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油桶
一
丸屋的油桶裏果然泡著一個才五歲的小女孩,小女孩被打撈起來後,紅色的窄袖和服早已被菜籽油浸透了,齊耳的黑發也因沾滿了油顯得油亮生光。
好在位於吳服橋的北町奉行所與通二丁就在近處,公役聞訊很快便趕來。六藏是為南定町回同心效力,因此與北町的大爺們不熟,兩名趕來的同心,他也隻是曾經在哪裏見過而已。
對方倒是知道六藏這個人,對他注視片刻後,問聲你是六藏吧,接著,兩人當中體格較為壯碩的同心立即向同樣獲報從崗曲哨趕來的管理人詢問:
「這陣子,通町一帶沒有孩子走失吧?」
這個月輪值的管理人亥兵衛,上個月才剛過六十大壽,果然薑還是老的辣,他一臉沉著老練,加上又與六藏熟識,就此而言,六藏很是幸運。
亥兵衛立刻答道:「沒有,沒有人來通報。」隨即確認般看看六藏。
「確實沒有。通町一帶雖然繁雜熱鬧,但若有孩子被拐帶綁架,或是迷路失蹤,盡管有時會延誤通報,但出了事的話,風聲自是會傳進在下耳裏。據在下推論、這孩子恐怕是從別的地方來的。」六藏趕緊補充說道。
嗯一聲點了一下頭,這位名叫岡野奏太郎的壯碩同心抬頭觀察高逾六尺的油桶。
「這實在令人費解。為何要將屍體丟進這種地方?」
「小的已將店裏的人都喊來了。」
丸屋一行人正緊抓住彼此般擠在帳房後方,紛紛驚懼不安地往這邊看。盡管值得同情,但在調查結束之前勢必無法營業。岡野一轉身過去,隻見一行人有如風吹草低一般,一齊低頭行禮。
「這家鋪子在麵向大路的商家當中規模雖小,但一向正派經營,以老實穩健聞名。往來的客人也都是頗具名聲的料亭和通町一帶的盤商。」亥兵衛一副想緩和岡野嚴厲的視線似地,以沉穩的聲音如此說明。同心直像是擔心嶄新的鞋子沾到油般,一邊避開腳邊的油漥,在油桶旁繞了一圈。兩座大小相同的油桶雄踞在泥土地上,六藏隻得退一步讓開路,靜靜站在一旁看著岡野行事。
另一位看來較岡野年輕的同心在店門外質問其他人的話聲,夾雜在看熱鬧的人群七嘴八舌中傳進店內。六藏在腦海一隅想著阿初不知是否好好聽話躲起來了。
一開始,阿初領著六藏來到這裏並指著說「就是那座油桶」之後,六藏嚴厲吩咐她千萬別被卷進來,必須盡快找地方躲起來裝作渾然不知。一臉不知所措、遠較阿初慌張的古澤右京之介也一樣。隻是,赤鬼古澤大人的兒子又怎麼會和阿初結伴在通町閑晃?
