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榻米針咻地從額頭射入,後麵拉著長長的線穿透而過——阿初甚至感到自己身處在這幕情景裏。由於咬牙忍痛,下巴麻了,也無法呼吸。
疼痛總算過去了,阿初抬起頭竭力吸氣,雙手按胸安撫嚇壞的自己,而後她看到了。
庭院已恢複原先的模樣,不見高掛的燈籠,也不見屛風與榻榻米,帶血的被褥也消失了。沒有亮光的黑暗中,唯有那塊扁平的石頭仿佛發著光似地朦朧浮現,而石塊旁正佇立著一名年輕武士。
他是個浪人。月代上長出頭發,發髻也是淩亂歪斜。雙頰削瘦,看得出滿是塵垢的和服衣袖早已磨損。身型骨瘦如柴,雙肩下垂,腰際的大小武士刀顯得異常沉重,看來十分潦倒。
年輕浪人望著阿初,直勾勾地凝視著她。令人意外的是,唯獨那雙眼睛澄澈安詳,仿佛充滿智慧與力量般湛然生光。
您是哪位?
話已經爬到喉頭了。未料正要開口之際,阿初明白了——這名年輕男子是幻影,自己一動、一說話,他便會消失無蹤。
阿初瞠大雙眼,屛住氣息,全力穩住自己的心緒,望著站在庭院裏的年輕浪人。
沒想到,腦海中竟傳來一道聲音。
(……理惠夫人)
這名字有些耳熟,以前曾經聽過——阿初正疑惑,隻覺一顆心幾乎要從胸腔跳出來,雙手抱胸拚命按捺住。
理惠。是在哪裏聽到的?哪裏?
這一刻,所有幻象有如獵燭吹熄般驟然消逝。
阿初正以原本的姿勢端正跪坐著,斜望奉行清瘦的背影,麵向庭院而坐。胸膛深處的心髒猛烈跳動,好似才剛奔跑追逐過一陣似的,整個背全汗濕了。阿初驀地裏擔心起為搭配這件窄袖和服而穿上的絲綢貼身小衣。
無意間發抖般長長的歎息自阿初的雙唇間吐露而出,或許是聽到這聲歎息,奉行轉身向阿初說道:
「剛才的聲音,你聽到了嗎?」
說著,望著阿初的臉。阿初無法當即回答,但光看她的樣子奉行想必已察覺有異,溫和的表情倏然驚懼,以擔憂的眼神注視阿初。
(阿初沒事的。)
阿初以眼神回應之後,老奉行的表情才總算放鬆下來,再次轉身朝前回到原先的姿勢,與那位管家繼續聊起天來。管家看起來似乎一無所覺。
試著勻了勻氣息,阿初再次將視線轉向庭院的黑暗裏。此刻,庭院已平靜如常,扁平的石頭也文風不動了,既不聞碎石推擠聲,連風聲都停擺了。
阿初忽然間掛念起右京之介,不知他怎麼樣了?背上的汗由熱轉涼,雖時為七月天,卻突然感到一陣寒意。
在回程轎中,寒意仍遲遲不退。之前,當阿初能力閃現、看過那如夢似幻的不祥景象之後,不適感從未停留這麼久。今天還是頭一遭。
在阿初下了轎,看到家中燈火的那一刻,她甚至安心得雙腳發抖。
「阿初,你怎麼了?臉色都鐵青了。」
一聽見開門迎接的阿好這句話,阿初的淚水情不自禁地湧上眼眶,分明沒有任何非哭不可的迫切理由,卻不由自主地熱淚盈眶了。
再次在房裏坐定後,啜飲著阿好端來的熱茶,阿初、老奉行與右京之介三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好一陣子都不作聲。六藏與阿好也不追問,僅默默看著三人。
終於,由奉行最先開口,並含蓄內歛地將今晚的所見所聞——庭院裏的石頭確實在眼前鳴響震動——告訴了六藏夫婦。
「隨從房裏也提到了石頭響動一事。」右京之介接著說。「田村府中似乎有人看過,也有人沒看過,但曾經看過的人不免嚇得渾身發抖。也有人認為這是田村家發生不幸的前兆,因此而求去的隨從與女侍不止一、二人。」
