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從此恨透了牢巴。
李老奶奶對“死”極其敏感,恨到極至嘴裏便整日離不開“死”字了:什麼吃了老鼠藥會死,吃了土坷拉會死,別喝林子裏的那汪臭水會死,別偷掏屋簷下的鳥蛋吃會死,摘了夏天的蓖麻子吃也會死……大人們聽了搖頭一笑,我們卻聽得一愣一愣。
可我們畢竟還小,時間一長,就質疑起那些奇怪的死亡警告了。
李老奶奶門前就種了一大片蓖麻。蔥蔥鬱鬱,蓬蓬隆隆。站在蓖麻的蔭涼下,我們上下左右地打量。吃蓖麻真會死人?那幹嗎要種呢?即使不是李老奶奶種的,她怎麼不鏟掉呢?
做為早熟的孩子頭,我毅然決定:去吃蓖麻,看看到底會不會死!
夥伴們在驚歎之餘崇拜地望著我。在那個有著金色夕陽籠罩下的傍晚,在鳥群不安的啾鳴聲中,我毅然摘掉李老奶奶門前的一顆蓖麻籽,英勇就義似的吞了下去。
我靜靜躺在蓖麻樹下,等待死神的降臨。那一刻,我忽然確信自己要死了,躺在堅硬的土地上瑟瑟發抖。我對著夥伴們說了一聲:“我死了!”就閉上了雙眼。
夥伴們一哄而散。
很快,就有夥伴在遠處跳著腳喊:“東子死了!東子死了!”
很快,我身側就聚滿了人。我甚至覺得單薄的眼幕一下變得沉甸甸的,上麵壓滿了人影。
“爸,東子顯能吃蓖麻毒死了……”“這孩子一動不動,臉色窘白,怕是死半天了……”“咳?吃蓖麻怎麼死了人呢!”“別上前啊,他家裏來了,不好交代……”
我聽見李老奶奶也出來了,她嘴裏嘟囔著“那嘛米那米宮”之類的話,而緊跟在她後麵的就是牢巴。
我將眼睛睜開一條小縫,想站起來遛掉,可一時腿腳發麻,根本不能動彈。隻盼望父母快來,看他們是不是也著急?
很久,父母都沒來。我越來越怕,越來越怕,積攢起全身力量,忽然直挺挺地坐起來!
周圍人嚇得轟得一散,我趁機爬起來竄了。
我以為這事就這麼完了。“怎麼樣?”我對夥伴們驕傲地說,“我沒死!”
可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
一周後,牢巴死了。
牢巴是先吃了蓖麻籽,後覺得沒什麼意思,又吃了老鼠藥死的。原本在牢巴的意識裏,那些一直曾被奉為真理的死亡警告被打破了,牢巴親眼目睹了我那天的死亡遊戲後,就天真地認為李老奶奶的話全都是假的,而且一旦嚐試都很好玩,至少可以贏得盲從和驚詫。牢巴家裏隻有蓖麻和老鼠藥。於是牢巴都試了。
牢巴死了。
牢巴死了。李老奶奶卻活了下來,至今沒有離開這個世界。但我從牢巴猝死、挨了父親一頓痛徹骨髓的皮帶後就再也沒有見過李老奶奶。
搬家後的多年裏,我一直回避再去那個童年小院兒。
我不知道李老奶奶和那蓬據說一直還在的蓖麻,現在,又是何等光景了。
漣漪
輪到杜陳青楓了。他弓下身子,緊攥玻璃彈,眼睛眯成一條直線。但隨即又停住了,像隻兔子,重新直起身子,轉頭望向操場的另一邊。
操場另一邊,有高高的六棵大白楊樹。遠遠的,一個頭紮白色小花,身穿藏藍色裙子和白色長筒襪的女孩兒,跟一個又矮又胖的男人走過來。
姚棟第一個喊道:“杜陳青楓,你看上柴小絮了?!”
杜陳青楓撇了一下嘴,沒說話。仍然望著那邊。
這時候,顧建東也等不及了,問:“杜陳青楓,你到底走不走?”
杜陳青楓極不情願地發出玻璃彈,情緒明顯低落下來。
他用眼睛的餘光注意到,柴小絮走到這邊時,似乎朝這望了一眼,步伐明顯慢下來,她幾乎是被大人拉著拽著回家去的。
杜陳青楓沮喪地抬起頭來,望著操場上靜靜佇立的六棵大白楊樹。看起來,它們是那麼安靜。可實際上,它們頭頂上的樹葉,卻在耀眼的夕陽裏嘩嘩地翻轉著。
姚棟的聲音再次高起來:“我又贏了!杜陳青楓,你還敢玩嗎?”
