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4章 義舉背後(2 / 3)

「這……也許吧。」阿初想起平田源伯的話,不自覺地點頭。

「然後啊,聽那老爺爺說,報仇當晚山鹿流陣太鼓咚咚響,老爺爺的先人想,不得了,吉良大人不好了,立刻趕到上杉家去通報。吉良大人的兒子那時候不就在上杉嗎?所以緊急向他們要求援手。老爺爺說最先到上杉家通報的就是他的先人,說得興高采烈的。」

然而,上杉家卻在家老色部又四郎的判斷下,決定靜觀其變並未當下派出援兵。這是很有名的插曲,阿初也知道。

「鹵菜鋪的老爺爺因為可愛的孫子慘死,整個人垂頭喪氣的,但一提到這類往事就精神了起來,大概是借以排解鬱悶的心情吧。因為小姐滿口忠臣藏,我也就……」文吉眨眨眼。「這是値得頭子和小姐聽得這麼認真的大事嗎?」

阿初和六藏都沒作聲,兩人皆因驚訝而一時說不出話來。這下子,除了「理惠」這個女人的名字以外,這回的案件與百年前的往事之間又發現了另一個關聯之處——

「丸屋不知道怎麼樣。」六藏低聲說。

「咦?」

「阿千的屍體被遺棄的丸屋啊。那家鋪子也與吉良有關嗎?」

想知道是否有關其實很簡單單。回家路上,六藏便繞到丸屋露麵,立刻就有了答案,他連忙趕回姐妹屋。

「怎麼樣?」阿初問道。

六藏瞠得老大的眼裏浮現不解,答道:

「丸屋自元祿時期便在那麼開店,客戶之中也有許多武家宅邸。」

「那……」

六藏搖搖頭。「丸屋確實與武家宅邸有生意上的往來,但有往來的不是吉良,而是淺野。他們說,鐵炮洲的淺野家別館當年是丸屋的客戶之一。錯不了的,因為那種老店家會把舊帳簿慎重保存起來,而且馬上就查出來給我了。」

這麼一來,有件事就很清楚了——六藏歎息著說道:

「雖不知那怨靈是誰,但如今到處殺害孩童的該死家夥與名叫『理惠』的女人有關,而且又和吉良與淺野雙方都有關,不但如此,還和雙方都有仇。可是啊,阿初,真有這種事嗎?吉良與淺野可是仇敵,對這雙方都是『可記得往日之仇』,究竟該怎麼解釋?」

當晚——

右京之介在姐妹屋的內室將一套抄本從頭到尾重讀時,阿初將從文吉那裏聽來的事情告訴他。

讓阿初意外的是,右京之介竟對此事顳得十分感興趣。

「長弟弟家是出入吉良府的鹵菜鋪人家,助五郎所在的澡堂則是在吉良府被拆時,將廢棄的木材拿來燒水而大賺一筆;丸屋則是出入淺野家。」

嘴裏反複叨念著,然後喃喃說道:

「著實有意思。」

「可是,光是知道這些也不能怎樣呀。」反倒是令人更加迷糊了。

「說得也是。」

「我大致想過了,」阿初說道,「右京之介大人,會被死靈附身的人,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呢?」

右京之介抬起頭來,用力一拉眼鏡帶。「你是說?」

「不是的,不是什麼複雜難解的事。」阿初露出笑容。「死靈附在活人身上,這種事情本身就相當駭人,可是呀,我總覺得像我、右京之介大人或是哥哥這樣活得好好的人,不太會發生這種事。」

右京之介苦笑道:「是啊,太常發生就糟了。」

「可不是嗎?不過,我會想到這些,是因為我聽說助五郎平常總是無精打采的。」

阿初轉述文吉所說的、助五郎數度尋死的事情,右京之介當下陷入沉思。

「唔……」

「您說是不是?我就想,會不會是因為助五郎心裏一直想尋死,才會讓死靈有機可乘。不過,也許是我想太多了。」

右京之介默默地把弄了眼鏡帶好一會兒,終於抬起眼來說道:「不,阿初姑娘,這或許是高明的見解。」他若有所思的雙眼中,浮現了黯然的神色。「我也這麼認為。因為,吉次和助五郎是同一種人。」

「吉次也是?可是他不是勤快又能幹嗎?」

也沒有尋死不成。

右京之介卻說:「會嗎?吉次心裏一直掛念著已經過世十年的妻子阿夕,再三拒絕續弦不是嗎?」

阿初哎呀一聲,不覺地睜大了眼睛,隻見右京之介繼續說道:「悼念死者、追思懷念是人之常情,然而一旦超過限度,便會讓人連活下去的氣力都沒有了。吉次就是這樣才會被死靈附身——正如阿初姑娘所說的。」

