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殘花不歎韶華意 宏略何須列士名(3 / 3)

他這麼亦莊亦諧地說完,頓了片刻,燕王和道衍先後拍掌。

可是,“啪啪”響聲剛落,燕王站了起來,神色黯然地長歎一聲。

殘花似解燕王心事,說:“大明江山對吾主言,既為家業又非家業。論家業,隻求同族友愛,不爭當然是好的,畢竟世間所有身外之物,再贏不過一分血肉之情。然而,如今這份家業又是‘天下’,——‘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惟有德者能居之’。那些以膚表的‘仁明孝友’欺世、胸襟卻容不下一枝一葉的人,算得上麼?這殘花決不敢苟同!天子應係天下之安危,而不是一味為了端坐一張龍椅,對哪個人心懷陰毒。身已承天器重,更要擔當天下之責也,該行雲布雨,該動雷霆之勢,都是為八紘福澤綿長,何必在意那些看似正氣凜然、實為為一己私利而生仇怨之人如何說辭?”

終歸對日後將掌握天下生殺大權的人說話,即便心抱忠順勢要坦誠,這席話說的也不可不謂晦澀。燕王當然聽在心裏,不僅對殘花的洞察力暗自歎服,對他這般晦澀,也知之甚為清楚,當下亦襟懷坦誠地說:

“先生所言寡人知了。隻說一句:先生大可不必對寡人心存禁忌之意,你當得楊修,寡人卻絕當不得曹阿瞞的。”

殘花驀然動情,起身拜倒在地,聲見哽咽地說道:“殘花肝腦塗地,不足報吾主恩澤之萬一!”

“快快免禮!”燕王走上前扶起了他,讓他回座。就聽門外有人道:

“殿下,袁珙乞請召見!”

“有請!”

“殿下有請!”隨著話音簾子一挑,袁珙走了進來,見到道衍和殘花先是一愣,忙先向燕王見禮,轉來再與他們二人互相見了禮。

跟進來的內侍給來人設了座,燕王和藹地說道:“廷玉,坐下說話吧。”

袁珙謝過座,依舊站在這裏,說:

“昨夜觀得天象——”覷見道衍飛快地打來手勢,當即改了口:“天府、天梁、天同三星環拜紫微,故此心中一動,便造次來王府拜謁了……”

道衍暗笑他改換的措辭,不過,在緊迫中,在燕王的威嚴下,能夠不打磕絆地說出這些來,也算得捷思了。

燕王原本為晉王薨歿,個人於心中暗懷的那番感受和思緒,不免感到幾分愧悵,後來被殘花一席話化解,此刻聽袁珙再這麼說,心境自然大好起來。

“來人!”他捋著美髯吩咐下去:“快去安排酒宴,取一壇蜜酒,且擺於洗心亭上。”

三人連忙拜謝。道衍笑道:“和尚素來不吃齋的,乞請殿下賞和尚一隻肥鴨!”

說完,燕王與他並殘花先後笑了,唯袁珙不知其意,不知笑還是不笑才好。

洗心亭上,燕王東向獨坐一幾,殘花南向坐一幾,道衍與袁珙北向座一幾。幾上佳饌一般樣的琳琅滿目,香氣撲鼻。幾個宦官按方位眼觀八方地侍奉著,要茶要酒,壓根兒無須多說一個字。三人給燕王敬了酒,隻說風物人情,反而更覺得氣氛融洽快意。殘花除了掀起麵紗飲酒夾菜之外,一直都刻意垂著頭,不便讓燕王多看到他的這張麵孔。但是他疏忽了,越是這樣,越就更容易引來燕王的注意。燕王剛好夾起一箸素來可口的燜羊肉,一時又放回牙盤裏,望著殘花似要歎息。道衍察覺到,忙打岔說:

“呔,那個假僧,為何端杯不飲?是不是又念及到晌午間種下的那片春心?”

這一招果真有效,燕王忍下那一歎,轉而笑眯眯地來聽袁珙詢問:

“何為‘晌午間種下的那片春心’?”

道衍就把殘花中午時遇到的那段故事說出來,唯獨不提那首歌的內容。

袁珙撫掌笑道:

“奇遇!奇遇呀!待袁某來為這假僧卜算一番。”掐指又道:“午時主陽剛之氣,偏入桃林……看來要有一段好姻緣了。袁某在這裏先恭喜殘花先生了!”

殘花才想刻薄他幾句,一抬眼瞥見燕王的這副神情,頓時也覺得袁珙所卜算的甚有眉目,當即心血湧動,默聲聽燕王如何來說。果不其然,燕王說道:

“恰好,今天寡人也要贈先生三件禮物。”他示意殘花無須多禮,抬抬手,馬上有個內侍端著一個精美的匣子走進涼亭。“這一件嘛,”燕王命內侍將匣子交到殘花手裏:“此乃暹羅國進獻的象皮麵具,贈你使用。”

殘花擱下匣子,還是起身深作一揖。聽燕王又說:

“第二件,寡人已命人在鎮山西側為先生築了一座別業,因時間短工程不甚嚴促,先生被沸湯傷灼過,念到天將暑熱,最經不得這個,也隻好權宜為之。”

這次,殘花含淚伏地,連叩了三個響頭。道衍和袁珙聽了,也不禁為燕王的有心,暗自感歎不已。

燕王再道:“至於第三件嘛,那可是世子著意為你擇選的,可不可意與寡人無幹。哈哈,暫且莫問那是何物,等到你搬入別業之際,也就知曉了。”

其實不用等到那個時候,至此,殘花、道衍和袁珙都已然心會:那定是一位妙齡的溫柔女子……

注:①即火星。

②即心宿二。

③火星和心宿二相遇,兩星鬥豔,紅光滿天。自古以來人們便對此天象抱極大注意,稱為“熒惑守心”。火星侵入心宿,這種天象象征著帝王有災。據《明史》記載,洪武三十一年十月,果然“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