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微微一笑,說道:「抱歉,竟長篇大論起來。我一路上一徑想著務必要和右京之介談談,話匣子忍不住就開了。」
「哪裏的話。」阿初也報以笑容。「請您就在這兒等候右京之介大人吧!」
「多謝,但我也有些事,無法在此久候……」小野皺起眉頭。「右京之介究竟出門做什麼?古澤家的人看來很不能接受,不時埋怨說對他的作為一無所知。看來右京之介當真什麼都沒解釋,好像也都沒回家。」
這下子可讓阿初頭痛了。該從何說起呢?——阿初心裏這麼想,好在還來不及煩惱時,阿好已率先回答:
「右京之介大人正在調查忠臣藏一事。」
此刻,小野重明難以置信的神情真是一絕,阿初看了差點兒笑出來。
「忠臣藏?是因為看了戲嗎?」
「不,不是的。這個……是與家兄正著手調查的案子有關,右京之介大人適時地從旁協助。」
小野噢了一聲說道:「那赤穗浪士的義舉已是百年前的事了。」
「是的,今年正好滿百年。」
「那麼久以前的事,要查些什麼?」
阿初萬萬不敢說「這我也不清楚」,於是含糊回道:
「聽說是想知道真相。」
「真相?」
「是的。想知道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因為戲台上的故事,有些情節是編造出來的。」
小野點頭稱是。「確實如此。但他要怎麼著手調査啊?」接著小聲說道:「其實我也算是有些門路。」
「小野大人熟識的人當中,有人清楚這段曆史?」
「是啊,我可是靠這兩隻腳走遍全國,有許多機會認識各行各業的人。若真想知道赤穗事件,我大可協助安排熟知道段曆史的人。」
一聽到這件事,阿初激動地拜托小野重明,並說好右京之介回來時會立刻向他通報,小野重明告知阿初住宿處後,旋即走遍全國的健足離去。
當天阿初吃過晚飯後,右京之介才一派輕鬆地回到姐妹屋。
「看來事情相當順利呢,阿初姑娘。」
雖很期待聽他解釋何以順利,但阿初還是先問他肚子餓不餓。一問之下,右京之介竟然滿是訝異地說:
「啊,我忘了吃飯,」
木桶裏還有飯,熱好豆腐湯,配上切好的老醬菜便是一餐臨時湊合出來的宵夜。右京之介開開心心地拿起筷子。此時,六藏與文吉出席町內聚會不在,阿好則是——說來讓阿初有些難為情——為了讓他們獨處而不見蹤影。阿初望著右京之介吃飯,一麵為他侍餐,一麵品味微微的、暖暖的幸福。
用膳完畢,在右京之介說起他的發現之前,阿初先告訴他白天的事。聽到叔父來訪,右京之介比阿初所預期的更是震驚。
「叔父他……」隻說了一個字,他便說不下去了。
「他說,右京之介大人在這裏的事,是聽古澤家說的……」阿初不禁有些擔心。「有什麼不妥嗎?」
「沒有,怎麼會不妥呢。」右京之介一副心不在焉地連忙否認。阿初又向他說明小野重明願意幫忙調查元祿義舉,也轉達了小野的住處與會再次來訪的事。眼前的右京之介麵隻是麵無表情地聽著。
待阿初說完,她直直凝視右京之介,可是他臉上依然毫無表情。阿初當下卷起袖子,突然在他臉的正前方砰地拍了一下手。
右京之介這才像條被潑了水的狗,眨眨眼回過神來,一回神便笑眯了眼。
「我叔父看起來還健朗嗎?他是否提起這次遊曆到了哪些地方?」
原來,他好歹還是將阿初的話聽進去了。「右京之介大人也想像令叔一樣,過著四處雲遊的生活嗎?令叔是這麼說的。」
阿初試著探問。右京之介臉上的笑容雖未消失,卻些許退縮似地微微低頭。
「這倒是挺難回答的。」
仿佛為了多點時間思索,他站了起來走近窗邊,揮手撥開驅蚊的煙,兀自眺望戶外。由於身子向前探,窗外牽牛花的藤蔓枝葉以及夜裏垂首而眠的白色花苞徑自落在他的側臉旁。
