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血
那年,團子十二,突然想上四姑家去玩。娘不讓。
正農忙,娘走不開。且四姑家住得遠,隔著好幾座大山。
團子就又哭又鬧,纏個沒完。娘這輩子生了四個閨女、一個兒,惟獨最疼團子,也隻好同意。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還給包上了倆窩頭。
團子說:“再給包倆!”娘說:“倆你就吃不了。”團子嘴一撅:“吃不了我給我四姑吃!”
團子就背了四個窩頭上路。說也怪,四十多裏山路,眨眼就走了一半,團子不但不累,還一個勁唱,唱“小呀嘛小二郎,背著個書包上學堂……”
其實團子最厭上學,他那時最大願望就是能天天和四姑在一起。說來,四姑家也沒啥好玩的,孩子都大了,在坡裏幹活,家裏頭又窮,幾人擠一張床睡,聽說四姑父脾氣還不好,動不動就打人。
但團子就是喜歡四姑。四姑每回回娘家,都給團子捎好東西。有時是幾個窩頭,有時是半包點心,有時是把木頭手槍,有時還可能是隻剪了翅膀的斑鳩。
四姑還喜歡摸著團子的頭誇他。誇他幾天不見又長個了、又漂亮了、寫字又有進步了。團子很享受,每到這時,他就老往四姑懷裏拱,拱得四姑嗬嗬笑,說這孩子不小了還想吃他四姑的奶哩!
團子也不害臊,誰叫他喜歡四姑!團子一路上就老想著四姑的好小跑,山路嘩嘩地向他身後倒退。
很快,團子就過了俞家梁,到了懸窩。懸窩是個小村,過了再翻一座山才是四姑家。團子就進村問路,不料一戶門口猛得躥出一條五大三粗的黑狗來,見人就撲!團子嚇得抱頭就躥,一口氣跑出幾十米仍沒躲過,被黑狗從後麵“嗚”地一聲咬住了小腿肚子!團子舍了命地急奔,褲腿都撤掉了一塊。
等終於甩掉那狗,團子見小腿已被咬破。可他沒哭,沒到四姑家,得先憋著!再上路時,團子忽然發現窩頭沒了,又急出一身冷汗!
怎麼辦?團子狠下心就是被那畜生咬死也得回去找,四個窩頭他走了大半天還沒舍得聞聞呢。團子偷偷摸回懸窩,看見窩頭包袱還在那戶門前。躡手躡腳過去,剛提起包袱,狗又“唬”地一聲從門裏躥出來了。團子緊抓包袱就跑,不料包袱露了,窩頭撒了一地。
狗大概餓瘋了,聞見味就住下腿,原地叼了“哇嗚”“哇嗚”嚼起來。團子遠遠看著,手裏就隻剩下一張紅包袱皮兒了。
終於到了四姑的村子,問個放羊的就直奔家門。可偏偏到這時候,團子卻突然“生分”起來。他悄悄趴在門口瞅,見四姑和幾個娘們正在天井裏扒花生,怎麼也不好意思進門了。團子一停不停往裏瞅,心裏巴望著四姑能突然看見他,吃驚地迎出來,像接稀客一樣把他熱情地讓進屋裏。可四姑就隻顧著拉呱和扒花生,根本就沒注意到他。
團子終於沉不住氣,故意咳嗽了一聲,當即被四姑抬頭望見,驚訝地叫起來:“這不是俺花樹溝的侄子嗎?嗨!你怎麼來了!跟誰來的?”團子一下子跑進門,再也忍不住,撲進四姑懷裏就嚎哭起來!
四姑不愧是四姑。一直把團子摁在懷裏,摸他的頭、誇他。團子則使勁把臉和眼淚鼻涕偎在四姑厚軟的胸上。
娘們們笑著告辭,都說:“吆,家裏來客了!晚上得好好伺候呀!”四姑高興地說:“那可是!一個小孩家走四十多裏路來看他四姑,你們當是容易嗎?”說完就給團子塞柿餅。
團子住了哭腔,吃著柿餅,心裏還是委屈。尤其聽到四姑說他走了四十多裏山路時,他更想哭。他還沒說被狗咬了呢,丟了四個窩頭呢!
