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五奎萬萬沒有想到,鳥拿回去,剛一張手,就“撲棱”一下飛到了院前的大柿子樹上。任是怎麼叫喚也不下來。五奎學金花掃荒,逮了不少油螞蚱回來引它,可它隻是聲聲斷叫,根本不理!
五奎急得沒法,隻好躡手躡腳爬上樹把它逮住。一想起毒誓,又隻得呆呆給金花送了回去。
本來,五奎以為和黃毛簍子的緣分就到此為止了,誰想來年春天他和夥伴去北坡拾柴時,又在一棵大平柳樹上發現了一窩黃毛簍子!別人都不敢上,可就五奎大著膽兒往上爬!樹梢越來越細,晃晃悠悠,忽然,鳥窩裏飛出了一隻大個兒的黃毛簍子,來回在五奎身邊撲打翅膀。大鳥被惹怒了!五奎後悔爬上來卻又倒退不得,眨眼間就被大鳥啄了十幾下,疼痛難忍。夥伴們都嚇跑了,隻剩下五奎絕望地喊著“娘啊!救命啊!”可深山曠野,誰又聽得見呢?
五奎終於夠到了鳥窩,用手指顫微地夾出一隻幼鳥來,可隨著“哢嚓”一聲爆響,平柳樹梢斷裂,五奎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等五奎醒來,已是第二天清晨,奇怪竟沒怎麼受傷。五奎睜眼第一句話就問:“我的黃毛簍子呢?”娘說:“別提了,一直不吃食,大黃毛簍子也跟來了,從昨天到現在一直在柿子樹上叫!”五奎望向窗外,果然就看到一隻大黃毛簍子在細密的樹枝間急叫:“黃毛簍子吃櫻桃~~黃毛簍子吃桑葚子~~”
五奎心忽然就軟了,趕忙對娘喊:“快放了小黃毛簍子!叫它娘也回去吧!”
五奎想,自己在最危險的時候想到的是娘,小黃毛簍子也一樣啊!他不但要叫娘放了小黃毛簍子,還要上南福家去,瞞著金花把她的那隻也要過來放掉!
金花站在天井裏,“車兒~~車兒~~”地一陣呼喚,黃毛簍子果然又從遠處飛落到了楂果子樹上。
可這一回,還沒等金花和五奎反應過來,就忽然有一隻大狸貓從樹頂躥下來叼住了它,飛快地逃遠了。
算卦
麻村兒不大,貓在山旮旯。
沒幾戶人家,還窮,地裏頭也不怎麼長莊稼。
但偏有不少人,開著車、騎了摩托,甚至蹬自行車、步行,遠道而來。
來,是為見一個人。具體說,是個婦道人家,姓簡,雖說年紀一把,風韻凋殘,但其有一手令人咂舌叫奇的絕活——
算卦。
據說甭管你是想當大官的,想發橫財的,想娶媳婦的,想生孩子的,還是想求個方子祛除疑難雜症的,隻要相信“簡真人”,她給如此這般一算,包管心想事成!
據說小城鼎鼎有名的天良堂大藥房的老板謝聽鬆,八年前落魄時就找過她,結果人家現在是擁有18家藥品連鎖店,身價上千萬的大董事長;還有田語鶴,孫長波,紀彙文,甚至仇老大,這幾個如今無論在商界還是官場,跺跺腳就能讓小城震三震的顯赫人物,都曾多次前來虔誠地問路求方。
當然,這都是據說。不過小城裏好象人人都知道,個個都曉得,茶餘飯後都樂得聊談傳播。有傳得更神的,說一個機關女人,多年未孕。去算,簡真人先是命其在半米開外推掌站定,自己閉了眼,雙掌對揉,嘴中念念有詞,然後與女人對掌把脈,最後,簡真人從抽屜裏摸出一張古銅色的小算盤,雙手在其上熟練地劈劈啪啪一陣撥奏,嘴裏嘰裏呱啦激烈言語一番。末了,算盤唰地一停,嘴唇赫然張開,猛一口濃痰啐出,高吼一聲“娘耶”!
女人求子心切,正欲前問,被簡真人一臉慍色嗬住。既然懷了,又何必來試我!女的一聽,急了,說,我要是真懷了我給你磕一百個響頭還不行嗎?簡真人,我是誠心來求方啊!說著就要跪下。
簡真人卻說,你趕緊走吧!早懷上了,是個男孩兒。女人恨得咬牙切齒,剛出大門就破嘴開罵,什麼狗屁神算?簡直胡說八道!
結果,當月,女人例假該來的時候就沒來。十個月後,生了,一個九斤多沉的胖小子!
