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4章 義舉背後(1 / 3)

Chapter 4

義舉背後

這下事情麻煩了——六藏心想。

某個附身於深川三間町吉次的死靈殺害年幼的阿千,繼而利用另一個男人的身體在百本杭淹死長弟弟——死靈的身分不明,但知道其形貌,然而棘手的是,目前唯有六藏的妹妹阿初看得到這死靈真正的相貌。

從長弟弟的屍首打撈起來的那一晚到翌日天亮,一.直有一群男子協助搜索,阿初在其中看到了死靈的臉。到了早上,查問眾人的姓名與住處時,六藏再度要阿初悄悄指認,她輕而易舉便指出一名男子。

男子名叫助五郎,今年二十五歲,高高瘦瘦的,臉上還流露出幾分稚氣。不但如此,他就在發現長弟弟屍首的澡堂老板底下做事,主要工作是負責燒水顧火。

「怎麼偏偏是他,這是什麼孽緣啊……」

六藏不禁低語,阿初卻緩說道:

「這才不是孽緣呢,哥哥。是附在助五郎身上的死靈要人們及早找到長弟弟的屍身,索性故意這麼安排的,因此才會特地選在澡堂老板前往夜釣的時刻和地點,把長弟弟丟在那裏……」

對此,六藏除了再次沉吟,也無可奈何。

最令人為難的是就算阿初看得一清二楚,也不能以此為憑據逮捕助五郎。掌管本所深川一帶的岡引辰三與六藏是老交情,但若六藏直接向他表明此事,要求他即刻將助五郎抓起來,辰三若不是一笑置之,就是找源庵大夫求助。總之,辰三是不可能盡信的。

在助五郎幹活的澡堂裏也是一樣。湯屋位於本所元町一角,助五郎也住在那裏。換句話說,他與單身住在三間町的吉次不同,周遭隨時有人。即便如此,對身邊的人來說,助五郎就是助五郎。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六藏若莫名指控助五郎殺了長次,他身上附著危險的怨靈,人們反而會懷疑六藏腦筋有問題。

「看來,就近監視是唯一辦法了。」說這句話的是右京之介。

「找個借口派人住進澡堂如何?進去之後,再借機整天盯著助五郎,他走到哪兒就跟到哪兒,他做什麼也跟著做。我想,暫時隻能這麼辦吧。」

確實隻有這個辦法,而眼前能夠勝任這份工作的手下也隻有文吉一人。六藏將他叫來,解釋了緣由。

「包在我身上。」文吉幹勁十足地一口答應。「頭子,我會盯得緊緊的,就像愛吃醋的小老婆監視老爺一樣。」

「文哥,你可要像源庵大夫那厲害的跌打膏藥一樣,死黏著不放哦!」

在阿初的激勵之下,文吉意氣昂揚地出門去了。

六藏以揪出惡質的澡堂竊賊為由,拜托澡堂老板讓手下住進去。說到澡堂竊賊,澡堂的人自然比岡引來得清楚,因此老板起初一臉莫名其妙,但六藏暗示這竊賊並非一般手腳不幹淨的壞蛋,而是背了一條人命的要犯,老板當下恍然大悟地同意了。

接著是辰三這邊,六藏也以相同的借口含糊解釋。但辰三畢竟敏銳,反問這話是否當真。但六藏始終堅持,辰三隻得讓步了,不過肚子裏顯然另有想法。這是步險棋,好在若辰三盯著住進湯屋的文吉,連帶也能掌握文吉所監視的助五郎的行動。總之,這對一心想遏止慘案再度發生的六藏而言並不是件壞事。

一方麵監視助五郎,另一方麵也必須查出死靈的身分。為此,首要處理的便是命令擅長作畫的信吉再次提起畫筆,依阿初所見的死靈長相繪製肖像。或許是感染了頭子的幹勁,信吉雖不知詳情,卻將畫功發揮得更為淋漓盡致,當六藏拿繪製好的肖像請阿初確認時,阿初竟渾身一顫。

「簡直一模一樣。」

直到此刻,六藏仍覺得不可思議。他眼裏所見到的澡堂助五郎是個性情溫和老實的年輕人,無論正看反看,都不這張臉,沒想到阿初看到的竟是這樣……

(唉,這件事再怎麼多想也是枉然。)

六藏也隻能如此歎息。

有了死靈的肖像畫以及阿初造訪田村府時,在顫動岩旁看見的幻影中的年輕浪人的肖像,六藏與手下當下著手進行漫無目的的搜查。這場不知該從何處下手的人海尋人,竟與百年前的往事相關。

而且,當前能夠將這兩張幻象中的麵孔連結起來的,就僅有「理惠」這個女人的名字。「理惠」究竟是誰?

