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馬噅噅聲中,一個少女格格地掩嘴嬌笑。
朝陽從她身後升起,她的影子就柔柔地拖長到趙固臉上。趙固一人一馬,兩個都死死橫在地上,再也掙紮不起來。趙固再也想不到,這裏軍中馬場,居然會有女孩子,更想不到,會在這麼丟臉的時候,聽到女孩子動聽的笑聲。
趙固急忙抬手,本能地遮住了半邊燒壞的麵孔,不知是怕嚇著她,還是怕嚇著自己。
“笑,笑,就知道傻笑,早晚把你嫁給一個傻瓜。”老軍斥責道,“沒見過軍人訓馬麼?”
“爹呀,”少女笑道,“軍人訓馬雁兒見得多啦,馬訓軍人,倒是頭一遭看見,真是新鮮。”
趙固拚命站起,努力站住,渾身僵硬得活像木偶,他邁出去一步,卻怎麼也碰不到地麵,腳上麻要地已經失去了知覺,來不及低頭看地,撲的一聲又倒了下去。
“你騎了一整夜?”老軍心疼地拍拍馬脖子,生氣地瞟一眼趙固。
趙固以為老軍關懷,沒看見他臉色,自己紅了臉,囁嚅道,“我不累。”
少女見他又鬧出笑話,嘰的一聲,又笑了起來,像隻小耗。老軍橫她一眼,她忙變了臉,卻變不了嘴角一彎淺笑,隨時都會生長出大笑的樣子。趙固偷眼瞧她,見她才十六七歲的樣子,提著小小木桶,像是去水井提水的樣子。
老軍哼了一聲,吩咐趙固,“不累?不累就幫把手,把馬扶起來。”
少女遲遲不走,仿佛準知道會有更大的笑話,被老軍斥責一聲,隻好走開,走出去幾步,又不快走,遲慢下來,偷偷回頭看。趙固跪起來,兩條小腿充當了腳,方才將就直起腰身,按老軍指示,去搬馬屁股。老軍抱住馬脖子,喊一二三,兩人一起用力,要把馬扶持起來。
趙固哪裏還有一絲力氣?馬屁股又格外巨大,沉重得仿佛一座山,趙固當然托舉不起。老軍抱了馬頭,前半身倒是直了起來,後馬身還坐地。老軍一人使力,那馬坐地轉了半圈,自己也納悶,不知老軍做何勾當。老軍見趙固無用,氣得直哆嗦,眼見趙固弓腰直脖,顯是盡了全力的樣子,也不好開口罵他。趙固拚盡全力,好容易將馬屁股抬起一半,卻早透支體力,再也搬抱不動,哎了一聲,人就倒地。這一倒麻煩可就大了,從前隨他怎麼倒,無非自己倒在自己身上,這一次,懷裏還有個肥肥的馬屁股呢。趙固還沒叫出第二聲,連頭帶臉,就被馬屁股坐上了,再也出不了聲。
那邊少女卻笑得幾乎斷了氣,水桶也丟在地上不管,捂著腰眼,哎喲叫痛。老軍見她出醜,拾起一塊泥,作勢要打將過去,少女呀一聲尖叫,抓了木桶跑開了,一壁跑一壁笑個不休。老軍卻也忍俊不禁,看了看墊在馬屁股下的趙固,搖了搖頭,歎道,“沒見過你這麼樣的。也罷,你騎了它一夜,現在它騎你一回,大家也算扯個直。”
可巧石破天起床,掀開帳簾探出腦袋,見了如此罕景,一個倒栽,笑得跌回營帳裏去了。那營帳就隨著笑聲,一片亂抖。趙固從前看到一幅漫畫:動物園裏一個清潔工打掃大象館,走到大象屁股後時,正趕上大象排泄,轟隆一聲,這個清潔工就失蹤了。趙固一直以為,有一點誇張,等到今天設身處地壓在區區一匹馬的腚下,才知道多麼危險。雖然還能呼吸,可是,如果這馬碰巧也看過那幅漫畫,再有一點點報複心,這個時候想起來方便……趙固疲累已極,連羞帶臊,加上擔心,居然一頭昏睡入黑甜鄉去了,倒像駝鳥政策。
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還在原地躺著,隻是還好,沒有被什麼東西活埋,看看天,日已近午,炊煙嫋嫋,從夥房那邊直直升起,是這大草場上最動人一處風景。食物的香氣,勾引得趙固腹中雷鳴一般,他忽然記起,昨天的晚飯就沒吃。他從草地上爬起來,身上似乎活泛了許多,有了些饑餓引起的幹巴力氣。
不遠處的馬廄裏,那匹閹馬解放著立在那裏,趙固見了它,揮手招了招,那馬卻似乎怕他,頭一低,便躲進馬群中不見。閹馬跟前擺著個布袋,趙固看了看,裏麵剩了一把料豆,窩在邊角,馬兒夠不著,剛才正在煩惱。想來是老軍見它辛苦,特地犒勞的加餐。
趙固提起布袋,抖擻一下,倒出一捧來,伸手引誘閹馬。閹馬縮在槽後,警惕地看了趙固一眼,腿上大塊腱肉突突直顫,不肯近前。趙固擺出一副笑臉,晃了晃手中料豆,邊上兩匹閑看的馬老實不客氣擠過來,掀起嘴皮就要大嚼,被趙固捂住。閹馬見要吃虧,上前撞開那兩匹想占便宜的馬,把大腦袋伸到趙固手前,噴個響鼻。
趙固喂它吃了料豆,撫著馬頭愛撫一回,覺得自己實在是餓壞了,恨不能剛才把那捧生料豆吞了去。他放開閹馬,掙紮著奔夥房而去,很是懷疑自己能不能撐到那裏。一夜騎馬,兩條腿倒像鞋楦子撐過的鞋皮,略呈馬鞍形,再也並不攏,看上去奇形怪狀,讓他想起卓別林。趙固苦笑,自己這副嘴臉,隻怕比姓卓的還可笑,他想起葷笑話裏新婚小媳婦兒第二天下床走路,可是也是這麼個邯鄲學步的光景麼?
頭天夜裏交了學費,以後就舒服了。
草場人少馬多,馬房極多,人住的營帳卻隻一大一小兩間,相互隔了十幾步遠近。小帳帳簾垂下,繡了小小一隻大雁,旁邊掛了一束新開雛菊小花,想必是那個叫作雁兒的少女居所。軍中並不許攜帶女眷,雁兒與老軍父女相稱,也許因為這裏偏僻,軍法也有個容情去處,許他子父團聚。
趙固經了一番重生困厄,再也不敢用遊戲的態度看待女孩子。眼下的一舉一動,都是真實的自己:一頭閹馬都敢欺他,把他坐在屁股下麵。眼下的自己瘦弱,無能,臉也毀容一半,拿什麼在女孩子麵前驕傲呢?現在自己活脫就是個臭要飯的,在饑餓驅使下,厚著臉皮,陪個小心,到夥房騙些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