話說回來,這次的案子實在讓六藏束手無策。即便阿初明指著說「就是那座油桶,絕對錯不了」,總不能光憑這句話就要求對方打開油桶來看。左思右想之後,六藏隻能耐心等客人上門,看準時機再進到店裏來,趁其中一名夥計為客人打開油桶底下的出油口以升鬥量油時,他在一旁硬是拐彎抹角地說:「這油怎麼流得不太順?八成是裏頭堵住了。」才勉強找到機會叫人打開蓋子。
打開一看,果真有一具女童屍身。阿初所言不虛,盡管是自己的妹妹,這等眼力仍叫人心底直發毛。
「零賣都是從這座油桶取油是吧。」繞了一圈回到原地之後,同心問道。六藏連忙撇開短暫的沉思。
「正是。」亥兵衛回答,六藏默默候在一旁。
這回是碰巧製造了發現屍體的機會,六藏才得以在場,否則照規矩來說,捕吏是台麵上不存在的身分,六藏在此根本沒有插嘴的餘地,因為有資格協助岡野等人辦案的,隻有身為町役人的亥兵衛。享保(注11)年間曾頒布目止令,一度嚴格撤查任何人以目明的身分協助調查案件,後來,目明這行業改稱為捕吏強韌地殘存下來,而且勢力逐漸擴展到今日的地步,可惜在台麵上仍不予承認。
「隻賣菜籽油啊。」
一升要價四百文對庶民而言算是奢侈品,但由於丸屋的客人全是富戶,因此僅經手菜籽油。
油桶頂部是揭蓋式的,梯子靠在泥土地一角,隻要有心,將梯子架在油桶上一級級爬上去,打開蓋子再把東西往裏頭丟也不是辦不到的事。孩子的屍體多半也是透過這種方式扔進去的。
然而,為何要刻意這麼做?若要藏屍,還有其他更適合的場所,隻是棄屍的話,往大川(注12)一扔不就輕鬆了事了。
「也許是有人挾怨報複。」
岡野喃喃地說,征求同意般看向六藏。六藏僅以目光致意。這回也是由亥丘衛回答:
「丸屋的人都嚇慌了,無法傳達得十分確切,但依小的剛才大致詢問過的結果,與店家有關的親戚、客人、夥計等人,親友當中沒有人家裏有這個年紀的小女孩。」
讓當時在店裏的所有人看過打榜起來的孩子後,所有人皆搖頭說不認得。
一聽這話,岡野摩娑著胡根濃密的下巴,沉思道:「話雖如此,報複這個方向也不能就此舍棄,有可能是對丸屋心懷怨恨的人為報複店家而幹出這等事。無論有無關聯,一般人肯定會胡亂臆測這孩子與丸屋之間的關係。」
六藏內心深感佩服,岡野大爺外貌雖是粗獷,看來倒是深諳人情世理。
丸屋的老板幸兵衛今年四十,二十五歲已繼承家業當家作主,這十五年來在經營生意這方麵一向穩紮穩打,美中不足的是桃色糾紛層出不窮,在町間是出了名的會享豔福。上一代,即幸兵衛的父親,是夥計出身的贅婿,曾因大小姐出身的老板娘而吃盡苦頭,因此外人背地裏都說,父親累積了一輩子的悶氣總算在兒子這一代爆發。若說幸兵衛在外麵有一、兩個私生子也不足為奇,而這女童若為是他的私生女——
「但這也太狠心了。」亥兵衛黯然回答時,正好來人通報說派人去通知的大夫總算到了。
這位大夫名叫源庵,通町這一帶凡是有死於非命或殺人案必定有他到場,他也是六藏熟識的大夫。而源庵大夫不但熟知這類公家辦案的程序,而且口風緊、醫術又高明,有時也會到姐妹屋吃飯。年紀已五十開外仍獨身,在西川岸町租屋而居。那幢獨棟雙層樓的小巧樓房一樓用來診療,二樓則做為生活起居之用,並請了一名打理三餐的下女,不過這女人做飯的功力差勁得要命,大夫每每來到姐妹屋都會大發牢騷,即使如此仍未將她辭退,可見除了做飯之外,其他方麵都頗令人滿意的吧。源庵大夫好酒成性,片刻離不開酒,在姐妹屋時也毫不在意地討冷飯淋溫酒吃,是令阿好討厭的客人之一。
「須田町的工地出了傷患,正好在大爺差人來叫之前送來,因此來遲了。」源庵摸著他的小平頭說出遲來的借口。依他的年紀,是該有些白發了,卻仍滿頭烏黑。六藏直覺地聞聞他的氣息,果然略帶酒味。「聽說是個孩子?」
源庵以熟絡的口吻對六藏問道,隨後蹲在平放在泥土地上的女童身旁,揭開粗草席。