「也難怪……親眼目睹這麼詭異的事,恐怕很嚇人吧。」六藏低聲說道。
「至於還有哪些人聽說這傳聞而前來觀賞,畢竟是諸侯府邸,來的人並不多。不過,脇阪家似乎曾派人來祭拜過那塊石頭,不過當時對方並未清楚表明身分。」
「脇阪家?」
奉行對不解的阿好解釋道:「脇阪淡路守在淺野家絕後之後,著手接管了赤穗城。」
「噢,這麼說,他們是因此才……」
那是一百年前發生的事——阿初癡癡地想著。一百年。當時的人如今都已經死了,不在這個世上了。但是,如今到了他們兒子輩、孫子輩這一代,事發的記憶依舊如影隨行,不斷口耳相傳下去。
阿初的心情總算平靜了一些,於是緩緩抬起頭來。
「我所看見的,與禦前大人有些不同。」阿初首先道出這個前提,才緩緩敘述了起來。回想起來,身子似乎還會發抖,所幸阿好就在身旁守護般緊挨著自己,阿初才得以鎭定自若。
「忠臣藏的始末你都看到了。」聽阿初說完,六藏如此說道,眉眼間略顯蒼白。「切腹的場麵你看到了,趕著前去報仇的義士腳步聲你也聽到了,還有當晚在吉良府的打鬥……」
「也許我們可以說,那塊石頭封存了百年前發生的事。」奉行低聲說道,神色顯得十分凝重。「那塊石頭放置之地,正是一切的起始。」
「阿初不明白的是那位年輕武士的身影。」阿初說完,環視眾人。「那多半是赤穗浪士之一,但為何隻出現他一人呢……還有就是,當時聽見的『理惠』這個字眼,聽來是個女人的名字。」
「赤穗浪士當中,也許有哪一位的夫人或未過門的妻子名叫理惠。」
當阿初正要對阿好這句話表示同意時,右京之介以略顯突兀的音量插嘴說道:
「不,不是的。」
在場所有人耗異地看向他。右京之介在眾人的視線中雖怯場般歛起下巴,但隨即再次轉向阿初,說道:
「阿初姑娘,你剛才說在幻象中,你聽見那位年輕武士喊『理惠』這名字時,感覺曾經在哪裏聽過,沒錯吧?」
阿初睜眼點頭:「是的。」
右京之介說得確實沒錯,但他如此重視這件事,反而令阿初感到不解。
「是的,我也覺得好像聽過。但是,既然是人名,曾經聽過其實不足為奇……」
由於看到幻象時大受衝擊,阿初對於這種太過瑣碎的疑問並未特別在意。然而,右京之介卻異常認真,甚至顯得有些激動。
「不,阿初姑娘,我想這件事沒這麼簡單。我能夠清楚說出阿初姑娘是在哪裏聽到這個名字的。」
「在哪裏?」
老奉行身子前傾如此問道。右京之介抬頭看看奉行,視線再次轉向阿初,一字一字、清清楚楚地說道:
「吉次死去的時候。是第二次,真正死去的時候。
「吉次?」
不但阿初感到愕然,六藏也出聲了:「三間町那個借屍還魂的吉次?」
「正是。當時看到那麼駭人的情景,阿初姑娘或許忘了,但我還記得。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就在吉次的身體慢慢腐爛、借屍還魂的鬼怪即將離去的時刻,他確實是說了『理惠』這兩個字,叫了『理惠』這個名字。」
三
再度造訪三間町的雜院令阿初心中亂成一團,有如不知從何拆解的一捆線。
禦前大人之所以特意帶著阿初到田村府,必定是考慮到阿初自三間町事件後心情抑鬱,為了讓她開開眼界、轉換心情,因而特地做此安排。一定是如此——阿初心想。或許禦前大人壓根沒料到那塊石頭真的會響、會動。
讓人難以置信的是,石頭卻動了。更沒想到在該處的所見所聞竟再次將事件帶回三間町一案。究竟是怎麼回事?