杜陳青楓一反常態:“不來了,沒意思!”
顧建東譏諷說:“柴小絮來了就有意思?她們隻會跳皮筋。”
姚棟說:“就是!”
杜陳青楓站起來,用力拍拍膝蓋上的塵土,轉身前狠狠地扔下一句話:“我最煩柴小絮那個胖爸爸了!沒意思!”
杜陳青楓背著書包,慢騰騰地踢著石子往家裏走。猛一抬頭,卻見柴小絮正從前方不遠處朝自己走過來。
“杜陳青楓,我想借你的作業本看看。”
“不借!”杜陳青楓看也不看柴小絮。
“不借拉倒,我借姚棟的!”柴小絮說完,並不急著走,仍拿眼睛瞟著杜陳青楓。杜陳青楓置之不理,三步並作兩步地跑掉了。
奶奶還在廚房忙活,爸爸陪媽媽去省城看病還沒回來。杜陳青楓望著作業本久久發愣,他其實剛才很想問問柴小絮,為什麼半周都沒來上課?在三年級二班,還有他班長不能知道的事情?
還有,杜陳青楓最煩見到柴小絮那個又矮又胖的爸爸。他從來都不會笑,看人的時候直盯得你心裏發毛。
奶奶終於做好飯菜了,可杜陳青楓還一個字都沒寫。恰在這時,門口有響動,是爸爸媽媽回來了!
爸爸回來後的第一句話,竟對杜陳青楓說:“先別急著吃飯,我們去趟柴小絮家。”
杜陳青楓嘟著嘴說:“我不去,我做作業。”
爸爸一臉凝重:“必須去!很快就回來。”
杜陳青楓沒辦法,隻得跟在爸爸屁股後出了門。他一路低著頭走路,很快穿過不遠的街道,來到那有兩棵梧桐樹的家門前。
門沒鎖,杜陳青楓跟爸爸一進去就感到異樣。四處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甚至連油煙和飯菜的氣味都沒有。
越往裏走越黑,穿過狹窄的過道,走進堂屋,杜陳青楓一眼就看到那個又矮又胖的男人,深深埋著頭,正望著交疊在腹部的兩手,陷在一張舊沙發裏。
透過臥室漏出的一點光亮,杜陳青楓望見柴小絮正背對著自己,趴在寫字台上做作業。
爸爸默默地走過去,拍拍柴小絮爸爸的肩頭。杜陳青楓以為這一下,會把那個幾乎睡著的人拍醒。但他錯了,柴小絮爸爸依然保持那個動作,隻是將低垂的頭木偶似的晃了一下。
杜陳青楓覺得自己就像個累贅,他實在搞不懂風塵仆仆的爸爸為什麼非要帶他來這裏。他站著沒動,等適應了光線,一抬頭,竟將自己嚇了一跳!
就在他正前方的牆壁上,赫然掛著一幅電腦屏幕大的相框。相框上是一節兩端綰著大花的黑綢,裏麵正有一個好看的女人張開嘴巴朝著他笑。這笑,他太熟悉了。就跟柴小絮的,一模一樣!
是柴小絮爸爸送他們離開的,杜陳青楓臨出門前特意又看了一眼那個又矮又胖的男人。他的臉,非但不會笑,而且白得就像個鬼。
第二天,杜陳青楓一連從操場上那六棵大白楊樹下走了五個來回。每一次,他都有意無意地望著跳皮筋的柴小絮。柴小絮也不時用餘光看著他。最後,杜陳青楓終於走到柴小絮麵前說:“放學後你來我家,我把作業本借給你!”
說完,杜陳青楓掉頭就跑。
放了學,杜陳青楓甩開姚棟他們,一個人跑回家裏。大氣還沒喘勻,柴小絮已經跟來了。
杜陳青楓搬隻椅子,踩上去,將藏在立櫥上的一把瑞士軍刀摸下來,用袖子仔細擦幹淨,雙手塞給柴小絮說:“拿回去給你爸爸,我送他的!”
柴小絮盯著這把瑞士軍刀,遲遲並不伸手。
“不要!”她忽然喊道。
她眼睛裏,迅速湧出兩團淚花。
哦,野草灘
一向壯實的爺爺居然查出了莊稼人少見的絕症,從城裏的大醫院回來,整個人又黃又瘦。
河東子急得上火,他很想給爺爺叉條肥魚補補身子,當然能捉隻活鱉就更好!