源庵以那雙小得與他的身體不成比例的手迅速查看裹著油衣的女童身軀,翻開她的眼皮,讓她趴下檢查背部,觀察手腳關節與指甲的顏色,旁人全然不清楚他到底要查些什麼,連指根縫都仔細查看。六藏、岡野與亥兵衛默默地在一旁觀看。
「看來不是被油淹死的。」單膝跪地的源庵這麼說。他的手正撫著女童的臉,為她整理好頭發。
孩子不是在油桶裏淹死的,這一點六藏也猜得出來。若是在油桶裏淹死,丸屋勢必會有人發覺,岡野想必也有同感,先前才會說「為何要將屍體丟進這種地方」。
「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但是,年紀這麼小的孩子光是掩住口鼻片刻就足以令他們斷氣,看起來應該是以這種方式遭殺害的。」
「沒有遭綁縛的痕跡嗎?」
源庵抬起頭來回答岡野這個問題:「看來沒有。小孩子肌膚脆弱,就算隻是以手巾綁過也會發紅。」
「死亡時間大概多久了?」六藏一問,源庵不禁仰頭望著天井略加思索,小平頭後腦自然形成一段段皺褶。
「倒推回去的話,莫約是前天……或者今早相當早的時刻……」
「間隔時間很長啊。」
聽岡野這麼說,源庵一邊起身,一邊縮起脖子。「小的確實見過不少溺死屍,但為扔進油裏的屍體驗屍還是第一次。身上的傷口、膚色的變化、僵硬的程度,這些與一般狀況可能會有所出入。若以眼珠混濁的程度來看,最遲昨夜就已經斷氣了,但這一點小的實在不敢斷定,即使在一般狀況下,孩童的驗屍結果也很難做到準確。」
「原來如此。」岡野點點頭。源庵轉而麵向六藏:
「比起查出死亡時刻,不如調查孩子是幾時被扔進去要來的快些。這和撲通一聲扔進大川可不一樣,依我看,這凶手當下根本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處理屍體。」
「這我自然明白。」
聽六藏如此回答,源庵嘴角微微上揚不懷好意地笑了。那雙小小的眼睛正說著:通町的頭子啊,這樁命案可是來考驗你的真本事的啊!
「得幫這孩子清洗一下屍身。」
岡野再次為女童的屍身蓋上粗草席,而後站起來說。
當身分不明的人死在町內時,依規定必須由町役人領取安葬。亥兵衛說道:「若大爺許可,小的想立刻領取清理。」然後,以眼角向六藏暗示,六藏同時不著痕跡地微微點頭。女童的屍身會送到六藏那裏,如此一來,畫人像等事都便於安排。
岡野點點頭。「就這麼辦。還有,我這方麵也會著手調查,你最好也派人到尋人告示牌調查一下。」
「遵命。」
那麼,先向丸屋老板問話吧——自言自語般喃喃說著離去的岡野,卻又突然回頭補充道:
「我家在八丁堀靠北島町那邊。旁邊豎了習字先生的招牌,種了一棵南天樹,很好找。能不能派個人過來?」
「是!」
「我也有個和這孩子差不多大的女兒。」同心的視線落在粗草席上說道。「衣物由我來安排吧。你派來的人隻要繞到灶下叫一聲,我會事先吩咐好的。」
岡野一走,源庵即轉向六藏說:
「鐵漢也有柔情呐!」
六藏默默點頭,他心裏正思忖著為女童清洗好之後,要翻出阿初以前的舊衣服為女童穿上。
「好想來一杯啊。」源庵說道。「就是啊。」亥兵衛應道。
二
被六藏勒令不許到命案現場的阿初與右京之介此時已回到姐妹屋。若隻有阿初一人,她盡可混在路上看熱鬧的人群裏,可惜身旁跟著定町回同心打扮的右京之介實在太過惹眼,怎麼樣也瞞混不了。右京之介似乎也明白這不是自己出頭的時候,索性老老實實地離開丸屋,跟著阿初回來。看來他是打定主意徹底執行禦前大人的命令,往後都要與阿初同進同出。
豈料一回到姐妹屋,阿初立刻將右京之介帶進內室,說聲請別拘束後便趕緊來到店裏。每次要與禦前大人那樣悠閑談話,無論如何都必須大清早前去,所以今早她是告假出門的,否則早上到中午這段時間一直是小飯館最忙碌的時刻,人手愈多愈好。如今六藏哥又因為案件出門去了,阿初隻好把古澤大人擺在一旁,以生意為優先。
果然,隻見阿好一人頸項上泛著汗光,打陀螺似地忙著。不過,膚色淨白亮麗的嫂嫂即使這般滿身大汗,依然不減其姿色。六藏哥是怎麼將這麼美的女人拐騙進門的?阿初有時忍不住如此揣想。