或許是察覺了阿初的心情,同行的右京之介一路上幾乎沒有開口,隻是再訪三間町找阿熊談談,卻是出自他的提議。
「與吉次最熟的人就是她了。而且,他嘴裏叫出『理惠』時,阿熊就在一旁,也許阿熊當時也聽到了。我們先去確認一下吧。」
不僅如此,他們再次拜托信吉將阿初在田村府庭院看到的幻象中的年輕浪人繪製成人像畫。「如此一來,或許可以成為尋找這名浪人的線索。」
時刻還不到中午,兩人便已穿過長屋的木戶來到目的地。阿熊正在井邊洗著臉盆裏堆得像座小山的衣物,動作看來有些懶洋洋的。一見兩人,便站起身來:
「噢,是上次那個……阿初是嗎?這位是……」
「我叫右吉。」一身町人打扮的右京之介如此自我介紹。
「噢,是嗎。今天有什麼事?又怎麼了?」
語氣沒有一絲溫暖親切,但仔細想想,應該是不知如何應對才是。阿初先從多謝她上次在危急時出手相助說起,但阿熊卻打斷她說:
「別再讓我想起我拿熱湯潑阿吉的事了,夠了。」
說完,便又蹲下來洗衣服。阿初回頭向就在身後的右京之介看了一眼,兩人對望之後,她索性在阿熊身邊蹲下。
「那不是吉次大叔。」
阿初這麼一說,阿熊僅無言地點點頭。
「阿熊大嬸,讓你想起不願想起的事,真是過意不去……」你記不記得那時候,吉次喊了「理惠」這兩個字?——阿初試著追問。
阿熊手上拿著的浴衣已洗到薄得幾近透明,看來是孩子的睡衣。聽到這話,她驚訝地看著阿初。
「理惠?」
「嗯,是呀,我想是個人名。」
「你怎麼會問起這個……」喃喃地這麼說之後,阿熊的眼睛釘在半空中顯得一臉驚懼。「阿吉當時也是這麼說啊,我一點都不記得,因為我當下真是嚇壞了,心裏又是害怕,又是發毛,一回過神來,手上已經拿著鍋子朝阿吉臉上潑過去了。」
阿初這才了解,這次事件遠比阿熊嘴裏說的更是折磨她。然而,與此同時,阿初又像在榻榻米上踩到孩子玩彈扁珠時掉落的珠子一樣,明顯聽出異樣。
阿熊剛才說,阿吉當時也是這麼說。當時「也」。
阿初尚未開口,隔著井站在另一頭,仿佛遠觀兩名洗衣女子般的右京之介問道:「阿熊大嬸,早在那之前,你就聽過吉次大哥叫『理惠』這個名字了吧?」
阿熊倏地抬頭望向右京之介,眼睛眨了好幾下。然後一副要避開阿初從旁探視的眼睛般,垂下視線,緩緩點頭。
「聽過。」
「什麼時候?」
她對挨過來發問的阿初歎了一口氣之後才說:「就是他死而複生的時候。」
「阿熊大嬸高喊阿吉被借屍還魂的時候?」
阿熊又一次點頭。「沒有其他人聽到,因為那時候,就隻有我一個人待在阿吉身邊,所以我到底是不是真的聽到他這麼說,到後來我也搞不太清楚了。」
「阿熊大嬸,你當然是確確實實聽到了。」阿初先是鼓勵她,接著問道:「阿熊大嬸,你對『理惠』這名字有沒有印象?好比吉次大哥過世的老婆的名字,還是家人的名字?」
阿熊搖搖頭。「沒有的事。阿吉的老婆叫阿夕。我可是清楚得很,阿吉與阿夕的親戚朋友當中,沒半個叫理惠的。」
阿熊肥大的身軀顫抖了起來。「我整個人覺得毛得不得了。隻是阿吉死而複生,大夥兒都很高興,我也就不敢多說。而且大夥兒當時都不在場、沒瞧見,我心想就算說了也沒人會相信。可是我早就知道了。他從冷冰冰的鋪蓋裏爬起來,臉上的白布掉下來,並叫著『理惠』的時候,我就知道那不是阿吉了,我實在一點也不想靠近死而複生的他。因為我知道,那人長相、樣子都是阿吉沒錯,然而,裏麵的人已經不是阿吉了。」
阿熊一雙濕手蓋住了臉。阿初安慰地往她身旁靠,並將手放在阿熊那裹著褪了色既粗且硬的條紋和服的背上,說道:
「阿熊大嬸,不用再怕了,事情已經過去了。吉次大哥如今已經瞑目,在西天與阿夕大嬸團聚了。你再也不必擔心了。」
