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鷂子③報,近來宮中戒備甚嚴,但並不見興起什麼風波,實不知因為何故。寧國公主與梅駙馬晉京,至今殢留。黃鸝兒報,四月己醜,皇帝祭享太廟,對著一株桐梓樹看了良久,長歎道:‘往年來此,今不覺成林。鳳陽陵樹當亦似此!’當時已見淚意……”
燕王仔細地聽著每一個細節,這看似無關緊要的情節中,或許就隱藏著某個重要的信息或將要發生的重大變故。
“以上所報,末將絕不敢有一字疏漏。”
“嗯,很好。於諒,你且回去休息吧。——來人。”燕王喚進來方興:“賞於諒白銀十錠,蜜酒一壇。”
“謝殿下恩賞!”
燕王揮一揮手,闔上雙目欹在座椅上沉思起來。不知過了多會兒,方興在一旁輕聲道:“大王?大王?”
他最憎惡別人打斷自己的思路,忽地抬起頭,獅目一瞪。方興連忙弓腰告罪:“奴婢以為殿下正小憩,擔心再閃一下子,所以鬥膽出聲,大王恕罪。”
“唔?恕你無罪。方興,你這便去接大和尚和殘花先生過來,——不,隻接大和尚過來就好。”
“奴婢領命。”
燕王就在東閣草草用過晚飯。這時,外麵傳來悶雷欲動的“隆隆”響聲,大片大片的烏雲從南湧來,不刻天空便黯淡無光了。北平的氣候進入初夏,忽臨一場大雨也沒有什麼稀奇的;稀奇的是風,暴風仿佛平地而起,呼嘯著漫卷過整座王城,令一向置身危機於從容的燕王也不禁色變,起身走到門前,打起眼罩朝黑蒙蒙的天空瞭望。袍角被這股暴風吹得獵獵作響,讓他很容易地聯想到了以前出征時,迎著朔風而動的旌旗。不待多想,豆大的雨點嘩啦啦從天而降,就是在這千萬條雨簾中,道衍和尚不緊不慢地走過來了。
“大和尚緊著些步子吧!”走在前麵的方興高聲道。
“哈哈,”道衍依舊那樣移著步子,“和尚這就叫‘寧可濕衣,不肯亂步’呀!”
他的話音立刻被風聲和雨聲淹沒下去。他走過來向燕王深施一禮,等濕淋淋地走進東閣,聲音才洪亮地升起:“大王,此乃好兆呀!”
剛說出這句,隻聽“哐當當”、簷頭的數片瓦被狂風掀了下來,落在丹墀上摔得粉碎!
“和尚妄言!”燕王一瞬大驚失色,這顆心被一股不祥的厭氣,狠狠地壓服了一下子。
“和尚豈敢對殿下妄言。大王一定聽說過‘飛龍在天,從以風雨’吧?哈哈哈哈,這瓦墜嘛,”道衍瞥了瞥方興,“乃上蒼欲與大王換那黃色的琉璃瓦呀。”
燕王掃了一眼那幾片碎瓦,負手走回閣中。道衍隨在他身後,等他開言。燕王指了指椅位,自己先坐下來,說:
“和尚思量思量,上麵——”他稍頓片刻,“祭享太廟後,曾良久看著一株桐梓樹,長歎:‘往年來此,今不覺成林。鳳陽陵樹當亦似此!’歎罷似見淚意。你可知何意?”
道衍乍聽霍地站起來,低沉聲音道:“應是不久便將歸去了。”
燕王驚看向他:“你這賊禿,怎麼敢!”
道衍慌忙跪倒:“和尚說的是一句真話呀,大王!”
燕王眯起獅目盯著那顆泛青的腦袋,過了半晌歎道:“唉——!和尚起來吧。”
道衍爬起來,“即使大王降罪,和尚還是要說:殿下須早做綢繆才是呀!”
“和尚覺得一直留梅殷在京,是何用意?”
“顧命。”道衍簡短的回答,暗裏正中了燕王的心思。
“這麼說來,果真如此了……”他喃喃自語,眼眶中一霎蒙上了淚意。
他很清楚,早晚會有這麼一天!但,這一天真的將至了,卻又那麼巴望著讓它退得遠遠,重新再走過:並不是恐懼隨後將要臨至的一場腥風血雨,——對此,他甚至曾經有過期待它快些來臨的興奮、衝動和欲望,然而,此際血液中流淌的那份濃濃親情,驀然凸顯出來,把他所有的冷酷和抱負,全然熔解……他已然心肝顫抖,難以自持了。
又一度“隆隆”的悶雷聲,從雲層深處滾動而來。
“大王。”道衍輕聲喚道。
“唔?”燕王省過神,側過身去抬袖子拭一拭眼眶:“和尚還有什麼話要說?”
“仍是那句,——大王須早做綢繆才是。”
“唔……後苑那邊籌備的怎麼樣?”
原來,前天聽了殘花那一席言論,這裏便讓道衍依據王城後苑的地勢,測算和繪製圖紙:燕王府邸本是前朝的宮殿,具有諸多隱蔽的條件。道衍盤算將那偌大的後苑改作練兵場所;再深挖地麵,建築成兩層地下室,周圍築幾堵厚牆,可日夜鍛造兵器,為防止打鐵的聲響被外人聽到,又購買了許多鵝鴨,圈養以作後來派上大用。
“和尚明日便可將圖畫好。圈鵝鴨的柵子已經豎好,所需家禽業已購得。和尚合算著,大概兩三月時日,便可盡得完善。”
“好吧,好吧……”燕王似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不過,隨著忽然炸響的一聲巨雷,他的雙目陡然精光大作,高聲道:
“既如此,便如此!”說完,徑自離去。
他推去跟來掌傘的內侍,任雷聲在頭頂滾滾震響,任大雨劈裏啪啦地打在身上,任那襲赤袍的顏色,愈發沉澱厚重。此刻,他果真像條攜雷布雨的真龍,氣勢浩浩地巡遊而來……
這一徑,從廊廡、綺門中不知跑出多少內侍和女官,都跪倒在雷雨中,伏地不起,誠恐膜拜。
他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獅目一直向前方注視著,仿佛那是他唯一的去路,不管對錯與否,再無抉擇!他看見王妃迎出門外,亦毫不在意驚雷大雨,隻溫情而從容地立在那裏,凝視著他越來越近的魁梧身影。
注:①又稱無憂王。佛教中的護法名王。
②古代流行在女孩子中的一種遊戲。鬥草,又稱“鬥百草”。
③④鷂子和黃鸝兒,皆為燕王安插在南京耳線的代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