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衍和尚所料一點沒錯,洪武皇帝病情加劇,再無妙手回春的希望了。
太醫們惶惶不安地退到西宮殿外一隅,圍攏在一起,悄聲研究著下藥的輕重。他們此際唯一能做的,那就是竭盡所學,讓老皇帝能多支撐幾日,就多支撐幾日。
一股藥石氣味彌漫開來,直入他們的心脾,使之恍若浸在了那碗苦湯中,好生難耐。於是,他們彼此使了個眼色,互相抱拳作禮,就此暫且散去,隻留下迪功郎①戴思恭,等待皇太孫前來垂詢。
戴思恭乃杏林世家,醫術高超,十二年曾為老皇帝診過病,藥到病除,深得器重。隻是,一旬之後的今天,再次為皇帝診病,情形已大不相同……醫者終非大羅神仙,唯盡力而為,此事是人便可理解,令他感到不安、甚至恐懼的,卻是皇太孫的詢問。之前,他並沒有被皇太孫詢問過,所以也沒患得這種恐懼;然而,方才無意中從那位同僚嘴裏得知皇太孫每次所要的回答,這顆心頓時就提到嗓子眼這裏了!
皇太孫每次在龍榻前都那麼得心急如焚,憂心忡忡,一見便知,那是一顆恨不能代皇祖父承受這場疾病的拳拳赤心。不過,等到離開龍榻詢問太醫情形那會兒,他馬上就變得肅然了,不厭其詳地要垂問好些時候。這倒沒什麼可讓人色變的,讓人色變的是,從一開始,他便隻關心老皇帝的脈象,——他並不精通醫道呀,詳知皇帝的脈象,又是為何?心思縝密的人不能不往別處去思量一番……
果然,不多會兒朱允炆走了出來。戴思恭慌忙施禮:“臣拜見殿下。”
朱允炆擺一擺手:“免。”他直勾勾看著戴思恭,頓了半晌,突然低聲問道,問得如此直白:
“皇祖父陛下是否將龍馭賓天?”
在這一霎間,戴思恭似得到冥冥神祗教誨一般:他渾若不聞,木愣愣地看著皇太孫,嘴唇顫抖著、囁嚅著,就是發不出一個字來。
“戴思恭,我問你話呢!”朱允炆猛然提高聲音,立刻又壓低下去:“你速速回我話來!”
不想這個戴思恭驀地後仰去,倒在丹墀上,雙目緊閉,再不能言語!
“來人!來人!傳太醫!”為了轟然倒下的這位太醫,皇太孫情急喊道。
那幾位太醫仍未走出宮門,很快便隨著宦官跑回來,蹲下去搭脈的搭脈,掐人中的掐人中,好一會兒工夫,才讓戴思恭緩過這口氣。
“哎呀——”他長吐一氣,慢慢睜開眼簾,迷茫而又虛弱地問:“我這是在
哪兒?”
有位太醫道:“戴大人連日殫精竭慮,原是虛耗過度,昏厥過去。”
戴思恭微微點點頭,當看到皇太孫時,慌忙要爬起來,可身體一軟還是倒了回去。他用力咽幾口唾沫,甚為愧疚地說:“殿下,臣失儀了……”
“莫多說話,莫多說話。”朱允炆和藹地關心了一句,馬上又問:“方才我問你話,你可聽見?”
戴思恭無力地搖了搖頭,想說話,卻被一口痰卡在了嗓子裏,“咿咿呀呀”難以說清楚。朱允炆稍作遲疑,道:“送他回府好生調養去吧。”
殿外這一通鬧騰,被裏麵病榻上的老皇帝聽見了。好長時間裏,他是分辨不清什麼動靜的,耳畔就像聚攏了幾百隻玄蟬,“知了知了”地叫個不停,時不時把他帶回到童年的那些時光中……就在剛才,他的耳力忽然敏銳起來,便是殿外誰在說話,也能分辨個大概。殿裏四下擱著降溫的冰盆,兩個女官不疾不徐地在一旁打扇,他的汗毛孔陡地一炸,當即似壯年時那般帶有金屬音地發起怒來:
“來人!”他一指那兩個為他打扇的女官:“將她們推出去亂棍打死!”
