錯位
“爸!”他猛地驚叫一聲,嚇壞了身邊的女友。
女友顫顫地疑道:“什麼,你叫他什麼?”
他即刻羞紅了臉,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低下了頭:“梅子,對不起,我欺騙了你!我爸爸根本不是什麼局長……他,就是我爸爸!”
女友慌張地捋起額前被風吹亂的秀發:“他?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眼前的這個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麵,一雙失神的眼睛呆滯地凹陷在枯樹皮一樣的臉上,皸裂的嘴唇微微地抖著,不時流下肮髒的涎水。這老人顯然也是驚呆了,慌忙將手中的麻袋往身後藏去。
女友癡癡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像是呆了,又像是傻了。
他緊張地晃晃女友,沉重地說:“梅子,你果真那麼在乎嗎?難道我們的愛情不值得你留戀?我向你坦白了,我們是不是要……要結束了?……”
女友閉口不答,她仿佛在震驚中還沒有反應過來。
突然,他詭秘一笑:“嗬嗬,梅子,好梅子,我隻不過是逗你玩呢!誰又能真的不在乎?!”
他摟起女友纖瘦的肩:“開開玩笑,一個遊戲,好了好了,別再想了!”
這時,老人已經背負著麻袋默默地走遠了。
女友眸子裏肆意地流出淚水:“那是我爸爸……”
迷路的女孩兒
吳建新識的女友汪梅,在一所鄉鎮中學教書。
汪梅每有晚自習,吳建都要騎摩托車去二十裏外的學校接她回家。
接送雖然辛苦,可吳建喜歡汪梅輕輕攬住自己後腰、小鳥依人般的模樣。再者鄉下美麗的星空和清新的空氣,也常讓吳建感到心曠神怡。
飽受愛情滋潤的吳建,愛上了這跑夜路的感覺!
可最近,他們倆遇到麻煩事兒了。
吳建的摩托車,總在半道兒上被莫名其妙地紮胎。
這很要命。摩托車夜路上被紮,前不靠村、後不著店,根本就沒法兒修理。兩個人摸著黑推車,一步步艱難前行。
那滋味,實在遭罪!
吳建就覺得這事兒蹊蹺:為何車總在回來的路上、差不多同一地點被紮?而且紮進輪胎的銳器總是玻璃碴或圖釘,顯然不合常理……
吳建下定決心,非要查個水落石出!
於是,在一個汪梅沒有夜輔導的晚上,吳建仍然騎車來到了那個經常“出事”的土坡附近,將車推入小樹林,自己委身藏進草叢裏。
適值初秋,花草葳蕤,百蟲啾啾,月盤朝開闊的野地裏散下大片銀輝,不遠處溪流在山坳裏淙淙流淌。這一切都讓吳建覺得陶醉。
但那個可惡的目標卻很快出現了!
那是個個頭不高、十五六歲模樣的女孩兒,忽然就從野地裏奔出來。距離較遠,借助月光,吳建隻能隱約看到她雙手平端一張薄兒木板,鬼鬼祟祟向公路跑去!然後她警惕地四下張望,迅速抖動木板將一些雜物撒落在公路上!
謎底揭開了。吳建禁不住大吼一聲:“哎,你站住!”隨即像頭躍起的獵豹,向著女孩兒方向飛撲過去。
女孩兒被平空的斷喝嚇得幾將跳起來,丟下木板急忙撒腿就跑!吳建緊追不放。
女孩兒箭一樣鑽進玉米地裏,跑不多遠卻忽然被盤根錯節的枝蔓絆倒在地,吳建喘著粗氣奔上前反剪住其雙手,像提小雞似的將她押了出來。
“說!為什麼在路上搞破壞?”吳建氣喘籲籲,怒聲逼問。
女孩兒早就哭了,隻是沒有哭出聲,淡薄的月光下,滿臉濕亮。任憑吳建怎麼晃她、問她,就是不回答。
“小小年紀就不學好!”吳建繼續訓斥:“知道半路上給車紮了胎,別人多難受嗎?”
這時,女孩兒卻開口了:“我就是要讓他們難受!”一邊眼淚,洶湧而出。
吳建越發氣不打一處來:“看來你是故意的!走,我送你去派出所!”