近旁喀啦一聲響起開門聲,多半是雜院的主婦吧,隻見一名體格與阿熊相當的女人腳步匆匆地走向井邊,看來是要去茅房。對方回頭看到挨在阿熊身旁的阿初以及一臉不知所措的右京之介,不自覺地瞪大了眼睛。
阿熊急忙擦臉,沉沉吐了一口氣,鼻子哼了一聲。隨後將水盆拉過來,嘩啦嘩啦地洗起衣服。右京之介拿水桶汲水,阿初也來幫忙。三人正忙著時,隻見剛才那女人出了茅房又回到屋裏,阿初便又在阿熊身邊蹲下。
「我們會特地為了這次的事件問個不停是有原因的,縱然無法明確告訴阿熊大嬸,但我們絕對不是在作怪。」
阿熊望著阿初,又抬頭看看右京之介,仿佛極度疲憊般搖頭。
「可是,我已經沒有什麼事可以告訴你們了,我也沒說假話。自從發生那件事以來,我連睡覺都做噩夢,身邊沒半件好事。我再也不想跟什麼借屍還魂的事扯上關係了。」
「你有沒有見過這個人呢?」右京之介接著從懷裏取出那年輕浪人的畫像,邊問邊遞給阿熊。
阿熊盯著信吉揮筆而成的那張畫,臉上的神情好像看著什麼難解的謎題。
「這誰呀?」
「阿熊大嬸沒見過?不是吉次大叔的朋友嗎?」
「這雜院裏沒有武家的人,我也沒見過。若是阿吉出入的店家或大宅的人,我也不可能認得。」
店家或大宅嗎……阿初心想。但是,這名年輕人模樣看來是浪人,穿著很是粗陋。真要說的話,這類雜院才更像是他會出入的場所吧。
「阿吉與阿夕的牌位都已經寄放在寺裏了。」阿初和右京之介正打算離去的時候聽到阿熊這麼說。「房東幫忙安排的。原來他也不是個無情的人啊,雖然還不至於逢年過節祭日就做法事,但至少還有人供奉著。」
「那真是太好了。」阿初誠心說。「阿熊大嬸也要早日打起精神來哦!」
阿熊露出一絲笑容。這麼一來阿初就放心了。
接下來,兩人要前往相生町阿千家。由於事先已向六藏問過地點,毫不費事便來到目的地。
「您不覺得可憐嗎?」阿初小聲耳語道。「阿千小妹的娘-―記得是叫阿留?聽哥哥說,她憔悴得像幽靈一樣。」
右京之介沒回答。
然而,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他們沒能見到阿千的雙親阿留與彌助。門牌上寫著彌助名字的格子門緊緊地關著,裏麵也沒有動靜。向路過的街坊詢問才知道——
「阿留在事發之後身子就搞壞了。看她那個樣子,完全是個病人。」
「那麼,目前她人在哪裏?」
「小石川的養生所,費了一番工夫才求得他們收容,彌助也暫時投靠朋友,這陣子都沒回來。」
想知道阿千的近況的話,問管理人卯兵衛爺最清楚——在此建議下,阿初與右京之介轉而去找管理人。幸好管理人在家。
這回,阿初與右吉,即右京之介,不再像對阿熊時那般有所隱瞞,直接表明自己是通町六藏的人,為了查出殺害阿千的凶手,有事想請教。卯兵衛原本一臉「年輕姑娘家怎麼做這種事」的表情,但一聽右京之介說阿初是六藏的妹妹,盡管不太情願,也隻得接受了。
隻不過,對於那年輕浪人的畫像,他冷冷地回答:
「我對這種浪人沒印象。」
管理人說到浪人兩字時明顯語帶不悅,也許曾經有浪人住戶給他惹過麻煩。
「我想你們去問彌助也一樣。」
「聽過理惠這個名字嗎?」
「那不是一般平民百姓的名字吧!」說這話時同樣板著一張臉。「我不知道這名字的漢字怎麼寫,但眼下町裏不識字的人占多數,很難想像這裏會有女人家取這名字。這名字太雅了。」
阿初和右京之介還是將人像畫的複本交給了卯兵衛,並托他問問彌助夫婦、也到處問問有沒有人見過此人,之後便離開了卯兵衛的住處。
「所謂的海底撈針,不外乎就是這樣吧。」阿初與右京之介並肩往兩國橋折返時,低聲說著。「要把一百年前的往事和幾天前才發生的女童命案連結起來,當然不可能在短時間之內就會有結果。」
「不是我們強自將兩件事連結起來,」右京之介不慌不忙地解釋,「而是發生的事情自行連結在一起的。對我們來說,一百年雖是漫長,但就時光來看,或許不過隻是一眨眼的工夫。」