「我是與力家的孩子。」他背對著阿初這麼說。「繼承父親的職業是我的職責。」
「可是……」
除了古澤大人,還有其他與力呀——這句話雖已到嘴邊,阿初還是硬生生地把話吞回肚裏。右京之介是一名武士,與單純身為非官方的町方役人畢竟不同,阿初卻經常忘了他武士的身分。背負著古澤家的右京之介原是武家之子,對未來的選擇終究與阿初不同。
「我對叔父的生活是有所憧憬,但憧憬歸憧憬,那是另一回事。」
「算學有趣嗎?」
阿初對如此吸引右京之介的這門學問不禁產生了興趣。
「那不是有趣兩個字能夠道盡的。」
右京之介重新坐回原位,並回以笑容如此答道,那模樣看來帶著幾分麻煩的問題總算應付過去、總算可以坐下來的意味。
「我隻會打算盤。」阿初笑著這麼說。「所以,就算您告訴我算學的有趣之處,或許我還是會聽得一頭霧水。」
「哪裏,沒那麼難懂的。」右京之介莞爾一笑,不自覺地碰碰眼鏡帶,一麵將眼鏡重新掛好,一麵說道:「阿初姑娘上過私塾吧?」
「是的。我的先生是位女先生,以前在武家府邸擔任女侍,所以私塾裏都是女孩子。
女先生在通三丁目大路後的小巷裏租屋,一個人獨居。
「先生很嚴格,不止教我們寫字打算盤,從針線活兒到如何打掃都有訓練。阿好嫂嫂甚至覺得豈有此理,暗自批評那跟到人家家裏當女傭有什麼兩樣。」
「那麼,學算盤的時候,有沒有看到先生拿出很難懂的書參考呢?不,既然隻是擔任過武家女侍,或許沒有用過那類書……」
「那類書?」
「一本叫作《塵劫記》的書。大多數的私塾都是用這本書來教授算盤的。最早將教授算盤寫成書,應該是一百五十年以前的事了,由一名叫吉田光由的學者所撰寫,從簡單的、任誰都看得懂的問題,到難度相當高的問題皆詳細記在書裏。叔父給我看的版本,最後還附上十二道無解的遺題(注23),記得那是……寬永十八年刊行的版本。」
如果可以的話,阿初也很想表達她心裏的感動,但她卻隻是「噢」了一聲,右京之介不禁放聲笑了。
「算學家一開始也是從算盤學起。我當然也是這樣,叔父也是如此。然後,才一步步學到運用算籌來解題的難題。」
「算學——在我們江戶也很盛行嗎?」
「當然了,盛行極了。一開始畢竟是大阪、京都一帶能人輩出,但如今我們江戶也是毫不遜色。」
阿初微笑道:「右京之介大人將來一定也是其中之一。」
右京之介開朗的笑容有如燈油將盡的氣弱油燈一般,頓時暗了下來。但隨即又像重拾光明朗聲說道:「以前,有一位傑出的算學家名叫關孝和,他以算學效命於甲府公——以這個人為開山祖師,衍生出關流這個算學流派。」
「好像劍道哦。」
「是啊,一點也沒錯。弟子自然會追隨傑出的師父,從中又培養傑出的弟子以繼承師父畢生所學。師承關流一派的算學家當中,有個人名叫長穀川善左衛門,現年才二十歲,正努力要在神田中橋建立道場。當然,是算學家的道場。若能成功,江戶的算學研究一定會更加普及興盛。」
眼前的右京之介雙眼燦然生輝。阿初心想,本來他才更應該在這道場裏勉力向學才是。
偏偏——
(與力的孩子黯得當與力不可嗎。)
驀地裏想起一事,阿初便問道:「文吉哥之前說,右京之介大人出門時一看到神社、稻荷神社就一定會進去,這也和算學有關?」
右京之介笑了。「哎,我什麼事都瞞不住別人,一下子就會露出馬腳了。那實在是令人心癢難搔啊。」說著以手敲打著自己的頭,那動作出乎意外地孩子氣十足。「其實那是去看算額。」
「在神社、稻荷神社裏?有算學的道場嗎?」
阿初大為耗異,右之京介連忙搖手道:
「聽起來一樣,但道『算額』的『額』(注24)不是學問的學,是掛著的額,算額。」
