禁不住再次問道。

阿初再次注視那片鎖子甲。右京之介取過那片鎖子甲,說道:

「是啊,阿初姑娘。人們所認為的複仇的浪士身穿打火裝束完全是戲台上編出來劇碼。百年前複仇之夜,赤穗浪士是身穿鎖子甲、鎖子衩與黑棉布衣。大野屋的理惠夫人代代視為護身符珍藏的那片鎖子甲上留有明顯激戰的痕跡,那肯定是赤穗浪士的裝備。」

阿初不解地抱頭問道:「那麼,擔心唯一殘存下來的女嬰,並且事後以鎖子甲包著銀兩托付收養人家的,是淺野家的家臣?」

「是的,正是如此。特地以鎖子甲包裹銀兩即是最好的證據。以他的立場,無法在殺死安之介時表明身分,才會在複仇成功之後才以這樣的方式留名。多半是托人送過去的吧。阿初姑娘在田村府上看到的幻象中的男子就是赤穂浪士之一,非這樣無法解釋。」

「這樣的話,殺死內藤安之介的也是那位浪人了?那麼他究竟是在哪裏認識內藤安之介,又怎麼知道他就是瘋狂砍殺百姓的人?」

右京之介沉默了。

「就是在這裏想不透是吧。」奉行伸出援手。

「接下來的,更是推測中的推測了。」

「嗯。」奉行點頭。「但是,無論如何,除推測之外也找不到其他線索。我們無法使時光倒流,回到過往去確認。」

右京之介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當時,赤穗浪士一行人以大石大人為首,一步步策畫複仇大計,並耐心等待時機。他們肯定會以各種方法試圖査明吉良的動向,姑且不管戲台上演的那些逸聞,這群浪士一定是用盡各種手段搜集情資。而在此時,聽說搬到新宅邸的吉良府為了增加人手而召募劍客——如果是我——如果我處在大石大人的立場——自然會想要利用這個機會。」

噢——阿初出聲叫道。「您是說,赤穗浪士中有人假扮成內藤安之介那樣的浪人潛入其中,以探吉良大人的虛實嗎?」

「是的。於是,這名浪士在無意間看到了安之介,看到了他與他的瘋狂舉動——那股以殺人為家常便飯的殺氣。而身為潛沉於江戶城中等候時機來到的赤穗浪士,要將轟動全江戶城百姓的試刀殺人與安之介聯想在一起應該易如反掌。」

這是推測,純然是我的推測——右京之介無助地不斷搖頭。

「沒有證據。隻是,光從這片鎖子甲來看,阻擋內藤安之介的惡行、向他的妻子理惠道歉、為留下來的女嬰擔心的,便是成功複仇的浪士中的某人——這是唯一的可能。」

良久,一陣凝重的沉默降臨,重得簡直像能放在秤上量一般。至少,阿初肩上是如此感覺的。

正因如此——就是因為這樣,右京之介大人也才無法抬頭挺胸地說已經解開謎題了。他想請教禦前大人,就是為了這個緣故。

而老奉行不知是否察覺了右京之介的心境,神色自若地搔著下巴,下巴上摻著白色的胡碴已經開始露臉了。看到這裏阿初這才想起夜已經過了一大半了,禦前大人早上剃過的胡子都長出來了——

「若我是大事在即的赤穗浪人之一——」

緩緩地,眼睛仍望向他處,悠哉地搔著下巴的奉行開口了。右京之介赫然抬頭。

「為密探吉浪府,假扮成浪人混進去,正好在那裏遇到了轟動全城的試刀殺人凶手的話——」

「遇到的話?」

「我會不予理會。」奉行說著,燦然一笑。

「若和那種危險的人扯上關係,在還沒複仇前就丟了性命,這根本是得不償失。不說別的,插手介入試刀殺人這樣的閑事要是被町方役人盯上,不小心露出馬腳,不但影響了複仇大計,屆時要拿什麼臉去見同伴?再怎麼賠不是也賠不起。那可是緊要關頭。事情發生的時間,依道光寺和尙的說法,是元祿十五年十一月底吧?複仇的時刻就在眼前,再怎麼小心都不為過。」

右京之介無力地垂下頭來。

「但是,」奉行繼續說道,表情不再輕鬆,「心裏必定還是無法忍受吧。」

「您是說,無法放任試刀殺人嗎?」阿初這一問,奉行頓時遲疑了。

「當然,這也是免不了的。但我想,應該不止如此。」奉行從容調整坐姿。「我在捜羅、記錄《耳袋》的資料時,因緣際會與兩、三名浪人相識,經常聽他們談話——將來再介紹給阿初認識,他們說的故事很有趣——聽他們說,在尋門路找主人家投靠時,往往會結識許多境遇相同的浪人談起彼此的身世經曆、互吐苦水,時而競爭,時而欺騙,什麼情況都有。」