南油町正好就在姐妹屋附近,丸屋的騷動透過上門的客人、路過行人的喧鬧,緊跟在阿初之後迅速傳進姐妹屋。阿好知道今早阿初曾回來將六藏帶出去,當然也明白必定是出事了,但一聽見有個孩子泡在油桶裏,不免驚愕地睜大了眼睛望著阿初。「沒錯,」阿初低聲說,「是我發現的。」
「回頭再說給我聽。」僅回了這幾句,姑嫂倆隨即專心招呼客人。
日本橋川沿岸從日本橋到江戶橋這一段,北岸的本船町是魚市,一大清早到正午九刻(中午十二點),天天熱鬧喧騰得有如火災現場。全江戶城的魚貨,無論從端上諸侯餐桌、以片計價的高級品,乃至於小巷碳爐上烤的一尾沙丁魚,都得經過這片魚市。聚集在戶戶相連的大魚行、仲介商、魚鋪裏的人形形色色,有城裏的禦膳采買,也有挑擔的魚販,而人多的地方吃食生意興盛自是世間常理,本船町北側的長濱町、安針町、本小田原町一帶,不知有多少家賣吃食的店麵夾雜在魚鋪、海貨魚幹鋪中做起生意。當然,小飯館也不少。
一開始嫂嫂說要擠身其中開間小飯館時,阿初也相當擔心。六藏似乎也有同感,而且明說那是自己的地盤,花了好一番工夫才說服了堅持要到長濱町開店的阿好打消念頭,最後塵埃落定決定走過日本橋到萬町開店時,阿初才總算放下心。起初,阿好氣鼓鼓地認為性急的魚市大哥才不會有那個閑情意致過橋來吃飯,好在她是個好強的人、一心認為鋪子要是開不下去根本是丟自己的臉,便不時換作法、換菜色,在料理上下足工夫,為姐妹屋打響名號。沒想到,過橋來開店反而成為一件好事,這陣子以性急出名的魚市大哥們有時甚至會在門外耐心地排起隊來。
廚房裏有個五十多歲的廚師名叫加吉,與阿好兩人分工合作,每天準備起一、兩百人份的吃食仍不顯吃力。加吉這個人打從姐妹屋開張便在店裏幫忙,算算也待了不少時日,不過阿初隻知道他的手藝極佳,曾在神樂阪一帶的料亭廚房待過,從不知他為何會屈就於這種小飯館。而其中詳情隻有阿好與六藏兩人清楚,阿初隻是一心喜歡加吉的料理,尤其是可口的燒烤以及他喊阿初「小姐」時慈愛的音調。
姐妹屋是家小鋪子,除了加吉,就隻有兩名和阿初一樣端菜、打掃、洗碗樣樣來的小下女。阿初以綁帶捆起袖子,朝著對她說「喔,終於來了。沒看到阿初飯都不香」的大哥們報以笑容,專心做起生意。
過了午膳最忙亂的時分,鋪子裏客人漸漸散去,這時,姐妹屋的人才會輪流吃遲來的中飯。有些小飯館到了晚上也賣酒,但姐妹屋真的隻賣餐點,到了傍晚七刻(下午四點)便收起線簾打烊,這意味著一天之中最忙的時刻算是過去了。
忙了告一段落,阿初這才想起右京之介。想必他一定餓了,於是向內室輕輕叫了一聲,順便往裏麵一瞧,右京之介正麵對窗畔的橫木正襟危坐,向亮處低著頭,專心一致地凝視著——
不,不是凝視,他的手在動,正在寫東西。
「古澤大人。」
或許沒聽到方才阿初的叫喊聲,右京之介頓時嚇到,簡直像是跪坐著直接往上彈了一寸之多。
「阿初姑娘嗎。」他以手肘遮住適才寫的東西,慌張地說。「要上街了嗎?」
他這番舉動著實讓阿初無言以對。然後,阿初盡管不願承認,還是有幾分佩服他。其實她內心暗自有些期待,被冷落了這麼久,搞不好他已經生氣回家了,沒想到這位大人看來是將禦前大人的吩咐老老實實地放在心上。
「先不管上不上街,古澤大人,要不要先用飯?您一定餓了吧!」
「不了,我……」右京之介話還沒說完,肚子就咕嚕嚕響起。阿初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們是小飯館,隻能提供店裏賣的菜色,但口味我敢打包票。我這就去把飯菜端過來。」
一回到廚房,阿初心裏不住思量:這下該怎麼辦?總不能要他和店裏的人同桌吃飯,但要阿初與他兩人麵對麵吃飯又很別扭。
(又不是隻有一天、兩天的事……)
不如請嫂嫂過來,一麵與右京之介聊天問話,一麵吃飯吧!