小野重明再度造訪姐妹屋,是長弟弟命案發生五天之後的下午。

這回,右京之介也屋內室。一聽說叔父來訪,在他身旁的阿初留意到他的臉頰一瞬間脹紅了。阿初感覺得出那並非羞赧或喜悅的臉紅,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恰巧與阿初首次前往禦前大人官邸拜見時的感覺相同,是連指尖都繃緊的忐忑——所造成的潮紅。

當小野重明與右京之介兩人的臉並排在一起時,「相像」的印象更加強烈。血緣的表征真是不可思議,阿初忍不住惴想,無論長相、個性,叔侄姨甥等較父母子女來得相像的例子盡管常見,但這也未免太像了,況且這兩人又同樣熱愛算學這冷門的學問。

小野重明看到右京之介安好無恙,就先放下心中一塊大石。

「平民的裝扮很適合你。」說著,笑得眼睛眯了起來。右京之介默默地垂下眼睛,但阿初覺得他並沒有不高興。

「老實說,我今日來訪是認為上次提到的事,我或許可以略盡棉薄之力。」

他指的是他知道有人對赤穗事件知之甚詳。

小野重明神情鄭重地環視阿初等人說道:「幾位想了解赤穗事件詳情,並非出於好奇吧?」

阿初連忙說道:「是,並非出於好奇,是為了非常重要的事件。」

對這方麵所能掌握的眉目雖然還不如她話中這般肯定,但在這非常時期已沒有多餘的工夫容她拖拖拉拉解釋。

「那就好。既然如此,我想這號人物應該幫得上忙。」

「真的嗎?」右京之介急忙端正了坐姿,問道:「叔父的交遊當中,有這樣的人士?」

小野重明帶著笑容點頭,來回看著六藏與阿初說道:

「那位人物不是學者。話雖如此,也並非說書人之輩。他是名醫師,名叫平田源伯。」

「是大夫呀。」阿初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可是,大夫怎麼會對忠臣藏有所了解呢?」

六藏同樣一臉疑惑。「應該不是禦醫這樣地位高的大夫吧……」

「不是禦醫,但確實是幕府的醫官。他目前擔任小普請醫師,住在麴町五丁目,與我同年,人品穩重又值得信賴。是透過我的算學同儕認識的。我曾向他提起這件事,他表示若幾位不嫌棄,他很樂意談談自己所聽聞的一切。」

小普請醫師的製度在享和的前一個年號,即寬政改革時期所製定,小普請醫師雖領有幕府俸祿,被視為正規的幕府罾,但不分武士、平民,均予以診療。

「噢……」六藏雙手揣在懷裏,不解地問道:「但是,地位這麼崇高的大夫怎麼又會熟知忠臣藏呢?」

小野重明微微抬起手,示意否定。「正確來說,應不算是熟知。他對於那件事並不是了解到钜細靡遺的地步。這麼說好了,坊間流傳的內容與實際發生的情形,事實上巿幾處不盡相同,而平田醫師則對此有所了解。」

「不盡相同……」阿初與右京之介異口同聲地說。

小野重明看看兩人,微微一笑,點點頭。

「據說這其中最大的差異在於造成刀傷的原因。」

造成刀傷的原因——阿初甾海中赫然乍現貪汙賄賂、橫刀奪愛等字眼。

「平田醫師是淺野或吉良家的後代親人嗎?」右京之介慎重地問道。

小野重明搖頭回答:「不是。他其實是造成刀傷時,為吉良治療的幕府醫師栗崎道有之後。」

麴町五丁目的平田源伯屋來一股藥味。

小野重明沒說錯,源伯非常樂於回應阿初等人的要求,可惜因為忙於診療,可以暢談的時間極其有限。阿初、六藏、右京之介三人在小野重明的帶路下進入平田家中時,已是翌日深夜。

右京之介今日雖一身武士打扮,卻難得的攜帶一個大包袱,其中放著他抄寫的評定所紀錄。他說,既然要來聽源伯大夫談話,這些文件定然大有用處。

「好幾次我都以為無法順利帶出評定所,幸好一切順利。」

這是下了不少工夫、還私下花錢才得以複製的抄本。但畢竟是幕府的正式紀錄文件,若行事稍有不慎,甚至可能會連累禦前大人。這一點阿初也十分清楚,因此文件能平安運出,她與右京之介同樣感到高興。

一會兒,四人被帶到一處打掃得極為清爽的房間,壁龕上以掛軸裝飾,隻是掛軸卻微微傾斜。在等候源伯的這段期間,阿初好幾次想將掛軸扶正,然而仔細端詳之後,漸漸覺得傾斜的並非掛軸,而是壁龕本身。正當阿初因此感到好奇時,小野重明或許是眼尖發現了,微笑著解釋:

「平常就是這個樣子。」

「哎呀。」

「這屋子已經非常老舊了,處處需要整修。但小普請醫師是沒有官職的,俸祿又低,實在周轉不過來,更何況源伯大夫對這清寒的生活甘之如飴。盡管他醫術高超,可惜未獲拔擢為禦醫,一直屈就於小普請醫師。」

終於現身的平田源伯身形瘦小,小野重明曾說兩人同年,但平田的頭發已全白,發髻也小小的,看來要比實際年紀老上十歲。不知是否多心,他一進房,阿初立刻感到藥味更濃重了。

「這位就是你引以為傲的侄兒嗎?」

源伯開口第一句話便這樣說,同時以打趣的眼神上下打量著右京之介。他見右京之介一臉惶恐,視線便轉向小野重明說道:

「很像。素質像,外貌也一模一樣。」

阿初心中暗想:果然,不是隻有我這麼認為。小野重明笑著回答:「素質恐怕在我之上。他十二歲便已解開《塵劫記》的遺題了。」

小野順勢談起了算學。可能是感覺不自在吧,隻見右京之介動了動身子,牽製般小聲叫聲「叔父」。他這一叫,小野重明與源伯當下不約而同地殼爾一笑。「好吧,這話題我們事後再慢慢兒聊。」

