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迷路的女孩(2 / 3)

陶四方家的瓜田緊靠路邊,以前老丟瓜。陶四方夜裏偏偏又老犯困,一到下半夜就往篾席上歪,而瓜往往都是這時候丟的。陶克言一來陶四方也精神了不少,總是端著他爹那把老獵槍,不停在地裏頭轉。

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三日那天晚上如期而至。那天晚上天像下了火,到處滾熱。陶四方渾身就穿一條褲衩卻還是熱起了痱子,最後忍無可忍去地裏頭挑了個大瓜,一掌劈成兩半,自己先吃了個大概,爾後端著另一半去給陶克言送。

“克言,快吃塊沙瓤西瓜解解渴吧!”陶四方邊走邊朝瓜棚喊。哪料陶克言毫不客氣地吼道:“你吃飽了撐的?不是不讓吃瓜嗎?不長記性!……”

按輩分,陶克言說也說得,可陶四方熱臉貼了個冷屁股,又趕上天熱,心底也竄起了火。不過陶四方到底忍住了,畢竟吃西瓜和考大學比,算個球呀?

陶四方吃了閉門羹,氣咻咻回到地裏,將手裏的半塊西瓜一下子撇出老遠!然後在瓜蔓裏躺下來,胡思亂想。

忽然,陶四方聽到緊臨瓜田的池塘裏很不正常。以往,池塘蛤蟆怪叫連天,可此時剛一開叫,池塘裏就“咚”地一聲響!蛤蟆們立即就都啞了。陶四方猛然來了精神,攥著槍,悄悄摸向池塘。

陶四方很快就緊張起來!池塘一側的蘆葦蕩裏肯定藏著人,而且還可能不隻一個。正是那裏有人不停地向池塘裏扔著石頭。這肯定是偷瓜賊在試探瓜田裏有沒有狗!

想到這裏,陶四方牙根都恨得發癢。陶四方的爹前幾年就跟偷瓜賊幹過!隻可惜那幫外地賊人數太多,竟把陶老爹捆起來毒打,最後還當著他的麵把瓜田踩得稀巴爛!

陶老爹傷雖好了,但陶四方再也沒讓他出來看瓜。他為爹手中有槍不開,狠狠吵了一架!

陶四方的後背颼颼地竄涼。他小心翼翼迂回到那片蘆葦蕩,不敢貿然進入,隻平空大喊一聲:“狗賊,滾出來!”喊聲未落,陶四方隻覺眼前一花,一條黑影已“唰”地一聲迎麵擦過,向著瓜田深處急逃。

陶四方邊追邊喊:“停下!快停下!我開槍了!”對方越跑越快,似乎還邊回過頭來看,這時候陶四方手裏的槍響了。

等陶四方氣喘籲籲奔到前麵,發現撲倒在地的人剛剛把臉轉過來。不是什麼外地人,是個女人!是村裏的韓明豔!俊秀的韓明豔一隻右眼被打成了血窟窿,汩汩地向外噴血。

陶四方轉頭就向瓜棚狼一樣地嚎開了。

陶克言聞聲跑出來,隻看了地上的韓明豔一眼,就昏死當場……

事後,陶四方重新回到瓜棚時才發現:陶克言丟下的書本裏,密密麻麻畫滿了一個人。這個人的雙眼活像兩汪滋滋的清泉。

他一下子醒轉:原來韓明豔暗地裏打蛤蟆,是幫助陶克言念書哇!

多年以後,陶四方仍覺得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三日那夜的驚心動魄。但一直打著光棍的他,早已不害怕再碰到陶克言和韓明豔了。雖然陶克言每次見麵都罵他“瞎了眼”和“雷劈的”,罵他毀了一個大學生外加老婆韓明豔的一隻眼。但是罵完了,三個人還能坐到一張桌子上去喝酒。

喝著喝著,陶四方就高了,就大著舌頭衝著韓明豔唱:“你打蛤蟆來(哪個)我打你眼,一女(不尋思)攤了倆好男,半個大學盡夠使(使不了),高粱(小)酒再來它二擔兒……”唱的是歪腔變調的山東梆子。