聽阿初將事情大略說過一遍後,阿好驚訝地張大嘴。
「阿初,你的意思是,你一直把那位古澤大人丟在後麵不管?」
「對啊。」
「你還對啊一太失禮了!」
你怎麼不早告訴我?——阿好一臉責怪的神情。
「有什麼關係嘛!是禦前大人給我的,還說要煎、要煮隨我高興。」
「阿初!」這下連嫂嫂都板起臉來訓話了。「禦前大人有禦前大人的想法,但你不能跟著沒大沒小。」
阿初伸了伸舌頭。「也對。可是這個古澤右京之介大人說認真倒是認真,卻活像大太陽底下的金魚,嘴巴光是張張合合卻說不出話來,傻裏傻氣的,我都可憐起他來了。」
端起加吉憋住笑準備好的飯菜,兩人走向右京之介所在的和室。才一打照麵,先前一直因「赤鬼古澤大人的公子」而緊張生硬的阿好頓時泄了氣。
(看吧?)阿初不禁向她使眼色。
當天的菜色是熱騰騰的白飯配上同樣熱騰騰的豆腐味噌湯、烤竹莢魚、鹵款冬以及阿好特地醃的茄子和梅幹。一方麵是餓了,再者也是正處於食量大的年紀,右京之介一開始還有些拘謹,沒多久就專心吃了起來,連說話的時間都沒了。阿好與阿初對看一眼,過了一會兒,阿好離席又端了生蛋回來。
「請加點醬油吃。」她微笑著建議。
「真是太好了。」。
右京之介那高興的模樣,令看的人都覺得舒服。他又添了飯,就算鼻頭浮起汗珠,眼鏡因熱氣而起霧也毫不在意。阿好在一旁執著圃扇,一直為他扇風。
吃過飯,泡熱粗茶時,阿初才總算有時間從今天拜見禦前大人一一說起。右京之介沒插嘴,不住地頻頻點頭,仿佛在說「對,正是如此」。阿好一麵不時輪流看著兩人,聽完後首先說道:
「真叫人不勝惶恐呀。」
「阿初,禦前大人吩咐你帶古澤大人到處看看嗎?」
「看哪裏?城裏嗎?」阿初說著笑出來。「又不是從鄉下上京幫傭的土包子,用不著吧!古澤大人,您說是不是?」
阿好為阿初唐突無禮的言語深感不安,連忙向右京之介低頭行禮。
「還請大人務必見諒,這小姑娘說話不懂分寸……」
右京之介露出滿臉和氣的笑容,打斷阿好說道:
「不必放在心上。此行是奉行大人的吩咐,命我跟隨阿初姑娘,以協助阿初姑娘的方式增廣見聞,當然包括辦案在內,首先便是那油鋪的事吧?」
右京之介說著看向阿初,隻見阿初搖搖頭。「那件事因為哥哥還沒回來,我什麼都不能說。我也沒想到會在回家路上遇見那件事。而我想禦前大人要我調查的,是我今早前往拜見時提起的三間町借屍還魂的吉次。」
一聽到借屍還魂,阿好暗自皺眉。對於阿初擁有的特異力量、因此而引發的事件,以及這些有助於夫君六藏的公事等,阿好自然全數知悉。但在她心底還是寧願阿初少用這其實頗令人退避三舍的力量,當個安分老實、天真可愛的姑娘就好。
「倒是古澤大人,倘若您當真下定決心和我一起辦案的話……」
「這個自然,阿初姑娘。」
「果真如此,您這身打扮就不太妥當。不如幹脆打扮成平民百姓如何?這樣走起路來就方便多了。」
右京之介退卻了。「可是,該怎麼……」
「衣物的事您不用擔心。我想,打扮成像我們家文哥或北哥那樣子最好。」
官差中,如隱密回同心(注13)也經常要裝扮成管理人或商人在外走動,而且非如此的話無法勝任。或許是臨時想到這件事,右京之介一下子就同意了。唯有阿好一臉不安。
「腰間的捕棍暫時也不需要喔,古澤大人。」
