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3章 鳴動之石(1 / 3)

Chapter 3

鳴動之石

三間町吉次的案子算是落幕了,過了幾天,阿初再次到奉行官邸求見:。與上回同一時刻,同樣是阿鬆到後玄關應門,引領阿初往同一個小廳。阿初草草問候禦前大人後、便細述詳情。

「看來,這次事件的結果令人不太舒服啊。」老奉行說著,擔憂地注視阿初。阿初回以微微一笑。

「可是,能夠找出殺害阿千妹妹的凶手,阿初就沒有遺憾了。就這一點來說,阿初還想誇獎自己呢!」

奉行讚同地點頭。「沒錯,你說得對。若不是阿初,恐怕辦不到。」

「隻是,讓阿初掛心的是,附在吉次身上做出那麼凶殘的事的?不知究竟是什麼東西。」

還有吉次臨終前的模樣。阿初可以想像,接下來會有好一陣子,當她內心極其軟弱的時候,那片光景很有可能曆曆在目地出現在夢中。

「吉次被什麼附身……」老奉行喃喃說著並歛起下巴,「這一點,阿初,便憑你的能力恐怕也無法查出究竟吧。不必為此太過苦惱,盡量往好的方麵看。若非及早揪出凶手,犧牲者也許不止阿千一人。是你避免慘事繼續蔓延下去。」

「是。」阿初點點頭,挺直了背脊。

「對了……」奉行一麵從容調整坐姿,一麵微笑說道:「右京之介怎麼樣?是個挺有意思的年輕人吧?」

阿初與六藏商量之後,決定讓古澤右京之介暫時權充姐妹屋與捕吏六藏的、所謂的「食客」。

隻是阿初實在難以即時回答奉行大人的問題。若馬上就說「是的,很有意思」,聽來似乎太沒將右京之介放在心上,因此她不由得躊躇再三。奉行或許察覺了阿初的心思,隻是嘴角略帶笑意看著她。

「以諸侯中鼎鼎大名的赤鬼古澤大人的長子來看,可說是個非常溫和的人。」在腦海中推敲再三的結果,阿初先以此作答。

「是嗎。」

「是的。即使是對待阿初這種市井小民也不會隨意端架子,說起話來平靜溫和,甚至讓阿初感到擔當不起。」其實也不至於多麼擔當不起,但就這麼表達好了——阿初說這幾句話時是這麼想的,因此見奉行竟噗哧一笑,阿初不免有點苦惱。

「很好笑嗎?」

「很好笑啊!」奉行還在笑,「我看右京之介這個年輕人的脾性,連路邊的小麻雀都覺得擔當不起。不過這他是他的優點。」

從奉行大人的語調中可以感覺得出長者對後輩溫暖的關懷,阿初因而感到十分高興——禦前大人是喜歡右京之介大人的。

「禦前大人是基於什麼想法才將古澤大人介紹給阿初與家兄的呢?」

阿初老實直接提問了。不料奉行卻反問:「你認為呢?」

阿初搖搖頭。「阿初不明白。隻是,那個……」

「不要緊,說來聽聽。」

「阿初曾想過,或許禦前大人是認為右京之介大人秉性溫和,恐怕與勝任與力這個職務有所衝突,因此希望右京之介大人稍微到外麵曆練一段時日。可是,若是如此,禦前大人不必特地將右京之介大人托給阿初兄妹,隻要命他擔任見習與力便綽綽有餘了吧?所以阿初怎麼也想不明白。」

奉行靜靜點頭。「你說得一點也沒錯。」

由於是推測他人的想法,阿初措詞必須格外謹慎。她為自己打氣,繼續說道:「隻不過,右京之介大人的父親是那麼了不起的一個人,以至於您或許認為待在如此威名赫赫的父親手下,反而對右京之介大人不好,不妨試著離開一陣子。至少,家兄是這麼認為的。」

阿初抬起頭來,淡淡笑道:「有一件很有趣的事。初次在這裏見到右京之介大人之後,一同走回通町的路上,阿初以『古澤大人』稱呼右京之介大人,右京之介大人卻以為阿初指的是他的父親。問起緣由,右京之介大人回答『因為我的事都由父親決定』。由此可見,對右京之介大人而言,太過傑出的父親簡直形同眼皮上的……」

