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天眼能知俊逸人 卿心自有多情種(2 / 3)

他說:“我不能,那樣會嚇壞你……”

她像在夢境中那樣笑了,說的也一模一樣:“庸人隻認一個人的五官美醜,而不見人的風骨氣度;士人隻可辨別人的五官和風骨氣度,而不見人真正的可貴之處;聖人隻能甄別人真正的可貴之處,而不識無鹽的姿容實在勝過西子。後者非天眼不可為之……”

“你別再說下去!就在昨夜,我見過你,也聽過你說這席話!你、你……你還記得麼?”

白璿珠不置是否,試探著伸來纖手,欲幫殘花摘下麵具。殘花一驚,連忙後仰躲閃,就聽她說:“先生,您不相信我所說的話麼?”

“相——信。”他自己曾對鏡看過這張臉龐,即便心理有所準備,還是為它的醜陋和猙獰嚇得失色大叫。此刻,他遲疑著讓她摘掉了這隻麵具,並在等著她那驚恐的一叫。

但是她沒有表現出他預想的那種神態,她從身側拿過一柄團扇,為殘花一下一下地搧著涼風,這樣,他肌膚底下難受的躁癢,慢慢地緩解,慢慢地消褪了……她放下團扇,用這雙白皙的纖手捧著了他的臉龐,愛憐和溫柔地撫摸起來。她的美眸深情地凝視著這張連鬼看到也會心驚三分的麵目,仿佛真具有那麼一雙天眼,心儀地欣賞著庸人看不到的那些俊逸瀟灑……

他頓時擁有了去愛她和被她所愛的勇氣,在那張紅潤的櫻唇上吻了一記,然而,無須在試探什麼地便火熱交織在了一起……當他解開她的那條羅帶之際,手,驀地又猶豫起來,於是,她輕柔地說:

“我是您的人,我是您的人……”

外麵隱隱響起歌聲,那是一段歌唱情愛的小調,似在為他們的交合發出讚美:

“羞羞看得一雙魚,濺濕長袖和裙裾。粉腮飛上胭脂色,為誰太息複唏噓。魚兒魚兒,你知情濃濃幾許?魚兒魚兒,真個纏綿好情侶……”

此際,燕王府**又是另一番情景:幾個侍女在那邊樹陰裏鬥草②玩耍,一隻大白貓懶洋洋地臥在一隅,眯著眼睛看她們竊竊低語,掩嘴嬉笑。綺窗半開,垂下來一張湘妃竹的簾子,從那裏隱約可見燕王坐在靠窗處,與他對坐的那位雍容華貴的婦人,乃燕王妃徐氏。

燕王妃本是大明開國元勳徐達的嫡長女,相貌高貴,舉止端莊,仁孝溫和;為此,孝慈皇後生前曾多次當眾誇獎過她。隻是不要忘記,她身上仍流淌著一半徐達的血液,老元勳智勇雙全的天賦,處危急於從容的氣度,在她這裏也無不得以幾分體現。她與燕王成親二十餘年,為他生養了三子四女,對他的性情以及胸懷,自然也十分了解。她自然也知道燕王籌謀的是什麼,而且,她還遠瞻地得出:即便燕王安於北平,一旦洪武皇帝晏駕,南京廟堂中的那些臣子,依舊會對他下手!包括那個皇太孫,或許心底早就對燕王有了盤算……燕王身具文武才略,這個自是不假,但“僭蓄大誌”四字,卻有些被人抬上去的意思。而且,既然被抬上去了,那就一定成了“騎虎之勢”,想下來,隻怕將登皇位的那個人不允許……

她仍記得父親曾經對她說過的一席話:“皇帝曾說:‘諸子中,燕王仁孝有文武才略,能撫國安民,朕所屬意……’燕王智慮襟懷,果然最似皇帝;隻怕因此為人所忌,要麼這般,要麼那般。日後不管哪般,你都是要經曆的啊!”——她心明父親所言的“這般”和“那般”是什麼意思,也心明後一句,乃是贈她的一個晦澀機宜:盡其力輔佐燕王,成就“那般”,而非戰戰兢兢地等待“這般”的降臨。

因之,她並不回避燕王的這次問話:

“高熾為殘花物色的這個人物,可是王妃拿的主意?”

“是。見大王無暇顧及,想為大王分擔些什麼,事前沒對大王說起就辦了這樁,可有不妥之處?”

“不不不,你們做得很好,寡人甚滿意,也甚欣慰。在此謝過王妃了。”

“能幫上大王些什麼本是我的福分,隻要沒什麼不妥,我也就坦然了。”

“寡人得你也是福分呀!王妃啊,自洪武十三年你隨寡人就藩北平,不僅為寡人生養了幾個好兒女,還為寡人在外征戰耽驚受怕了多少度,耗了多少的心力!寡人本該盡量少給你些擔負才是,無奈呀,有人早就說過‘燕地有天子氣’嘛!那個燕王棣呀,本來便是個‘僭蓄大誌’、‘性情陰鷙’、‘窺伺帝位’的奸佞之徒,好生地不安分!看,如是也隻能一次次地給你帶來擔負,恐怕,日後還有難以預料的災禍呀。”

燕王妃深看燕王一眼:“我沒讀過幾多書,更不敢說這‘見識’二字;我曾聽過一句話,說是‘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惟有德者能居之’。他人嘴裏的‘僭蓄大誌’、‘性情陰鷙’、‘窺伺帝位’,也未必不是一個真正的‘德’字!無須他們拉開架勢以此逼迫什麼,孰是孰非,到那時自有天下芸芸評判,而非某個人為一己之私作勢定論的。”

燕王陡然大悅,道:“這番話與殘花那日所言如出一轍。知寡人者當中,有王妃這個人呀!”

燕王妃不喜不憂,隻用眼神向燕王表達著自己的一番決意。燕王釋讀出來了,一時感歎道:“卿心自有多情種,結出枝枝繞指柔!天垂青於寡人,讓寡人得此佳侶,輔我護我,絕不遜於我之肱股,絕不遜於我鞘裏的寶劍啊!”

他這裏猶在感歎,窗外一霎沒了絲毫動靜,稍刻,有一個宦官細著嗓音稟報:

“去南邊的人回來了,乞請大王召見。”

燕王與燕王妃對視過,起身打了個手勢,走了出去:

“可引他到承運殿東閣等候。”

那個人表麵看是個跑單幫的商人,身材消瘦,他的表情好像永遠含帶著商人的那種精明與謙和,即便恭恭敬敬地向燕王交命時,也是如此。

“末將於諒前來複命!”

“免禮。”燕王對跟來侍奉的方興抬抬袖子,方興立刻躬身退了出去。“於諒,”

他問:“這一路還順利麼?”

“托大王洪福,一路還順利。”

“嗯。有什麼新情形你且報來,也好早些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