說著,源伯麵向正襟危坐的阿初與六藏。

「事情的原委,我已從小野兄口中得知了,這樣的要求委實少見,其實我有些驚訝。」

「很少見嗎?」

「正是。忠臣藏的確是一出人人喜愛的戲碼,然而想進一步了解故事源頭,也就是赤穗事件,這樣的觀眾可就不多了。」

源伯將和服下擺一拂,重新端坐轉向六藏說道:「但小野兄也略微提到,幾位並非為了好奇,據說是因為查案才想了解的……」這幾句話帶了幾分難以啟齒的意味。

六藏瞄了阿初一眼,接著行了深深一禮,恭謹地說道:

「謝謝大夫。平田大夫可知道這陣子深川與本所接連發生孩童命案?」

源伯瞠大了眼睛。「不,我沒聽說。」

「是嗎。有兩名五、六歲的女童與男童相繼遭到殺害。我們正著手拚命調查,希望能順利捉拿凶手。眼前想向平田大夫請教的事情,即與這幾起命案有關。」

源伯一臉意外,但片刻之後便理解般點頭。「原來如此,那麼我義不容辭。但願我的話能有所助益……隻不過,這凶殘的命案與百年前的往事,究竟有何關聯?」

聽起來確實十分離奇,坐在右京之介身旁的小野重明再次浮現詫異的神情向六藏問道:

「兩者真的有關嗎?|

六藏答應道:「確實有關。不,不如說,我們相信應當是有關的。不瞞兩位說,為了擒拿殺童凶手,再小的線索我們都不願放棄。」

源伯直視六藏的雙眼,點頭說道:「好的,我明白了。」

正好在這時候,一名年輕女子輕聲叫喚,端茶送點心進來。依年齡、舉止來看,應當是源伯大夫的女兒。她的衣著打扮雖是樸素,舉手投足卻優雅有致,是位美麗的姑娘。眾人謹慎地噤聲不語,靜候姑娘行禮離去。姑娘離去時,阿初看到源伯望著女兒下巴輕輕一點,隻覺窺見了大夫父愛深摯的一麵。

女兒一離場,源伯隨即清了清喉嚨,開口說道:「那麼,關於事件的開端,我想在座諸位都知道……」

招呼一行人吃茶點後,恐怕是改不了的習慣吧,源伯以細心解釋的語氣有如告訴病患如何養生一般開啟話頭。「是淺野頭在殿中持刀砍了吉良上野介。當時,為吉良大人治傷的栗崎道有醫師是我的舅公。」

舅公啊……阿初再一次認到百年的歲月。

「栗崎家是代代相傅的杏林名門,據說我舅公的醫術在當時幕府群醫中也是數一數二的。當時,最先為吉良大人治療的是當天值班的醫師,不過由於傷口出血不止,吉良大人漸顯虛弱,最後在大目付監察使的命令下,緊急召回正在出診的舅公。」

他端起正冒著水氣的雅致茶杯。

「接下來我要說的,主要是從家母那裏聽來的。家母還記得,舅公,也就是家母的叔父栗崎道有對她疼愛有加。這話從我嘴裏說出來似乎有些不太得體,但家母從小聰明伶俐,舅公經常惋惜地說,如果你是個男孩,我就能親自將你栽培成傑出的醫師了。哎,這是閑話。」

源伯麵露一絲笑意。「由於我舅公與母親關係如此密切,因此我相信舅公對家母說的話絕不會有謊言、虛假與編造的成分。」

而且——說著,加強聲調說道:

「關於接下來我將欽述的赤穗事件相關內容,據說並沒有舅公自行推測的意見。至於理由為何,家母表示舅公身為醫師,卻從不輕易對自己沒有實際問診的病患發表個人意見。舅公所說的,是事發之後實際陸續發生的狀況、周遭的反應又是如何,坊間的傳聞有哪些是實情——諸如此類。」

聽著源伯的話,阿初心中微覺反常。

(身為醫師,卻從不輕易對自最有實際問診的病患發表個人意見。)

這是什麼意思?

「您是指,栗崎醫師在醫治傷口時,曾與吉良大人當麵談話?」右京之介問道。

源伯點點頭。「正是。因此我也認為舅父針對當年的事件所發表的言論具有重大意義。」

「晚輩也這麼認為。」右京之介點頭,「在聽您講述之前,請先看看這個。」

右京之介說著打開布包袱,取出幾本裝訂成冊的抄本,他指著當中一冊,解釋道:

「這正是當時栗崎醫師的治療紀錄。」邊說邊在榻榻米上攤開抄本。

右京之介端正的字跡寫著「金瘡部」,眾人均湊過來看。

「這是我舅公留下來的吧。」源伯說道。

或許是考慮到阿初與六藏雖非目不識丁,但畢竟與源伯和小野不同,右京之介於是念出文章:

元祿十四辛已年三月十四日

年初,公家眾禦地走人(接待天皇朝臣的禮官)淺野內匠頭,為五萬石鬆平安藝守殿家之分家,向來對吉良禮數粗忽。尤其於傳奏堂中,吉良身為高家之首,內匠頭以年輕位淺初執迎朝臣之禮,乃以吉良為依歸。然吉良威嚴素著,內匠平日即心生不滿。然三月十四日天皇朝臣登城其日,尚未執奉答之儀時,吉良於大走靡千鳥間前不遠處,內匠頭自千鳥間而來,似有何忍無可忍之事,據聞內匠頭為性急暴躁之人,一見吉良,拔短刀劈下,一刀劈至烏帽子帽緣而止。其時吉良倒地,第二刀劈背——

