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帝憑祥雨笑賓天 臣借曉風初動地(1 / 3)

朱允炆攜著一股風奔進西宮,然而殿內並無慌亂之象。他心下又急又覺蹊蹺,大步流星朝老皇帝衾榻走來,不想,在簾外被一個太監攔住。

“彭公,這是為何?”他不禁軟下皇太孫的威儀,低聲詢問。

那個彭太監躬身道:“陛下正焚香祝天禱告上帝,請殿下稍候。”

“皇祖父陛下龍體可好?”

“這會兒嘛……都好,都好。”這席話無疑在說:“或恐已是‘回光返照’之象了!”

朱允炆不置所以,走過去在內侍擺放的黃花梨大椅上坐下來,心緒難以言狀。

簾內,燭光柔和。老皇帝更換了常服,戴上烏紗折上巾,跪倒在杏黃色的蒲團上,兩目微闔,雙手合什,向天帝禱告:“壽年久近,國祚短長,子孫賢否,惟簡在帝心,為生民福。”

內侍將他攙扶起來,回到榻上,小心翼翼地為他摘掉烏紗折上巾,扶欹枕而臥。方才消耗了皇帝一些體力,靜了半晌,內侍才輕聲稟報:“陛下,皇太孫殿下來了。”

“唔?朕知道了。”老皇帝點著頭沉默一會兒,忽然傳旨:“著駙馬都尉梅殷;兵部左侍郎齊泰,前來見朕。”

“遵旨。”

那個內侍剛一轉身,又聽皇帝道:“慢!還有太常寺卿黃子澄,可著他一並前來。”

“遵旨。”

內侍剛去,旁邊的內監試探說:“皇太孫殿下——”

“且命他在外等候,稍後聽宣。”老皇帝喘了幾口粗氣,問:“杜安道呢?命他速來見朕。”

“遵旨。”

內監挑著燈籠風風火火來尋杜太監。夜幕中,司禮監①靜悄悄的,讓人感覺彌漫著一股陰沉沉的死氣。內監逶迤尋來,走進別院,恰好遇到跟隨杜安道的一個奉禦②忙問他:“杜公呢?陛下召他速去呢!”

這個奉禦不敢怠慢,一麵奔去杜太監的居處,一麵說:“打昨天晚上就把自己關在了屋裏,說是誰也不見呢……”

“別人倒罷,這可是陛下召見他呀!”

“灑家知曉!”那個奉禦跨上台階,由輕至重地拍打起門板來:

“杜公!杜公!陛下召你速速過去呢!”

門裏毫無聲息。是的,黑黢黢的屋裏,除了幾十隻蚊蠅、盤踞在網上的三四隻蜘蛛,再沒活物聽他叫門,而這些蟲兒,除了生存壓根兒就管不得

“陛下”還是“天王老子”。

杜安道死了,早在今天早上就已然氣絕身亡!**都知道皇帝離賓天時日不遠了,一旦駕崩,隨後便要擇選殉葬嬪妃的名單……唉,那是個多麼可怕、慘烈的情景:會有人來請被選中的嬪妃前去吃飯,然後,她們會被宦官領到一個屋子裏,那兒擺著一個小板凳,上懸一條白綾,當她們把頭套進去之後,下麵板凳一撤,於是便隨老皇帝去了另外一個世界……當然有人不甘心,早早地使上重金來求杜太監,他是皇帝信任並喜歡的人,隻要趁機對老皇帝進言,譬如:某某某願皈依佛門,長守佛前為皇帝陛下祈福……或許就能覓得一條生路呀!

杜太監不以為然:你生下來注定要有這場大富貴,但天貺於世上的任何福澤,都不可能是沒有代價的!蒼天無須你幾代虔誠供養香火,隻叫你今世為一個人活著;這個人若是離世,不僅是你這場富貴的結束,也是你生命的結束……他杜安道一個男不男女不女、上無長者下無子孫的人,更是如此!當初淨身入大內侍奉皇帝,換來這數十年的榮耀,一旦老皇帝沒有了,這一切也都就結束了……新君登臨大寶,自有新君寵幸的太監,與其再受落寞,還不如隨老皇帝去了呢!既然他有了這個想法,巴不得多找幾個相伴的,到那邊也圖個看著習慣不是?——懷有了這種極端的想法,他又怎能再生就救人一命的慈悲心腸呢!

他煩,憎惡那些嬪妃托心腹偷偷揣著黃白之物,來求他這樣辦那樣辦;都抱有了必死之心,錢財還有什麼用!為此,他真想罵那些找來的人和他們的主子一個狗頭噴血!於是,他果然罵了,把他所知道的最惡劣的髒話罵了個遍,罵那些受過老皇帝寵幸的嬪妃是:“婊子!”是:“豬狗不如的東西!”是:“淨桶裏的大糞!”……他罵得好不痛快!他知道她們沒機會使手段報複他了,即便她們某些人或恐能僥幸地活下來,即便她們恨他入骨,但是,一小瓶“鶴頂紅”,把一切後患都解決幹淨了,便是哪位日後深深記恨,將他掘墓鞭屍,——他一個連正常人都不是的太監,還怕那堆朽骨遭受侮辱麼?不會,他不會……

今天早上,他更換上正四品太監朝服,端端正正地戴上冠烏紗描金曲腳帽,然後坐在那裏,把看著手裏的那一小瓶世無解藥的“鶴頂紅”,詭異地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陛下!去那邊老奴仍將盡心侍奉,隻是,若許灑家輪回,就算托生為豬狗,也再不做這男不男、女不女的妖人了呀!”他在低沉地如是喊罷,把這毒藥一飲而盡,隨後平靜地躺在了床上……

門外的人感覺到不妙,內監對奉禦道:“這個可耽擱不起呀!依灑家說,便是破門而入也當得!事後若杜公怪罪下來,灑家兜著就是!”

奉禦也無別的法子,退後幾步,深運一口氣、狠命地撞了過去;“哐當”,連人帶門一並進到房來,等要來內監手裏的燈籠照去,乍一看床上的那隻小瓶,什麼也就明白了,當即驚恐大喊:

“杜公服毒身亡了!”

“什麼、什麼!”

“杜公去了!”奉禦用手背試一試杜安道的鼻息,歎道。

“……唉!這該如何是好!”

“邢公,事既如此,該怎麼稟報陛下便怎麼稟報就是。”

“對對對!”那個內監拍著額頭,搶過燈籠、轉回身一陣風似的跑回西宮。他跪倒在地,如實對老皇帝說出那邊情形。

病榻上的洪武皇帝平定地聽完稟報,頷首道:“嗬,這個杜安道,這回想要爭個先鋒官怎麼著?殮了吧,好生葬了。”

“遵旨。”宦官們見老皇帝如是態度,都拿捏不準,隻有陪上十二分小心侍奉著就是。

朱允炆不知發生了什麼,隔著簾子不時張望,卻並不見皇帝有意召他覲見。他站起來,本想來回踱步以緩心中焦灼,猛念到,那樣的話在皇祖父眼裏,是不是又失去了幾分處大事而從容的印象呢?他左右不是,把個屁股在椅位上移來挪去。這時,借助殿簷那幾盞大燈籠投下來的光亮,看見齊泰先急火火地趕來:他在殿門外頓住腳步,對候在那裏的宦官輕語一番,抬眼向這邊深看了一眼。

那個宦官走進殿內,在簾外稟報過內監,由內監轉稟報給老皇帝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