女孩兒聽了拚命地扯住草棵,像一小灘泥巴,怎麼也拉不起來。
“好,隻要說清你為什麼這麼做,我就放了你!”吳建有點心軟了。
女孩兒一聽,哭聲忽然開始放大:“是你們殺死了我爸爸!你們賠我的爸爸!……你們都是凶手!我要給爸爸報仇!嗚……”
吳建感覺訝異,這孩子該不會精神有問題吧?“不許撒謊!慢慢說……”
女孩兒繼續哭喊著:“十天前的晚上,大約九點鍾,我爸爸,嗚……被一輛麵包車軋傷了……我拚命喊人,拚命喊救命……就是沒有一個人來理我!軋傷爸爸的汽車也逃走了……我喊了整整兩個小時,都沒有一輛車肯停下來幫我……”
“所以我每天晚上九點鍾都來路上撒釘子……我要給我爸爸報仇!他死了,你們所有人都是凶手!……”女孩兒歇斯底裏地怒吼著。
吳建當即愣住!他無論如何沒想到,在這弱不禁風的女孩兒背後,竟有如此淒慘的經曆。
“那你現在還上學嗎?”吳建試著溫和地說話。
女孩兒的哭聲卻再一次放大:“我想!可媽媽早就改嫁,我沒有錢交學費了……”
吳建的淚水一下子衝出了眼眶。“給!”他慌忙從褲兜裏掏出兩百塊錢來往女孩兒手裏塞去。“先拿著!好妹妹,大哥剛才是逗你玩呢!別害怕。”
女孩兒仍舊抽泣著,堅決地搖頭。
吳建忽生一計:“要不這樣,好妹妹,你先拿著錢交學費,明晚大哥我也來和你一起撒玻璃、抓壞人怎麼樣?”
女孩兒用瘦弱的胳膊抹著眼淚,將信將疑接過錢,深深地望了吳建一眼,突然爬起身來跑掉了。
接下來的幾天晚上,吳建和汪梅一早就來到那處土坡附近,等那女孩兒再次出現。可每次,他們的等待都落空了。
吳建直後悔沒留下女孩兒的住址。
站在廣闊的星空下,吳建想,但願那女孩兒是迷路了吧,她再也找不到這個讓她噩夢開始的地方了。
愛恨同眠
父親的死,對戴暄來說,簡直是場塌天大禍。
那年冬天,他才十四歲。突然就被人從課堂上拉走,去醫院見父親的最後一麵。
父親五官模糊,滿臉血汙,正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肢體已經僵硬。
戴暄完全懵了,望著哭得死去活來的母親,感覺就像在做夢。他一動不動地望著眼前這一切,突然一轉身,狠狠跑掉了。
直到父親下葬,戴暄都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他來不及。他還有太多太多的話想對父親說。可是,已經永遠沒有機會了。
那個軋死父親的男人名叫司長勇,是縣柴油機廠的大貨司機。從此以後,戴暄永遠記住了這個名字。
他把這個名字,深深刻在牆角、地麵、石碑、樹幹,以及所有他能默默發呆的地方。
他目光日漸黯然,成績一落千丈。放學後再也不四處遊逛,而是把自己一個人關進屋子裏,忘我地玩一種投擲飛鏢的遊戲。
在那個塑料鏢靶中心,有一個名字很快千瘡百孔。
後來,戴暄隻勉強考取了一所技術中專。畢業後,徑直去了對口的縣柴油機廠。這樣,戴暄和司長勇就成了同事。
事情過去了好幾年,知道內幕的人已經不多。但戴暄和司長勇內心裏卻永遠有著隔膜。司長勇竭力回避與戴暄打交道,而戴暄卻常故意創造機會與司長勇發生接觸。
戴暄發現,因為當年的事故,司長勇早已不再開車,快五十歲的時候死了老伴,一個人幹著全廠又髒又累的裝卸。
可戴暄絲毫不感到寬慰,一想起慘死的父親,他仍覺得氣血翻湧。
戴暄還發現,司長勇極少參加酒場。即使參加,也總是沉默寡言,滴酒不沾。
每當這時,戴暄總會讓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一邊回憶著父親的音容,一邊用血紅的眼睛瞪著身邊那個當年酒後殺人的凶手。
兩個人的較量,猶如黑暗中的潮汐,永無消停。
再後來廠子效益不行了,產品積壓過剩,發工資像大便解幹。同城一家機械廠前來挖人,戴暄憑技術是能跳走的,可臨行前他突然放棄了。他忽然想到,如果他走了,司長勇豈非可以長舒一口氣了?
