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我要和你一起走,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過得多。”
他要和她一起走。莉蓮起身去燒水煮茶,他注視著她以一個受到冒犯的女人特有的急躁做出量取和傾倒的動作。作為一個警察,作為一個對家庭有著重要影響的好男人,他曾盡職盡責地做過那麼多益事,誰知如今卻離家百萬裏守在這麼一個活見鬼的地方,而讓他的敗家子弟弟成了一大家子的支柱。愛麗絲找到了一個更適合她的丈夫,可誰又能責怪她呢?在這兒度過的每一天裏,大多數時候他都在發送那些似乎不像他想象得那樣緊急的電報健康的孩子,久候的死訊,頹敗的生意或者與其他幾個同樣不為世間所容的人交換烹飪心得。他自己種蔬菜,吃捕來的獵物,這其中沒有什麼讓他感到羞恥的,但是也沒有什麼能對外麵的世界有意義,自然也沒有什麼可以獻給莉蓮·利波。
與他有關的那些事情,無論是與愛麗絲定下的婚約,打死提比·庫尼施的意外,還是作為電報操作員的臨時職業,都不會使莉蓮覺得他與自己不相稱。隻是他的話她沒有聽真切。他又說了一遍要和她一起走,他說那並非易事。他伸出一隻手臂比劃著,說他們將如何沿著育空河前行,如何走過那片死亡地帶,但莉蓮隻是搖頭,就像有小蟲子飛到了他們中間。有時就是這樣,在你聽到最想聽的事情時你竟無法接受。希望是每個人的海市蜃樓,任何人隻要望見遠方那一點碧綠,望見搖曳多姿的棗椰樹和泛著泡沫的藍色水泊,便總會被暫時地欺騙,即使曾經身臨此地,即使在走近細查時會發現那一片綠洲不過是一座沙丘,甚至有沙粒被風卷起從我們臉龐輕輕掠過,我們也會覺得自己正立於柔軟的草地上,被頑強持久而又不合常理的綠色包圍。
直到幾個小時之後,莉蓮才聽到他的話。
“哦。”她說,然後她把頭靠在他的胸前,然後她哭了,然後約翰也哭了。他們都是會很快拭去眼淚的人。他將潮濕的手放在她潮濕的臉頰上。
“講給我聽。”他說。
她邊與他做愛邊講給他聽。先說他的名字,再說蘇菲的名字,仿佛在為他們做著介紹。他把她抱起來抵著樹幹,樹皮壓進她赤裸的肌膚,這時她給他講蘇菲曾做過的聰明而可愛的事情,直到天色黯淡下來。當他們不得不吃東西時便開始做飯,當他們一絲不掛地坐在彭德爾頓羊毛毯子上吃著薄餅卷時,莉蓮會點上一支煙,接著拿出一副紙牌。約翰哢哢地捏了幾下指節。他們玩起了“瘋狂八”。
約翰幹活兒時,莉蓮自告奮勇要去查看河裏的捕魚圍網,她抄近路上了山,走出一片濃密的灌木叢和鬆林,來到午後的天空下,六月初的天空不該這樣陰霾的。此刻她幾乎迷失了方向;她快步奔走著,一心希望那散布於空中的隻是對大雪將至的恐懼而非大雪本身。唯一要做的就是回到河邊,追溯她來時的足跡,直到再次走上正確的路徑。到那時,她就會被這個不應得也不可能有的勝利衝昏頭腦,那是沒有方向感的人在做出正確猜測之後常有的感覺;當兩小片雪花落在莉蓮臉上時,她並沒有看到抑或感覺到正要棲息於她頭發上的其他十多片雪花。
六月的雪總是最短暫的,那些細小的雪花邊降落邊消融,隻在地上留下一片滑溜溜的泥濘,除非太陽能來得及在夜幕降臨之前將它曬幹。雪卷著巨波狂瀾劈頭蓋臉地傾瀉而下包裹住她,如此迅疾如此稠密,披覆在灌木叢之上,像潮濕的布簾掃過大地,在莉蓮的腳踝四周堆積起來。這雪本應化為烏有--本應在一個鍾頭裏消融不見。但這場特殊的雪並非春季的短暫風暴--它是從納柯阿納到道森的人們會談論上好幾年的暴風雪:凍死倒下的樹,殞命於樹枝上並身披冰壽衣的鳥兒,在一個六月的午後延續了幾小時的嚴冬的黑暗。雪填滿整個天空,不可能再麵朝一片虛空繼續前行了,但在此時若是停下腳步看一眼這個已不見了形狀和陰影的世界,那亦是極為可怕的事情。在一對倒落的雲杉樹下,莉蓮找到一小塊稍幹的地麵,於是她像豪豬一樣緊緊抱成一團,一邊在心裏想著,不要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