天不黑,四姑卻開始忙活做飯。團子看得出四姑很歡迎自己,就一個人慢慢溜出院子。第一次來,他想好好看看這地方。
四姑家的煙筒汩汩地冒煙了,團子聞著真感到餓。拐過幾家院牆,團子看見一個男人正在牆角賣豬血。那豬血紫紅紫紅的,一塊塊,盛在一個大鐵盆子裏。叫人看了直流涎水。
團子餓了,但他不讒,他想要是他有錢該多好!幾毛也行。有錢就能買塊豬血給四姑端回去,叫四姑高興高興,叫四姑誇他。可團子沒錢,隻管一個勁地淌涎水。
男人見團子湊前就問:“買豬血?”團子說:“不買。”“買塊吧?香!”“沒帶錢。”“沒錢?”男人笑了:“沒錢回家要!要不就滾一邊兒玩去,別擋買賣!”團子一聽這話,不知怎麼的就火了。他衝著男人說:“我操你娘!”接著,突然伸手從鐵盆裏抓了塊豬血就跑!
男人大怒,吼著罵著去追。團子舍了命躥,快跑上對麵的山梁時再也沒勁了,他回頭看看呼哧呼哧追上來的男人,嚇得臉色發白,幹脆一腚坐下,等著挨頓死揍。然而令團子意外的是,男人就在快要追上來時突然一下不見了!消失了!團子萬分驚訝地四下裏看,才發現,男人竟掉進了路邊的一眼機井裏。
團子繞著走過去,頭皮生地一下就炸了。那男人身子已胖得像塊豬血,浮上了機井水麵。
天黑嚴時,團子才惴惴地回到四姑家。四姑一見團子當即就哭了。她罵團子:“你上哪來?快嚇死我了,叫我一頓好找!”見團子發呆,四姑又笑了,說:“快洗洗手先吃飯!等你四姑父賣完豬血回來,有剩下的我還給你燉白菜吃!”
團子“哇”地一聲,哭出來。
聽課
那天本是節體育課,但班主任周老師突然走進教室裏說:“同學們,我有一個重大消息向大家宣布!下周一,校長要來我們班聽課!”說完周老師滿臉綻放出燦爛的微笑。同學們見狀,紛紛熱烈地鼓掌!
周老師聲音越發洪亮:“校長來聽課,既是我們的榮幸,又是對我們的挑戰!所以我今天特地要了課,咱們來做一下準備!”
周老師又說:“首先我向大家透露一下,校長要聽的課文是《春》。下麵給大家五分鍾時間,仔細閱讀一下課文!”
講台下,立即泛起朗朗的讀書聲。五分鍾以後,周老師說:“既然課文都已讀過,我們馬上來熟悉幾個知識點。首先,我要找一名同學回答,該文的作者是誰?小紅!”
學習委員小紅唰地一聲站起來回答:“朱元璋!”聲音又甜又脆。
可同學們的嘲笑聲卻像暴米花一樣噴濺而出。
周老師難以置信地問:“小紅你是不是開小差了?作為班幹部,要時刻起到模範帶頭作用才行!——讓大家來告訴她,作者究竟是誰啊?”
“朱自清!”另外五十五張嘴巴異口同聲地喊到。
“很好!小紅你一定要記住,到時候這個問題還是由你來回答!可千萬不能再錯了,明白嗎?——現在請大家再翻到課文最後一頁,找到生字表,看看本文一共有幾個生字?”
“五個!”
“很好。給大家十分鍾熟悉一下……”
十分鍾後,周老師說:“大家的記性一向都不錯,下麵我找幾個同學來聽寫。誰會的,請舉手!”
白嫩的小手立即像雨後春筍,唰唰地冒起。
“都很積極!但我隻能選五名同學上講台來,小剛、小雲、小超、小東、小華你們五個,其餘的在下麵寫。開始……”
五分鍾以後,周老師開始為大家做點評。“大家看,班長小剛都寫對了,是不是很棒?接下來副班長小雲卻隻寫出了前三個字,而小超的字寫得像什麼啊?大家看——對,太小了嘛,簡直像蚊子!而成績最差的就是小華了,身為宣傳委員,竟然連一個生字都沒寫對!……”
又有笑聲,海浪一樣翻滾起來。
“你們幾個今天的表現令我很失望,馬上將生字表抄寫三十遍。聽課時可千萬不能再出錯了!”周老師溫和的臉上明顯泛起了嚴厲。“其他同學,讓我們接著分析課文,看本文到底應該分成幾個大段?中心思想又是什麼呢?”
