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三馬同槽(2 / 3)

夥房裏一陣刀勺亂響,野菜香氣更加濃鬱。趙固嘴裏空嚼了幾下,覺得自己像一匹餓馬,能把那一大鍋菜都吞下去。夥房裏隻有一個人,在頂幾個人使用:雁兒又是添草又是吹火,還要切菜加水,忙得不可開交,看都不往趙固這邊看一眼。趙固見了她,想起她笑話自己時模樣,就有些臊,有心走開,肚子卻可憐巴巴地先唱起了蓮花落。

“看,看,就知道傻看,”雁兒頭也不回,說,“沒見過做飯麼,傻看什麼?”

“我……餓。”趙固低了頭支吾,在一個女孩子麵前央求,不知算不算沒臉。

“無禮!”雁兒學了她爹口氣斥道,“你是軍人,怎麼不懂軍中禮節?見了長官,這麼沒規矩麼?”

“長……官?”趙固迷惑不解,期期艾艾問道,“你?”

“不像麼?我掌管夥房,小大是個官。”雁兒得意道,“不服氣?”

縣官不如現管,趙固權衡著自尊心與饑餓感,無心學習不食周粟的伯夷子齊,這個事關肚皮的要緊關頭,得罪誰也不能得罪眼前這個後勤總管,隻好奮力巴結,使出生平知道最有殺傷力的殺手鐧來,“小人對大人的景仰,有如滔滔大江,連綿不絕,又好比滾滾大河,一發而不可收也。”

這句話大概是巴結中的極品,正好比那段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感情擺在我麵前我沒有去珍惜等到失去後我才後悔莫及人世間最大的痛苦莫過於此雲雲,趙固相信,這兩句話放在古代,不說震天動地,好歹必定也能混一頓飯吃。

雁兒果然笑嗬嗬地看了過來,一眼看到趙固臉上的大疤,就不笑了,一字字道,“馬屁精!”

趙固臉唰就紅透。

“你有個外號,叫作青麵獸,對不對?”雁兒見他臉紅,做了紅麵獸,笑道,“石破天都告訴我啦。他自是個無賴,你這麼會拍馬屁—”她忽然想起趙固被壓在馬屁股下的情景,忍不住又笑起來,捂住身上,笑得說話斷斷續續,道,“想……想必也不是好人,一邊兒給我餓著去!”

趙固心裏的沮喪,有如滔滔大江,連綿不絕,又好比滾滾大河,一發而不可收也。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很失敗,肚子裏的饑餓感作證,他失敗得自己對自己五體投地,一個大男人,居然連自己都養活不了自己,生平頭一次溜須拍馬,還遭如此下場,可見馬不是人人會拍地,自己拍馬無能,就隻好餓死算了。

他想轉身走開,死之前給自己好歹留下一點點麵子,可是兩腳卻給飯菜香粘在地麵,再也提不起來了。不知不覺間,趙固就蹲了下去,仿佛已經這麼做了兩千年,熟極而流,蹲得那叫一個熟練專業有水準,從前在街上見的民工閑漢,也不過如此。趙固蹲下來,賴著不走時,細想自己思想深處原來是想跪下來的,不覺嚇了一跳:自己當真墮落到這個地步了麼?

自己為什麼不在戰場上光榮地戰死?苟活在這裏,為了一頓飯,竟想屈膝?趙固的頭越埋越低,越來越像一個標準的失敗者。地麵在眼前越來越虛假,一陣陣發黑……

啪一聲響,一隻錫碗擺在了麵前,雁兒冷冷地說,“昨天剩的,我忙得很,你去幫我倒掉。”

滿滿一大碗小米鍋巴!

雖然是剩的,可是已經在火邊煨熱!

趙固越是被食物勾引得眼中沒有別物,心裏頭羞憤的虛火就越是燒得焰騰騰的,想像中自己已經一腳飛出,把這碗嗟來之食踢飛到雁兒臉上。

現實卻是無可奈何的:他捧起錫碗,也不找筷子,像馬吃料一樣,伸嘴就是一通大嚼。風卷殘雲一般,一大碗鍋巴已經被舔得渣兒都不剩。趙固納悶,從前自己飯量極小,這麼大一碗,自己一天都吃不完,怎麼現在吃完了,肚裏卻沒有飽足的感覺?這一碗仿佛隻是開胃酒,肚子打了個底兒,正張望著正餐呢。

趙固猜想,也許自己馴了一夜的馬,體力消耗巨大,比得上從前一年的運動量,於是食量大增。卻想不到會增得這麼可怕,眼睛紅紅地盯牢那口大鍋,看也不看雁兒一眼。倒好像那鍋是個絕色美女,而雁兒隻是一柄炊帚,他很想把雁兒打翻,衝到那口鍋跟前,恨不能跳到那口鍋裏……

對食物的狂熱崇拜,居然超過了對美女的景仰,這在趙固身上還是首次,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沒品位,墮落到食物等級,可他就是控製不住。雁兒想不到一鍋鍋巴,倒像肉包打狼,倒把趙固饑餓感大大喚醒,看他衝動的樣子,似乎就要對大鍋非禮強奸,心裏也有點怕,覺得這個男人大概是餓壞了,她想了想,指了指火堆旁一個大桶,說,“有馬病了,這裏煮了些料豆,當它的病號飯,你沒事時,提過去喂它罷。”

趙固早聞見大豆的香氣,從前厭惡黃豆製品,豆腐豆芽碰都不碰,如今得了雁兒的話,捧了那桶捧情人一樣,生怕雁兒反悔,三步兩步走出夥房,還回頭戀戀地看過來。雁兒以為他感激,不想那眼光空空地穿過去,望向火上那口大鍋。

趙固抱了命一樣抱著大桶,直奔病馬房而去,半路才驚覺,這桶沉重,總有幾十斤份量,自己居然提抱得不怎麼費力氣,原來饑餓可以把人變得完全兩樣啊。他在馬棚裏找到那匹病馬,看那馬正臥在草堆上,身上鋪了條毯,等著吃食。

趙固把桶放下,那馬病懨懨伸頭到桶裏一看,哼了一聲,不怎麼感興趣地車轉過脖子。馬房門口影子一閃,那匹沒有拴束的閹馬興衝衝跟了進來,在趙固麵前刨蹄昂首,噅噅地巴結,不住地望那桶尚冒著熱氣的料豆,嗓子裏嘰嘰歪歪,半是央求半是撒嬌,其意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