右京之介念到這裏,阿初忍不住問道:「右京之介大人,這是真的嗎?」

右京之介以沉著的態度點頭。「是的,是真的。」

「說淺野內匠頭個性暴躁,不知為何一口氣忍不下,一找到吉良便砍他——這上麵是這麼寫的吧?」

「是啊。」

「不像戲裏演的,由於淺野內匠頭當麵被挖苦刁難、嘲諷取笑,才忍無可忍拔刀傷人的嗎?」

「事實上並不是。」

「那麼,為什麼會那樣傳開來?」

右京之介微笑道:「多半是因為戲裏這麼演吧。」

「這麼說來,這裏完全沒有提到拔刀傷人的理由了。」小野重明一麵重讀抄本一麵說。

右京之介點頭說道:「是的。至少栗崎醫師不認為其中的理由值得令他寫在紀錄裏,而栗崎醫師又是在治療吉良大人中,最貼近吉良大人的一位醫師。」

右京之介取出下一本抄本。

「這是當日值班的鈴木彥八郎時所寫的日誌。」

他接著緩緩念出。

今日奉答前於禦白書院大廊下

禦使禦馳走人淺野內匠頭因仇怨持刀砍傷高家吉良上野介江——

六藏沉吟道:「這裏也聲稱是有仇而持刀傷人。」

「是的,不過沒有提到是什麼仇。至少,若真有戲台上那般分明的因果,應該會提到才對,但看來並非如此。」

右京之介視線落在抄本上,說道:「事件之後,正如戲裏演的那樣,從背後架住淺野內匠頭的梶川與惣兵衛旋即在老中四人、若年寄四人以及大目付監察使列席之下,就事情發生的始末接受盤問。那份紀錄也留下來了。」說完敲敲其中一冊抄本。「根據這本紀錄,在刀傷發生之前,梶川大人與吉良大人正聚在大廊下的角柱約六、七間之處站著談論禦使來臨的時刻提早了。這時突然有人喊『可記得往日之仇嗎』,倏地從吉良大人背後砍了過來,當場所有人在驚懼之下一看來人,竟是淺野大人——內容大致是如此。」

「至於仇恨的部分——」小野重明問道:「關於這一點,應該有留下紀錄吧?殿中拔刀可是件大事,有事態為何會演變至此的明確紀錄吧?」

阿初也理所當然這麼認為。然而,卻見右京之介搖頭。「沒有留下。」

「一件都沒有嗎?」六藏著實感到不可思議。「完全沒有?」

「是的,沒有。繼梶川大人之後,當事者淺野大人與吉良大人當然也被目付等人問起緣由。根據當時的紀錄,淺野大人對此僅答以『我因宿怨舊仇而失去理智,無論遭受何等處置,均無顏回答』,而吉良大人道方麵也隻答稱『全然不知淺野大人對在下有何怨仇,無從說起』。」

阿初無言了。這和精彩的戲壓根不同嘛!

「那麼,文件紀錄裏完全沒有留下拔刀傷人的理由?」

「是的。」

「完全沒有?」

右京之介微微一笑。「這一點說奇怪倒也真奇怪。」他又拿起一本新的抄本,說道:「這是接管淺野大人的一關藩家中的紀錄……」

看到滿篇漢字的抄本,阿初微微蹙眉。

「從事紀錄的是一關藩家中一個名叫長岡七郎兵衛的人。請看,這裏寫著『淺野內匠大人處刑始末

長岡七郎兵衛奉命記錄』。紀錄很長,我就隻讀重要的部分——」

右京之介看起來樂在其中。

「淺野大人在切腹前,留下了傳達給家臣的遣言,這是有紀錄的。『淺野欲向家臣轉達遺言如下:此事乃應於平日告知,今日之事乃不得不然,倉促不及表。眾卿定然不明所以。故茲以此報備。』」

平日早該告訴眾人的卻沒說,今日不得已下了手。眾人想必深感疑惑——之類的意思。換句話說,這裏也沒有寫出傷人的理由。而且當時的目付分明應該看過也承認了這不明不白的遺言,竟然就這麼留著,完全沒有紀錄「早該告欣眾人卻沒說」到底意味著什麼事情。

「總覺得愈聽愈糊塗了。」

阿初喃喃說道,六藏也帶著笑說:

「我也不懂。」

「這樣一件大事,事發的原因卻沒有留下紀錄——正因如此,人們才會相信戲台上編造的賄賂、橫刀奪愛等理由就是真相——但是,這麼一來,元祿義舉究竟算什麼?主君沒有留下理由,那麼為主複仇的四十七義士憑什麼認定吉良大人是仇人?」

「這對我來說實在太複雜了。」六藏說道。「我所知道的殺人竊盜的匪類,或者是饑寒交迫,或者是懷恨在心,各有各的理由。就算是片麵的理由,好歹也是有理由的。沒有理由卻采取行動,武家人的想法我實在無法明白。」

