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帝憑祥雨笑賓天 臣借曉風初動地(2 / 3)

“且讓他在殿外等候吧。彭德祿,去給朕取參湯來。”老皇帝不高不低地說道。除了藥湯,他已有幾天不愛進湯水了,這刻卻命內監端來一小碗參湯。遼王進獻的那支百年野山參,依他的身體狀況是難以經受了,那支參氣力太大,隻能進一小碗用朝鮮進獻的高麗參熬製的湯汁,以續體力和底氣。等他漱了口吐到小金盂裏,聽見那個內監趁時低聲稟報:

“太常寺卿黃子澄,已在殿外候旨。”

“梅殷來了麼?”

“仍沒見到駙馬都尉。”

“讓黃子澄且在殿外等候。”

“遵旨。”

這個內監正要向簾外傳旨意之際,外麵的人也報了來:“駙馬都尉梅殷前來見駕。”

洪武皇帝已然聽到,當下命:“著皇太孫、駙馬都尉等前來見朕。”

立刻有內侍打了簾子,四個人依次輕邁著腳步走進去,跪倒榻前。

“皇祖父陛下聖躬萬福。”

“皇帝陛下聖躬萬福。”

“哈哈,”老皇帝勉強地笑了笑:“這句話嘛,朕聽著已經不受用了。來,賜座。”

四個人謝了恩,告過罪誠惶誠恐地坐下來,哪個也都是把稍半屁股沾了沾椅麵而已,著實難為了那兩條腿。

“梅殷呀,前幾日好像聽著寧國公主身體不適,今日怎麼樣了?”老皇帝問的竟是這個。

梅殷急忙起身,跪倒伏首:“已經大好。公主甚想前來拜見皇帝陛下,隻是沒得旨意,不敢造次。”

“起來吧。朕知道她心裏有朕的……起來吧,坐著說話。”

“謝陛下隆恩。”

“朕須飲些水。”皇帝的嗓子有點兒沙啞,想要喝些水。

朱允炆連忙從內監手裏接過玉荷葉杯,用嘴唇試一試水溫,俯身小心翼翼地喂老皇帝飲了些許。老皇帝微微點了點頭,對黃子澄道:

“子澄,朕這裏有一道旨意,卿來秉筆吧。”

“微臣遵旨。”

內侍們很快擺好了文房四寶,引黃子澄來到案幾前。黃子澄的才學自沒得說,皇帝說一句,他便斟酌著揮筆如飛地寫在錦綾上。

“……各地藩王,無須晉京祭拜,於各自王府祭拜便可。就這麼個意思,子澄,你斟酌著潤色。”

“是,陛下。”

黃子澄要守心去聽,斟酌落墨,因而無暇動其他心思。朱允炆和齊泰就不同了,傾耳聆聽下來,一個熱淚盈眶,一個暗自唏噓,都在為老皇帝的高瞻遠矚,以及不動聲色的運籌,而動容不已。那裏,黃子澄已將旨意擬好,小心翼翼地吹幹墨跡,恭恭敬敬地捧過來,請皇帝禦覽。

“卿讀來。”

“微臣遵旨。”於是,黃子澄不疾不徐、不高不低地讀道:

朕膺天命三十有一年,憂危積心,日勤不怠,務有益於民。奈起自寒微,無古人之博知,好善惡惡,不及遠矣。今得萬物自然之理,其奚哀念之有。皇太孫允炆仁明孝友,天下歸心,宜登大位。內外文武臣僚同心輔政,以安吾民。喪祭儀物,毋用金玉。孝陵山川因其故,毋改作。天下臣民,哭臨三日,皆釋服,毋妨嫁娶。諸王臨國中,毋至京師。諸不在令中者,推此令從事。

讀罷,陡然一驚,當即並其他三人、連同侍奉的宦官們一齊跪倒在地,泣道:“乞請陛下慎言!陛下聖壽延綿、福澤延綿,且不可如此,且不可如此啊!”