一時忘情說得太直接,阿初赫然驚覺趕緊捂住了嘴,但已經太遲了,奉行忍不住放聲笑了。

「阿初,這一點你也說對了。一點也沒錯,對右京之介而言,父親大人形同眼皮上的瘤,而且是兩眼都有。這瘤太沉重,致使右京之介無法好好睜開雙眼看清自己。」

語氣雖然明快,但從奉行的眼神判斷,顯然是為此擔憂不已。

「而且,阿初,你剛才說的話,其實還有另一個意思。沒錯,右京之介聽別人叫『古澤大人』時,從不認為那是在稱呼他,因為他有另一個麻煩的綽號。」

「麻煩的綽號?」

「是啊。在這禦番所(注19)裏,幾乎沒有人不知道。」

奉行大人像說悄悄話般壓低了聲音:

「大家背地裏都叫右京之介『算盤珠子』。」

「算盤珠……」

怎麼會這麼稱呼他?阿初深覺不可思議。「又不是商人,怎麼會叫作算盤珠子呢?」

「這個嘛,首先,他父親伸出一根手指頭將他往上撥就往上,往下撥便往下——這是其中一個意思。另一個意思是……」

奉行偏頭望著阿初。「右京之介還沒告訴你嗎?」

「什麼事?」

「那麼便是還沒說了。」奉行自顧自點頭,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就讓右京之介來告訴你吧,這樣最好。若他能主動向別人提起這件事,那代表還有希望。」

就這樣?阿初依然一頭霧水地告退了。

而古澤右京之介本人則整天跟在六藏身邊。他借用姐妹屋內室一房做為起居室,平時與六藏同進同出,似乎也對這樣的生活方式油生了幾分興趣,在阿初看來,他每天過得很輕鬆愉快,甚至令人有種且盡今日之歡的感慨。他大約每三天回八丁堀的家一趟,但除此之外,衣著發型都是一般商家人打扮。

六藏有三名手下,其中最常出入姐妹屋的便是文吉,因此六藏隻對他一人約略透露了右京之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文吉早已習慣頭子與眾不同的作為,對禦番所托付的大少爺也隻說聲「噢,是嗎」,並未大驚小怪。

「既然這樣,對外麵說多了一個手下就打了吧?」文吉這麼建議以後,就此裝作毫不知情,照樣大口喝酒,照樣與美代大吵特吵,但嘴巴倒真的很緊,對於右京之介真正的身分完全不漏一點口風,不禁讓阿初對他另眼相看。

而且有文吉在,對阿初而言最方便的是,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向文吉問起右京之介每天的情形。要是麵對六藏,一旦多問幾句便會被罵「羅嗦,你用不著管」,什麼都沒得問了。但既然是文吉,想怎麼問就怎麼問。

「右京之介大人今天去過哪些地方?」

「和哥哥做些什麼事?」

阿初問的話,文吉無不一五一實回答。讓人困擾的是,就在這問答當中,最初是三次裏有一次,接著是兩次有一次,後來每問一句,文吉眼裏不時露出調侃的神色。最後,他終於放肆地明說:

「哎,阿初小姐,我真是做夢也沒想到,小姐竟然會愛上那種弱不禁風的男人哪!」

阿初不由得拿起袖子不停地往文吉肩上打。「討厭,才不是這樣!」

「不是嗎?」文吉賊笑。

「才不是!又不是文哥和美代姐。告訴你,我是擔心哥哥。哥哥帶著那位古澤大人的公子,我怕哥哥虧待人家,所以才會擔心,才來問你這些!」

「是啊,小姐很敬愛哥哥啊。」

阿初瞪著他,說道:「對,我是真的把哥哥當爹娘孝順。還有,文哥,你可得當心,要是你敢去跟哥哥告狀,說我為了右京之介大人的事擔心這擔心那,可別怪我把事情都抖出來。文哥,上次金杉神社祭典你到底帶誰去逛呀?美代姐明明就感冒在家躺著。這些我可是一清二楚呢,文哥。」