所謂的算額,是將算學的問與答、解題之術寫在板子上,如繪馬般供奉於神社,在當時的算學家之間盛行一時。一方麵是祈求個人才學突飛猛進,同時也而感謝神明保佑,再者,亦可借此向其他算學家公開自己所設的問題與解題技巧。當然,這有助於研究與修行。右京之介為求新問題與高明的解題技巧會特地踏寺廂,尋找算額做為目標參考。
「那麼,上次到富岡八幡宮去時,您說『看到好東西』,也是指算額嗎?」
「是啊。」右京之介滿麵笑容地說。「阿初姑娘以為我看到什麼?」
這就不說為妙了。
「倒是要請您告訴我,您所說的算額,上麵到底寫了些什麼?雖然我也許聽不懂。」
我寫給你看吧!——右京之介這麼說。阿初著手在房裏東翻西找,將白天不知誰買來扔在一旁的小報翻過來,又拿來阿好算帳用的筆硯。
右京之介將紙一折為二,在左右兩側各畫了一個圖。右邊的圖是一個大圓,裏麵有大小不同的六個小圓,左圖則是三角形當中有三個圓。
「算額要在空位有限的板子上出題,所以多半會畫出這樣的圖,盡可能少寫字好讓人一目了然。但是,算學裏研究的不光是這種圖而已。」
阿初眨了眨眼。「這個圖要解什麼?」
「右邊的圖要解外麵這個大圓的周長,左邊的圖,則要分別求出裏麵這三個圓的麵積大小。」
阿初專心盯著圖看,然後看看右京之介的臉。「拿線來量如何?」
他大笑。「也是可以,但以算術來求得解答才叫學問啊,阿初姑娘。」
剛才的同情已然拋到九霄雲外,阿初自此認為,赤鬼古澤大人不希望繼承人專研這種事也是有他的道理的。分明一條線就能解決的事,為何偏要花時間精神特地以迂回的方法求得解答呢?而且,還為了這種事離家雲遊四海,這可不是一般人會做的事。
「這樣啊,原來對阿初姑娘來說不怎麼有趣。」
右京之介低聲這麼說,聽來語帶遺憾,嘴角雖帶著笑,眼神卻因落寞而略顯黯淡,他的失落令阿初心頭一驚,連話都接不下去了,想要抬起頭來正視他都很難,阿初的視線便一直落在右京之介所畫的圖上。阿初才發現他握著筆的右手指甲沾到了墨水,感覺不像是剛沾到,而是已經暈開了。
「右京之介大人,今天白天您寫過字嗎?」
阿初指著他的右手問,他低頭瞧瞧自己的手,大聲說道:
「對對對,差點忘了重要的事了。」
「這陣子,我白天都在抄書,連算學都拋到九霄雲外了。」
「抄書?」
右京之介微微挺起胸膛。
「我在抄寫紀錄,赤穗事件的紀錄。即使無法將文件帶出評定所,但總算獲得許可至少可以進行抄錄。當然,不是正式的許可,而是靠奉行的力量,順便這樣——」
說著,做出將東西藏入袖裏的動作。
「抄完之後,就能把抄寫的部分堂而皇之地帶出來了。我一個人看了記在腦裏,若是不小心忘了,一切就都完了,所以最好還是手邊有一份。」
阿初又是佩服又是讚歎,忍不住雙手一拍說道:「虧您想得到。」
「我想再過幾天,案件所需的紀錄大致就能抄齊了。當初幕府對這事件也是高度重視,留下了各式各樣極其詳盡的紀錄。阿初姑娘,你知道戲裏的加古川本藏吧?」
阿初想了想,答道:「此乃將軍府——是說這句台詞,將塩穀判官,也就是淺野內匠頭從後麵架住的人吧?」
「是的。這個人物其實是當年的守衛,名叫梶川與惣兵衛。他在事件之後所寫的紀錄也留下來了,當時的守衛摘要也原原本本地保存在評定所裏。」
右京之介露出充滿心機的笑容,就好像一個聰明的孩子發現有人惡作劇,動腦筋想著該怎麼反將一軍時會露出的笑容。
「做到記錄如此詳實的地步,就表示對當時的幕閣而言,這件事有多棘手了。這倒引起了我的興趣。」
阿初一麵點頭,一麵揣想:
(可是,那麼艱澀的文件抄本,我看得懂嗎?)