阿初與禦前大人之間的約定是將街頭巷尾的神怪事物、奇風異聞的出處與詳細內容調查清楚,之後向大人報告,而這些傳聞軼事中與案件有所牽連的,十件裏約莫隻有一件。也就是說,阿初辦案並沒有什麼危險性。
在阿好的安排下,右京之介換上直條紋和服與窄管褲,頭發也改梳成夥計式樣,隻有眼鏡不能摘下。「很有錢莊夥計的味道呢!」阿初笑了,「很合適。」
右京之介兩手拉住兩邊袖子,像個穿上新衣的孩子似的,不時對著自己左看右看。這時候,幾個人聽到六藏回到家的聲音。
還不知姓名的女童屍身也隨著六藏一起送來了。阿好看到年幼的孩子可憐的模樣,臉色有些發青,但立即打起精神俐落地動手清洗屍體。趁這個時候,六藏底下一名擅長繪畫的手下信吉描繪了女童清理幹淨之後的麵孔並完成人像畫。派到八丁堀的夥計業已將領到的紅色窄袖和服送過來,於是阿好迅速為女童穿上,安排了一場小小的守夜儀式。
阿初也跟著幫忙。等一切大致安排好後,她才將幻象中看到的那雙小手握在自己手裏,凝望著那張小臉。
然而,卻沒有任何幻象降臨。
在此之前,有好幾次發生命案時,阿初一碰到死者的遺體,腦海中便如同看幻燈片似地浮現加害者的麵孔。由於不知姓名和身分,仍必須費力調查,但即使如此,長相仍是重要線索。六藏之所以執意領取這女童的遺體,想必也是期待阿初心裏的那隻眼——沉睡在腦中的那隻眼,能夠借由直接接觸女童的遺體看到些什麼。
看來這次是白試了,期待落空了。麵對六藏詢問的眼神,阿初默默搖頭。
大致整理妥當後,阿初依序向哥哥描述起今早以來發生的事情。聽完阿初的描述,六藏驚訝地瞠大了眼,向正經八百、頂著商家發髻的右京之介打過招呼後,扒著早飯兼午飯,一麵說明丸屋後來的情形。
「孩子的身分、什麼時候被扔進油桶裏,目前都還不清楚。不過,那孩子看樣子與丸屋無關。那老板縱然緋聞不斷,但他看過孩子之後表明了不認識,完全不像在說謊。」
泯滅人性的弑童案著實讓六藏深感不快,他繼續說道:
「我們的人正分頭拿著人像畫四處詢問是否有人見過這孩子,目前也隻有這個辦法。但願文吉在尋人告示牌能找到一些線索。隻是,阿初,我要你再到丸屋的現場去看看,也許能看到你最先沒看到的東西。」
阿初答應了,並決定與右京之介同行。因為阿初認為換裝後到外麵走走,右京之介應該也能實際體會到這樣的打扮行動起來更為方便。但一聽到這件事,六藏粗獷的臉頓時沉下來。
「古澤大人,」他有禮地說道,「禦前大人的想法實在不是我們這等人能夠明白的。但是,您貴為與力,何必費事去幫這種小姑娘家……」
不等他說完,右京之介便爽朗地說道:「我是遵從奉行大人的命令,六藏頭子不需擔心。」
這聲六藏頭子一出口,就連身為通町頭子的六藏也接不上話了。
與右京之介結伴離開了姐妹屋,走到丸屋前的這段路上,阿初說道:
「我和丸屋的一個女傭很熟,我會先去找她,再請她讓我進鋪子裏瞧瞧,古澤大人請暫時假裝是路過看熱鬧的人。」
「阿初姑娘認為還能再看到什麼嗎?」
「這就不一定了。在這方麵,幾時會看到、會看到些什麼,我都無法預知。就像打雷一樣,是它來找我的。」
丸屋前的人確實少了一些,但人群還沒有完全退散,其中包括幾名附近商家店鋪的傭工夥計。遇害的孩子無論與丸屋有無關聯,對丸屋而言都是飛來橫禍。前來觀望的人無不皺眉低語,仿佛看什麼可怕的東西般,不時地窺視著丸屋的油桶。此時大門半掩,從縫隙中最多僅能窺見油桶的下半部。