神吧?
當然,簡真人發了。發大了。盡管她沒蓋洋樓,沒買汽車,但幾乎地球人都知道,簡真人有錢!
簡真人收費水漲船高,再不是先前幾隻雞鴨能算,兩袋子核桃能算,一把酸棗也能算。現在,聽說,算一次,至少也得一張老人頭!這價兒,忒貴,惹了不少鄉裏人罵:都是那些狗日的城裏人給哄抬的價兒,要不怎麼讓老百姓算不起卦了呢?還叫不叫人活!
於是,有人把氣撒在了那些遠道而來的汽車車胎上。但出人意料,汽車不怕遠征難,它們依然成群結隊,來勢洶洶。有時候,誰來晚了,還不一定能排上號,為排隊打架的事兒,時有發生。有一次,聽說是哪個局的一個副局長跟一個公司的總經理打,還差點出了人命。
單說那一天,一個灰頭土臉的年輕人踉蹌進村,逢人便打聽簡真人。遭人戲弄後,天擦黑了,才繞回村裏來。此時,簡真人屋裏正清靜,可她卻拒不算卦。說,天晚了,不算。
男人忽然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起來,聲音很大,像個女人。男人嗚咽說,做生意賠了,賠大了,賠得不死不甘心了。他現在就剩下不到5000塊錢了,想做最後一搏,就看簡真人的卦準不準了!為表誠心,他是專從百裏外的西縣走來的。
簡真人搭起腿來一搖一晃地抽旱煙袋,眼睛眯著盯住男人開了縫的皮鞋說:那好吧,你做的啥生意?看你誠心我盡力給你算這一卦。
男人一說,簡真人就停止了晃動,將煙竿抽得滋滋直響。說完,簡真人臉色深沉,照舊摸了算盤於大腿上唰唰唰一陣撥彈。忽然,停下,說,能成,不過,你還得多孝敬天祖一些,我算完這一卦,必須得休息一個月不能算,大傷元氣!
男人眼睛亮了,當即說,隻要能成,就是孝敬再多我也願意!男人掏出3張老人頭來給了簡真人,見她不語,狠狠心又遞了3張,簡真人說,你既是做生意,湊個整數。男人這下像是中了槍,眼看要仰麵栽倒,卻沒倒,隻好又遞了3張過去。
男人一走,就是整整半年。半年後回來時,開著高級轎車,一身名牌。男人從懷裏掏出一大把老人頭來,急吼吼地對簡真人說,您還認識我嗎?簡真人說,不管是誰,都得排號。男人說,我馬上就走,不算卦,我是專程來感謝您的!簡真人,我發了!
簡真人真得認出了男人。她支使家裏那個臉上開滿菊花的男人,到門外邊把門關死。然後,簡真人就看見眼前男人噗嗵一聲給自己跪下了!男人又哭了,卻是喜極而泣!男人說,我發了,真發了,發大了,簡真人,我是來專程感謝您的,我現在有錢了。
有錢就支援你大姨兩個兒花花!簡真人光腳跳下床將男人扶到床上。男人滿口答應,行,小意思!我還有個心願不知道真人能不能答應我?男人說,我想認您當幹娘!沒有您,我早死了,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簡真人說,去,幹兒,把我菜櫥裏的煙袋掏出來,我冒一袋!
男人一連在家住了一個月,給簡真人端了一個月的尿盆。簡真人和男人在一個月裏商定了一注生意。兒子撐船,娘掌舵,共同投資搞名牌皮鞋。男人說,娘,其實我真得不缺你這點錢,但你一下要那麼多,我家裏還有老婆,你好歹投一點也算是股東,年底按5:5分紅好了!簡真人說,6:5,你孝敬我的5000塊錢家底兒都投進去了,心誠才好發財!
男人笑了,說,行,知恩圖報,誰叫您是當娘的呢。說完,便駕著高級轎車,帶著她幹娘簡真人的30萬元投資款,消失在了麻村的羊腸小道兒上。
最後的遺產
病情剛開始好轉,那邊竟來了消息。
她費力睜開雙眼,看到的不再是渾噩的幻影。而是居委會主任和派出所的民警。
“老壽星!您還認得我吧?”居委會主任也是個奶奶份兒上的人了,可比起她來,仍顯年輕。
“認得,小李……”回聲極弱,但神誌還算清晰。
民警也笑著說:“老奶奶,我們來看看您,祝您早日康複!”
她聽了麵色沉重,沉默不語。民警環視一周,這才發現,今日在她身邊竟無一個親人看護!
居委會主任和民警迅速用目光做著交流,最後還是前者率先開口說:“老壽星,今天來看您還有一件小事情,和您通個氣兒!”