「再加上叔父幫忙找出熟知赤穗事件的人,這下子,可真是如虎添翼了。」
正當右京之介神采奕奕地這麼說時,姐妹屋早已關上的店門外傳來人聲,隨即響起有人掄拳焦急敲門的聲音。
「會是誰呢?」阿初起身離開了內室,卻見阿好已早一步跑過不算長的走廊去應門了。
「來了來了,馬上就開門。請問是哪位?」
門後傳來一位年輕男子的聲音:「是深川的辰三派我來的。六藏頭子在嗎?有急事。」
聽起來對方很急,聲音也有些耳熟。當阿初正在想是誰呢?便聽阿好一麵移開擋在便門上的頂門棍,一麵說道:
「是阿鬆嗎?怎麼了?這麼急。怎麼不繞到後麵呢?」
阿初著實佩服嫂嫂的記性,這一點阿初怎麼也比不上,身為岡引捕吏的老婆,這委實是一項不可多得的本事。
適才闖也似地衝進來的人叫鬆吉,是辰三重用的一名手下。人很機伶,卻也有莽撞冒失的缺點。
「對不起,頭子娘。」鬆吉按著自己的頭向阿好道歉後,立刻抬起頭來,隻見他嘴角不停顫動。鬆吉是個善良得心太軟的人,阿初很了解他的個性,眼前的他不知為了什麼事大為痛心,因而激動不已。
「阿鬆,怎麼了?」
鬆吉已雙眼含淚。
「頭子娘,又有孩子遇害了。」一口氣說完,便呻吟般不住地吸氣。「與之前丸屋的阿千命案是同樣的手法。白天突然沒見到孩子,於是大夥分頭去找,結果附近澡堂老爹在夜釣回家的路上,驚見屍體浮在百本杭那裏。這次雖然不是油樽,可是又是個孩子,被掩住口鼻……我們頭子叫我來通報六藏頭子……好慘……我認識那孩子啊!是菊川鹵菜鋪的小孩,人人都叫他長弟弟、長弟弟……」
隔著放聲大哭的鬆吉,阿初與阿好無言地愕然對望。
五
大川過了駒止橋之處的淺灘上打了許多樁子做為排水之用,這裏即俗稱的百本杭。人們經常釣到鯉魚,加上這個時節天氣又不錯,有不少人會扛著釣竿來此,享受釣魚兼納涼的閑適。
夜晚漆黑的河水拍打著百本杭,孩子的屍體就浮在水麵上。而發現的人,正如鬆吉的通報,是住在附近的澡堂老板。男湯二樓算是遊樂場所,上至阮囊羞澀的值勤武士,下至太過浪蕩而不敢進家門的商家敗家子,都會聚集在此,因此對當地的岡引來說,是一個搜集各路的消息的好地點。深川的辰三頭子與澡堂老板早有往來,消息更是毫無疏漏,甚至靈通得驚人。
阿初與六藏以及又扮成六藏手下的右京之介三人趕到時,孩子的屍身已經打撈起來送到崗哨了。六藏一獲知消息的瞬間,阿初聽到了他在嘴裏輕輕地嘖了一聲。做妹妹的不禁抬頭不解地看著哥哥,他則說道:
「我知道你一定不好受,但這回非得讓你親手摸摸那孩子的屍身不可。若屍身還在場,事情就好辦了,不過既然已經送到崗哨,這下可好了,該找什麼借口?」
「我來想辦法。」說完,阿初咬起嘴唇,借此強自忍住背上、頸項上、上臂處乍然冒出來的雞皮疙瘩,還有爬過肌膚的寒氣。明明是夏天的夜晚啊。
辰三將自己的手下和趕來的町役人分成三組,從上遊到下遊,仔細盤查有無任何陌生的物品、遺失物、足跡等,不放過任何角落。町內的人也幫著找,隻見燈籠處處,似是不成群的螢火蟲般四處閃動。
「我到那邊去幫忙。」右京之介丟下這句話,離開了阿初等人。
頭頂上星空滿布,風輕撫過河麵吹來,帶著微微的海水鹹味。嘩啦啦拍打著大川河岸水聲,聽在佇立於河岸邊的阿初耳裏有如飲泣聲般,仿佛有人抱著頭、彎著身、伏在地上壓低聲音,卻仍掩蓋不了的啜泣聲。
「我的地盤上究竟出了什麼事?」
一聽到這粗野的聲音,六藏旋即轉頭一看,是辰三。他看起來比上次見麵時老了十、十五歲,一手提著燈籠,另一手五指皆插在腰帶前,任憑河風吹亂了發髻,皺眉站在那裏。
「阿千被棄屍在我的地盤。」六藏即時低聲回應。
「辰兄,丟臉的不是隻有你啊。」