一聽這話,小野重明凝神注視著六藏平靜地說:「你說得沒錯。但是,我明白。四十七義士是為了忠義而複仇,為了繼承主君的遺誌。既然主君想對那人複仇卻未能如願,換句話說,對方便是敵人,不需要其他理由。這就是忠義。」

這樣的說法蘊含著苦澀。阿初驟然理解他舍棄家門成為遊曆算學家的意義。還有他對右京之介說的,人活著必須發揮自己的才能,為此,即使與力古澤家絕後也在所不惜。

「但是,我還是有疑問。」右京之介說道,提問般看著源伯。「我想知道傷人的理由何在,就算隻是一點線索也好?」

「所以你才來找我。」源伯溫和微笑。「剛才我也說過,我舅公栗崎道有從不說『我認為是如此這般』的話,隻就他自己的所見所聞據實傳達。」他頓了一頓,環視眾人後說道:「舅公說,傷人當時以及淺野大人切腹之後,有好一段時間傳言甚囂其上。」

「傳聞?」

「正是,而且是從事發時就近在場的人之間傳開的。無論幕府如何裁斷,表麵上事情如何了結,傳聞依舊在。傅聞說,淺野大人神智失常,他與吉良大人平日無怨無仇,那是失心瘋的人幹出來的醜事,吉良大人根本是無辜受累。」

由於結論太過單純,一時之間沒有人接話。

「神智失常……」右京之介確認般低語,抬起頭來說道:「可是,裁決結果是神智正常不是嗎?」

「正是。」

「所以才會切腹啊。」六藏說道。然而,右京之介對此卻搖頭。

「不,六藏頭子,不是這樣的,並不是因為沒有發狂才被賜死的。殿中拔刀是被賜死也無可奈何的大罪,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私鬥也罷,吵架也罷,無論有無怨仇、是否發瘋,在殿中拔刀就是死路一條。」

然後,右京之介輕輕敲自己的頭。「是啊……沒錯。本來殿中拔刀就是死路一條,所以光就結果來看,不去追究神智是否正常也不足為奇。」

「一點也沒錯,右京之介公子。」源伯說道。「但是,正因如此,當時人們之間的流言蜚語才會久久不絕。那是發狂了,不是仇恨。」

「可是,到底為什麼要砍吉良大人呢?」阿初對此大惑不解。「如果是發狂的話,無論砍誰都一樣,不是嗎?為何偏偏要砍把自己視為眼中釘般欺壓的吉良大人?如果真是發狂的話……」

右京之介微微一笑。「阿初姑娘,吉良大人欺壓淺野大人是戲台上的劇碼,至少在正式紀錄裏沒有這一則。」

阿初啊地叫出聲來。「對……真的呢。」

所以才說吉良大人是無辜受累。

六藏幾經思量之後說道:「我倒是認為,就算淺野大人真是發狂,但會找上吉良大人仍是有發狂人的道理的。旁人看來毫無邏輯,對本人而言卻是合情合理。當大目付大人等人問起『是否神智失常』時,本人多半是清楚回答『沒有發狂,隻有仇恨』吧?」

右京之介讚同似地點頭。「六藏頭子的話很有道理。這是極有可能的。」

「之前我曾辦過的一起案件……說來也還不到發狂的地步,不過就是通町一家盤商的掌櫃有點心病,有一次動手打了老板。他本人堅稱老板一直伺機想把他趕走,還說有這般那般的事可以證明,甚至一條一條羅列出來。光聽他的說法倒也言之有理,隻是同樣一件事,由挨打的老板說起,這邊也有這邊的理。這麼一來,顯見是雙方一再誤會了。就算一再誤會,要不是那位老板與那位掌櫃剛好湊在一起,多半也不會演變成夥計打老板的結果。那位掌櫃確實是有心病,但至於為何是找上主人而不是夥計或自己的老婆,我想,就隻能說是個性不合吧。」

眾人各自默默點頭,源伯發話了:

「根據舅公的說法,當時目付眾大人之中,有人公開表示淺野的作為絕對是神智失常所致。舅公本人則說,聽吉良大人的描述、看他的模樣,完全感覺不出坊間所謠傳那般有仇有恨。隻不過,再怎麼說,舅父診治過淺野大人。」

阿初這會兒陷入沉思。醫師感患者可能是發狂了——在四周人眼裏也是如此——但這項事實卻未浮出台麵,淺野大人便奉命切腹,淺野家從此滅絕。

「看來是嚇到你們了。」

源伯與小野重明對看之後微微一笑,接著愉快地說道:「一開始雖說了這麼多前提,但其實我一遇見喜愛忠臣藏這出戲的人就愛提起這些。沒有人不感到驚訝的,而且是異常驚訝。看到他們滿臉不可思議的樣子,實在是樂事一件。」

「我也吃了一驚,吃了好大一驚呢!」阿初也不自覺地笑了。

對向來喜愛忠臣藏的人而言,這番話簡直是驚歎連連。

「但是……」唯一仍一臉認真地將手揣在懷裏的右京之介喃喃地說。乍見眾人皆看著他,他連忙將手鬆開,端正坐好。「但是,這樣的傳聞在城裏徘徊不去,不就出現了另一個可能性嗎?」