在炎炎夏日,內室裏偶爾傳來風鈴清涼的音色,阿初卻感到汗毛直豎。心靈的縫隙。死靈的手伸了過來,硬是從裏麵扳開,閃身而入……

「無論以什麼形式,他們都是被死這件事迷了心竅,時時將這件事擺在心上——或許這終究會削弱活下去的力量。真是可怖又可畏。」

右京之介顯得異常嚴肅認真。

「還有另一件事。剛才這些話,讓我認為應該著眼於之前從未想過的麵向。」

右京之介的話,令阿初直起身子。「您是指?」

「吉次是在何處遭死靈附身這件事。」

頓了一頓,阿初笑出來。「這哪能知道呢!右京之介大人,鬼魂無所不在呀!誰曉得死靈的魂魄去過哪些地方呀!」

但右京之是認真的。「是嗎?我倒認為還不至於無跡可尋。是的,吉次的心是有機可乘,但是,既然他會被死靈選為最初的落腳處,我想不是沒有理由的。」

阿初不明白。「可是……那麼,您說他是在哪裏被附身的?」

「我想這和吉次的工作有關。」

那是收購殘蠟。

「為了做生意,哪裏都有可能去呀。那一行靠的就是跑得勤快。」

「正是。但是,想來他不會到不用蠟燭的地方。大商家、大名或武家宅邸、料理亭……」

「一定都是有錢人出入的地方,一般人家是不會用那麼多蠟燭的。」

「沒別的地方了嗎?阿初姑娘,你是不是漏了一個重要的地方?」

原來右京之介知道答案,他是故意以此測試阿初。想不出來梗在心頭也不好受,阿初隻好拚命動腦思索。會用蠟燭的地方,不是一般人家,也不是商號……需要很多蠟燭的地方……

「啊。」一想到答案,便叫出聲來了。「我知道了!」

「對,沒錯,」右京之介微笑說道,「就是寺院啊,阿初姑娘。寺院裏有什麼?」

寺院裏有的東西?那就是——

墓。

想要找出與吉次相熟的同行並不費事,隻要叫六藏的手下來辦,這點小事簡直易如反掌。

其次便是向這些同行打聽,查出吉次的地盤,沿著他走過的路找出其中有多少寺院,然後一家一家去問吉次身上出現異狀前,是否曾發生過不尋常的事情。

然而,這就費事了,而且也不見得人人都能接受這番說法,六藏就一臉半信半疑,隻是阿初與右京之介依舊積極行事。

為上頭做事,難免會遇到一些令人懷疑這世上沒有神明、沒天理的情況,但看來這回神明倒是對阿初與右京之介庇護有加。調査才進行了三天,很快便找到一家寺院。這家寺院名為道光寺,位於深川三好町的鬆平駿河守大宅後方。

兩人一致認為肯定是這裏沒錯。據說吉次在猝死的前一天傍晚來過這家寺院,在驟然下起的午後大雷雨中碰倒了一座墓碑。

「他當然不是故意的,當時吉次是好心幫忙。」

道光寺的和尙是個六十開外、體格壯碩的老人,聲音深沉低回,讀起經來想必悅耳穩定。他讓阿初與右京之介來到本堂後方的一座小廳,仔細聆聽兩人的話後,細述起那個夏日雷雨中發生的事情。

「這一帶,正如兩位施主所見,是這樣寒酸的地方,排水就不必老衲說了。當天一場又急又猛的雷雨使得庭院和墓地有如小河一般。」

「所以墓碑倒了?」

聽阿初這一問,和尙在袈裟細嗦作響中站起身來。「我想,兩位親眼看看就很容易明白了。這邊請。」

道光寺的右方是水道,正麵是三好町的商家與木材場,本堂則背對海邊大工町而立。寺院本身格局十分狹小,墓地更是窄得有如貓額頭般,而且還是隻餓肚子的小貓。一道道墓碑質材均不甚高級,看到這裏,不免想起和尙的袈裟衣擺處也磨光了。

「請看,就是這個。」

和尙手指的是那狹小的墓地中最為角落之處,紅土上有好幾處直接疊著圓石,圓石後麵隨意豎著卒塔婆(注25)。石塊和卒塔婆曆經風吹雨打,上方的文字已全然失色,無法辨識。

右京之介靜靜說道:「這是無主墓吧。」

和尙點頭。「是的,這些墓安葬的正是無人祭祀的孤魂,一直由敝寺供奉。」

石頭上長了苔蘚,看樣子不是十幾、二十年的歲月而已,阿初問起這塊墓地的曆史,和尙從容答道:「今年已是第九十九年了。」

「九十九年。」覆述之後,阿初與右京之介彼此對望一眼。傷人是百年前,複仇是九十九年前——這想法在阿初腦際閃過。

「當天,吉次弄倒的便是這座墓。」和尙指著最近前的一座兩小塊圓石疊起來的墓。「那場雷雨實在太過猛烈,墓園附近形成了好幾道水流並順勢將土衝走,卒塔婆倒了,小石塊也搖搖欲墜。在那之前,凡遇到多雨時節也常發生這種情形,敝寺不但築了擋土牆,也想盡各種辦法應對,卻都不怎麼管用。當時出動全寺的人搶救,正好吉次來了,便一道過來幫忙。然後,不知怎的碰到這塊石頭……」

兩塊石頭瞬間錯位,上麵較小的石頭跌落在吉次腳邊。

「雖然沒有直接碰撞,隻是大姆趾趾甲上出了一個小血包,寺裏的人在經堂裏為他上了藥,換上幹衣服後他便回家了。」

「當時他的樣子有沒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呢?」

和尙混雜著白絲的長眉不禁皺了起來。「這個嘛……老衲就不清楚了。不過,他看起來似乎很冷。但是,他當時整個人都濕透了,也難怪會全身發冷了。」

阿初在半夢半醒之間聽著右京之介與和尙的對話,雙眼不知不覺被吉次弄倒的那座疊著兩塊圓石的無主墓吸了過去。

(理惠……)