同學們越發踴躍。但周老師隻挑選了衛生委員小南和勞動委員小林作答。“不對,不對。”周老師邊為他們糾正邊說:“該文正確的劃分應該是三個大段,而中心思想呢,是作者通過熱情地謳歌春天以表達對自由人生的向往和追求!你們兩個都記住了嗎?……”
“最後,我還要找幾位同學來向老師提問!究竟還有哪些地方不明白的?”這一下,竟沒有人舉手。周老師搖著頭啟發說:“我們要懂得不恥下問,一篇新課文不可能所有人一聽就都明白了。要誠實!要勇敢!真正提出你們內心的疑問……”
說到這裏,班長和學習委員等幾名同學猶豫著舉起了手。接著,是所有人。周老師頓時又有點不快。“哪裏來的那麼多問題!難道每個人都有疑問嗎?還是定下來,到時候由紀律委員小方和音樂委員小玲來提問。你們可以這樣問老師:作者創作《春》的曆史背景是什麼?《春》中的比喻一共是多少處?到時候,我會再點名讓體育委員小北和美術課代表小凡來作嚐試回答……”
叮鈴鈴!……下課鈴聲急促地響徹校園。周老師一臉疲憊地走出教室,整個背影都是濕漉漉的。
校長聽課那天,一切都在計劃中進行,可沒想到最後還是出現了失誤!不過幸好我發現,校長根本就沒有聽出來!所有的老師竟都沒有聽出來!
周老師在最後的提問時,並沒有喊小凡的名字,而是叫起了我!那天小凡臨時請了病假,於是周老師讓與她同桌的我來回答那個問題。
我當然不記得該怎麼回答,隻是慌忙從武俠書裏拔出腦袋來,委屈地想,我根本就不是班幹部嘛!
如風的旋律
我說過,在我們小院裏,彌徽的爸爸是個人物。
因為他不但是名解放軍連長,同時還吹得一手好口琴。
你不知道彌徽的爸爸穿上軍裝有多帥!在三十多年前,他每次回家探親,都能徹底把我們破舊的機械廠家屬小院掀個底兒朝天。那時候媽媽就常常對我們講,你們要是長大了能有彌徽的爸爸一半帥,那就算我沒白養!
那可是個到處崇拜軍人的年代啊。
直到現在,每當有人在卡拉OK裏重溫《血染的風采》,我還能想起那個英武的彌徽爸爸來。
你也不知道彌徽的爸爸口琴吹得有多棒!想想在三十多年前,文藝生活空前匱乏的歲月裏,他坐在高高的門檻上給你隨意吹一首《外婆的澎湖灣》、《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種如淒如訴的顫音,那種飄散在風中的旋律,不把我們崇拜得五體投地才怪!
於是彌徽爸爸的探親假,簡直就成了我們神魂顛倒的時光。那時我們人人立誌長大了要當一名光榮的人民解放軍,並時刻夢寐以求能得到一把像彌徽爸爸那樣的“敦煌牌”口琴。
有一次,彌徽爸爸臨回部隊前,把口琴留了下來!
我們爭相聚集在彌徽身旁,渴望能摸一摸並親口吹一吹那把口琴。可彌徽拒絕了。理由很簡單:口琴是他爸爸的,他隻是保管,亂吹一氣還會傳染疾病。
夥伴們失望地散去,同時對彌徽也產生了很大成見。尤其是我,太不甘心了!因為我從小就是個不達目的絕不善罷甘休的家夥啊。
於是,我想方設法拿玩具跟彌徽交換。但彌徽仍然拒絕。
最後的最後,我隻得使出殺手鐧:把我爸爸出差青島買回來的兩盒壓縮餅幹送給了彌徽。
那個年代,這代價夠瘋狂了。
我終於戰戰兢兢地從彌徽手中接過了那盞小小的樂器,小心翼翼朝它吹一口氣,立時就有一陣清脆的音符飛越而出!
我真不敢相信,那樣美妙的天籟竟是從眼前這個冰冷的家夥裏發出的!我把它橫在口中,來回抽拉,像啃西瓜一樣吹出了一排排或高或低、或清新或低沉的音調!