午後的沂河,像匹白緞子似的耀眼。草灘子上的苜蓿、艾蒿和蘆葦,瘋了似的躥得一人多高,到處都是熏熱的風。
河東子甩掉鞋襪,斜舉魚叉,躡手躡腳踏入沒膝深的河水。河水裏立即有溫軟的水草上來纏住他,就像有人撓他的癢。
在這似有似無的河水裏走走停停,河東子的耐性也開始一點點消退。二三裏水路走過,竟連隻泥鰍也沒見著!
河東子的拗勁上來了,踩著硌腳的石頭越走越遠,直到看不見上遊岸邊的瓜棚時,才在河梢上有了重大發現!
那是一隻大得驚人的鱉。
如同倒扣的鍋盔,靜靜伏在一團水草上,堅硬的甲殼像打磨過的鐵片閃閃發光,兩隻小眼睛半睜半閉,像是睡熟了。
河東子早就聽說,河鱉最有營養,尤其是它鮮嫩的肉,牛奶似的湯,不但大滋大補,而且防癌抗癌!虛弱的爺爺太需要它了!
一陣微風吹過,遠近的蘆葦叢沙沙響成一片。老鱉警覺地抬頭四望,並沒有發現屏氣凝神的河東子。
可河東子卻緊張得手心冒汗!他曾聽爺爺說,鱉有鱉的道兒,尤其是老鱉,年歲長了狡猾得很,往往人還未動,它已覺察,想要活捉可難比登天!
想到這,河東子愈發小心地趁著風響,慢慢踮著腳向前挪,等終於到達一個有利位置,忽然用盡全力將魚叉又狠又準地向那老鱉叉去!
“嘭”地一聲,鋒利的魚叉像紮在堅硬的岩石上,老鱉的脖子彈簧似的伸長,全身開始猛烈掙紮、旋轉。
眼見老鱉安然無恙,且就要下水,河東子來不及補叉,慌亂中下意識將叉一挑,那隻頑固的家夥竟被飛盤似的掀上了河岸!
河東子又驚又喜地跑過去,連連用魚叉翻轉著老鱉的甲殼,心想爺爺要是吃了它,保管啥毛病都好!最後,他幹脆翹腿站上了老鱉脊背,像個勝利者駕駛著鐵皮坦克那樣威風和得意。
隨後,河東子又順手薅下一節蘆葦竿來想給老鱉“插鼻子”。突然,鱉頭就像暗堡中射出的毒箭,一下子咬住了他的食指!
頓時,河東子疼得直抽冷氣。他萬萬想不到,眼前這個又沉又笨的黑家夥竟搞突然襲擊!他想用盡全力拔出手指,可老鱉瞪著倆鼓脹的綠豆小眼,完全一副咬定青山不撒口的架勢!
河東子疼急眼了,想抬手甩脫老鱉。可沉重的鱉殼剛一提起,手指也快要被折斷了!惱怒中他左手舉起魚叉,再次狠狠叉向老鱉,可老鱉不但安然無恙,而且嘴裏咬得更緊,連脖子都比先前粗了好幾倍,疼得河東子直打擺子。
可河東子硬憋著不哭、不嚎。他這趟出來,早就下定決心要為爺爺做件男子漢才做的事情,又怎麼能哭、怎麼能嚎呢?
河東子感到一陣陣暈眩,眼前發黑,站起來腳步踉踉蹌蹌。他又想起了村裏的懶漢王二狗的話:鱉咬了,學驢叫,學得越像,鱉就撒口撒得越快!河東子以前隻覺得那是糟踐人的瞎話,可現在顧不得了,他在野草灘子上弓起屁股一聲接一聲地叫喚起來:
“喂哇兒!”“喂哇兒!”“喂哇兒!”
一番聲嘶力竭,老鱉卻像入了定,根本就不吃這套。
河東子的臉色,漸漸煞白。
其實河東子不是沒有好辦法:把鱉放回水裏去,或者幹脆一刀砍斷鱉脖子!可——把鱉放回水裏,萬一它跑了呢?他簡直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把鱉脖子砍斷,那鱉身上最寶貴的氣血就沒了,爺爺還怎麼補身子?