一開始,阿初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但是——

(理惠。)

聽到了,阿初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就像刮起強風的冬日,樹頂的枝椏摩擦作響一般,遠遠地,輕輕地。

那執拗的聲音呼喚理惠這個名字。

阿初不自覺地伸出手,試圖觸摸無主墓。和尙一看想立即上前加以盤問、阻止,卻被右京之介阻擋。

阿初的指尖發抖,膝蓋打顫。即使如此,她的手仍像受到導引般觸摸了無主墓。

霎時間,背後竄過一股被冷水潑到般的涼意,四周頓時一片漆黑。

(理惠。)

在那黑暗中,阿初與那名死靈正麵相對,右頰下有刀疤,沒錯,就是他。

此刻的他,月代光潔,發髻齊整,身穿麻質禮服,腰繁長刀短刃。雙手輕輕垂在身旁,雙腳張開與肩同寬,輕鬆自如地站著,周身卻沒有絲毫破綻。他雙眼直直地凝視阿初,嘴角緊閉,分明沒有發話,卻看似隨時會開口提問。

(你是……)

阿初在心中問道。你是什麼人?

沒有回答。隻從遠處傳來微微的、微微的,火舌肆虐般的啪嘁啪嘁聲逐漸靠近。

(理惠。)

又喊了一次這名字。聲音傳入耳裏時,阿初內心深處隨即感到陣陣無可言喻的窒息。

(理惠、理惠、理惠、理惠。)

一片漆黑。眼前什麼都看不見了。一切都消失了。僅烈火啪嘁啪嘁的爆裂聲、焦臭味。

(是火災。)

好熱。啪嘁啪嘁、啪嘁啪嘁。

火舌仿佛隨時會竄燒到臉頰,阿初緊緊抱住自己,不由得閉上眼睛。隨後,一感覺有人用力抓住自己的手臂,等到她睜開眼睛那一刻,便清醒過來了。

她身在墓地。和尙就在身邊,而抓住她手臂的正是右京之介。感覺到他手上的溫度,阿初心情為之放鬆,甚至有種暈眩的感覺。水道裏小舟搖櫓而行的水聲穿過靜謐的墓地傳來。

「阿初姑娘,你在哭。」

經右京之介這麼一提醒,阿初連忙擦拭臉頰。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中流淚了。是為了什麼而流淚?

這是那武士——那男子的淚。阿初悚然而驚。是的,前一刻心中感到的苦楚一定是因為悲傷——那男子的悲傷,令人撕心裂肺、燃盡魂魄的悲傷。

「大師。」阿初轉向和尙,抬起頭問道:「請告訴我這無主墓的由來。為什麼會由貴寺負責供奉九十九年這麼長一段時間?還有就是,在這無主墓裏長眠的人們,是不是死於火災?」

和尙當下感到驚愕,慈悲的雙眼瞬間睜大。「女施主怎麼會知道?」

阿初沉默不答,靜待滿身的悲傷如潮水般在沙沙作響中退去。

好一會兒,才聽見和尙平靜說道:「正如女施主所言。長眠於這無主墓中的人們是元祿十五年十一月底,在一場將三好町元加賀町、海邊大工町一帶燒光的火災中喪生的,但……」

和尙躊躇了好一會兒。

「但是,為何那些不幸喪生的人會由敝寺永世供奉,其中詳情老衲也不清楚。」

「連和尙大師也不知道……」

由於過度失望,阿初瞬間感到眼前一陣黑。但和尙立刻接著說:

「不過前任住持應該對此有所了解。若兩位有什麼非知道不可的緣由,老住持多半願意透露吧。」

右京之介搶著說道:「千萬拜托。這是攸關人命的大事啊,大師。」

「攸關人命啊。」

和尙喃喃地重複著,再次陷入思索了好一陣子,最後終於說道:「老衲相信施主所言不虛。請稍待片刻,容我寫封信給前任住持。他就住在大島村,離此不遠。但前任住持已經九十五高齡,還得請兩位施主別讓他老人家太勞神。」

「是,我們絕不會的。」

道光寺前任住持孤身住在大島村的民宅。阿初與右京之介造訪時,在整潔的前院裏,一個臉蛋可愛得令人誤以為是女孩的小沙彌正在石板路上灑水。兩人一說想請見住持,或許道光寺的和尙已經吩咐下來了,小沙彌立即承應,將兩人領入屋內。

聽和尙說,前任住持幾乎整天臥床不起。寺裏特地遣小沙彌過來照應他的生活起居,有時還輪番守夜,隻是住持已失去視力,一整天有大半是在打盹中度過。

「但是,頭腦還是很清楚。」和尙說道。

「或許會多花上一點時間,但若耐著性子問,對答多半還是有條有理,尤其關於那無主墓的由來,前任住持更是特別掛心。」

和尙的話果然沒錯,小沙譚兩人帶到一個向南的房間,房裏鋪著一床鋪蓋,一個瘦小的老人靜靜地躺著。薄薄的鋪蓋上蓋著被子,但被子底下看似渾若無物。頭底下枕著枕頭,隻是連那枕頭也沒有下陷的樣子。