屋子裏地動山搖。韓明豔壞掉的一隻眼裏都是笑。

再次穿上羽絨服的一瞬,傘忽然發覺自己來這個城市已經整整一年了。

傘回憶起去年此刻,自己為來這家公司所費的種種波折,傘笑了。傘覺得自己好累,但是這累,應該是屬於成功後的驕橫炫耀式的累。其實又有什麼呢?傘覺得現在的生活正在沿著自己美好的構想順利前行著。

傘常常想家。常常想起家鄉的那個小鎮、小鎮裏眾多的夥伴以及和夥伴們一起在閑置的麥場裏看雪、打雪仗時的情景。夕年的流光碎影常常是傘在空蕩無人的夜裏賴以慰籍心靈的溫暖。

城市的節奏比小鎮快得多了,傘得賣命地工作,午飯就常常是在公司外麵隨便吃點便當了事。有好幾次家裏說要來看看傘,看看她信裏麵大公司的模樣,傘趕緊回信不讓他們來。工作時間是不允許會客的,再說,家裏人那點穿著,到城市裏這樣的公司裏來,會不會……還是寄錢回去吧。

傘的朋友很少。雖然傘長得標誌,但是城市裏怎會缺少模樣標誌的女孩呢?傘每次從郵局裏出來後都將剩餘的錢買了好看的衣服。傘在鏡子中反複盯看自己一會兒,嗬,確實漂亮多了!但惟獨還是少了街上那成群女孩兒們臉上的笑容,身體裏散發出的氣質。

傘在公司整一年了,沒有男朋友。

傘就把業餘精力和興趣都放在觀察城市的景色之中。說心裏話,傘喜歡用一雙大大的眼睛和敏感的心靈來觸摸和感受這座大得幾乎沒有邊際的城市。傘的工作間緊靠27樓上碩大的窗台,工作累了,傘就放眼望向窗外。

窗外的景色盡收眼底。白天是川流不息的大小車輛,高低不一的商廈樓宇,形如蟻狀的路人,各種莫名其妙不知道從哪裏彙集而來的聲響;夜晚是富麗堂皇的燈火,遠近模糊的嫵媚的樂音歌聲,永遠淡紅色的天幕……傘覺得它們靚麗華美,絢爛輝煌,這是與小鎮完全不一樣的感受,這是城市裏特有的景觀和味道。

傘每次工作累了,就把秀發靠在椅背上,臃懶地看著窗外,漸漸地將自己融入車輛的喧囂聲中去,在鉛色的天幕下,休憩一會兒,遺忘一會兒,再接著努力地工作。

時間久了,傘的業績得到充分肯定,傘也察覺到了年輕老板對自己格外的賞識。

第三個冬天的時候,傘做上了業務主管。

第四年冬天的一個夜晚,老板從在窗台前佇立凝神的傘的背後走上來。日光燈關掉的一瞬,老板擁吻了傘。傘奇怪自己竟然連一絲一毫的掙紮、慌亂和羞澀都沒有。老板微微喘著粗氣盯問著傘:傘,我愛上你好久了,嫁給我吧?傘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傘說,你陪我去看今年的第一場雪好嗎?我喜歡看雪,輕輕地落在掌心裏。

老板麵色因激動而變得紅潤,爽快地答應下來。

吻過傘後的老板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唯一要忙碌的,就是去看房子、定家具、買鑽石項鏈和衣服化妝品了。老板的臉上總也洋溢著成功者的笑容。

可第一場雪總像跟傘和老板捉迷藏似的。冬天快要過去了,遲遲不來,杳無音訊。

傘的老板很著急,每次用眼神乞求傘,傘也用眼睛回答他:等落雪了……再說吧。

落雪了!落雪了!老板在清早的電話裏激動地說。傘,我在“黑咖啡”等你呢,這裏看雪很美。

傘從床上爬起來,伸展身子,撥開厚厚的窗簾望向窗外。

真的,淅淅瀝瀝地落雪了。

端坐在“黑咖啡”的雅座間,傘靜靜地望著窗外。窗外是條平整光潔的街道和鱗次櫛比的店鋪,衝著“黑咖啡”的街對麵是一式的洗腳美足房,幾棵幼小的法桐在店門邊默默地佇立。一輛輛出租車從玻璃窗外急速駛過……

雪落得不大,開始隻是雨點,中途又是小小的冰雹,快到中午了才變做了薄薄的雪片。一片、兩片、三片,雪落在地上,尚未來得及積蓄,便被飛快的車輪碾過,化做了一團團的汙水……

傘跑出咖啡屋,在寬闊的街心用手掌接那些飄散下來的雪。太陽卻從鉛色的天空中露出了端倪。

背後的老板悄聲地問傘,傘,你說過一起看雪後嫁給我的?