文吉立刻嚇得臉色鐵青。「饒了我吧,小姐。」

阿初之所以非得兜這麼大的圈子打探右京之介的消息,是因為自從跟在六藏身邊之後,右京之介幾乎不曾與阿初說話了。

當然,早晚的招呼是免不了的。用餐時若遇到對方,也會聊聊天氣如何等無傷大雅的事。但是,目前日子過得怎麼樣、是開心、是難過——不,用不著這麼正經八百,隻說說今天上哪兒去、做了些什麼事也好——卻連一個字也沒提。這麼說來,他好像也很少正眼看阿初了,倒是不時會眼神呆滯地凝視著房裏拉門上的橫木,有時候甚至半個時辰都默不作聲。

右京之介大人該不會是覺得我很可怕吧——

七月已然過了一半,右京之介在姐妹屋住了大約十天時,阿初不禁興起了這個念頭。

他從禦前大人那裏聽說我的事,對一切都知之甚詳,應該不至於如此——這一點阿初也想過了。但是,聽說與親眼見識到終究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右京之介看到阿初非比尋常的能力,而且還被牽扯進令人毛骨悚然的借屍還魂案,也許受到驚嚇了……

阿初心裏想歸想,卻無法問出口。萬一她真的開口問,右京之介無論心裏怎麼想,必定都會答「沒這回事」。這麼說,問也是白問,阿初心想,言語這種東西原是如此空洞啊。

沉睡在阿初體內——有時會突然閃現的神奇力量在這時候也完全不管用,反而叫人更心急。然而,要是為了這種事而煩悶,不但阿好會擔心,文吉更是會借機嘲笑。六藏雖然從不管阿初心情如何,但要是看到阿初擺臭臉,就會直說別板著一張臉,否則會嫁不出去,絕對不會有好話。

除此之外,右京之介還有一點令人費解。文吉提過,六藏也曾經說過幾句話表示納悶。

那便是右京之介走在路上,隻要一看到稻荷神社或任何神社,他會直覺地往裏麵走。無論那稻荷神社有多小、狐神身上灰塵有多厚,也不管神社是否荒廢得連鳥居都東倒西歪,他絕不會過門不入。進去之後,他會在神社境內隨意亂晃,一副四處找東西的模樣,然後再折回來。經過這一番神秘的散步回來之後,有時他的眼睛會盯在半空中,嘴裏念念有詞。

「或許是去許願吧。」聽六藏這麼猜測,阿好禁不住笑道:「哪有人看到每一尊稻荷狐神就去許願的。」

文吉甚至還說出「搞不好,右京之介身兼密探,借由那種方式偷偷與手下聯係」這種話。真是莫名其妙。

聽到這件事時,阿初也回想起來,他們兩人為造訪吉次而到深川時,也曾發生同樣的情形。就在八幡宮境內,右京之介曾說聲「啊,看到好東西」,顯得一臉興奮,當時——

那會不會也是與文吉、哥哥說的這些是同一件事?

「既然這麼在意,就問問看呀!」向來直爽的阿好當下建議,因此某次用晚飯時,她一麵將右京之介加飯的碗遞過去,並以「古澤大人,您有特別信奉哪尊神佛嗎?」為前提,單刀直入地問了。

沒想到這一問,竟使得右京之介極其狼狽,差點將嘴裏的飯菜噴出來,隨後整張臉明顯脹紅,結結巴巴地回答了一句話,但當時他說了什麼,在場沒有一個人聽得清楚。隻見右京之介滿頭大汗,那窘迫的模樣讓人不由得同情起他,善於察言觀色的六藏順勢岔開話題,說道:

「說到信奉神佛這件事,前不久……」立刻迅速將場麵拉過去,隻是當時就坐在右京之介身旁的阿初卻將他好一陣子垂著眼、強自忍耐的模樣都看在眼裏。

從此時起,阿初的心情已不再是納悶不解,反而是為右京之介擔心了——古澤右京之介之所以會在禦前大人作主之下一反常例過起市民生活,背後是否隱藏著不為人知的內情,遠非阿初等人所能忖度的?