接著,是已經走出陰霾的母親勸慰戴暄:把你父親的事放下吧?你也該找個人過日子了。
戴暄聽後冷冷地望著母親,說:你要嫁人就嫁,別不尊重我爸爸!
母親無言以對,反複地歎氣。不久,就嫁給了一個廚師。戴暄對此並不反對,但是一次都沒有邁進過那個新家。
其實有人正暗戀著戴暄,一個名叫申玫的女同事對他就格外好。他工作時眼睛發幹,她塞給他兩支眼藥水;一聽出他感冒,她半夜跑出去給他買藥;他來不及吃早飯,她早已為他準備好了餅幹……
戴暄感到無所適從。十多年來,在他內心深處,除了慘死的父親,就隻有那個肇事的凶手!然而,他又發現這是個自幼失去父母,純善而又孱弱的姑娘,一股柔情不禁油然而升。他忽然覺得母親說得很對,是該找個人過日子了。隻不過,他絕不可能忘記父親!
一天夜裏,戴暄下班,正遇上一夥流氓調戲婦女。戴暄血氣上湧衝上去,混戰中竟打跑了那些混蛋,隻是手臂被刀劃破了。女孩感動地攙著他去醫院包紮,第二天一早,就找到了廠裏。
女孩很漂亮,但戴暄不喜歡。戴暄如實坦白,自己有女朋友。可女孩堅決並不放棄,親自跑去找申玫談判,並且給戴暄寫了一封長長的情書。
戴暄覺得女孩實在無聊,但當他打開那封信時卻結結實實地驚呆了。
女孩名叫司豔豔,竟是司長勇的獨生女。
戴暄整整一夜沒睡。第二天,他開始了與司豔豔的正式約會。一個月後,戴暄把司豔豔變成了真正的女人,並且帶著她來到父親墳旁,講述了那個十多年前的事故。
司豔豔越聽臉色越白,最後一頭紮進戴暄的懷裏放聲大哭!戴暄把司豔豔狠狠推開去,大聲怒吼:選我還是選你爸?現在就回答……
司豔豔嫁給戴暄整整半年,就從沒見戴暄笑過。
那天戴暄一到家卻大笑不止,司豔豔好奇地問,戴暄滿嘴酒氣地回答:今天是申玫結婚大喜的日子,你知道她嫁給了誰嗎?
司豔豔滿臉迷惑,她當然不知道,她隻是看見戴暄的眼睛裏,淚如雨下。
狼狗
我們那個鎮,吃狗肉是出了名的。
無論普通酒席,還是風味佳宴,甚至是招待過外國友人的豪華套餐,狗肉都曆來是一道必不可少的名菜。
於是有很多人不顧路途遙遠,騎著摩托、開著小車就忽忽拉拉地來了。來了就直奔主題,急吼吼地衝店內喊一聲:“老板!快,上狗肉!”
於是狗頭、狗尾、狗腸、狗胃、狗腎、狗鞭、狗脖子、狗蹄子,大鍋燉狗肉、爆炒狗肉丁、狗肉凍豆腐箱兒、小蔥涼拌狗肉絲兒就陸陸續續端上桌來了……名目那個齊全,花樣那個繁多,食客們總能乘興而來,滿意而歸。
所以,我們開的那家老字號店生意就特別得好。整天人不斷,鈔票大把大把賺,沒過兩年我們家就買上了富康小轎車!
但是人們越吃越挑剔,狗源也越來越成問題。養殖廠裏的肉食狗早已不能適應食客們的胃口,他們更青睞的是家狗、山狗。確切點說是他們更喜歡吃自然成長、吃五穀雜糧長大的狗。
他們可真會吃啊!——這樣的狗,肉太香啦!