然後他停下腳步微眯著眼睛,眺望右手邊本所鬆阪町密密麻麻、高低起伏的一大片民宅商家。
「真巧,這一帶正是往昔吉良府所在之處。」
阿初點頭稱是。「六藏哥也覺得情況太過巧合。當初剛一得知油桶裏發現的孩子可能是阿千小妹的時候,哥哥立即來到相生町,也是想起這裏正是以前發生義舉的地點。結果就發生這次的事……」
理惠,或許這名字是關鍵,將連結起三間町的借屍還魂與百年前的義舉。
「說來說去,赤穗事件究竟是什麼樣的事?」右京之介說著,細瘦的雙手在胸前交叉。他的膚色像女人一樣白晳,手這麼一擺便露出漂亮的手肘。
「在決心向吉良複仇的這段期間應該發生了不少事情,不如對此稍加調查,你說如何,阿初姑娘?」
阿初杏眼圓睜。「這麼難的事,我怎麼辦得到……」
「辦得到的,因為那不過是一百年前元祿時期的事情。當時的人雖然都離開人世了,但他們的孩子、孫子、曾孫依然健在。這件事如此轟動,甚至被灌以義舉之稱,相關的逸事想必會流傳下來。多加打聽,也許會找到一些線索。」
阿初笑了。「既然這樣,到中村座去看假名手本最快了。」
沒想到右京之介卻以異常嚴肅的神情搖搖頭。「我不這麼認為。假名手本確實是一出精采好戲,但畢竟是後人編造的,與事實可能有所出入。」
「話是沒錯,可是……
「有關此事的官方紀錄應該被保存在評定所內才對。拜托奉行大人的話,也許能夠順利借閱,之後再請六藏頭子根據紀錄協助,設法找出一些義舉事發時有親友住在鬆阪町的人。這類事情一般都會意外地長久流傳下來。」
「這麼做是為了什麼?」
「在這過程中,也許能夠找出阿初姑娘在幻象看見的那名年輕浪人的身分啊!或許也能獲知理惠究竟是誰。」
我倒是很懷疑——阿初心想。右京之介看出阿初的想法不禁露出笑容,聳了聳肩,說道:「再說,目前我們似乎也沒有其他事可做。」
四
翌日起,阿初便回到在姐妹屋忙碌的生活,同時試著向店裏的熟客打聽,當然,打聽的是關於元祿義舉的事。阿初指望能得到「我爺爺當時就住在那一帶」、「我聽我家附近的米鋪說,他們前幾代曾經供貨給吉良大人的府邸」等回應。魚市大哥們大多人麵很廣,六藏的營生靠的也是數量驚人的群帶關係,因此隻要耐著性子繼續探詢下去,或多或少能有些斬獲。
另一方麵,右京之介則要從正麵著手,他回到禦番所想方設法,看看能否借閱百年前赤穗事件的官方紀錄,因此姐妹屋中暫時不見他的身影。凡事率直的阿好也因此常把「好冷清」掛在嘴上。
阿初在小飯館伺候客人的同時,還針對忠臣藏問東問西,卻沒半個客人覺得不對勁,這實在得歸功於中村座。由於腦子裏有四世團藏大紅大紫的一人七角演出,每個人都以為阿初是在談論戲曲。
「啊啊,團藏果然厲害,阿初。那角色轉換之快太精采呐!」有些大哥起勁地這麼說。
在假名手本忠臣藏中肇因的刀傷事件,起因於劇中相當於吉良上野介的高師直,他屢屢雞蛋裏挑骨頭地刁難等同於淺野內匠頭的塩穀判官,最終逼使判官忍不住拔刀相向。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乃是高師直暗自垂涎判官之妻顏世禦前卻遭到拒絕。塩穀判官與顏世禦前是一對恩愛的夫妻,卻因為當權者的蠻橫,導致判官被逼上絕路,兩人最終人鬼殊途。這樣痛徹心扉的愛情故事會吸引阿初這樣的年輕姑娘絲毫不足為奇。
而阿初也像眾多看過戲的人一樣,不假思索地認為,百年前真實發生的那起刀傷事件的理由與戲中所描述相去不遠。此時,卻有年長的客人一臉世故地告訴她:
「不不不,那是因為淺野送給吉良的賄賂不夠才會遭到欺壓,這才是實情啊,阿初。」
阿初這才知道原來還有這種說法。
(是橫刀奪愛呢?還是貪官斂財呢?)