「什麼樣的可能性?」小野重明好奇問道。

右京之介似乎正謹慎選擇用詞,而後小心翼翼地、如履薄冰般說道:「淺野家的人又如何呢?」

「您的意思是?」阿初問道,她不明白右京之介在說些什麼。「淺野家的人會采取什麼行動嗎?」

右京之介看向源伯說道:「淺野家的人——尤其是為主複仇的那些人。那些義士們對於內匠頭發狂……或者是懷疑主君可能神智失常一事,是否有所察覺?在傷人事件發生以前,難道沒有人為此擔憂嗎?大石內藏助雖有糊塗蟲名聲,但出事之後一年內便率領四十六名大男人成功複仇,由此看來,不得不承認他是個人才。實在很難相信這樣一名人物在主君犯下殿中拔刀這等大失態之前,對主君的心神失常一事一無所知……」

聽完右京之介的想法,平田源伯一副說到心坎裏一般探身出來。

「正是,你說得一點也沒錯,右京之介公子。」

阿初與六藏疑惑地看著源伯。

「據我舅公說,當時人們也是對此議論紛紛,認為赤穗浪士當中,至少身為領導的大石內藏助等數人應該早就知道主君神智失常,才會意外釀成了這等禍事。換言之,他們沒有理由責備吉良大人或是對他心懷怨恨。然而,即使如此,他們仍不得不起義,不,是被逼得非起義不可。」

源伯的語氣中雖然極淡極淡,但漸漸聽得出憤憤不平的意味。

「淺野大人發狂一事即使公開,本人切腹、斷門絕後的結果多半不會有所改變,因為殿中拔刀已是大罪。然而,當時的幕閣若表明此事乃是出於神智失常,淺野大人與吉良大人無怨無仇,隻要將這一點公諸於世,淺野家的家臣就不必為了根本不存在的仇怨犧牲性命。剛才的紀錄也寫了,淺野大人本人麵臨切腹之前,在對家臣的遺言中也沒有交代務必為自己報仇。」

這一點阿初也明白。

「我倒是認為,像淺野家這樣對主君的神智失常或是知情、或是暗自察覺的眾家臣,是最為不幸的一群人。」

右京之介臉色黯然地點頭。「明知吉良大人並非仇敵,卻被迫必須橫著心取對方的首級,也許在淺野家舊家臣當中,就有因未加入起義反而遭後世唾罵為不義之士的人。」

「一點也沒錯。什麼都不知情,一味相信主君怨恨吉良的家臣還比較幸福。」

源伯激動地馨說道:

「吉良大人的不幸也源自於此。淺野大人因心神錯亂而傷了吉良大人。若是這般單純的理由,事後吉良大人應可高枕無憂。當然啦,想必會有一、兩個淺野家的浪士不願相信主君是因心神錯亂而砍人的事實,會自行猜測原因,進而想取吉良大人的性命,但這盡可提防,吉良大人也能夠堂堂正正、無所畏懼地麵對這些人。」

「因為吉良大人問心無愧,且幕府與百姓也深知如此。」右京之介進一步解釋。

「一點也沒錯。但實情卻是如何?」源伯惋惜地搖頭。

「幕閣判定淺野大人神智清楚。既然如此,至少應該有理由、應該有怨恨,因此被留在世上的家臣,就有了報仇的義務。」

「為了成全忠義,不得不這樣做。」

「這麼一說,簡直就像沒有死人卻鬧鬼。然而,一旦幽靈曾經出現,撫慰這幽靈便是家臣的職責。就這樣,從此刻起,吉良大人便成為必須償命的仇敵;從此刻起,不僅僅是淺野浪士,所有世人皆與吉良大人為敵。」

阿初讚同地直點頭。「貴為俸祿五萬石的大名竟會在城裏拔刀傷人,一定是有什麼氣讓他咽不下,一定是有人為難他,世人據此就認定吉良是個可惡的壞蛋。」

「而這麼認定也比較有趣。」源伯一語道破。「有趣的故事就算是假的也便於流傳。假話有時遠比真相來得容易明白,也來得更美。聽起來殘酷,卻是人世的一種真實。」

小野重明以感慨深切的神情看著右京之介,同時望向阿初,說道:

「我們不知戰時亂世為何物,不知武士之為武士、持刀挺立的時代。我們知道的,唯有太平盛世。」說著臉上露出笑容。「但也因為太平,我才得以走上算學之道,也為此由衷欣喜。」

右京之介聽了不禁垂下眼睛。小野重明繼續說道:「假設,當今之世發生赤穗事件這樣的事情好了,我們會做何感想,又會如何靜觀事情的演變?若試著去想像是很有趣的。」

思索片刻之後,六藏說道:「多半還是會認為他們會報仇,或是認為有仇不報有損武家顏麵吧。」

小野重明滿意地點頭。「百年前的元祿盛世想必也是一樣。不,當時的人們或許是以更高昂的興致關注這件事的始末。」

「比現今更高昂?」

「是的。元祿時期,德川家執政已傳至第五代將軍,是時四海升平,江戶城都的繁榮達到自德川幕府以來前所未有的境界。元祿便是這樣一個時代。之前,我曾提到算學家群聚的石黑這一家吧。幾年前,我正巧遇上石黑家曬書曝衣,當時,主人家讓我觀賞元祿時代縫製的振袖和服。那可真是極盡奢華之能事,令人驚豔不絕。剪裁樣式方麵,袖長極長,軀幹部分極寬,裙擺也長。那可不是必須勤快幹活方能度日的女子所穿的衣物。」