傘不回頭。將手心裏化掉的雪捂在眼睛上,說,好啊。

一群雞

看到這個題目,或許你會以為這是篇豔情小說。至少在任何漢字都可能出現新意的今天來看,它具有相當煽情的可能性。

可你錯了,這是一群地地道道的山雞。

就是散養在山裏頭,專吃草籽和害蟲,有過金色童年的一群雞。

它們頭頂彤紅的焰火,頸纏渾黃的圍巾兒,身披雪白的絨羽,齊刷刷坐臥於荊條編成的大提籃內,昂首挺胸,就像迎接外國元首的儀仗隊,被一輛獨輪小車推向城裏去。

有人要問,它們就那麼老實?當然,——這是一群被老太太捆住了手腳的雞。——推到大酒店的小廚房裏去?不,趕趟集而已。

老太太年歲一大把了,記性卻不差。她一邊走,還一邊衝提籃裏的雞們嘟囔著:“老大老二呀,就數你倆最聽話,走了三裏多路,還沒見你們摩挲一下眼皮兒,別埋喪臉子啦,孬好我最後讓你們走!

“老三和老五,你倆就是天生的命賤!交頭接耳,叨叨個沒完,要是有買主兒,看我不先由著別人選!

“老四和老六,你倆按說年齡還不大,可我急等著使錢,小兒媳婦要下蛋,B超裏說了,這回準是個帶把兒的!你們不老跟仇人似的嗎?現在倒好,一進城,魂兒都嚇掉了……”

老太太念念叨叨來到十字路口,突然一輛大卡車從背後猛衝而來!老太太轉身稍慢,手一撒把,憑空裏就是一陣稀裏嘩啦。

如果你是老讀者,又看過我的小說,準會這麼說:這下子可完了!小獨輪車被軋趴了,大提籃被壓扁了,一群雞撲撲棱棱,眨眼間就死的死,傷的傷,場麵慘不忍睹!隻剩下那個老太太,雖說不至太殘忍,但是總得受點小傷害。

這還不算,卡車司機一下車就傻眼了!老太太不正是自己的親娘嗎?光顧著搞買賣,多久沒上門了!老太太一見是大兒,本來還挺傷心,這下子氣先消了大半。兒見娘沒啥事,隻是趕趟集賣雞,臉上立即就有了不屑,幾句話後扔下一張大團結,竄了。

這個細節的確有意味,但我不能這樣寫,老是這樣寫就對不起讀者了,我沒打算這樣寫。

其實大卡車猛衝過來時,老太太隻是嚇了一跳,她哪裏見過這麼開車的?慌忙中車把一撒,人和小車都閃倒在了路邊,雞更沒啥事,至於那輛凶猛的大卡車,嗖地一下子就駛遠了。

老太太穩了穩心神,繼續跟雞們嘟囔著上路。小腳不停,太陽一竿子高時,就來到了縣城東郊的集市上。要說這縣城的集市就是比村裏和鄉裏的大,大得幾乎看不到邊兒,人多得瞅著眼暈。

老太太沒敢使勁往人堆裏紮,找個靠路的邊角停下,邊歇息邊賣雞。可一直等了大半晌,除了幾個問價的,一筆買賣也沒做成。忽然間,她看見一夥小商販推車的推車、背麻袋的背麻袋,都向她這邊急奔!在他們身後,緊追著一群身穿製服的青年。那架勢,很嚇人。

這個節骨眼上兒,按慣例你又要猜了:老太太行動遲緩,來不及推車趕緊躲到一邊。就見青年們跑上來摁住她的小車大吼:“這是誰的?趕緊承認!給你們劃出地方來賣你們不聽話,軟的不吃吃硬的!”青年一邊吼著,其中一個還抓起了老太太的秤杆兒。

老太太被嚇得夠戧,可無意間抬頭一看,竟大著膽兒走上去承認小車是她的!就見那個手抓秤杆兒的青年開始渾身發抖,究竟是氣憤還是驚訝誰也難說清。因為他萬萬沒想到站在自己跟前的是親娘!

