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殘花不歎韶華意 宏略何須列士名(2 / 3)

咯得咯得的馬蹄聲慢下來。應該進了端禮門,等進入承運門後,再有兩盞茶的工夫,便什麼都清楚了,吉凶禍福,都將是一個開始……

廊廡上站立的侍衛,依舊毫無表情的警醒;宦官們依舊不折不扣地執行著主上吩咐下來的每一個字。王府的氣氛與往日相比,並不見一絲的異樣。

兩個內侍攙扶著一位頭戴烏紗折上巾、著赤袍、身材肥碩的貴人,從裏麵走出來。殘花不認得,道衍急忙上前施禮:

“世子納福。和尚稽首了。”

原來,這位貴人就是燕王的長子,朱高熾。在殘花的心目中,早已把朱高熾看作了太子的身份,僅為對燕王的無比忠順,就不許自己放縱出半分桀驁。於是,跟著深施一禮:“世子納福!”

朱高熾雖無彌勒相貌,可胖人儀容自然和煦,含笑擺擺手:“免,免。”

道衍和殘花退到一邊去,恭送世子走過,才隨著方興走向承運殿東閣。此時,燕王已坐在那裏,手捋美髯,思量了許久。

“拜見大王!”

“叩拜吾主!”那日殘花已視燕王為萬聖至尊,故而,從此再不稱“殿下”或“大王”了。

“免禮。兩位‘法師’請坐。”燕王言辭似帶調侃,神情卻不然。

案幾上擺著一支卷軸,應是敕書無疑。道衍拿眼一瞥,一瞬間神色幻化數次,最終歸於坦然,告罪落座。殘花因遮了麵紗,看不出他神色如何,隻見他慢慢地坐下來,雙手扶膝,端端正正地等燕王發話。

“晉王薨歿了。”燕王用深沉的語氣開始了這次密談。

洪武三十一年三月十二日,晉王朱棡走完了他人世間的最後一程。於兄弟感情,雖說曾經各懷惡膽明爭暗鬥,但血液裏終究流動著那麼一股人間親情,這人一死,它便陡然強烈了起來;於朝中局勢,晉王薨歿,擁有重兵、可動搖皇太孫寶座的,實際上隻數他燕王一人了,因之,他不知該把這個消息看作是噩耗還是好兆頭,心底五味沉雜,不可言狀。

“皇帝如何?”沒想到道衍脫口問了這麼一句。

燕王深看他片刻,說:“聖躬萬福。”

“哦——”道衍長聲吐出一字。

“今日平旦,寡人得知這個消息,隅中又接到了父皇陛下的一道敕書。依你二人思量,這其中是否別有深意?”燕王視他們二人為心腹,說話自不必假托他事、抑或多作鋪墊。

道衍起身躬著腰接過那道敕書,畢恭畢敬地展開來,不高不低地念道:

“邇聞近塞烽火數警,此胡虜之詐。彼欲我師出境,伏兵邀我也,不可墮其計中。烽起之處,人莫宜近,雖望遠者,亦須去彼三二十裏。今秋或有虜騎南行,不寇大寧,即襲開平。度其人馬不下數萬,豈可不為之慮?可西涼召都指揮莊德、張文傑、開平召劉真、宋晟二都督,遼東召武定侯郭英等會兵一處,遼王以都司及護衛馬軍悉數而出。北平、山西亦然。步軍須十五萬,布陣而待,令武定侯、劉都督宋都督翼於左,莊德、張文傑、都指揮陳用翼於右。爾與代、遼、寧、穀、五王居其中。彼此相護,首尾相救,使彼胡虜莫知端倪,則無不勝矣。兵法示饑而實飽,內精而外鈍。爾其察之。”

殘花仔細聽完,撫掌歎道:“皇帝用心何其良苦也!仍倚重主上,卻又為身後運籌得如此縝密,憑心說,這才真叫高瞻遠矚呀!”

“先生請說下去。”不僅燕王,道衍也在凝神待聽。

“武定侯郭英;都督宋晟、劉真;以及莊德、張文傑等,個個身經大戰,卻又個個群而不黨,唯聖命而馬首是瞻,——這些人率兵為兩翼,五王居中,於胡虜,戰時的確‘彼此相護,首尾相救,使彼胡虜莫知端倪,則無不勝矣’;然,一旦皇帝賓天,諸王中誰欲發起變故,這兩翼嘛,也就不言而喻了。”

道衍喃喃說:“似也不是……”

殘花道:“和尚可注意到那句——‘遼王以都司及護衛馬軍悉數而出。北平、山西亦然’麼?這應為皇帝當時如是說,擬這道敕書的臣子便怎麼寫道的。何不寫道:‘廣寧、北平、山西以都司及護衛馬軍悉數而出’?其中無意味麼?”

燕王沉吟不語。道衍和尚思忖半晌,亦輕輕點頭。

“那依你說,大王該如何為上?”道衍問道。

“昔年百丈懷海禪師跟隨馬祖道一行路,”殘花卻說出一段《景德傳燈錄》中的典故:“聽見天上過野鴨子的啼鳴聲。馬祖問:‘這是什麼東西的叫聲呢?’百丈答:‘乃野鴨子的叫聲。’過了一會兒,馬祖又問:‘剛才的叫聲去了哪裏?’百丈答:‘飛過去了,聽不見了。’當時馬祖對百丈怎麼樣呢?”

道衍接道:“馬祖回身把百丈的鼻子狠勁兒一扭,百丈疼得大叫,馬祖便說:‘你還認為飛過去了麼?’於是,百丈便省悟了。”

殘花微微一笑:“和尚說的是。人,認識事物時往往不知反過來認識自己,對他物熟知,對個人卻陌生得很。有些事情對個人來說未嚐不是幸事,至少對你是個提醒,以致從中獲得更深的省悟。就此事嘛,我以為心中有數,不去管他就好。記得皇帝當年打下徽州時,有學士朱升進獻了九字:‘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皇帝將這九字作為箴言,按此策略,一步一步取了天下。今日說到了鴨子,我借這九字,也進獻主公一句,便是:廣餘糧,礪劍铓,吃罷肉來喝鴨湯。”

“哦?你進獻大王此句,到底何意?”

“和尚從來不吃素,難道不想以好肉好湯進補進補麼?”殘花調侃了道衍一句,轉而說道:“不管他者,但要先管好自己這一挑子,——餘糧可換銅鐵;銅鐵可多多鍛造兵器。至於‘吃肉喝鴨湯’嘛,實乃一舉兩得。其一,早有‘各方屯種收獲要上報’的聖諭,想要‘廣餘糧’,總不能讓幾千護衛兵士餓肚子吧?朝廷對養鵝養鴨卻無限製,那好呀,就多吃鴨鵝肉、多喝鴨鵝湯得了;其二,若鍛造兵器,豈能無聲無息?和尚又豈有法術,令所有人到時候一並來個‘掩耳盜鈴’的架子?因而,這雞鴨嘛——和尚聽沒聽過鴨子和鵝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