與阿初很要好的女傭名叫阿紺,今年十五歲,工作範圍包辦了丸屋裏的內部雜務。她是從佐倉孤身前來幫傭的,是個很能幹的女孩。阿初從後門進來並在後院井邊找到正在洗衣服的她。她停下手看著阿初,隻見她的臉微微發青。
「真是苦了你們了。」阿紺一麵以圍裙擦手,一麵起身走過來。「頭子也向我們問了很多事。」
「我哥哥雖是那副長相,但其實人不凶的。」
「嗯,這我知道。可是啊,阿初,做生意的油桶裏頭竟然泡著一個年紀那麼小的女孩……我覺得好可。」
「都沒有人知道是什麼時候仍進去的嗎?」
「官差大人和頭子針對這件事盤問了好久,可是到目前為止都還沒有進一步的消息。像我也不可能知道呀。可是,喏,阿初你也曉得吧?我們老板是那樣一個人。」
她指的是丸屋老板有一、兩個私生子也不足為奇。
「嗯,我曉得。」
「要是那孩子是那種……見不得天日的孩子該怎麼辦?老板娘光是為這件事就頭痛得不得了。我們的下場又會怎麼樣呢?萬一老爺被判刑的話,我們就不能繼續待在店裏了。」
阿初抱起嬌小的阿紺的肩,說道:「你這樣自尋煩惱真是太浪費時間了,不會有這種事的。我哥哥也說老板和這件案子無關,你放心吧!」
阿初一麵安慰垂頭喪氣的阿紺,一麵抬眼往丸屋屋裏看。從後院看過去,傭工起居的小房間隔著走廊並排,再繞進去一點便會來到擺飾著石燈籠與植株的氣派中庭,但阿初認為此時用不著到那裏去,倒是應該再繞到店門口去看看。
阿初再次鼓勵了阿紺一番後離開後院,繞到正門大路上。
右京之介照阿初的吩咐站在路邊,他眨著看似有些困倦的眼睛無神地望著丸屋的出入口。阿初從他身邊走過,穿過門的縫隙,走進丸屋。
她先前對右京之介說的話雖絕非謊言,但在「看得見」之前,內心總是會感到一股異樣的不安,不然就是像今天早上經過丸屋前那樣泛頭痛。此時此刻則是什麼感覺也沒有。因此她走進店內經過那座油桶旁,也不覺得害怕。
況且,根據經驗,她漸漸明白在同一個地方與同一件事物有關的幻象隻會出現一次,足以做為線索的幻象數度出現的情形至今從未發生過。六藏也很清楚,隻是他這次抱著萬一的指望,要求阿初再來看一次。
阿初進門後全然不見人影,唯有一名一臉無事可做的守衛看守在油桶旁。阿初也認識他,對方認出阿初後,立刻走上前來。「不能進去喔!還是頭子遣你來有事?」
「對呀。請轉告老板娘一聲,若有什麼我們幫得上忙的,請盡管開口。」
阿初放慢速度說完這句話,眼光不自覺地朝那座油桶以及後堂(店裏的人多半是在那裏製作筆錄的吧)看過去,便轉身折返。
不行,什麼都感覺不到,什麼都看不到。當時孩子的手浮在那片漆黑之中的幻象——阿初的心之眼看見的,仍是當時滯留下來的景象。
來到店門口,右京之介立刻靠過來,表情似乎有些緊繃,隻見阿初搖搖頭。
「沒辦法嗎?」右京之介說完,輕輕歎了口氣。「阿初姑娘也不是什麼都看得見啊。」
「既然看不見,我在這件事上就幫不上忙了。當我找到那具原本多半很難被人發現的屍體,表示我的任務已告結束,接下來的調查辦案則是六藏哥他們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