(去問問禦前大人吧……)

或許禦前大人不會輕易透露實情,但若阿初老實表明她的憂心,禦前大人也許會斟酌也不一定。

無巧不巧,這時候禦番派人來了。

「要我穿著這衣服過去?」阿初問。

奉命來到姐妹屋的是平常為阿初帶路的女侍阿鬆。她帶著一名隨從,這隨從則帶來了優雅的友禪窄袖和服,及與之十分相襯的腰帶。這些服飾對一個小飯館的姑娘來說委實太過奢華了。

「正是。」阿鬆神色從容地點頭。「一應穿戴均由我準備,一點都不需要擔心。」

阿鬆還帶來了玳瑁發簪,那可是平民買不起的昂貴飾品。

「請問是怎麼回事呢?」

阿鬆表示,禦前大人咐吩,要阿初於明日傍晚穿戴這些服飾,打扮成武家小姐等候轎子前來迎接。

「大人同時交代,古澤右京之介大人亦須一同前往。」

「是……」

右京之介跪坐在阿初旁,臉上的訝異不輸阿初,眼前鎭靜自若的僅阿鬆一人。「大人說,古澤大人必須做隨身侍從的打扮,衣物我也準備好了。」

果真,窄管褲與短褂一應俱全。

「奉行大人是否吩咐要我打扮成隨身侍從前往哪裏?」

右京之介好不容易才結結巴巴地問出這句,阿鬆隻是滿臉笑意地回答:

「很抱歉,我毫不知情,隻是依大人的吩咐轉告而已。」

「是……」

「那麼,明天的事沒有問題了吧。」

問題很多,但也隻能照辦。待阿鬆離去之後,阿初與右京之介不知所措地麵麵相覷。

「不知是什麼事,多半是發生了什麼必須動用阿初姑娘的力量才能解決的事吧。」右京之介顯得有些緊張地這麼說。

「就算是,又何必非要這身打扮不可?」說實話,有機會穿著優雅的窄袖和服,插上玳瑁發簪,確實是令阿初雀躍的一件事,但——「非得打扮成武家姑娘不可,實在太拘束了。為什麼呢?」

一聽這話,右京之介露齒而笑。「這自然是因為我們的目的地是武家宅邸啊!」

「要我去武家宅邸?」

「是的。不知是哪一戶,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阿初姑娘,看來我們心裏最好要有相當的準備。」

「準備……」

然而,翌日,當迎接的轎子依約來到,自老奉行嘴裏親口聽到事情時,阿初與右京之介同時為之愕然,為了今天所做的準備,亦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一行人即將造訪之處是愛宕下的陸奧一關藩田村家的別館。

「要前往諸侯的府邸?」

阿初瞠大了眼睛看著奉行問。

「究竟要去做什麼呢?」

在姐妹屋的內室裏,奉行背對著有名無實的壁龕而坐,臉上露出意味深遠的笑容。

「去聽夜啼石的哭聲啊。」

根岸肥前守對街頭巷尾流傳的奇聞軼事、鄉野怪談極感興趣一事,其實是眾所皆知的。正因如此,不少人一旦耳聞趣事,總是當下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傳報。據說在評定所(注20)辦公空檔休息時,也會喝著茶聊起這類趣談。

阿初是為禦前大人工作之後才知道,原來事事講究、刻板嚴謹的武士社會也有這一麵。無論是在何處如何生活,無論肩負著多麼顯赫的家世與頭銜,人終歸是人,小飯館的姑娘與位高權重的大臣都一樣。這是相當令人為之坦然的新發現。

田村家夜啼石一事,據說也是這樣傳入奉行耳裏的。

「在部分人士中,這已經是相當有名的奇聞了。」

放置於田村家庭院一角的那塊石頭,約有一人環抱之大,每到夜裏,會兀自發出呻吟般奇異的聲響,還會喀嗒喀嗒震動。

「會不會是在庭院裏被主公處決的家臣作崇……」退坐在房內一角的阿好膽戰心驚地說。一聽這話,奉行笑了。

「似乎相去不遠。說到愛宕下的田村府,你們不會立即有所聯想嗎?」

六藏夫婦與阿初彼此對望,無法即時回答,隻見右京之介一副恍然大悟想拍膝的模樣,徑自出聲問道:「是淺野內匠頭切腹之處?」

「淺野內匠頭——啊啊,忠臣藏的那個!」

阿好碰地一聲以拳擊掌,奉行對她點頭稱是:「沒錯。那是一件什麼樣的事,我想沒有人不知道。田村家別館這塊會動、會出聲的石頭,據說原本就是為了標示淺野內匠頭切腹之地而放置的。」

「可是,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

「是啊。今年是享和二年,從人稱元祿義舉的赤穗浪士夜襲吉良府算來,正好是第一百年。」奉行看著阿初,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都已經一百年了,為何至今才興起傳聞,說放置在內匠頭切腹之地的石頭會鳴響震動?」奉行問得溫和親切,阿初覺得自己的嘴唇亦綻開笑容。