辰三像瞪著仇人似地緊盯著燈籠。「為了好玩而拐走孩子,然後殺掉,再把屍體丟進油桶裏、河裏。六藏,這種人你至今可曾見過?」
六藏默默搖頭。
「辰三頭子。」阿初叫道。辰三原本瞪著燈籠的臉直接轉向阿初。
「我……聽到消息就不由自主地跟著哥哥一起跑來了。這實在……實在太慘了,叫人不能不在意。」
辰三對阿初的能力一無所知,事到如今,更不能告訴他阿初在此的理由和目的。
「阿千小妹就死在我們家附近……」
「阿初,你的心情我懂。」辰三說道。
「有沒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打撈起來的孩子——叫長弟弟是吧?要幫他換衣服什麼的。」
「不用了。再說目前官員還在驗屍,之後大概會由長弟弟的父母親自來處理吧,可憐呐。」
辰三對阿初點點頭,硬擠出來似地說了最後那句話。
「謝謝你啊,阿初。」
阿初垂下雙眼。事情並不順利。阿初偷瞥了六藏的神情,隻見他把手揣在懷裏,正背向辰三眺望著大川。阿初一走到他身邊,他便輕聲問道:
「在這裏什麼都沒看到嗎?」
「什麼都沒看到。」
唯有黑暗的天空與水,以及溫濕的晚風。若河麵上冒出朦朧的鬼火,就是現成的怪談戲台了。
「我來想辦法,你先等著。」
阿初照六藏的吩咐在一旁等候,六藏與辰三則在附近來回走動,專注地談些什麼,但不一會兒一名看似町役人的男子來叫人,兩人於是匆匆趕往崗哨。
阿初正想跟過去時,卻即時打消主意,因為就在她要跨出去的一瞬間,一股前所未有的猛烈惡寒自她背上竄過。
這是怎麼回事?阿初雙臂抱住身子發抖。這是在提醒我,待在這裏就會發生什麼事嗎?
(好,既然如此……)
阿初雖已有所準備,但一背對大川而立便不時感覺後方有人,她根本無法冷靜下來,那個把長弟弟丟進河裏的人似乎就在附近,就在一伸手便碰得到的不遠處。盡管心裏認為不可能,阿初還是不斷轉頭向後查看,最後終究無法忍耐,轉身背對町屋,麵向大川——
「阿初姑娘。」
阿初一顆心顫動猛跳,還以為跳進漆黑的空中。吸進胸口的氣也吐不出來,她彈也似地一轉身,反而使後就在她身後的右京之介被推了一把似地向後退。
「嚇、嚇、嚇……」
「嚇著你了?」
「嚇死我了!」阿初吐出這句話後,才總算能夠如常呼吸,適才整個人簡直就像憋住了一般。
「右京之介大人像貓一樣,走路沒半點聲響。」
「不會吧?」右京之介抬起腳來瞧瞧穿了鞋的腳,喃喃地說。「是什麼東西導致阿初姑娘分神了吧?」他一臉擔憂,以低得仿佛會淹沒在夜風裏的音量問道:「有什麼感覺嗎?」
阿初說出方才席卷而來的那股不尋常寒意。
「有一股像龍卷風一樣的寒氣。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右京之介似乎感染了阿初的不安,鏡片後細長的眼睛眨了眨,不經意看過去,他手腕上亦泛起了雞皮疙瘩。
「也許是我想太多了。」
阿初轉頭四顧,隻見上遊點點燈光逐漸難過來,她索性數了數燈籠的數量,五盞、六盞、七盞。
「大家好像要回來了。」
「沒找到可疑的線索。」右京之介說著,垂下削弱的肩膀。
「要是我設法摸摸長弟弟就好了……」阿初本想說,不知道有沒有什麼好借口,話都已經來到嘴邊了,但這句話始終沒有說出口。
那種感覺,驚恐這個字眼已遠遠無法形容,仿佛頭頂挨了重擊,又似乎是蒙起了眼,身子被轉好幾圈圏後,轉動的手突然放開的感覺,當真是天旋地轉。
真叫人難以置信。
七盞燈籠緩緩地自河上遊走近,後麵跟著一群男子,大概有十五個人吧,都是這一帶商家民宅的居民,人人都為了鹵菜鋪長弟弟不幸的遭遇而憤慨、悲痛,挺身而出希望能盡棉薄之力。
吉次就在那群人當中!