「我聽說以前流行將發髻梳得很大……」阿初接著說道,「為了怕發油沾汙了領口,和服的領口也跟著放寛、放大了。」

「這也是一種繁榮的象征吧。」源伯點頭稱道。「容我再次強調,元祿正是這樣一個時代。走過漫長的戰國時期,和平與富足首次降臨人世的便是那個時代。當時,幾乎已為世人遺忘的武士忠義之道竟蔚為話題,而且不是透過戰爭,反而是以為主君複仇的形式出現。這意味著圍觀的眾人全然不會受到波及。世人想必實在太過有趣、值得一看。而這樣的想法,自然不會是一般百姓獨有的創見,居上位的武家人士難道不會暗自期待、甚至強製希冀淺野家的家臣成就忠義之道嗎?」

「淺野家家臣被逼得不得不複仇……」右京之介喃喃地說,視線落在擺在雙膝四周的抄本上。

「正是。正因如此,容我再次強調,複仇的淺野不幸,遭到複仇的吉良也不幸。」源伯以強勢的語氣接過右京之介的話。

「而迫使兩家上演這出不幸鬧劇的,原因無他,正是由於當時的幕閣判定淺野大人神智正常。不,其實並非幕閣……」源伯遲疑了,微盤起眉頭。

「是將軍大人嗎?」六藏不太確定地輕聲問道。

源伯緩緩點頭。「應是五代將軍綱吉公。從事調查的眾目付分明報告『淺野似已神智失常』,但獨排眾議、下達神智正常的判決的,正是綱吉公。」

「可是,為什麼?」阿初不解。「為什麼要這麼做?」

「想必是生氣了,大動肝火。因為這件事致使將軍幕府在天皇禦使麵前顏麵盡失啊。」

六藏唔地低吟一聲,雙臂不自覺地在胸前架起。源伯並未刻意壓低聲音,僅以平淡的口吻說道:

「恕我無禮,但我唯一的結論,就是綱吉公才是神智失常的結論。再者,殿中鬧出這等醜事,以致世間興起一片赤穗浪士報仇的議論聲,以及這之後將軍大人對吉良大人的處置也是有失厚道。將軍大人擺明了要報仇的人請便的態度,隻要將人趕過大川便不聞不問。」

阿初尋思起將軍大人的作為掀起世間風波一事,但無論思緒如何運轉,總覺得不服貼,覺得這種事似有實無。與將軍大人發怒、發狂相比,米市的米盤商串通一氣哄抬米價,或是京都來的貨船無法在江戶港靠港,才更是休戚相關的大事……

一百年前的過往——她再次陷入沉思。

——武士的想法,我終究是不懂的。

離開平田家回到姐妹屋,右京之介又取出其他抄本,在阿初麵前攤開來。

「這些紀錄我實在無法當麵詢問平田大夫。阿初姑娘,請看這幅宅邸圖。」

以「一關藩家中北鄉杢助手控」為題的抄本上,除了密密麻麻的文字以外,還附了圖。瞄了一眼,阿初不由得杏眼圓睜。

「這是……」前幾天在愛宕下的田村府裏,出現在幻象中的那個房間。

「由於當時是命大名在庭院切腹,至今仍有人認為不妥,想必當時田村家也是戰戰兢兢的吧。雖說是庭院,但也下了不少工夫重新整修,鋪上了榻榻米又圍起布幕,使得庭院乍看之下像是房間。」

圍中之間、上之間釘以圍屛,以江四方板固定並貼白紙,設一出口。圍屛之間由外至中設計一天井,采光之處釘上細縫狀的氣窗,圍置四周,下圍二重。頂蓋自禦佑筆部屋緣頰之下搭起,設鎖。板上通路錯落,高不可見首,外圈釘以木門,近前置燈籠。

那片幻象再度在阿初眼裏重現,明亮的燈籠、鋪滿一地的嶄新榻榻米、濺血的屛風。

我確實親眼看見了那片光景。

若想與住澡堂監視助五郎的文吉聯絡,上澡堂洗澡是最簡便的方法,不但如此,還可順便親眼見識助五郎的實際悄形。見過平田源伯的翌日,六藏便與阿初一同過了兩國橋來到澡堂。

午後八刻(下午兩點)不到,正是澡堂一天之中最清閑的時刻,六藏與阿初選在這時來洗澡,說風雅倒也確實風雅。澡堂裏完全見不到辛勤工作的正派人,櫃台裏隻有一名上了年紀的掌櫃正一個勁兒點頭打盹。女子澡堂的洗澡處與浴池幾乎是讓阿初一個人包了,比照這副光景,實在令人難以相信到了傍晚時分,這裏便會擁擠不堪,一不小心還會被人踩到頭。

阿初很快地洗好澡,正拿起袖子扇臉吹涼時,一群從學堂裏放學的孩子成群湧進來,澡堂也在瞬間吵雜起來。阿初大感吃不消,索性來到外麵,依先前與六藏約好的走到爐房,隻見六藏與文吉蹲在堆積如山的木片與鋸屑旁滿頭大汗地談話。