一麵咬著中飯的醃蘿卜麵陷入沉思。
(無論是哪一個,做為那樣一件大騷動的理由,也未免太微不足道了吧……)
阿初向阿好提起這個想法時,她卻笑著說:
「怎麼會呢!」
「不會嗎?」
「當然不會。這可是金錢與美色呢——世上還有比這兩者更重大的理由嗎?」
見阿初百思不解,阿好又笑了,直笑說阿初還不懂。
「不過有件事倒是很離奇,我怎麼想都想不通。」
「什麼事?」
「那油桶……」或許是想起阿千之死,阿好顯得有些吞吞吐吐。「那麼殘忍的事,與百年前的事有什麼關聯?一邊是會讓人編成戲劇搬上戲台的義舉,另一邊無論有多慘,也不過是城裏一介平民孩子的遭遇呀?」
「這一點,我也不明白。」
會不會是右京之介多慮了?——阿初心中並非全然沒有這個念頭,但再怎麼說,他們手上的線索也隻有「理惠」這個名字而已。
(隻能耐心等右京之介大人,看他能帶回什麼消息了。)
雖說要倚仗禦前大人的力量,但要調閱評定所保存的文件畢竟不容易吧?
正當阿初一麵這麼想,一麵應付每日忙碌的生活時,有個人為了找右京之介而來到姐妹屋。
「聽說古澤右京之介因故暫時寄居在此,因而特地前來拜訪。」
這位客人撥開姐妹屋的線簾翩然而至,待飯館尖峰時如風暴般的吵雜退散後,才不疾不徐地過來談話。這人雖然沒有理平頭,乍看之下卻是醫師打扮。年紀大約四十來歲吧,瘦骨嶙峋,真要講究,外表是有些寒傖。隻不過——
(這樣形容一個年紀不小的男人確實很不妥,但……)
他是個眼睛很漂亮的人——阿初心想,同時隱約覺得在哪裏見過這雙眼睛。
阿好一聽是古澤大人的朋友,連忙將來客延請入內室。來客脫鞋時,阿初看到他的腳踩與腳形,驀地裏想起出入姐妹屋的富山賣藥人。這是由「身體雖弱卻有一雙強健的腳」而產生的聯想。阿初進而感到好奇:這位客人究竟是以什麼營生的?
「我叫小野重明。」客人的視線在阿初與阿好之間適時來回,以有禮的口吻發話。「這兩年都不在江戶,久久回來一次,直接前往古澤家想見見侄兒,因而聽說他目前住在這裏。」
「侄兒?」
「正是,我是古澤武左衛門的麼弟,是右京之介的叔父。目前是別家的養子,因此姓氏不同。」
原來如此——阿初點點頭。
「兩年呀,那麼您出城相當久了。」
若是遠遊歸來便能解釋了。那雙腳確實是旅人的腳,但這人身上卻不見拜官受祿的官爺模樣。不是醫師的話,就是——
(看起來也像私墊的先生。)
阿初才這麼想,阿好便若無其事地問道:
「小野大人也是在禦番所當差嗎?」也對,若是隱密回同心,會以何種打扮混在百姓中便不為人知,而且既然是那赤鬼古澤大人的弟弟,這麼問也不算離譜。但一聽這話,小野重明燦然一笑。
「不不不,我並非公門中人。」
「可是,您是古澤大人的……」
「這是有緣故的。」
小野平穩地、卻像打斷阿好般說了這句話之後以略有顧忌的神色補充道:
「話雖如此,我也不必刻意相瞞。我是……不知兩位是否聽過這個字眼……最貼切的說法是遊曆算學家。」
阿初和阿好對望一眼。
「幽靈?」
對方笑了。「不不不,不是幽靈,是遊曆。在一段接一段的旅途中,教導他人算學、鑽研算學,就像學者那樣。收我為養子的小野家當家,同樣也是一位算學家,他不但是我的養父,也是我的恩師。」
噢——阿好含糊應了一聲。「這麼說,您去過的地方肯定不少吧?」