就在那裏。在從右邊數來第二盞燈籠後麵,他的頭略往前傾,縮肩駝背地走過來。走過來。走過來。
往這邊過來了。
「阿初姑娘,你怎麼了?」
右京之介的聲音有如在大川對岸叫喚般,聽起來又細又遠。阿初的視線則黏在逐漸靠近的吉次身上無法移開,雙腳絲毫無法動彈,像在沒有亮光的地方找東西似地伸手四探,抓住右京之介的袖子。
「究竟怎麼了?」
這回右京之介的聲音重重撞擊了耳膜,使得阿初清醒過來。她渾身顫抖,將臉湊近右京之介耳邊,小心不讓人發現,指著個個垂頭喪氣地從大路的另一邊走過的那群人。
「吉次就在那裏。」
緊閉的崗哨格子門外有道著急的聲音在喊六藏,六藏趕忙過去開了門,隻見右京之介活像隻金魚般,一張嘴又張又合。
六藏旋即來到門外,反手將半格子門關好。
「什麼事?」
右京之介回頭向來處看,說道:
「那邊有一群人正要過來。」
六藏往那個方向看。的確,七盞燈籠正上上下下晃動著朝這裏來。
「能否設法留下他們的姓名住處?隨便找個借口,例如感謝今晚大家鼎力相助,事後還有事要請教,煩請留下住處等,什麼借口都好。」
「要這麼做是可以……」
七盞燈籠緩緩靠近。
「也不費事,但為什麼?」
「目前我不能多說。六藏頭子,拜托!」
右京之介是認為的。盡管遲疑,六藏還是照做了。跟在七盞燈籠之後的十五人,每個人都爽快地將姓名住所告訴了六藏。每張臉都滿是疲累悲傷,其中一位甚至眼裏含淚,哭訴著他和長弟弟感情很好。六藏聽了不禁為之心痛。
這群人有什麼問題?