「洗這麼久。」六藏抬起滿麵汗光的臉說道。「我還以為你淹死在浴池裏了。」

「是哥哥洗澡像蜻蜓點水。」

阿初隨後也在六藏身旁蹲下來。由於就在爐灶旁,熱氣逼人,才剛洗完澡,這會兒已是汗水直流。

「文哥,助五郎在哪裏?」

六藏代替文吉回答:「在男浴池汲水口那邊。」

阿初一驚。「洗澡處來了好多孩子,不用盯著他嗎?」

文吉點頭。「小姐放心。前天新來了一個幫忙的小鬼成天跟在他身邊見習,那像夥沒辦法亂來的。」

鋸屑隨著爐灶裏冒出的熱風飛揚,六藏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助五郎是個什麼樣的人?」

文吉皺起眉頭回答阿初這個問題:「是個怪人。」

「怎麼個怪法?」

「工作挺認真的就是了。腦筋有點——太好了。他懂的事情比我多,別看他那樣,還真有點學問。助五郎這家夥,似乎曾是有錢人家的兒子。」

豈料父親經商失敗造成一家離散,才落魄到今天這個地步。

「說起澡堂夥計,頭子一定也很清楚,隻要有心,想賺到錢倒是不難。大概在半年前吧,這裏的掌櫃千辛萬苦攢了錢,買下澡堂執堂執照獨立門戶去了。聽說當時他足足存了六百兩呐!」

「這個厲害。」六藏大感佩服。「這麼說,剛才在櫃台上打盹的掌櫃等於是落單了?」

「就是啊,整個人幾乎無心幹活兒了……啊,現下不是閑扯淡的時候。」

文吉一麵將木片扔進壚灶的火焰中,繼續說道:「怎麼說呢,明明待在這種想賺錢就有錢可賺的地方,助五郎那家夥,該說他沒誌氣嗎,隻做老板交差的事。不光這樣,我找他說話、聊天時,他總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

阿初問道:「文哥,他以前就這樣嗎?不是這陣子才變了一個人?」

如今的助五郎有死靈附身,阿初懷疑他是否因此連個性都變了。

卻見文吉搖搖頭並說道:「聽說從以前就是這樣了。該怎麼形容呢,就像失了魂似的整個人軟弱無力。我看,八成是家裏垮了、變窮這件事讓他承受不了吧。」

「說可憐倒也可憐,但說窩囊倒也真窩囊。」

「他的處境很值得同情。」阿初點點頭,以手背擦掉額上的汗水。

「因為他是這樣一個人,有時候像會突然犯氣鬱病之類的毛病,住在這裏聽說快兩年了,這段期間就有三次上吊跳河、尋死不成的紀錄。」

六藏和阿初此都感到無法置信。

「真的?」

「真的啊。上吊那一次是長弟弟被殺之前的兩、三天,就在這爐房裏,往那根梁上——」

文吉指指頭上支撐簡陋屋頂的粗糙梁柱。

「他起先套上爛繩子,沒想到繩子斷了咚一聲掉下來,立刻被這裏的老板發現了。幸好隻是在脖子上留下瘀痕,不過老板大發牢騷說那是一種病,尋死病。」

「有時候會突然想尋死?」

「好像是。沒發病的時候,就心不在焉地幹活。這裏的傭工很少,除了助五郎和我,還有那見習的小鬼會一起出門撿木材,有時我甚至覺得像是跟幽靈走在一塊兒。」

澡堂的傭工,尤其是尚在見習或燒水這些幹粗活的,出門到市街撿拾可供焚燒的木片、木塊是相當重要的工作。

「反正,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會緊緊地跟著助五郎,請頭子、小姐放心。」

一見到文吉笑著保證,阿初與六藏便一同站起來。這時候,文吉一副突然想到的樣子,問道:「阿初小姐,你還在到處打聽忠臣藏的事嗎?」

關於赤穗事件一事阿初從未詳細告訴文吉,頂多隻提到好想去中村座看戲,因此不了解實情的文吉語氣顯得一派輕鬆。

「嗯,對呀。怎麼了?」阿初也自在地反問。

「沒事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隻是這裏的老板曾說起一件事,聽起來挺有意思的。他說,以前,就在那次複仇之後啊,呐,吉良的大宅不是空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才被拆了嗎?」

「嗯,這我聽說過。」

後來便蓋起了民家商家成為現今的本所鬆阪町。

「拆房子的時候所拆下的柱子啊、牆啊、門窗什麼的,可以燒的全都由這家操堂接收並丟進爐裏燒掉了。當時的人都站在支持赤穗浪士的陣線,到處嚷嚷這是複仇湯,洗了精神百倍,所以生意好得不得了。」

「真的?」

「嗯,真的。隻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今這位老板的爺爺當時才剛來此擔任傭工,還是個見習小鬼頭。聽說那時候這一帶還把這件事編成故事,流傳說吉良的大宅沒人住,終究成了澡堂的湯煙。」

六藏與阿初默默互望一眼。這一來,文吉又看著兩人補上一句。

「不光是這樣。」

「還有?」

「連我也覺得很不可思議。」

「什麼事?」

「被殺的長弟弟,他家不是菊川的鹵菜鋪嗎?」

「嗯,是呀。」

文吉搔搔頭。「可別以為他們不過是家鹵菜鋪,那就太小看了他們,聽說他們早在元祿時期就開店經營生意,地點就在吉良大人的大宅附近。」

六藏眼睛睜得鬥大。「然後呢?」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啦,不過聽鹵菜鋪的——跟我說的是長弟弟的爺爺——的老爺爺說,吉良大人搬到本所之後就時常光顧,還說吉良大人不是一般人說的那種壞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