「禦前大人,您是真的很喜歡這類故事傳聞吧?」

「因為從這些逸事中,往往得以窺見人心真實的一麵。我真想親眼見見這石頭,而阿初,我希望你也能去看看,這才做了安排。」

聽到這番話,右京之介緊接著說道:「大人是認為,這當中也許有萬一的機會,會出現阿初姑娘才看得到的東西嗎?」

「萬一的機會啊……」奉行說著,緩緩搖頭。「這就難說了,也許機會更少也不一定。再怎麼說,與這石頭相關的事件實在太過著名了。由於名聲太響,特地前往一窺究竟時,或許石頭反而文風不動,吭也不吭一聲。隻不過,田村府的人執意相信石頭會動、會哭,這背後或許隱藏了無法拋下的深刻意念——百年的歲月都無法衝淡——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因為是忠臣藏的那件事啊。」六藏捏著下巴喃喃說道。奉行密訪姐妹屋時,盡管這屋內是自己的地盤,六藏始終是端正跪坐。這份恭謹,在阿初看來頗為有趣。

「但是,已經是一百年前的事了啊。」阿好感歎地說。「我總以為忠臣藏再早也不過是五十年前發生的事,原來是大錯特錯了。說到元祿,都已經一百年了。」

這樁曆史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事件發生於元祿十四年(一七〇一年)三月十四日。一切的開端即擔任勒使接待役的赤穗藩主淺野內匠頭長矩,他在江戶城鬆之廊持刀傷了高家筆頭吉良上野介義央(注21)。吉良的傷勢很輕,內匠頭也當場被製住,但光是在殿中拔刀即是死罪,內匠頭當日切腹,淺野家從此絕後。相對地,吉良卻未受到任何罪責,這樣的處分違反了鎌倉幕府以來「喧嘩兩成敗」(注22)的大原則,因而種下日後的禍根。

為了使主君死得瞑目、為了成就忠義,以大石內藏助為首的四十七名前赤穗藩士於翌年,即元祿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深夜至十五日,闖入位於本所鬆阪町的吉良府並取下上野介的首級。據傳當時的江戶平民無不為之喝采,特將此壯烈的「複仇」稱為元祿義舉。

但若僅止於此,十年之後這件事多半已為世人淡忘。令此事成為史上一大逸事、廣為天下人所知並流傳後世的,則是拜「假名手本忠臣藏」之賜。寬延元年(一七四八年)八月,此劇首次以淨琉璃演出,同年十二月改編為歌舞伎上演,就此迅速成為備受歡迎的名劇。為避免官府為難,編劇特將時代提早到四百年前,改為南北朝,主要的人名也加以更改。即便如此,連無知小兒也知道這出戲是以淺野內匠頭、吉良上野介與赤穗浪士的史實改編的,而將殿中持刀傷人與翌年襲擊吉良府兩件大事合稱為「忠臣藏」,也是由這出戲開始的。

當然,阿初與阿好都是透過這出劇才得知降臨在赤穗藩的這場悲劇,兩人所知的內容其實是戲裏的故事。正因如此,禦前大人提到淺野內匠頭實際切腹之地即田村家的別館,不但至今仍在,還能前去拜訪,而且該處在百年後的今日仍以石為記,兩人一時之間仍無法意會。

「田村大人府上為何要在內匠頭的切腹之地做上印記呢?」

仿佛刻意要蓋過阿初這句低語一般,遠處響起報時的鍾聲。五刻(晚間八點)到了。

「我們這就動身吧。」奉行站起身來。「聽說庭院裏的石頭大多是在府裏的人熟睡後的深夜才響動,並非特意選在內匠頭切腹的時刻,或是眾浪士取下吉良首級的時刻。這或許正是傳聞之所以為傳聞吧。」

同樣站起身來的右京之介卻如此說道:「恕在下鬥膽,但若是傳聞,不正應該說石頭在那些特定時刻響動才是?」

一聽這話,奉行笑了。「原來如此,有道理。」

奉行大人到底是透過何種管道才得以造訪田村府,這些細節他隻字未提,反而提醒阿初與右京之介:

「我是這樣安排的,阿初,你是我的親戚晚輩,雖身為女子,卻深深佩服赤穗義士的複仇之舉,對這奇石的傳聞大為傾心,央求我無論如何都要帶你來,我才帶你同行。」

阿初點道說道:「是。」

「右京之介,要偏勞你了。我和阿初進屋之後,請你務必待在隨從房等候。田村府的隨從房名聲不錯,是個中規中矩的地方。再怎麼樣,還不至於會素行不良的流動隨從巢穴,淪為賭場。要打入眾人想必不難。」

一身隨從打扮,唯有眼鏡顯得極為古板的右京之介以略帶不安的神情點了點頭。

「是。」

「然後,請你向房裏的隨從打聽打聽,看看有哪些人曾聽說這奇石傳聞而特地前來觀賞。」

「這麼說,聽說奇石傳聞而來的,不止我們嗎?」

「沒錯。人是種好奇心強的生物,我們也是其中之一。田村府這方麵,隻要不是什麼有所忌諱的人物,就算是尋了門路悄悄而來,也不會拒人於千裏之外。」

阿初內心不禁為此感到詫異。但正如禦前大人所說,武家的人也是人,或許會對這類異聞好奇,想親眼見識真假,更何況忠臣藏的故事與忠心赤膽的武士之魂有關。

阿初隨後拎著優雅的窄袖和服衣擺坐進轎子,她感覺到心跳劇烈,胸口都要發痛了。

前往愛宕下的路上,坐在搖晃的轎子中,阿初想起一幕又一幕假名手本忠臣藏的場麵。

這出戲阿初僅看過一次,時間正是在去年二,當時假名手本忠臣藏十一段在中村座演出。這出忠臣藏大受歡迎,立刻大獲好評,四世市川團藏不但飾演相當於大石內藏助的主角大星由良之助,更飾演定九郎與薰等人,一人身兼七角,快速變身演出同一幕中出現的人物正是四世團藏的賣點。凝望著舞台上的演出,阿初好幾次幾乎忘了呼吸。由於這出戲實在太過賣座,決定今年再度上演,從這個月十日起,地點同樣是在中村座,同樣是由團藏飾演主角。阿初與阿好先前還為今年無法前去觀賞而深感惋惜。

戲的一開始,傀儡人偶一一讀出眾伶人與角色之後緩緩退後,布幕隨之拉起。為了紀念四十七位義士,此時會伴隨木梆響聲,這出戲的木梆特意敲打四十七下。這是阿好告訴她的,阿初還因此扳著手指頭數。到了第三段打架的那一幕,角色相當於吉良上野介義央的高師直委實太過可恨,阿初當下忘了這不過是場戲,還滿心忿忿不平。對阿初而言,看這出戲是人生中特別令她印象深刻的一段記憶。

轎子理所當然地停在田村家別館的後門,今晚的賓客很清楚自己來訪的目的不值得主人開啟大門相迎。中門處站著一位五十開外的老人出迎,看來多半是田村家的管家。他的話雖少,但態度親切地與奉行相互問候過後,便領他們入內,兩人與右京之介便在此分手。

走過一道走廊,穿過兩個房間,最後被帶到一間麵向庭院的廳堂。裏麵沒有任何人。看來,今晚的客人隻有奉行與阿初兩人。

庭院四周圍著木板牆。房裏點著燈,但庭院任憑夜色籠罩,無法看清細處,隱約可見植株與石燈籠的影子,還有不知從何而來的風聲。庭院十分寬廣。

(就是在這裏切腹的……)

阿初對自己喃喃暗語,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那位看似管家、帶領兩人來此的老人暫且離開了房間。阿初在麵庭院而坐的老奉行身旁正座,暗數胸口的悸動。

「剛才帶我們進來的人,是總管這棟別館的內政。」奉行解釋道,聲音似乎刻意壓低了。「他與我自年輕起便有緣,今晚也是透過他協助安排的。」

環視榻榻米氣味尚新的房間後,阿初緩緩點頭。

「阿初,你隻要靜靜坐著聽我們說話就行了。雖說是諸侯府邸,這裏終究是別館,不會那麼講究禮數,用不著太過拘謹。」

聽到這句話,阿初不由得呼了一口長氣。此時,方才的管家回來了。

奉行與這位管家之間似乎沒有互相介紹的必要,兩人隨即聊了起來。他們並未特別顧慮阿初,甚至不會刻意向她搭話。阿初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禦前大人要我打扮成武家小姐的模樣是為了以防萬一,而且這麼做的話,這位管家也就不必格外費心安排了。