這倒是極有可能。武士大人們畢竟也是人。

「心裏有這樣的認知再來審視內藤安之介的狀況,假如我是赤穗的家臣,遇見希望受聘於吉良府的內藤安之介,應該也有機會了解他的身世。這名浪人身上散發出可疑危險的氛圍,以至於吉良家不願聘雇他,這麼一來,我也許會好奇在意,因而對他產生興趣。」

這的確是——阿初點點頭。

「於是我得知他因為殺了一隻狗而遭到革職淪落為浪人,最後還看出他因此喪心病狂,我,身為淺野的舊家臣,複仇在即的我,內心定然無法置之不理的。」

「為何?」右京之介敏銳地問。「為何在得知內藤安之介的身世經曆之後,會無法置之不理?」

「因為同病相憐啊。」

「同病相憐?」

「不是嗎?內藤安之介之所以貧困潦倒,起因於殺了一隻狗吧。而為何殺了一隻狗會受到罪責?不正是因為生類憐恤令這條天下惡法嗎?」

「而淺野的舊家臣也一樣,」右京之介一副一語驚醒夢中人的模樣說道,「追根究柢,都是因為幕閣不願裁定神誌失常的主君神誌失常,他們才被迫向吉良複仇,不得不貫徹那本來根本算不上忠義的忠義——」

阿初再次想起道光寺前任住持所說的——殺死內藤安之介的人,同樣也是一個不得不泯滅自己良心的人。

「正因同病相憐,無法置之不理,反而更加同情、更加憤恨,不是嗎?我相信正是這樣。若是我,便會這麼想。」

什麼忠義、主君的遺恨,這些阿初都似懂非懂。但禦前大人這番話的意思阿初也能夠理解。

隻不過——

「可是,禦前大人剛才又說,大事就在眼前,所以會置之不理。」

「是啊,大事就在眼前,所以我恐怕會因此而煩悶不已吧。」

奉行將無肉骨凸的雙手用力握緊,表現出內心掙紮糾結的矛盾情緒。

「內藤安之介被逐出吉良府回到理惠身邊之後,直到死於身分不明的浪人之手,期間約有半個月的時間不是嗎。這半個月那浪人或許煩悶不已。」

右京之介「啊啊」了一聲,類似歎息。

「在煩悶之中,他可能去査看過內藤的妻子理惠,以及孩子們的狀況。由阿初所見的那幻象中的男子以無限掛心的語氣呼喊著理惠的名字,即可推測出他的內心吧。那位浪人,身為赤穗浪士之一的他,或許為了達成大忠大義的使命,也必須與妻子兒女訣別。也或許他單身未娶。無論如何,他都寄予了深深的同情。無論是對理惠也好,對孩子們也好,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對內藤安之介其人也是如此。」

正因同情,才無法置之不理。是這樣嗎?正因如此,才不顧自身安危執起刀,與安之介決鬥——

「不過,這也是猜測。」

仿佛重新執掌隨波逐流的船舵,引領它駛向原本的航路一般,老奉行以明快的語氣說道:

「你們兩人也和平田源伯大夫談過,赤穗浪士當中,有些明知主君心神已亂,有些則否,不一而足不是嗎?一切都是過去的事了,我們不得而知。」

奉行看看阿初又看看右京之介,說道:「你們兩個肚子餓不餓?我叫人送茶泡飯過來吧。夜已經深了。」

這幾句話不禁令阿麗緊的肩頭整個放鬆,右京之介也呼地吐出一口氣。

阿鬆很快備好茶泡飯送來。等到飯送進肚裏,阿初這才感到原來自己極其疲憊。

「禦前大人。」右京之介放下筷子,叫道。「接下來,我們能做什麼呢?您認為要怎麼做,那內藤安之介的鬼魂——附在助五郎身上的死靈,才能安息?」

老奉行沒有即時回答。片刻過後,他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問道:「阿初,你認為呢?」

「阿初不知道。」真的,阿初隻能如此回答。

「是啊。這一點,也隻能求神佛保佑……」說到這裏,奉行臉上的笑意消失了。「但是,右京之介。」

「在。」

「我們這番天馬行空的猜測若不幸命中,有一件事你必須嚴加戒備。」

右京之介一臉不解。

「猜想不到嗎?吉良已滅,但淺野又如何?那出戲——為世人津津樂道聊以慰借的那出精采好戲,使赤穗浪士之名世代傳頌,萬古留芳。」

「我明白了!」右京之介突然驚醒一般,阿初也恍然大悟。

「我們得謹慎留意中村座了。」

「助五郎——死靈的下一個目標若不是大野屋的理惠夫人,便是百年後仍健在的赤穗浪士傳說,是嗎?」

「若我們那噩夢般的推測不幸命中的話。」

在寂靜的夏夜裏,禦番所的官邸中,老奉行的聲音重重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