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老皇帝開始追悔當年“諸王將成為代替皇帝直接控製地方軍務”的方略了:從天牢逃脫的那個劉義仍無蹤跡,是誰趁朕大祀天地之際,做了這個局,仍不得而知。但是,總不會是朕子孫之外的人所為,諸王個個都有嫌疑!待朕去了,那個人又會掀起多大的風浪呢?……
不過,他很快將思緒轉回到當前現實中,勢已既此,悔之憾之都已無益,趁現在仍有一口氣,他要給允炆兒戴上一個“緊箍咒”!這本是一個善意的舉措:隻要諸王得以安撫,等他把國事治理的井然有條,天下太平,根基堅固,到那時便有人心存反意,也再無由頭起事了!
想到這裏,洪武皇帝忽地睜開眼睛,可一念到杜安道已經服毒身亡,再看看侍奉在身邊的這些宦官,又有哪個可以托付於其的呢?老皇帝心知肚明,皇太孫對他們施恩殷厚,他們也懷有報恩的心念;他並不怒朱允炆這種作為,允炆兒能想到這一步,長遠來看,終比不動心術隻講仁慈的好!
那麼,現在該怎麼辦呢?盡心吧,盡心也就是了……
“來人,著皇太孫、駙馬都尉、齊、黃四人見朕!”
朱允炆和齊、黃二人坐在殿廊上,聽到裏麵傳來旨意,一齊緊張地站了起來。
“彭公,皇祖父陛下——”
“啟稟殿下,皇帝陛下召幾位見駕哩。”
齊泰抬眼看看被禁城框起的一方天空,果然是天意難測:一絲風都沒有拂過,那大片陰雲已是烏壓壓地砌厚了黑夜,眼見這一場雨就要降臨……
他們依次步到榻前,跪地恭聽或恐是最後的聖訓;老皇帝素來炯炯、積天下肅殺之氣與和煦之氣的二目,已現是人見憐的衰弱氣象了。
“梅殷呢?”洪武皇帝吃力地問了一句。
“啟奏陛下,駙馬都尉回府安排事務,已經派人快馬傳旨去了。”
“朕等不及了……”老皇帝歎了一聲,蓄積氣力說道:“切記,對諸王,恩義當勝嚴苛,信任當勝猜忌……燕王須倚重,燕王須……”
他沒有說下去,一霎屏氣諦聽著什麼;跪在地上的三人一起諦聽:沙沙沙沙……漫天飄灑的細雨,這個時節草木和莊稼盼望的細雨,如同甘霖,不僅降臨在皇宮深院,也降臨在南京城內外,或者更廣闊的地方……
“皇祖父!”
“陛下!陛下!陛下!”
“陛下!”
任他們如何呼喚,老皇帝伴著那沙沙的雨聲,永遠地闔上了雙眼。
“快傳太醫!蠢材!快傳太醫呀!”朱允炆雙眼通紅,已失去了素來那般仁慈的氣度,揮舞著雙手衝內監喊道。
值日的太醫皆在殿外偏閣裏候著,一聽傳他們,都像風一樣地刮進來,跪倒榻前為皇帝診脈。他們相繼將顫動的手指搭在皇帝溫熱的手腕上,又相繼一臉悲愴地退後來,由其中一人報與皇太孫:“皇帝陛下……皇帝陛下駕崩了。”
“皇帝陛下——龍馭賓天了!”內監哀哀地唱道。簾裏簾外所有聽到的人忽喇喇跪倒在地,伏地慟哭不已!
朱允炆捶胸拍地,肝腸痛斷。這果真是發自肺腑的,想想皇祖父對他的諸般痛愛,怎能不心如刀絞、淚如湧泉。
“皇祖父啊皇祖父!莫非您真就拋下您的‘半邊月兒’走了?您怎麼能放心就此把這千鈞重擔交與孫兒啊!皇祖父啊!孫兒還沒有曆練好,您回來吧,回來再教教孫兒啊!……”
殿內的人更為動容,哭聲越哀。齊泰也極為傷心難過,但他仍未忘自己所擔的重任,借勸朱允炆之際,輕道:“那些太醫——”
朱允炆肩膀猛然一顫,抹了抹眼淚,忽然道:“來人!侍衛何在!”
不刻,幾個帶刀的從殿外奔進來,等候命令。朱允炆一指那幾個太醫:“這
些庸才、這些庸才——全部捉拿關入天牢!凡是為皇祖父陛下診脈的,全部拿下!”
“殿下!殿下明斷呀!”
幾個太醫叩頭如蒜。但以往仁愛體貼的皇太孫已然變了性子,壓根兒不聽他們求告。權算還餘有一分“仁愛體貼”的話,他也當場給了臥病在家的戴思恭:
“戴思恭就罷了,皇祖父陛下時常讚許他……”一說到老皇帝,淚又禁不住地湧出眼眶,隨之哽咽難語了。
太醫被拖了出去。他們能醫好人身體的病患,可,即使疑難雜症無不手到病除,也奈何不得淩駕於他們之上的人心存的謀慮。因之,他們在恐懼中猶在詫異:皇太孫,來日的大明新皇帝,他為什麼忽然就變得不通道理了呢!或是因老皇帝的晏駕亂了心智?
這裏,內侍們準備好了香料,準備清洗老皇帝未冷的屍體。門外傳來稟報:
“駙馬都尉梅殷,奉旨見駕!”
朱允炆才要回話,齊泰搶來扶住他:
“殿下保重要緊!莫太過於悲哀呀!”跟著在他耳畔低聲並急促地說,“陛下那時神思已然遊離,駙馬若問,還是以先前那‘燕王不可忽之’為準,方是!”
朱允炆淚眼迷離地看看他,點頭回應。就聽見梅殷等不得裏麵回話,靴子響動一徑如飛奔來:
“陛下!陛下呀!陛——下!……”
朱允炆隨著梅殷的呼喊,嚎啕大哭。又一輪嚎啕聲響徹大殿,穿破雨聲,久久回蕩在禁城之中。
注:①明代宦官體製,內設十二監,四司,八局,統稱二十四衙門。十二監分別為:司禮監、禦馬監、內官監、司設監、禦用監、神宮監、尚膳監、尚寶監、印綬監、直殿監、尚衣監、都知監。
②太監、少監、監丞、典簿、長隨、奉禦,皆為宦官的官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