阿初一直站在同一個地方,確切地認定先前席卷而來的那股寒氣果然不是憑空而來。
「我請六藏頭子在留下那些人的名字之後,立刻過來找我們。」右京之介任河風吹動著袖子,站在阿初身邊對她說。
當阿初指著吉次,一副隨時伺機撲上去揪住他的當下,右京之介挺身適時阻止了她。他擋在阿初麵前,要她一步都別動。
「我自有辦法。」剛才右京之介隻說了這句話,就跑去找六藏了。
「右京之介大人有什麼打算?」阿初逼問。「吉次就在那裏呀?就在那當中不是嗎?縱然令人難以置信,可是他沒有死,他還活著,再次對孩子下毒手……附在他身上的東西不斷做出這種邪惡的劣行。不快點把他抓起來,又會發生同樣的慘事!」
右京之介表示阿初說得是,阿初當場怒責既然如此又為何不動手時,六藏來了。隻見他小跑著靠近。
「我依大人的吩咐,問出了那群人的名字。」
六藏又是訝異又是不解,對右京之介問道:「古澤大人,您有什麼想法?」
右京之介連忙製止急著要說「哥哥,我看見了」的阿初,咕嘟一聲吞了一口唾沫,似乎是因為太過緊張致使口齒不靈,他顯得有些結巴。「我、我,我想過了。」
「想過什麼?」
右京之介沒有回答六藏,激動得語尾上揚,問道:「六藏頭子,你在剛才那群人當中見到吉次了嗎?」
六藏完全說不出話來。阿初急得甚至抓住哥哥的領口,說道:
「看到了吧?哥哥也看到了吧?吉次就在裏頭吧?在那群人當中!」
六藏依然說不出話來。這回,輪到阿初說不出話來了。
「沒看到嗎……?」
六藏好不容易才開口答道:「怎麼可能看得到呢,阿初,吉次早就已經死了。」
「是啊,阿初姑娘,沒有看到。」
右京之介重整姿態後說道,語尾依舊顫抖,但聲音已然冷靜下來了。
「不該說是沒看到,是看不到。隻有阿初姑娘才看得到。」
「可是,那就太奇怪了。哥哥與右京之介大人都知道吉次的長相不是嗎?一看就應該認得!」
六藏不耐煩了。「就是沒看到啊。」
右京之介結結實實幹咳了一聲,說道:「來到這裏之前,我曾說過向神社供奉算額的事,阿初姑娘你還記得嗎?」
「現在不是說這些事的時候……」
「這很重要,阿初姑娘。」
右京之介實在太過堅持,倒是阿初與六藏顯得有些惶恐。
「記……得。」
「有一次,我和同樣有誌於算學的朋輩競相比試,試圖解開某神社算額上的題目。」右京之介停下注視著阿初,確定她是否將話聽進去,一麵繼續說道:「然而,其中有一道題目我們兩人無論在答案、解題的技巧上,意見總是相左,雙方各自堅持己見,沒想到竟意氣用事了起來。最後,我們發現這也太奇怪了,於是結伴到神社想再確認一次算額。你知道結果怎麼樣了嗎?」
沒聽過算額的六藏隻能在一旁幹瞪眼,右京之介也不理會。
「原來是我們弄錯了。我們以為兩人解的是同一道題目,但事實並非如此。我的朋友解的題與我解的題雖然極其相似,卻是寫在不同算額上的兩道題目。」
右京之介使勁地解釋,有時候就是會發生這種事。
「沒發現最初、最根本之處截然不同,卻盲從地繼續走下去,之後才對意見不合感到無法理解。有時候就是會這樣。而這次吉次的事也是一樣,阿初姑娘。」
右京之介說到這裏,猛地轉身麵向六藏,說道:
「六藏頭子,吉次不在剛才那群人裏。六藏頭子並沒有在那群人裏見到吉次,是這樣沒錯吧?」
「正是。」
「哥哥?」阿初大驚。「怎麼會?我真的看……」
說到這裏,阿初總算明白了,她明白了右京之介想表達的意思。
是啊……我怎麼沒有及早發覺呢?
早在一開始就應該發現。隻有阿初,單單就隻有阿初一人認為死而複生的吉次看來較實際年紀來得輕,當時答案便已揭曉了。
「哥哥和右京之介大人看到的吉次長相,和我以為是吉次的那張臉全然不同。」
一旁的六藏啊地驚呼一聲。
「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阿初姑娘。」右京之介胡亂地擦拭著額上的汗不住點頭。「隻有阿初姑娘看到的不是吉次的臉,不是以收購殘蠟為生的鰥夫阿吉的臉,而是吉次死後附在他身上的死靈的長相,以至於在阿初姑娘眼裏才會顯得返老還童。阿初姑娘看見的,是另一個人的臉,現在也一樣,致使阿初姑娘認為『吉次就在那裏』的那張麵孔……」
六藏猶豫不安地開口:「我們看不見,是因為…」
阿初說話了,為了告訴自己,也為了堅定自己的決心:「因為我看到的是死靈的臉,是殺害長弟弟的死靈的臉。這死靈附在町內某個人身上,換了長相、改變了模樣。而哥哥你們隻看得到那個被附身的人,能夠分辨出死靈附在誰身上的,隻有我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