“都起來,都起來。”皇帝居然毫不傷感、並且著意這般和煦地讓他們起身,坐回位上去。“梅殷呀,”他看著寧國公主的駙馬,期許地點了點頭。

“微臣在。”

“你來,到朕身前來。”

梅殷重新跪倒,挪動雙膝爬到榻前。老皇帝這隻火燙而漸愈無力的手,一下子抓住了梅殷的右手,——雖是閏五月時節,它卻如經朔風一般的冰冷。

“你老成忠信,可托幼主。望盡心輔佐好允炆兒。”

“微臣敢不鞠躬盡瘁……”梅殷哽咽道。

“朕將此詔交付與你,來日諸王中敢有違召者,你但可為朕斥之。”

“微臣謹記。”

“好,很好。——允炆兒,”老皇帝示意朱允炆也到榻前來。

“皇祖父……”朱允炆涕淚交集地跪倒爬過去,把臉伏在榻上。

“莫哭!你附耳上來。”

朱允炆連忙擦拭過涕淚,傾耳聆聽聖諭。老皇帝輕細卻字字分明地對他說:

“對諸王,首當要寬宏仁愛,恩義當勝嚴苛,信任當勝猜忌。另,燕王定當重用,更以情義和信任與他,你則無憂;反之,或恐生變。”

“孫兒謹記。孫兒謹記。皇祖父……”

洪武皇帝拍拍他的肩膀,對他們一並道:“你們都是朕素來倚重的肱骨之臣,今日隻召你們前來,朕之用意,想必你們也都知曉的。日後,好生輔佐幼主,便同忠心於朕一般……好了,朕累了,你們且退下吧。”

“陛下——”

“退下吧,退下吧……”老皇帝原本有許多話要囑托他們,可臨時又改變了主張。他不勝疲憊地揮了揮手,隨即闔上了眼簾。

朱允炆等四人不敢驚動他,悄悄地退了出去,直到出了殿門,才長長吸了一口氣。梅殷向皇太孫和兩位大臣抱拳道:

“不知殿下和兩位大人還有什麼交待的?”

朱允炆看看齊、黃二人。齊泰道:

“臣在此陪同殿下,以便隨刻侍奉陛下。”

黃子澄跟著說:“臣也抱此意。”

梅殷沉吟片刻,道:“臣且回去做一番安排,一有旨意,當火速趕到。敢問殿下,如是可好?”

“甚好。你且去吧。”

目送梅殷離去,齊泰就此對朱允炆深施一禮:“殿下恕罪,臣所問大不應該,但還是想問。”

“有話直說就是,我信你們忠心於我,自然不會怪罪你們此心。”

“臣隱約聽到,皇帝陛下對殿下提及燕王,可是?”

“是的。皇祖父說……”朱允炆遲疑稍刻,說:“燕王不可忽之。”

齊泰深看黃子澄一眼,似乎在說:“我的思慮並不是空穴來風吧?這不,皇帝陛下也想到了這一節哩!”

黃子澄裝作沒有看見,心中卻暗自泛起了波瀾……

殿內,龍榻上的老皇帝亦是思緒紛紛:他不願再去追憶如何打下的這大明江山,也不願再去為踐祚至今的虛心克己、不忘本分而噓歎而自滿,僅是身後事,就夠他消耗那點燈芯子裏的殘油了……太子朱標薨歿,他曾考慮過立燕王棣的,但那隻是一閃念而已,——天下之本在國家建儲,禮從長嫡,自先秦以來,已然確定不移。此舉誠然保證江山代代姓氏不變,可,一旦傳與不肖子孫,難免國破家亡……允炆兒他幼聰穎好學,也贏得了那“仁明孝友”四個字,立他為皇太孫後,數度將軍國大事交給他裁決,以試其能力,練習其政事;他每每濟以寬大,並遍考禮經,參考曆朝的刑法誌,將洪武名例律改定七十三條,甚得上下遠近的讚頌。但另一方麵,卻在暗暗學習他皇祖父的雷霆手段,禦人之術,終不得真諦,此事日後很可能成為大患!……既然立他為儲君,以前不宜變動,而今更不可動搖。故而,齊泰、黃子澄非輔國頂尖大才,但隻為他們素來就忠於東宮,如今也得委以重任,不然,日後允炆兒仍將會倚重他二人,到時候或恐因此掀起一場風波……唉,怕隻怕他們另謀方略,來日輕舉而為,那樣的話,可真是一個萬劫不複的後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