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花醺醺然臥倒在禪床上。這或許是他寄居在慶壽寺的最後一夜了,明天,就要搬到位於鎮山西側的別業去。燕王不僅胸懷能容百萬山川三千海嶽,而且頗具文采,為那裏取了一個“琴瑟小築”的雅號,其寄意不言而喻。
他難以自持地沉浸在興奮之中,轉輾反側不得消停……剛剛覺得有些困意,闔上眼簾不多會兒,窗外突然響起一闋歌聲:
大殿罡風向鬥杓,錦雲勢必起狂飆。
猶笑丹墀賢達恨,噓歎大材竟折腰……
這正是白天所聽到的那闋歌!吟唱它的也是那個女聲!殘花忽地爬起來,赤著腳跑過去,深吸一口氣,猛然把門推開——門外,在皎潔的月光下,一個女子背身而立,她穿著一襲素衣,身材曼妙,披散的青絲恰似一條黑色的緞子。她背負著一隻手,從袖筒裏露出了五根玉一般的筍指,好像掐了個指訣,又好像在為自己打著節拍……她聽見了身後的動靜,慢慢轉過身來;他一眼都怯於看她,情急地垂下頭去。
“先生,你為何垂首不願看我?”她輕細地問道。
“不是,我的麵目……我怕嚇到你。”
她笑了:“庸人隻認一個人的五官美醜,而不見人的風骨氣度;士人隻可辨別人的五官和風骨氣度,而不見人真正的可貴之處;聖人隻能甄別人真正的可貴之處,而不識無鹽的姿容實在勝過西子。後者非天眼不可識之,可幸的是,天貺了小女子這麼一雙天眼。”
殘花驀然抬起臉龐,他並沒看清她的眉目,她的整張臉兒都籠罩在一片朦朧中;但他篤信地告訴自己,那是一個世上頂美的女子無疑……他們的四隻手握在了一起,不刻,又情不自禁緊緊地擁抱;他血脈澎湃,感覺自己就是一個世界上最威猛的力士,情急地想對她展現一番!於是,他俯身抱起她來,向禪床走去,他才不管什麼佛門淨地呢,便是此刻佛祖降臨,他也要當著佛祖的麵,與她纏綿,與她歡愛……可是,就在他們將要靈肉交融之際,原本貼著他肉體的她,忽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於是,他霍地驚醒起來——原來這隻是一個夢境……
是個夢境。不過,燕王無須等到登臨大寶,便可以賜他這個夢境相等於現實。
木製結構的十幾間屋宇,巧妙地依著地勢坐落在鎮山西側。這個時節,林木初見蔥蘢,野花正當燦爛,黃色的、白色的、粉藍色的,仿佛在不安分地預謀去侵占那好大一片的綠意。野雀啾啾啼鳴,野泉淙淙流動,更襯托出了另一份幽謐怡人的光景。
居家器具應有俱有,仆人丫鬟業已熟悉了個人該做的活計……看來,這裏隻待那個主人的親臨了。
並無主人的好友前來道賀,一輛馬車,四名護衛,將他送到這裏,就此告辭了。現在,他負手輕歎,任六七個仆人、丫鬟跪在那裏,徑自環顧著周圍的美景。他今天新換了一襲素袍,戴著一隻象皮麵具:這應是阿育王①的頭像,皮子上麵蒙著一層淺棕色彩漆,在額頭處鑲嵌了一枚紅寶石,慈善的彎眉,是用少女的根根烏發繡製,並鑲嵌了兩彎五彩螺鈿;它的製作極其精細,鼻子隆起,每一寸都緊貼佩戴者的肌膚,卻不給人那種拘束的難受感覺;最奇妙的是嘴巴和眼簾,竟可以隨著佩戴者的動態自由開闔。——它著實就像哪個佛陀,賜予這個人的另外一副麵目。
“先生。”有個大丫鬟提示一聲。
“唔?”殘花轉過身看著他們,說道:“都起來,都起來。”
眾人中沒有哪個對他戴了這麼一隻麵具感到奇怪,他們站起身,仍舊垂手站在原地,等待主人分派。
“各自去吧。”殘花揮揮手。看到那個大丫鬟依然站在這裏,問她:“你有何事?”
“夫人仍在寢室中等著呢,先生是不是——”
“夫人?”殘花恍然大悟,一時感到拘謹起來。“這個嘛……”
大丫鬟挑著眉頭等他吩咐。過去半會兒,說:“先生過去看看吧。”
“……也好!頭前帶路。”
穿過曲折的廊廡,心頭便能感覺到和那個人隻有咫尺,這雙腳步不由放慢,最後,頓住在門檻外,再不肯移動半步。
“先生?先生!”大丫鬟壯著膽子伸手捏住他的袖角,拽了一拽;這樣試探過之後,又加了幾分力道,於是,他順著這股勁兒邁進了門檻。
走過兩道幔帳,一股蘭麝香氣撲麵而來,他抬眼看去:在一張牙床的床沿上坐著一位女子,與新人一般樣地穿著喜慶的紅衣,低垂著螓首,能夠看出藏在袖筒的那雙手,此際在微微顫抖著。
“夫人,先生來了。”大丫鬟稟告道。
那位女子連忙起身,藏著臉兒對殘花行過禮。殘花搶過去伸出手、又陡然縮回來,喃喃道:“無須多禮,無須多禮……”
那個大丫鬟見此不禁嫣然,她斟了一杯茶,輕輕擱在殘花就近的案幾上,說:“奴婢先退下了,——對了,奴婢名叫可兒,先生和夫人若有吩咐,喚一聲奴婢即刻就來。”
她退了出去,順手為他們放下了幔帳。如是,碧紗櫥裏一下子變得那麼寂靜,連外麵遠遠的鳥啼聲,都顯得過於嘹亮了。
殘花知道,這一定就是走進他夢境的那位女子!雖然她換了一襲紅衣,雖然當時在夢境中她的麵目模模糊糊,但他還是篤信,這就是她!他的臉頰火燙火燙的,因為灼傷了汗毛孔,那汗珠兒都悶在這層疙疙瘩瘩的肌膚裏,使得整個臉兒躁癢難當,何況,他外麵還佩戴著這隻象皮麵具呢……
“先生,您為何不把它摘掉呢?”她的洞察力真了得。
殘花卻不為女子的洞察力感到歎服或是訝異,他的心怦然大動:果然是她!這聲音,分明就是那個作歌的、分明就是曾走進他夢境的那個女子!
“你……你叫什麼名字?”他聲音顫動地問道。
“璿珠,白璿珠。”
“璿珠?嗯,很好聽的一個名字……”
“謝謝先生。《晉書》中有‘若不能用玉,可用白璿珠’之句……哦,您還是摘掉它吧。”她抬起頭來,水汪汪地就把他的影子,裝進了瞳孔中。她太美了,沒得令他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