也就是說,他是老太太的二兒子。

僅是片刻遲疑,二兒子還是“哢嚓”一聲,憤然將秤杆從中折斷!這時人群裏起了嘈雜,二兒子親眼目睹著娘的眼睛裏慢慢地溢出淚花。他不敢再看下去了,猛低下頭,將一張嶄新的人民幣塞進雞翅膀下。

二兒子離去很久,老太太還像是一樁泥雕那樣瓷在原地,隻剩下那群雞們瞪著驚恐的小眼四處亂探。

是的,我又要說你猜錯了。很對不起,我這篇小說沒有這些細節,其實它很平淡。

其實老太太看見那群青年跑過來時,立即就推起小車走掉了,因為她在人群的最外側,走得及。她隻是遠遠看了一眼那個身穿製服的小青年,腳底下就立即像是生了風一樣。

老太太一邊往回趕,一邊很有些個難過。三兒媳婦馬上要生了,可三兒子的刑期還未滿,家裏需要錢伺候月子。一群雞一隻也沒賣掉,她不想讓人說是自己舍不得。想著想著,想著想著,她笑了。

什麼,笑了?這時候還能笑得出來?你又要問了吧?

是啊,這時候按說她根本笑不出來,可她的的確確是笑了。

因為老太太忽然想起了今天收入的那兩百塊錢來!

千萬別跟我打賭,說那錢不能用。否則,我會把這篇小小說的稿費也押上。

還跟你急。

加拿大槍魚

朋友從加拿大回國度假,送給我一份特殊的禮物。

“是什麼?”我問。

“是活物,也叫寵物,還是怪物。一對加拿大槍魚!”朋友說。

我從來沒養過魚,但接過禮物,仍免不了心花怒放。

這是一個外觀精美的瓶子,帶夾層的,內芯為濃乳色,外層晶瑩透明,中間則是至清至純的加拿大內陸尼亞拉加湖湖水。

湖水裏麵,遊動著兩條長須飄曳、嘴目扁扁,但色彩異常斑斕且身寬體胖的怪物。

我注視著它們奇形怪狀的模樣,在想它們該具有何種特殊猛烈的攻擊本領。

“它們吃什麼?”見朋友急著要走,我得問清這個。

“吃大米、麵包渣、海帶絲,都可以,但你要記住,它們對環境要求苛刻,千萬不要往水裏撒食物!”

“那它們如何進食?”我心生詫異。

朋友嗬嗬一笑,用一把撈魚的小網勺將兩條槍魚撈起來,放上桌麵,隻見兩隻小家夥竟然用胸鰭和尾鰭支撐住了身體,然後一聳一聳如海豚一般笨拙地移動起來!

奇跡!原來能水陸兩棲!

朋友又說:“因為在中國境內你很難找到相似的湖水,所以每次喂食時盡量把槍魚撈到陸地上吃喝拉撒,以保持瓶中水的清潔。”

朋友說完急著出門,我又問了句:“那它們可以在岸上呆多久?”

“不管你信不信,最多兩個小時都沒問題!”

奇跡!世界上居然會有這種寵物魚。我和老婆喜歡得不得了。

不久的一天下午,我正在上班,忽然接到老婆電話。她急得嗓音都變了。原來她早上起床後把槍魚撈在陽台上喂食,見它們一時沒有排泄,恰好她那天又有個重要活動,就撂下它們到浴室洗澡去了。

洗完澡急著出門,她就把槍魚的事給忘了!也就是說,那兩隻槍魚至今仍在陽台上晾著呢!我心裏登時大痛,望望窗外,眼下已經快到吃晚飯的時間了!完了,我的加拿大槍魚,一定早已死翹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