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殘花不歎韶華意 宏略何須列士名(1 / 3)

此時中午剛過。慶壽寺裏,那叢叢野桃花開得正豔,遠遠望去,夾在雙塔當中,像是一道新漆的朱門,使這座本屬於方外之地的寺院,憑添了幾分貴氣。

他戴了一頂新的竹笠,竹笠簷上掛著深色的薄紗,身著僧袍,負手緩步行來。依舊沒有哪位法師為他剃度,頭發已然長到了兩寸許,下巴上蓄了胡須。他的毛發長勢可真茂盛,就像這時節的草木,貪婪地生長呀生長,簡直一夜一個變化。可是,他偏為自己起了一個名字叫“殘花”……

劉殘花,——劉,自然是從他來到誠意伯身邊那一天起所得的姓氏;殘花,乃意喻這張麵目。這張麵目本來十分清俊,現在卻全然改變:疙疙瘩瘩的疤痕,布滿了整張臉龐,原有的濃密眉毛和好看的八字胡,現在已然被那片疤痕侵占去,當東風拂起麵紗一角的時候,假如人們恰好看過去的話,準會嚇得心裏一打哆嗦:哎呀呀,那人長著一副什麼樣的麵目啊!簡直就是人不人鬼不鬼嘛……

這日香客寥寥,僧眾正在做功課,呢呢喃喃的誦經聲,不但沒能使劉殘花心定一分,反而惹出他胸中的一團戾氣,心魔頓然作起祟來:按他昨夜所觀星象,紅光欲動,熒惑①與大火②隱露相鬥之象③……老皇帝應時日不多了!

他這裏正為輔主思謀,漸有些思慮焦灼之際,從那邊樹林裏傳來一女子的作歌聲,唱道:

大殿罡風向鬥杓,錦雲勢必起狂飆。

猶笑丹墀賢達恨,噓歎大材竟折腰。

東溟有鯨壽無擾,勸乘桴槎悅縹緲。

廿二年後唐賽兒,休認西泠蘇小小。

聽罷,頓覺大異,細細品味半晌,忽然撒腿跑去,來尋這個作歌的人。

桃林中空無一人。可是,剛才分明聽到了作歌聲呀!殘花四下尋看,這桃林算不得匝密,更算不得幽窈,應是一目了然的光景,於是,在一樹枝上,發現了一條錦繡飄帶,豔色如花,冷色如葉,不仔細分辨的話,還真不容易找到它。他走過去,麵帶珍重地挑起它,攥在手心裏,嗅一嗅,上麵仍彌漫著溫和的香氣,——馬上再四處尋找去,然而,除了他,哪還見什麼人的影子。或許是剛才發出幾聲啼叫的黃鸝銜來的?不是,絕對不是,黃鸝的嗓子再靈巧,又哪能那般清晰地吟唱出一首歌來!詩句猶然在耳,聽上去應為一位年輕的女子才是!難不成是哪位女仙下凡?嗬,這件事說來誰信!連自己身臨其境親耳聽得,若這麼想一想,也未必相信……思緒中轉動的一切謀略都蕩然無存,唯獨裝著這麼一團新添的狐疑,不分方向地走著,想著;想著,走著。忽然,身後響起一陣洪亮的大笑聲:

“哈哈哈哈哈……你這假僧,著我袈裟,居我禪房,不去虔誠默誦經文也就算了,何故又雜念紛擾呢?”

回身看,原來是道衍和尚走了過來。

那日,殘花在燕王府把一張麵目燙毀,得以救治後,第二天便被趁夜移到了慶壽寺中。在這裏,自有許多人的悉心照料,可哪個人也比不上麵前的這個和尚有心:道衍的性子裏,也有與殘花一般樣的冷傲……他的心,更要比殘花冷酷幾分,任穿上一萬襲袈裟,也別想讓他具有佛陀的那般慈悲;因之,他對殘花的這種上心、這般無微不至,分明是惺惺相惜的體現。

“和尚怎知我心懷雜念?”殘花的語氣中,含帶了些許親近的戲謔意味。

“當然!看你手裏的那物件,雖說其色隻分兩彩,但經緯絲絲線線,共有多少?你將它緊攥於手心,恰恰合了此刻的心境。和尚說的是也不是?”

“和尚二目忒毒!我方才聽見一位女子在那邊桃林作歌吟唱,去尋她時,卻不見其人,隻尋到了這條飄帶。”

“唔?一女子作歌吟唱?籲,自和尚入這慶壽寺一來,所見女子前來進香,定有伴當相隨,絕無獨自而行的道理。今日來進香的人寥寥無幾,你看,你能在慶壽寺中為她找到一個伴當麼?”

“所以我覺得蹊蹺。”

“說的是這條帶子麼?有甚蹊蹺。這或是先前那個女香客遺落在這裏的。”

“不然,且不說那歌聲,隻說這條帶子,——我嗅之,上麵的香氣依舊繚繞,應是才遺落的。”

“你嗅之?哈哈,你是難再經受寂寞苦楚,想女人了吧!哈哈哈哈哈……”

這個殘花大搖其頭:

“和尚輕看殘花了。所謂‘寂寞苦楚’,可比得上天牢?所謂‘想女人’,我乃心胸平庸的好色之徒麼?”接著又說:“我分明聽她吟唱出那首長歌,其中有‘大殿罡風向鬥杓,錦雲勢必起狂飆’兩句,頓覺其中隱含玄機,思索良久愈發覺得是這樣,故此走了神。”

道衍和尚一愣:“大殿罡風向鬥杓,錦雲勢必起狂飆……果然,果然!對了,你昨夜可曾觀過天象?當時和尚偶然心動,舉頭觀之,但見紅光隱隱欲動,竟有‘熒惑守心’之象!”

殘花道:“和尚所言不錯。我昨夜觀之,亦是如此,看來老皇帝……”

兩個人相對頷首。這時,一位執事僧匆匆走來告知主持:燕王府派人來接大和尚,請大和尚前去講經呢。

道衍心知肚明,對殘花使個眼色,道:“有請來人。”

稍過一會兒,一個身穿皂色團領衫,腰紮烏角帶的人走過來,卻是道衍和殘花都相識的內官方興。他整理一下烏紗帽上的飄帶,雙手合什深施一禮:“燕王殿下請大和尚前往講經,車馬正在山門外等著呢。”

道衍含笑道:“有勞方公了。這便去準備,不敢讓殿下久等。”

等到道衍和殘花乘上馬車之際,他的麵色陡然凝重起來。其實二人心裏都在想:是不是昨夜的星象應驗了……嘴上不說,眼神又無法交彙,隻有另行辦法。道衍翹起一根小指,來回彎動著,頻率和幅度漸漸加快、加劇,似在表示,而今的局勢,正如這根手指的運動一般動蕩。殘花卻豎起一根大拇指,一動不動,似在表示,任那邊如何動蕩,北平這裏先做到從容應對,才是上策。就這樣,一路上兩個人誰也不吭聲,用這樣的“指語”以謀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