(好像仙人喔!)阿初內心暗想。

「住持說的話,兩位施主恐怕難以聽清楚。」

適才那個小沙彌將光亮的額頭轉向兩人,以悅耳得令人陶醉的聲音說道。

「由我一一聆聽之後再向兩位轉述,不知兩位是否同意?」

阿初與右京之介欣然應允:「那就千萬拜托了。」

兩人在枕畔並攏雙膝而坐,但住持仍麵向天花板躺著,看也不看他們一眼,甚至聽不見他呼吸的氣息。為了遮蔽夏日的陽光,窗子放下了竹簾,光與影構成的條紋圖案此時落在住持的肌膚上——有如一度沾濕再幹掉的紙。

事情的來龍去脈由右京之介講述,一步步依照先後順序說起。住持活像擺飾般一語不發地仰天而望,阿初不由得擔心起他是否當真在聽。右京之介也一樣,發問般看了小沙彌好幾次,每一次小沙彌都以心領神會的表情點頭回報。

話說到一個段落,右京之介輕輕歎了口氣,以小沙彌端出來的麥茶潤喉時,才首次看到住持的嘴唇動了。阿初忍不住傾身向前。

小沙彌熟練地將耳朵貼在住持嘴邊,雙眼有神地將聽住持嘴裏吐出來的話語。而後,麵向兩人。

「住持想問,遇害的兩位孩子,女童是不是叫阿千,男童叫長一郎?」

阿初倒抽一口氣望著右京之介,他同時驚訝得半張著嘴,因為他並沒有提到孩子的名字。

「是的。女童確實是叫阿千,但男童並非叫作長一郎,而是長次。」

於是,小沙彌朝住持耳邊低語,微微點頭,隨即說道:

「但是,平常大家是不是都叫他長弟弟?」

右京之介不住猛點頭,傾身向前。「正是。住持怎麼知道?」

小沙彌再次俯身到住持頭部。一麵微微點頭,一麵仔細聽住持說話。然後說道:「住持說,九十九年前也發生了同樣的事,當時,名叫阿千和長一郎——大家都喊他長弟弟——的孩子被殺了。這次的事,正是相隔多年之後重新上演。」

「究竟……是怎麼回事?」

小沙彌聆聽住持的話,這回,很快便抬起頭來說道:

「住持說,兩位正在尋找的那位芳名『理惠』的女子,是阿千與長弟弟的母親,她在九十九年前遭到殺害。」

道光寺前任住持所描述的事情經過如下——

九十九年前,駿河台某旗本有一家臣名叫內藤安之介,時年三十四,為人正派而嚴謹,深得主君信賴,同時又聰明穎悟,一般認為他前途無量。

內藤安之的妻子名叫理惠,兩人育有五歲的長女阿千以及才剛滿四歲的長男長一郎,夫妻恩愛,日子過得很是平順。

然而,意想不到的災難從天而降破壞了這份幸福。在某個夏季將盡的夜晚,安之介在朋友的邀約下到下町遊玩,卻在途中殺了一條狗。

「殺了一條狗?」聽到這裏,阿初驚訝得忍不住問。「這有什麼不妥的?為什麼這會成為災難?」

小沙彌還沒來得及開口,右京之介便答道:「因為生類憐恤令啊,阿初姑娘。」

見阿初依然睜圓了眼滿是疑惑,右京之介進一步解釋道:

「所謂生類憐恤令是第五代將軍綱吉公頒布的,現今已被視為天下惡法,引為不恥。那是一道禁令,對於傷害、虐待動物,尤其是狗,有極其嚴格的規定。綱吉公因為沒有子嗣,執迷地相信若以慈愛之心對待普天下所有的生物——尤其對將軍本人的生肖,狗,加以愛護積德,便能感動上天,賜下子孫。」說完淡淡一笑。

「真蠢。」阿初憤憤地罵道,右京之介笑得更開了,連清秀的小沙彌也笑了。

但是,當時以將軍之威頒布了這道命令,情況可就令人笑不出來了。獵人當然無以為生,農民也由於無法捕殺為害農地的鳥獸而飽受其害。江戶、大阪、名古屋等大城市裏的商家百姓,在執法最嚴格的時候,甚至在日常起居中連一隻蒼蠅都殺不得。為徹底實施這道命令,還使出告密檢舉違反者得有獎賞的強烈手段,此時不免有人貪圖眼前之利或趁機報複私仇,導致各地均發生慘事。

內藤安之介也是因為遭人告密而受到罪資。他之所以拔刀,是由於路過時看見百姓遭受野狗攻擊,而內藤安之介為了救人才出手殺狗。但在這惡法之下,無論野狗有多麼危險,即使是出於自衛,一旦殺了狗且被上頭的人知道了,任何借口都於事無補。

內藤安之介最後遭到除籍,流落民間成為浪人。他的旗本主君當初想盡辦法包庇他,卻因此而受到拖累,被除去官職,編入小普請組。當時委實是無法無天的時代。

「太過分了!」阿初禁不住怒罵。「這也和赤穗事件一樣,都是將軍大人幹的好事。」

「這種說法是犯忌的。」右京之介小聲說。「但是,情況確實是如此。」

辭去職務的安之介帶著妻子先在深川扇橋畔的深川西町後巷住下來。身為旗本家家臣實際上攢不了多少積蓄,生活很快便陷入困境。更因此導致本來是値得慶賀的喜事,這時反而成為不幸——妻子理惠懷了第三個孩子,不久將要臨盆。