那兩人先是一愣,隨即驚恐地撲倒在地,磕頭出血。可是,老皇帝連看都不看,任她們被搶過來的內監和幾個宦官按住,這就往殿外拖去!恰這時皇太孫奔了進來,看到這個情景,他對那幾個人打了個手勢,來到榻前,聲音和煦地問:
“皇祖父陛下為何動怒?”
洪武皇帝抬眼看了看他,說:“她們想凍死朕。”
朱允炆神色驚慌地跪倒榻前:“孫兒有罪!孫兒有罪!”
衰弱的洪武皇帝不禁露出了一副慈柔的神情,說:“你對朕孝敬有加,數日來盡心侍候,何罪之有?”
“太醫說皇祖父陛下不可再經受暑熱,因而孫兒才讓人取冰打扇,不想令皇祖父陛下龍體不適,孫兒實在有罪。”
老皇帝病態中似露欣然,說:“原來如此。嗯,便恕她二人無罪。”
“奴婢謝陛下開恩!萬歲萬歲萬萬歲!奴婢謝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洪武皇帝隻對皇太孫做個手勢,等他站起身,問:
“朕聽殿外有人大呼,可是?”
“回皇祖父陛下,是的。有太醫院迪功郎戴思恭,於殿外昏厥,孫兒喚人救
治,故而喧嘩。不想驚動了皇祖父陛下,孫兒罪不當恕!”
“允炆兒,朕怎麼會怪罪你呢?你是朕的好孫兒呀!——嗯,那個戴思恭,著實是個仁義人,好生待他吧。”
“孫兒謹記。”
朱允炆回身示意那兩個死裏逃生的女官暫且退下,轉回來未等開言,老皇帝先說道:“傳楊文、郭英二人來見。”
“皇祖父陛下——”
“傳!”老皇帝語氣中含帶了幾分不可置疑的意味。
朱允炆馬上對內監重複一遍,隨後親自為皇帝打扇,等藥劑煎熬好。
洪武皇帝進了藥,闔著眼簾迷糊了大概有半個時辰。門外的宦官不知殿內情形,按先前的旨意,到時報來:“左軍都督楊文前來恭祝聖躬萬福!”
皇帝當即睜開眼簾,對皇太孫點了點頭。於是,皇太孫代皇帝道:“著左軍都督楊文覲見!”
“著左軍都督楊文覲見!”外麵依次重複喊下去,一字不少,一字不多。
稍會兒,一位年約五十上下的臣子走進殿內,遠遠跪倒,匍匐幾步,磕頭道:
“聖躬萬福!”
老皇帝做個手勢,對朱允炆說:“賜座。”
“賜座!”
“謝皇帝陛下隆恩!謝皇太孫殿下!”
左軍都督楊文謝恩後,戰戰兢兢地半坐在椅位上。洪武皇帝欹枕看著他,這副眼神,自從他朝拜聖顏至今第一次得見,更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得見,他心頭霍地一熱,禁不住眼眶就濕潤了。皇帝的眼神絕無以前的一分煞氣,有的隻是期許之意,像長者期許後輩一般樣。
“楊文啊,朕這幾天不止一次追想起你父和你叔父的壯舉。你父是在攻打江州時陣亡的;你叔父死得更慘烈啊……鄱陽湖一戰,當時陳友諒的戰船綿亙數十裏,旌旗戈盾,望之如山……”老皇帝感慨地追憶道,轉而變了話題:“你還記得朕賜你的那首壯行詩麼?”
楊文當即離座跪倒,吟道:
大將南征膽氣豪,腰懸秋水呂虔刀②。
馬鳴甲胄乾坤肅,風動旌旗日月高。
世上麒麟終有種,穴中螻蟻更何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