「正是。這次的旅程……富山的石黑家以遊曆算學家聚集而聞名,我在那裏停留了三個月左右,之後就未在同一個地方待超過一個月了。備前、周防一帶,肥後、薩摩附近,我都去過了。」
一直瞅著對方直看的阿初這時一想起小野重明的表達方式、發聲方式、說話時的語調,以及最重要的,注視談話對象時那清澈的眼眸究竟像誰了。
右京之介。
由於長相與身形不同,一時之間聯想不起,一旦想起之後,立時感到有如照鏡子般相似。
原來右京之介有這麼一位奇特的——遊曆算學家可不是到處都有的——叔父啊。接著,阿初猛地想起,他初次來到姐妹屋被忽略在這內室時,曾經專心一致地書寫。那是……
「小野大人,右京之介大人是否也也喜愛算學、研讀算學呢?」
一聽這話,小野重明微微一笑。「這件事,是右京之介告訴你的嗎?」
阿好略顯驚訝。「阿初,你知邊件事?」
「知道一些。」說完,阿初又問道:「右京之介大人是否因為這件事,在禦番所裏被取了個『算盤珠子』的綽號?」
這回,小野重明也不由得瞠目直視。「你對右京之介的了解可真不少。」
「隻是碰巧聽說而已。」阿初有些尷尬。
小野喃喃地說聲這樣啊,視線即落在和服胸前思索片刻才抬起頭來。
「我聽右京之介的父親說,他在這裏從事難得的修行。」
「這麼說,小野大人來到這裏之前,已見過古澤大人了?」
小野點點頭,神情相當凝重,而這樣的神情又與右京之介極為相似,他們表達情緒的方式完全一模一樣。
「關於右京之介的將來,這幾年在古澤家已發生過好幾次激烈的爭論。誠如兩位所知,他是古澤家的長男,原則上必須繼承父業。」
阿好以一臉理當如此的神情點頭。
「然而,他本人的意向……右京之介誌不在此,我一直很清楚他的想法。他希望能和我一樣,過著專心鑽研算學的日子,他想成為一名學者,而非與力。」
成人後當見習與力至今已過了三年,右京之介的舉止、工作上的表現依然沒有一個與力該有的樣子,追根究柢,與隱藏在後的這項理由終究脫不了關係。而在幫忙審理案件的同時,他腦子裏仍放不下算學才會引得禦番所的前輩、朋儕戲稱他為「算盤珠子」吧。寧可不吃飯也不能不從事算學,卻又無法違抗強勢的父親大人。父親大人手指不過輕輕一彈,這弱不禁風的年輕人便被扔進禦番所。
「所幸右京之介述職的南町奉行大人很欣賞他,適時製止了一味要他繼承家業的父親,並居中協調安排,使得右京之介有了多加考慮的機會。」
阿初理解般地點頭。「噢,所以才來到我們這裏。」
「這麼說,兩位不知這段緣由了?」
「是的。我想這當中必定有什麼緣故,隻是一直不太清楚。禦前大人從未明說,當然右京之介大人也隻字未提。」
小野重明環視起這整理得幹淨整潔的小內室。插在橫木上的避雷符、阿好收集的大大小小紙糊犬、收放煙草的小抽屜,還有被六藏抖落的煙灰燒焦的榻榻米。
「奉行大人曾對右京之介說,要去好好觀摩外麵的人生。他寄居在這裏時,除了家內大小事之外,也能就近見識城裏的種種生活吧!他勢必也能因此而身切體會人生的道路其實形形色色,不一而足,同時也能好好思考未來。若有其他出路,與力不過就是個職務,有什麼好拋不下的呢!無論古澤家投身公門曆時多久了,這點時間在世間的洪流中,不過是顆小石子罷了。」
真叫阿初啞然無語。這位客人可是那位赤鬼古澤大人的弟弟,而這個人嘴裏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