“您就當成個故事聽著解解悶兒。”民警也附和說:“但您老可千萬別激動!”
她抿抿滿是皺褶的嘴,一臉疑惑。
居委會主任語調更加柔和:“多少年來,您老一手拉扯那麼大個家庭,不容易啊奶奶!最近我們聽說,那邊有消息過來,好象有人要回來探親。”
民警補充說:“縣裏對台辦也來了電話,我們特地找老戶籍查對了,您家裏另外一位老壽星也仍健在!聽說最近就要回來。”
她麵無表情地盯著天花板,嘴巴卻緩緩地張開。像個陰森森的洞。
一周後,她執意出院。回到家,依舊如往常一樣,久久坐在老屋天井裏發著愣,從清晨直到黃昏。
多年以來,歲月如一泓深潭,掩埋了青春;老屋像一口深井,吞吐著回憶……
相比她的寂靜,家裏麵異常熱鬧。從年近花甲的兒子,到剛剛懂事的重重孫子,談的議的,都是那邊要來的那個人!
那個人,自七十年前離開,就再也沒有回來。中間隱約有過零星消息,也很快如過眼煙雲消失散盡。算來,他如果活著,已經九十有六!這樣的歲數,竟然能活著回來?
果真就回來了!由一大群人陪著,老態龍鍾,步履唯艱,像一隻倒蝦。臂膀下還少了一支左手。
她和她的世紀重逢,在一瞬間裏被定格成為無數媒體報刊的頭條。可他們麵對彼此的表現卻迥然而異,她對記者喃喃道:他還是那副老樣子,即使老成了木頭、石頭,也能一眼就認出來!而他卻老淚囁嚅:再也認不出她來了,當年走時,她身懷六甲,才16歲……
家人對他的興趣,明顯更多在他謎一樣的身世和家資上。對此,猜測五花八門。可惜,他遲遲尚未顯露出任何一絲印跡。
送他回來的人當天原路返回,他固執地謝絕了此後一切來訪,在老屋裏安住下來。於是她和他,悄無聲息地坐在老天井裏曬太陽,成為家中一景。
北方初秋的太陽,比起南方,更溫和、厚實,照在身上像蓋了一層蓬鬆酥軟的棉被,很容易使人在裏麵安逸地淺睡……
一個月後,他就是沐浴著這種家鄉特有的陽光永遠盍上了雙眼。她所有親屬都趕來熱心操辦後事。然後,他們紛紛帶了質詢的口氣問她,他究竟從那邊給她和這個家帶來了什麼?
她一次次惶恐地搖頭。生怕他們不信,最後隻得去衣櫃裏顫巍巍地取出一隻長方形的大玻璃瓶來。人們好奇地簇擁上前,卻被嚇得失聲尖叫!原來瓶子裏裝的,是一隻用福爾馬林藥液浸泡的手!是他那隻不知何時斷掉的左手。
眾人轟一聲散去。臨走有人為她鳴不平,罵老頭是個變態狂、鐵公雞!她不見得聽清了,卻將瓶子緊緊捂在懷裏,生怕有人奪走似的。最後,用紅綢布裏外包裹了,重又放回到衣櫃裏。
從此,眾人就時常見她懷抱那個瓶子,坐在溫煦的秋陽裏打發時光。令人不可思憶的是,原本憔悴如枯葉的她,精神卻眼見好轉。
那天,突然有人手搖報紙激動地跑進老屋。揚言有重大發現!原來,按照那邊規矩,老頭每月都有一筆可觀的退休金,但要每季度將本人的手紋郵寄當局,以證明人仍健在。報紙上的案例就是有人為掩耳目,將死者手臂截下來用福爾馬林藥液保存,以期長年領取退休金!
原來,他真得什麼都沒有。那瓶子裏裝著的斷手,竟是他費心積慮留給她的最後的遺產。
她不識字,耳朵也很背了。但出乎所有人意料,當他們把報紙折疊起來,大聲討論領取退休金時,她忽然抱起手中的瓶子,狠狠向自己頭頂砸去!