生活費增加、積蓄告罄、無主無職,安之介全然束手無策。他為人向來一板一眼,正因此更是感到走投無路,日漸憔悴。隻是為了救人而殺了一條狗,過去汲汲營營建立起來的生活立刻遭到連根剝奪。每每看著挨餓忍饑的孩子、日益消瘦的妻子,他內心便忿懣不已。這忿懣以驚人的勁道充斥在他削瘦的身軀裏。

隱忍了一段時間後,安之介終於走上歧路。

「他開始試刀。」住持的話透過小沙彌的嘴說出來。「一開始,他先盯上流鶯、深夜自溫柔鄉返家的富商與浪子,他搶錢但不殺人,最多隻是加以威嚇而已。」

但是,體內奔騰激越的憤怒一旦以此種形式找到宣泄的出口,便再也無法遏止。終於,安之介失去了判斷能力,即使對方乖乖交出錢財,乞命求饒,亦不由分說地揮刀殺人,並從中感到快意。

「到了這個地步,安之介巳成為一介狂人。他的心被腥風血雨蒙蔽,神智被那片風雨打散了。」

已經走到這一步,安之介在白天時、沒有濫殺無辜百姓時的麵孔反而恢複了過往在旗本家時極其溫和、篤實的模樣。而他居住的後巷街坊、同室而居的妻子理惠,都未能察覺他根深柢固的瘋狂與深入骨髓的憤怒。

然而——

「有一天,溫柔的外表被人識破了。」

這個人是個年紀與安之介相當的浪人,也因為不合理的原因失去了主君。

「安之介是名劍術高手,這位浪人也是不遑多讓的高明劍客。也許正是這些同質性吧,浪人立刻看出安之介的瘋狂與惡行,並企圖加以製止。」

「他成功了嗎?」

道光寺的住持以簡潔明了的低語回答了阿初的問題。

小沙彌轉告:「是的,最後成功了。」

「那一定是場惡鬥吧?」

「據說場麵驚心動魄。」

「但是,最後還是那個浪人贏了吧?」這回換右京之介懷著希望問。

然而,住持的回答卻意外駭人。「當時走投無路的安之介回到住處,竟先殺害了兩個孩子和理惠,而後背對著他們的屍首與浪人對決。」

阿初不由得閉上雙眼。多麼殘酷……

「安之介很愛妻子,愛得如此深切。因此對他來說,與理惠所生的兩個孩子應該是無可取代的寶物。在親手劈死他們的一瞬間,他已化身為真正的惡鬼了。原則上,人是贏不了惡鬼的。」

「那麼……」

「看穿安之介惡行的浪人在最後關頭仍徹底擊敗他,這是因為那名浪人自身所處的立場也使他不得不泯滅自己的良心,當下化為惡鬼。」

此時,阿初感覺到右京之介倒抽了一口氣。

小沙彌繼續說道::「安之介在狂亂中臨死之傺,對自己的住處放火。」

這便是燒毀三好町一帶的那場大火。長眠在那些無主墓中的即是當時被燒死的人們。

「住持說,這些事情都是聽當時的住持說的。」小沙彌說完,確認般再次將耳朵湊到住持麵前。「是在交代必須世代供奉那些無名墓時說的。」

「供奉的費用由誰支付?」右京之介問道。「當時自然有人出錢,如今這筆費用也有人擔負吧?」

小沙彌彎身傾向住持,很快又抬起頭說道:「內藤安之介的妻子理惠在被殺之前,足月產下的女嬰是他們的第三個孩子。這名女嬰在事發當時及時得救,之後便交由他人養育。」

阿初雙手捂嘴,手指不住地顫抖。

「這麼說,他們的子孫如今還在?」

小沙彌點點頭。「住持所知的,是到曾孫這一代。三崎稻荷神社旁有一家囊袋鋪,老板娘便是理惠夫人幼女的曾孫。」

阿初與右京之介啊的一聲站起來,正好院子那邊傳來惶急的叫嚷聲。

「小姐!阿初小姐!」

出門時,阿初曾向家裏交代去處。然而究竟是誰呢?她連忙探頭一看,隻見信吉鐵青著臉雙手猛揮。

「信哥,怎麼了?」

「文、文、文吉哥,」信吉急得差點咬到舌頭,「不是在澡堂監視助五郎嗎?」

「嗯,是呀。怎麼了?」

「文吉哥差點被那個助五郎扔進爐灶裏!小姐,那個叫助五郎的是妖怪!」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

事後聽撿回一命的文吉描述,在出事之前,助五郎一如往常,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異樣。

「真的是突然之間了,小姐,這叫人怎樣受得了啊!」

全身塗滿了源庵大夫調配的燒傷特效藥,被紗布一圈圈纏繞起來的文吉,勉強從被火燒傷的喉朧擠出聲音來大發牢騒。

「我原本站在那家夥後方,雙手這樣抱著木片正要搬到爐口邊。經過他身旁時,沒料到後領突然被拎起來……他就像抓小貓那樣,把我往爐子裏塞。我發了狂似地手腳死命撐住了。就算要死,我也不要這種死法。」