河東子咬緊了牙關,將老鱉揣進懷裏就向著瓜棚飛奔。一路上,石頭烙得腳板生疼,帶刺的草秧子拉出腿上橫一道兒豎一道兒的血印子,可他全然不顧,腳下不知何時一軟,狠狠地摔倒在地。
是草灘子上一陣不大不小的涼風把河東子吹醒的。那時候,飄揚的雨霧就像汽車駛過村路時揚起的塵土,遠近的艾蒿低頭耷腰翻露出葉背的白,幾隻濕淋淋的鳥一起一伏地飛向遠處……
河東子躺在地上,多希望這就是一場夢。可他歪歪頭,驚訝又沮喪地發現,那隻傻老鱉,仍然怒氣衝衝地跟他較著勁。
河東子已經虛脫,突然間打了一個阿嚏,這噴嚏一下子讓他記起了爺爺,記起了爺爺拉風箱似的喘氣聲。他再也躺不住了,他要向前爬。
一步,兩步,三步,草灘子上留下了他深深淺淺的足跡。
等到爺爺滿臉驚喜地喝到那碗鱉湯時,河東子緊繃著的臉終於笑了。笑著笑著,就有大顆的眼淚跳出來,砸在腳下那把濺滿了鮮血的鐮刀上。
光板球拍
一中汪宗玉老師,練得一手好球。
每次去校活動室,眼瞅滿屋人頭,宗玉擼把袖子一登場,簡直所向披靡!任你耄耋老者,抑或垂髫小兒,統統三下五除二,穩拿!不足掛齒。
宗玉打球,那是有淵源的。
六歲拜師,八歲打比賽,十歲領銜小學乒乓球隊,他曾先後摘得全縣少兒乒乓球賽單打桂冠,勇奪地級初中組單打第一名和雙打第二名的好成績,成功五次蟬聯縣少年組單打比賽冠軍。
宗玉打球,橫、擋、推、削、劈、砍、殺,一招一勢,一點一撥,那皆是明門正宗,風範歸整。練家子領教了,嘴上雖不說,心裏頭卻是服服帖帖的;業餘玩家每每吃到了苦頭,總也免不了臉紅心跳,退至左右,頻頻拾球,以避尷尬。
多數像我樣的球盲,隻能駐足傻看,任腦袋搖成撥浪鼓,平空裏爆出聲聲“好”字來。
要不是宗玉母親早逝,對他打擊過大,說不定,宗玉早被某名牌大學特招了。而不是像我一樣,中專畢業,來這所鄉鎮中學當教書匠。
就有一天,二中的幾位老師慕名前來,指名點姓要與汪宗玉老師“絕一死戰”。我們聽了,寒毛直立,隨即自發組成拉拉隊,浩浩蕩蕩擁向活動室,要為宗玉呐喊助威。要知道,素日裏,我們一中與二中的各項競爭都進行得異常慘烈,那些日子,他們剛剛在一場數學競賽裏輸盡顏麵,這次八成是想在打球方麵撈回丟掉的自尊呢。
宗玉還在上課。但已有老師按捺不住,先期上場與二中選手較量上了。沒想到,在我們山呼海嘯的呐喊聲裏,他們迅速接連敗下陣來。最後,我們竟親眼目睹王副校長被對手一球擊中眼角,頓時,眼淚、汗水和著彤紅的鮮血流滿了王副校長雪白的衣衫。
就在我們惴惴不安時,宗玉終於昂首闊步衝進大家的視線裏。
——看過那場球賽的人一定還清晰地記得,那真是一場空前絕後的好戲。宗玉出神入化的精湛球藝,在那次生死簏戰中發揮得登峰造極、淋漓盡致。那二中自詡的幾位乒乓好手,別看乍一上來耀武揚威,掃、扇、敲、吊,耍得有模有樣,可一旦跟宗玉短兵相接,立馬就變做了呆瓜,幾乎沒來得及有任何抵抗,就被宗玉密不透風的快削和暴風驟雨似的扣殺滅得暈頭轉向、氣焰全無、狼狽鼠躥。
整個賽程曆時之短,斬殺之幹淨、利落、輕鬆,讓我們都不禁反過來,對二中老師產生了些許憐憫之情。
活動室裏沸騰了。我們把英雄似的宗玉團團圍住,高高拋將起來,偌大的屋子裏,蕩漾起歡騰的海浪。
轉眼,又是一年金秋。學校分來幾位年輕教師。其中一位,名喚尚慶義,這人塌鼻小眼,五短身材,論外表比起身材高挑、濃眉大眼的宗玉來說,差得太遠了。可偏偏應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那句老話。宗玉的球技,遇到對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