山匪吳起
那年月的事,是真是假,誰也難說清。
開始是遇到荒年,方圓幾百裏人餓死了有五六成;接著是遭了戰亂,家家壯丁都被拉去打仗,死了連掊掩身的黃土都沒有,白花花的屍身丟了滿山滿穀;再後來就起了土匪,也叫山匪。因為這地方別的沒有,就是不缺山。山是大山,高山,一連一大片,一望望不到邊。這裏的山匪就特別凶悍,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無所不幹。
但山匪也是人,而且多是些走投無路的窮人。是人就有爹娘,所以多少還剩些良心。這地方的山匪不搶窮人,窮人也沒啥值錢的玩意好搶。他們搶大戶人家、搶過路商客,偶爾還跟小股正規部隊幹一家夥。主要弄點彈藥,武裝一下隊伍,幹過就幹,幹不過就溜。漸漸的,竟有了些名頭。於是帶頭的山匪老大吳起,名字竟出現在四百裏外一名國民黨團長的小本本兒裏。
這名團長心胸高傲,治軍嚴格,自持打仗很有一套。但其實這時候,正被共產黨的一支遊擊隊打得暈頭轉向。
團長眉頭緊蹙,慢慢地合上小本兒,命令副官想盡一切辦法去招降這幫山匪,以借這股勢力對付神出鬼沒的遊擊隊。
副官受命帶了重金前往。不料隻隔一天,竟少了一隻耳朵回來。副官哭喪著臉報告:這股山匪簡直不是人!不但不降,而且氣焰極其囂張,國軍根本就不放在眼裏!
團長暴怒,正吃著的茶,徑直噴了副官滿臉。手中杯子也“吧唧”一聲摔碎,命令部隊立即集合剿匪!
一支裝備精良的正規軍,又足有一個團的兵力,去打一群散兵遊勇、烏合之眾,那還不是小菜一碟?果然很快,團長就帶兵打到了匪幫老巢。
山匪們本就勢單力薄,仗一開打早已跑光了一半,加上中間死的死,傷的傷,隻剩下吳起帶幾個親信躲進山洞裏負隅頑抗。團長命人連續投進一串手榴彈,洞裏的槍聲就啞了。
大隊士兵猛衝進去,將受傷的吳起和幾個山匪押下山來。
一到山下密林處,團長跨上高頭大馬,忽然一聲斷喝:“把匪首的頭給我砍下來!”
士兵們聞令手起刀落,“哢嚓”一聲,就把吳起的頭給砍了下來。奇怪的是,吳起人頭雖落,卻沒有流出一滴血來!
眾人都在驚詫,卻猛覺眼前人影一晃,有人已跳上馬去用把匣子槍指住了團長腦殼!
眾人大驚。抬頭一看,勒住團長的居然是吳起掉了腦殼的半截身子!與此同時,吳起身上缺了腦袋的地方竟又緩緩長出了一顆烏黑尖瘦的人頭!
原來這吳起竟是個身形極小的駝子,方才砍掉的隻不過是假頭。吳起倒騎馬頭厲聲高喝:“孫子們看好了,都撂下槍!”團長滿麵羞紅吼道:“朝我這打!”士兵們一時沒了主意,誰敢輕舉妄動?
吳起見團長也是條硬漢,當即冷笑道:“那好,今天我命不該絕,放爺爺回去跟你再戰!”團長豈能輸給一個駝子?當即命令部下棄了槍,放吳起等回山。
見吳起走遠,團長正要轉馬回府,卻猛聽“叭”的一聲槍響,帽子已被打落在地!團長驚悚未定,遠處密林裏卻傳來地動山搖的大笑。
經曆了此番羞辱,團長咬牙切齒誓要活捉吳起,親手砍掉其腦袋以解心頭之恨!
再次攻山,一番狂哄亂炸,團長領兵徑直攻進了山洞老巢,卻意外發現吳起早已被亂槍打成了蜂窩,血流成河,死狀奇慘。而就在吳起的屍體旁邊,卻坐著一個年輕女子。
女子身材窈窕,貌美如花,嫵媚而妖豔,看得兵將們直咽唾沫。
團長用手槍抵起女子的下巴,詢問身份。女子卻嫣然一笑,用一隻纖纖玉手緩緩推開槍口,另一隻手陡然亮出匕首逼住團長!眾人愣住,卻聽女子一聲嬌笑:“虧你們是正規軍,竟不知道吳起是女人!”團長欲哭無淚,隻得再次放吳起走。待其一走,又暗生悔意,急忙帶人去追。直追到一處斷崖處,吳起縱身一跳,瞬間回手甩出一把匕首,正中團長大腿!隻聽“啊”的一聲殘叫,團長跌落下馬。
吳起終被摔成了一攤爛泥。團長一瘸一拐回去,惱羞成怒,命令副官速速遞上佩刀,他要親手剁掉那個侏儒和女匪的人頭!
副官聽令迅速抽出牆上的佩刀,寒鋒一閃就捅進了團長的肚皮!團長雙目瞠裂,兩手前伸,似乎要掐住副官的脖子質問。卻聽副官冷笑道:“二、三當家的死了,我吳起的命還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