澡堂的人聽到文吉的慘叫聲連忙趕來,五、六個人齊上才好不容易製住助五郎,並立即將他綁起來。文吉則是大叫要通報通町的六藏頭子,之後便不醒人事了。

「真的是飛來橫禍呀,文哥。」

平日隻會和文吉吵架鬥嘴的美代不停流著淚陪在枕邊。阿初聽完事情始末,將文吉交由美代照顧後就離開了。讓他們兩人獨處一會兒吧!偶爾甜甜蜜蜜地相處一陣子,對文吉和美代子都好。

一出姐妹屋,阿初便走向崗哨。右京之介已經早一步趕過去了。六藏則是在趕到澡堂後,立刻以「差點沒命的是我們文吉」為由,當即將助五郎帶到通町。深川的辰三頭子想必無法釋懷,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六藏行事多少得強硬一些。

在阿初尙未打開崗哨麵向大路的格子門時,便聽到裏麵傳出的吼叫聲,她不由得退縮,有些猶豫。

那簡直就像得了狂犬病的狗,連在吼些什麼都聽不懂,隻是不斷發出撕啞的叫聲而已。

待阿初鼓足了勇氣喀啦一聲打開格子門,隻見助五郎被綁在後麵柱子上,圍在他身邊的男人不約而同回過頭來,一旁書桌前的書記也將鐵青的臉轉了過來。

六藏將手揣在懷裏,眉頭不覺擠出深刻而不悅的皺紋。旁邊的右京之介則一臉慘白,再旁邊則是亥兵衛縮著脖子,麵露隨時會反胃嘔吐的神情。

光是一眼,便看得出助五郎至少是由三條繩子捆在柱子上,身體部分纏了一圈又一圈,雙腿攤直,膝頭抖得厲害。和服前襟邋遢地敞開,從下巴牽絲滴落的口水早已沾濕了裸露的胸口。

「就是這付德性。」六藏雙眼直視著助五郎,低聲說道。

「頭子,你怎麼能讓還沒出閣的妹妹看這種場麵啊!」說這句話的是亥兵衛,聲音不住地顫抖。

「不要緊的,亥兵衛叔叔,這件事我也有幫忙。」

亥兵衛活像隻當頭被潑了水的狗一般,渾身哆嗦。「阿初啊,要幫忙也用不著這樣幫啊。」

「阿初是真的在幫忙,所以不要緊,多謝你掛心。」六藏邊說著,視線總算離開了助五郎,轉向亥兵衛。「抱歉,有點事想要私下處理,你和書記兩個人能不能回避一下?大概半個時辰就好。算我欠你一份人情。」

眼見著亥兵衛與書記連連回頭不安地離開了崗哨,六藏做了一次深深的吐納,然後問阿初:

「看得到什麼嗎?」

阿初緩緩點頭。「嗯,我看得到內藤安之介的麵孔。真是個可憐人。」

被綁在柱上的助五郎——內藤安之介,吠也似地出聲了。

「怎……麼了?」

右京之介嚇了一跳。「他說話了。」

「嗯,是呀。」

安之介一顆頭晃來晃去,兩隻眼睛卻有如釘住一般,動也不動地死盯著阿初,阿初亦毫不退縮地回視。

「為何……知道我是誰?」

聲音沙啞,舌頭也不靈活。右京之介皺起眉頭。「簡直就像醉了。」

是的,他醉了,阿初心想,因為瘋狂而醉了。

「你的事情,我已經聽道光寺的前任住持說過了。」阿初說道。「供奉你長眠的墳墓——無主墓的,就是那家寺院。」

安之介垂下頭,一會兒又抬眼瞪著阿初。嘴角歪斜,淌著口水。

「內藤安之介大人,你為何如今又回來?」阿初的口氣異常強硬,下巴用力一歛,與對方的視線相抗。「你不應該待在這裏。你從一具身體換到另一具身體,究竟想做什麼?要怎樣才能讓你心滿意足地回到你該回的地方?」

眼前的安之介翻白眼,喉嚨深處發出咕嚕咕嚕的低吼。

「九十九年前,你親手殺了你兩個可愛的孩子,是不是?」

六藏愀然變色,仿佛肌膚較為脆弱的部分被刺了一針似的。

「阿千和長一郎是你的孩子呀!如今你回到人世間,又對同名的孩子下手。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很不幸,在嚐盡辛酸之後喪命,景況實在很淒涼。可是,事到如今,為什麼你又要重演那些不幸?你有什麼目的?」

安之介隻是一味低吼不答,翻著白眼,眼珠骨碌碌轉動。也許是看不下去了,右京之介一度背過身去。

「好慘。」

「是啊,再沒有比這更慘的了。」

這時候,安之介低聲呻吟道:「理惠……」

阿初深感同情。她放低聲音,以這種的局麵下最溫和的言語安慰道:

「內藤大人,安之介先生,理惠已經不在了,她離開人世九十九年了。你所愛的理惠已經被你親手殺了。是你殺的。你不記得了嗎?」

「理惠……」

一聽到他的低語,六藏輕聲說道:「是執迷嗎。」

這時候,可能是聽到六藏的聲音,安之介倏然大鬧了起來。他被繩子層層捆綁,理應無法動彈才對,眼前的他雙腳卻是又踢又蹬,對背上的柱子又撞又搖,其勢之猛烈,幾乎整個九尺二間的崗哨小屋都被晃動了。