我興奮地揚起它在小院裏飛跑,恨不能立即將我的得意傳遞給每一個人。
——我的招搖,卻很快得到了報應。誰不想玩口琴呢?但彌徽除我之外就再沒答應過任何人。
我和彌徽被孤立了。
看得出,彌徽比我更加害怕孤獨。我知道那是因為,他的連長爸爸已經遠赴越南前線。他比任何人都需要陪伴。
可他堅決拒絕再借口琴。
沒辦法,又是我想出了那個鬼點子。而彌徽,痛快地答應了。
我們倆一致對外宣稱:口琴一不小心弄丟了!
消息一宣布,果然引起強烈地震。我和彌徽一口咬定,是有人趁我們不注意,偷走了口琴!為了證明自己清白,大家必須一起尋找口琴!
於是為了自己的清白,夥伴們又重新一起玩耍了。但從此,我們玩耍最重要的一項內容,就是尋找口琴。
我們在李老奶奶的雞窩裏發現了建國丟失的彈弓。
我們在春華的床底下發現了希梅的頭繩。
我們在常明爸爸的抽屜裏發現了許多能吹氣球的套套。
我們在東海媽媽的首飾盒裏發現了增利爸爸寫來的信。
甚至,我們還在和梁的家後麵發現了一個恐怖的死嬰兒……
我們的搜索攪得小院雞犬不寧,但就是沒有口琴的半點線索。
終於媽媽還是發現壓縮餅幹不見了,迫於追問,我隻得跑到彌徽家去索要。彌徽當然不給,我一時理虧氣短,跑出門去就將口琴根本沒丟的秘密說了出去!
這下可算捅了馬蜂窩。從此小院裏,再也沒人肯理彌徽。每當我看見彌徽遠離人群灰溜溜的樣子,心裏就充滿了愧疚。但我已無力挽回。我以自己的卑鄙,再次使彌徽被孤立。
索性那個寒冷的冬天,彌徽還有口琴。我們親耳聽到在那些凜冽的風中,彌徽一個人躲在家中吹奏他的口琴。開始,那隻是一些單調的重複的音符,漸漸的,它們變得生動鮮活、張力十足,並且溢滿了憂傷和淒楚,伴隨著呼嘯的北風,迸發出一種撼人心魄的力量。
我承認,我嫉妒了。因為我,被征服了。
我眼前再次出現了那個英武的解放軍連長,他坐在高高的門檻上,給我們吹奏那些如風的旋律。
一個大雪天,彌徽家中傳出撕心裂肺的哭聲。我們也都得知了彌徽爸爸在前線犧牲的噩耗。聽到那些哭聲,我儼然覺得是自己失去了爸爸,從此將要麵對永遠漫長的孤獨和寒冷……
待到天晴,我踏著厚厚的積雪去看望彌徽。卻見在他門前,正有一把口琴鑲嵌在高高聳立著的雪人嘴邊,閃閃發光!
一九八五年的蓖麻
一九八五年濃夏,我六歲。正是無惡不作的年齡。
我們住的機械廠小家屬院兒裏,從北往南數第三排巷子最東頭是李老奶奶家。李老奶奶其實年紀並不大,卻一連死掉了三個兒子。老大是得了不治之症;老二在自衛反擊戰中犧牲;老三則是正走著,被突然從天而降的石板活活砸死了。
噩耗使李老奶奶過早花白了頭發,額間皺折像怒放的秋菊花。多少年以後,我在報紙上見過一副獲獎的攝影作品,內容是一副老嫗的臉部特寫,取名為“滄桑”。我當時真以為那片中的人物就是李老奶奶,可惜我錯了。我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與李老奶奶有著相同麵目的老人,其實還大有人在。
李老奶奶隻剩下一個年齡比我稍大的四兒子牢巴,天天半步不離的跟著她。“牢巴”的意思就是鄉人所說的“結實、穩妥”,我是很多年後才忽然明白牢巴為何之所以被李老奶奶叫作牢巴的。
牢巴不被送去上學,極少說話,臉長而尖,頭腦歪斜,嘴邊永遠掛著涎水,顯然有些傻。沒人願意搭理牢巴,卻都很嫉妒他。因為牢巴是小院裏第一個吃上燒雞的孩子。那個下午,牢巴一個人撕扯著李老奶奶剛從賣燒雞的禿頭手裏接過來的熱氣騰騰的燒雞,當著我們麵,毫不嘴下留情地吃掉了那隻油花四冒的燒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