「就在那裏,」管家舉起手來指向庭院一角,「有一塊扁平的石頭吧?」

確實有一塊灰色的、約座墊大小的石頭。

「正好是一個月前開始出聲震動的。一開始沒有人知道是什麼聲音,也沒有人注意到任何異狀,但有一次,有個女侍碰巧來到庭院才驚覺竟是石頭在動。」

管家皺紋滿布的臉頰露出苦笑。「您也知道,一百年前,淺野內匠頭便是奉命在敝舍的庭院切腹的。雖說是大目付監察使的指示,但當時可說是議論紛紛,多數人皆認為這樣的處決不甚妥當,這也是有明文記錄的。最後會在事發之處放置那塊石頭,依小人猜想,多半是敝上不願意家中發生那般失態的事件,因而引以為監吧。」

要一位諸侯在庭院而非房中切腹——這是件不合於禮的事嗎?阿初心想。阿初隻是個在戲台上看過歌舞伎忠臣藏的人勢必不會顧慮到武家的規矩,她更萬萬想不到留在那切腹之地的悔恨之念直至百年後仍會撼動庭院裏的石塊。

「小的初次見那石塊震動,當時心境也如同驟然間被丟進冷水池一般凜冽。」

奉行聽了管家的話之後,默默點頭。就在阿初忍不住想問「那麼,那塊石頭是怎麼動的」時——

聽到聲音了。

那聲音聽來很像小石頭掉落的細碎聲響,也很像穿著木屐在神社境內行走的聲音。喀哩哩的推擠聲,令人有些牙齒發麻。

「看來是開始了。」管家說道,語氣未顯過度緊張,仿佛隻是在說「喔,下雨了」。

阿初凝神往黑暗中注視。

那塊石頭的形狀正好就像一塊煎餅,正微微地、微微地左右晃動。聲音便是從那裏發出來的。喀哩哩、嘰哩哩。由於石頭下方鋪著碎石,才會發出這種聲音。

黑暗中顯得淺白而突出的扁平石塊確實在搖動,向右、向左、向前、向後。喀哩哩、嘰哩哩……

而阿初眼前突然暗轉,接著,仿佛籠燈直接湊至眼前般亮得眼睛直發痛,好似在黑暗中燃起了熊熊大火。

(這是……)

眼前庭院的景致完全改觀。

泥土與碎石上鋪了一層布邊草席,上麵擺了平台般的物體,四周圍起屛風與布幕,四角燈籠高掛,照得四周有如白晝。

阿初猝然看見眼前有五名身穿著禮袍的武士背向自己並列而坐,他們就是幕府派來監督切腹的官員……才這麼想,阿初的頭便如同遭人重擊般疼痛,視線模糊晃動,頸間一陣冰冷。對,簡直像被刀子抵住一般。

她眨著眼抬起頭,重新端正了姿勢,依舊是方才燈籠高掛的情景,但又有些許不同。鋪在庭院的榻榻米上有一席白被,底下蓋著東西。隻見那白被的一角有血色滲進了榻榻米。

切腹結束了。接著,阿初腦海深處響起了從未聽過的聲音。那是——那是……

腳步聲。

一大群人的腳步聲。並非雜亂無章,而是整齊劃一。腳步重重踏在堅硬的地麵上,由遠而近。這腳步中聲,偶爾夾雜著金屬重物互相擦撞般喀嘁喀嘁的聲響。一陣惡寒竄過阿初全身,她的雙手不禁抱住雙肘。

這是——冬天的空氣。

未久,阿初便在包圍住自己的徹骨寒氣中聽見怒吼聲、破壞聲、刀劍相交聲如狂濤般襲來。空氣變得益發冰冷了。接著又傳來濺水聲,還有呻吟聲、奔跑聲。

阿初的頭又痛了。當那奇異的力量顯現時,總是會發生的、有如榻榻米針刺穿透額頭般的劇痛。阿初不由自主地閉上雙眼,弓起身子,垂下頭,在膝上握拳,將力氣盡可能一絲絲慢慢地注入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