「喂,住手!還不住手!」

忍無可忍的六藏上前試圖按住安之介,安之介立刻抓住這一刻,對準他的臉吐了一口唾沫,動作迅捷有如毒蛇仰首出擊。

「這家夥!」

六藏擦著臉低聲咒罵。阿初注視著此—了下來垂頭攤在柱上的安之介,阿初感覺胸口的心正恣意狂跳,悸動得甚至難以呼吸。她這輩子從未感到如此恐懼。

「總之,暫時也隻能把他押在這裏了。」

或許是強自鎭定吧,右京之介以平板的語氣這麼說,阿初走近他身邊,微微點頭。

「我們到道光寺住持說的三崎稻荷附近的囊袋鋪看看吧。我想見見理惠夫人遇害前生下的孩子的子孫。」

「但願能由此開出一條路……」六藏以難得示弱的語氣喃喃自語。

「一定可以的。」右京之介斬釘截鐵地說。阿初與六藏抬頭看他文弱的臉。

「這件事的脈絡與因果,我已經大致明白了。」

那家囊袋盤商店名叫大野屋,正位於三崎稻荷神社旁,零售也是門庭若市,生意相當興隆。店主對傭工夥計想必管教得很嚴謹,即使是午後晌晚時分,店周也整理得甚為清爽。

一個看來老實的年輕夥計親切地招呼阿初他們,向他問起這裏是否有人名叫理惠,他頓時雙眼驚懼瞠大,接著向駝背坐在帳房的矮小掌櫃瞥了一眼。

「確實是有的,請問有什麼事嗎?」

「那位理惠,是貴店的千金嗎?」

夥計又看向掌櫃。這回掌櫃總算發覺到他的視線轉頭過來。

「不是……」夥計仍看著掌櫃,嘴裏囁嚅地回答,「不是小姐……」

「我們有事來訪。」右京之介難得以嚴肅的語氣強調。來到這裏之前,他回去換了武士裝扮才來,並解釋說這樣比較妥當。沒想到,他裝扮一換,連說話的語氣也轉回來了。「希望能立刻求見老板或老板娘……」

仿佛要打斷右京之介的話一般,掌櫃走了過來。他麵露溫和的笑容,比阿初更矮小的身體略向前傾。此時,一對身穿華麗窄袖和服、看似母女的女子正在一旁細看商品,掌櫃走來途中還不忘以和藹的語氣招呼這兩人。

「由我來吧。常吉,你到那邊去。」

掌櫃委婉摒退了夥計,。阿初立即將剛才的話重複一遍,掌櫃細小的眼睛深處便露出商人不應有的不悅之色,有如朦朧的燭光突然轉為柴火般熊熊燃燒了起來。

「很不巧,老娘因傷風臥病在床。,隻能請兩位先回去了。」

掌櫃的話聽起來客氣,語氣卻是不由分說、毫無轉圜的餘地。阿初與右京之介不禁對看一眼,隻是右京之介仍不肯罷休。

「不會耽誤多少時間的,而且是而且是急事。若是性命交關的重病就沒法子,但若是傷風的話,至少還能說說話吧。請務必通報一聲。或者,請轉告老板與老板我們在此,拜托拜托。」

右京之介雖身為武士,但畢竟年輕,老練的掌櫃似乎準備打躬作揖,三兩下將他們打發走。

「這位武士大人,真是萬分抱歉,實在難以照辦。還請您髙抬貴手……」

霎時,低頭行禮的掌櫃小小的發髻之後,一道閃光射進了阿初眼裏。那不是任何人都看得到的,隻有阿初那隻內心之眼才看得到的犀利閃光。

隻是那道光轉眼間模糊暈開擴大成燭火般的微光,當中出現一個側麵垂首而坐的身影,是個年約三十五、六歲、身形婀娜的女子。頸項到下巴的線條美得令人屛息,秀發豐盈光潤,是個豔光照人的美女。

然而,她卻在哭泣,滾落的淚珠沿著雙頰而下,雙眼兀自閃著淚光。阿初看得清清楚楚。

「這裏的理惠夫人似乎非常心痛。」

阿初還不及多想,便喃喃地說出這句話。掌櫃赫然一驚抬起頭來。

「她在哭呢,好像非常傷心,哭得心都碎了。」

「阿初姑娘……」右京之介低聲叫,端詳著阿初的臉。

幻象尙未消失,雖是愈來愈淡,仍看得見、聽得到。在遙遠的過去,九十九年前曾活在這世上的理惠悲淒地結束這一生,而繼承了她的血緣的人正如過往的理惠一般,在此傷心流淚。阿初親眼見到她伸出纖纖玉手蓋住臉。

阿初凝視幻象的眼神、靈魂出竅的模樣,似乎比什麼都讓掌櫃膽寒,隻見他踉蹌地往後退了一步。

「請暫且——暫且在此稍候。」

掌櫃結結巴巴地丟下這句話,便跌跌撞撞往店後奔去,被留在原地的阿初頓時感到一陣暈眩,隻能倚著右京之介。

幻象消失了。豈料在消失之際,一道令人加倍心痛的聲音吐露出一個詞傳進阿初耳裏。

(相公……)

「相公?」

阿初不由自主地重複這個詞。

「相公?什麼意思?阿初姑娘?」右京之介跟著複述。

「她哭著這樣叫,不知道在叫誰。」

這時候,掌櫃回來了,正巧聽到兩人的對話,臉色再次轉為鐵青。

「怎麼會連這都知道……這位姑娘,你是怎麼知道的?」

掌櫃壓低聲音迅速詢問,阿初靜靜地答道:

「老板或老板娘願意見我們嗎?」

掌櫃沒有回話,轉身逃也似地小跑了兩、三步,才斜身說道:「請跟我來。老板說要見兩位。」

大野屋的房舍進深相當深。走在長長的走廊,阿初胸口的悸動持續高漲,當他們與從後方倉房取貨品送往店麵的夥計擦肩而過時,對方盡管默默行禮,看過來的眼神卻透露出他們暗自感到不解的心境。察覺到此,阿初心想,多半是因為自己還有掌櫃與右京之介內心的緊張不自覺地顯現在臉上和腳步上了。往右京之介一看,他竟同手同腳地走著。

看他這個樣子,阿初卻忽然間釋懷地漾起了笑意。

(對呀,沒什麼好怕的嘛。)

這陣子一直盤踞在心頭的謎團,就要解開了。

掌櫃領他們來到的廳房,右手邊是一片青桐葉搖曳的庭院,由於通風好,感覺很是涼快,肌膚上冒出來的汗水舒適地褪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名長相溫和的五十來歲男子,他正背對壁龕麵向來人而坐。身上筆挺地穿著配色素雅的條紋和服,端坐的膝頭連一絲皺折都沒有。掌櫃隨即上前來到這名男子身邊,低語地簡潔傳話,男子輕輕點了一下頭,有一瞬間,眼睛稍微睜大。

眼前端坐著的就是大野屋的老板德兵衛。

德兵衛要掌櫃退下後,略略俯首若有所思地持續了短暫片刻。這段期間,阿初端詳著壁龕裝飾的花朵,是紫白相間的玉蟬花,雖是美麗,卻帶著淡淡哀愁。

那花的風姿與阿初方才在幻象中看到的那位女子身影有相似之處,她心想,花一定是這戶人家的理惠插的,一定是的。

「那麼,兩位為何想見內人理惠?」

大野屋德兵衛緩緩地道出疑惑,聲音聽起來與禦前大人很像,很是宏亮。也許居上位者自然而然就會具備這種聲音吧,一種不容聽者忽視的聲音。

然而,偏偏在這時候,阿初與右京之介兩人卻都半張著嘴,有好一會兒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理惠……)

感覺好像受到驚嚇般喉嚨都幹啞了,又好像氣息化為有形的年糕塞住喉嚨。

「理、理、理……」右京之介像隻早來了一季的鈴蟲般叫道,隻不過音色不佳。「理惠是夫人的芳名?』

「正是。」

德兵衛從容點頭。若阿初在幻象中看到的正是老板娘理惠,那麼這對夫婦的年齡差距真是不小。萬事沉著冷靜的丈夫,與美麗嬌柔的妻子——

阿初與右京之介又對看了一眼。當兩人並肩麵對一條奮力一跳仍不知能否跳過的深河時,為了彼此勉勵,會同時喊出一聲「預備」。而這一眼,便相當於這聲「預備」。

「由我先說好了。」小聲向阿初說了這句話之後,右京之介重新麵對德兵衛。「大野屋老板,這些話想必你一時之間難以相信,但務必請你耐心聽完。」

右京之介僅省略了阿初不可思議的力量,以及南町奉行根岸肥前守知情一事,其餘便直截了當、原原本本地全盤托出。他的敘述,事情的前後順序也沒有差錯。阿初時而點頭,時而望著德兵衛那張文雅的臉,尤其是他的雙眼。

奇怪的是,在右京之介描述的這段期間,看著德兵衛,阿初逐漸感覺到寬心。

(這是……)

這種事不是第一次。遇到陌生人時,在談話中,或者隻是看著對方,阿初腦海內沉眠的第三隻眼便看得到對方的人格特色。

阿初此時感覺到,大野屋德兵衛是那種像倉庫一樣的人,能將寶貴的事物經年累月穩穩收藏起來。之後,牢牢關上沉重的門扉,上了門閂加上鎖。那一刻——這下子就可以高枕無憂了——的感覺。這就是阿初看到的德兵衛的內在。

在右京之介漫長的獨白中,德兵衛有時眼望庭院裏花季已過、綠葉依舊盎然的青桐,似乎因那葉子反射的夏日陽光太刺眼而眯起眼睛,除此之外,他隻是專心聆聽。這一點也與禦前大人極為相似。

說完話的右京之介,氣息略顯急促,臉頰不自覺泛紅。他看著阿初,仿佛在問有沒有說錯的地方,阿初輕輕點頭,說道:

「大野屋老板,方才我向令掌櫃說明過了,老板娘似乎為某事痛心,內心飽受煎熬,這也是真的。雖無法告訴您是如何得知……」

德兵衛首次淡淡地微笑。「想必是設法調査的吧。」

對身為町方役人的右京之介與岡引親人的阿初來說,這句話也可解讀為略帶侮蔑之意,但阿初在此挺胸應道:

「是的,正是如此。」

德兵衛不覺地瞅著阿初看了一眼,雖然隻有眨眼般短暫的一瞬間,但阿初心想,也許他當我是個傲慢自大的小姑娘。傲慢就傲慢,刀一旦出了鞘,就不能畏畏縮縮地收起來,當下便直挺挺地抬起頭來承應德兵衛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