可想而知,那天我和二哥開著轎子出鎮四十多裏路,愣沒見著半條狗影兒!遠近的家狗早已經被吃光了,現在要尋一條正宗的家狗難比登天!
終於,我們在城裏一個住宅小區附近發現了目標!那竟是一隻品種一流的德國黑背狼狗!它脊背上的黑毛油亮亮的活像閃光的緞子,身側的皮毛則金燦燦的像肥碩的麥浪。它兩耳直豎,雙目圓睜,四肢矯健,動作敏捷,一看就是滿滿一大鍋噴香的狗肉啊!
我們兄弟看見這隻狼狗就把車子停下了,我們仿佛看到了大把的鈔票在向我們招手,要不是在它旁邊還有一位步履蹣跚的老太太,我們真想立即就把它放倒、拖進車裏、剝皮、掏肺、洗腸子……
二哥就滿懷信心地下車跟老太太談判。十分鍾後,他哭喪著臉回來了,他說不但生意沒談成,還差點讓老太太用拐棍兒戳爛了命根子!
誰不知道二哥是有名的巧嘴啊,他談不成的事兒我是連想都不敢想的。於是我們倆就商議著跟蹤老太太,為了鈔票,明取不行,那我們隻好來個暗奪!
那天傍晚剛上黑影兒,我們就得手了。狼狗雖然機靈,但它一聞到我們特製的藥饅頭就暈死過去,我們迅速把它拖進車裏。二哥飛舞著方向盤,我在車後當即就給狼狗做了煮前大手術。嘿,這狼狗肚子裏竟還懷著三隻小狗!
說實在的,那狼狗掙了大錢,光狗皮就賣了80塊,狗肉招待了一夥外地考察團,淨賺1200!
如果不是良心上實在過不去,我們也不會知道狼狗背後的故事。
那天我們去給老太太門底下掖錢,結果碰到了她家鄰居。鄰居說你們倆還不知道吧,老顧住院了,丟了狼狗她疼瘋了!
一條狼狗值得嗎?二哥小心翼翼地問。
值得嗎?你們不知道那狼狗可是老顧丈夫留下的遺產!老顧在我們傳達室幹了好多年了,去年她過生日時正趕上單位加班,我們都勸她提前回家過生日她不聽,結果一大家人開車給她送生日蛋糕時,路上出了車禍!
車禍?我和二哥大聲地問。
對。車上七口人,無一幸免!
我們倒吸了一口涼氣。
那狼狗是老顧丈夫從刑警隊退休時特準帶回家來的,老顧死去活來好些回了,全靠那隻狼狗支撐著。你們想想,沒有了那狗,老顧還怎麼活?
我們如同遭受了電擊,愣在走廊裏發傻。直到鄰居覺得可疑對我們進行盤問,我和二哥才撒腿跑出了小區。
那天我和二哥灰溜溜地轉了好幾家醫院都沒見著顧老太太。回到店裏,我們把事情跟大哥一說,大哥當場舉起石頭把煮狗的鍋給砸了。
我們兄弟仨在鎮上開起了出租車,卻絕不拉拖狗的生意人。我們無數次地穿梭在城鎮之間,妄圖有一天能尋找到那位失蹤了的老人。
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三
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三。陶四方一輩子忘不了的時間。
當時高考臨近,村裏陶四方的小表五叔陶克言為跳龍門,受不了家裏亂,見天晚上往陶四方的瓜棚裏鑽。
陶四方很高興。其實他比陶克言還大兩歲,但一天書沒念。小五叔的到來不但打破了看瓜的孤單,而且使他覺得有機會跟文化沾了點邊兒。陶四方滿心歡喜地端著獵槍,為陶克言放哨站崗。
陶克言與陶四方約法三章:一不能說話,打擾念書;二不能吃瓜,分散精力;三不能喊他,耽誤時間。特別是最後一條,陶克言一再強調:“不管是誰,誰讓你喊我都不行,我誰也不見!死也不見!”陶四方聽完努努嘴笑了,說:“看你說的,都知道念書是大事,誰還能深更半夜地非來找你不行?你放心,凡是來找你的,不管是人是鬼,是蛇是刺蝟,我統統給你趕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