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王權案下鑒賢人 皇胄家中知孝女(2 / 3)

“啟奏陛下,殿下微恙已愈,無大礙。”

皇帝似乎還有話說,卻又不再說什麼,隻命他下去。

齊泰走出殿外,此時,在中道左右,百官都已走出一段距離。他眯著眼睛,在清晨柔和的光線中尋找著黃子澄的背影,但是,後麵烏泱泱跟著一眾官員,哪能分辨清楚。他一手扶著革帶,另一隻袍袖看似從容地在前後擺動著,其實心裏卻思緒紛亂,一時難以理出個頭緒……皇帝今日又提到了燕王,並愈發見倚重的意思……諸王中僭蓄大誌的,雖然在皇太孫的思謀中另有其人,但在他的心目中,燕王棣當為第一!他篤定地認為,對燕王,皇帝越是看重,就越會助長他覬覦皇位的野心,越是在成就他窺伺帝位的資本……如此,一旦老皇帝晏駕,預估中對皇太孫構成的種種威脅,便成為現實……這實在不能不叫人心懷憂患啊!

一徑思慮著,人已經來到車前,在風中撲簌的一角青縵拂在了他的臉上,猛然驚醒過來,隨即收斂了心事。官車在大街上骨碌碌行走著。忽然,整架戛然一頓。原來,在前麵遠遠地行來一隊儀仗:一對紅杖,一對清道旗,一對絳引幡在前麵開道;後麵戟氅、吾杖、儀刀、班劍、立瓜、臥瓜、骨朵、鐙杖都是成雙成對,衝天而豎;又有響節、青方傘、紅彩畫雲鳳傘、青孔雀圓扇、紅花扇……儀衛個個身材挺拔,麵含意氣,恰似一股迫人的貴氣,貼地滾滾流動。

齊泰在車裏問道:“何故停車?”

車外隨從回道:“前麵乃寧國公主的儀仗,故而停車。”

“唔?是她……”他自語半句,忙令外麵人等:“一側讓道。”

寧國公主為皇帝次女,孝慈皇後所生,深得皇帝喜愛,十四歲時,下嫁於汝南侯梅思祖從子梅殷,此次省親,是否為皇帝著意安排呢?這個問題,又令齊泰陷入了苦思苦想中。

是的,寧國公主這次省親,的確是洪武皇帝有心安排,伴她而歸的還有駙馬梅殷。不過,她本人卻不知情,隻道是父皇陛下想念,因而才有此行。

寧國公主上次見到父皇,還是在洪武二十五年的時候。那年九月,立允炆為皇太孫,她隨前來朝拜的駙馬,是懷著一種悲慟的心情,經過這條天街的;一母同胞長兄於四月薨歿,她連他最後一麵也沒能見到……她來這個世上已有三十幾年了,自從十四歲下嫁後,二十年間隻歸來過三次,——她和百姓人家的女兒,具有一般樣喜怒哀樂的感情;唯獨不同的是,她生在皇家,萬事須先考慮到國之大體,並恪守遵循,——因之,在沒有得到旨意之前,任她多麼思念她的親人們,除卻夢境中再也不得相見,可是,任憑你生在百姓之家、還是帝王之家,都逃不過一個年衰,一個死亡……而這些,沒有一樣是不嵌入在人的感情中的,它們會悄然化作一種濃濃的牽掛,一種迫切的心情,一種焦慮,等等,隨著年長每日劇增,時時纏繞得人的心尖兒,苦楚不堪!

她情卻繚繞,像上次一樣任尖聲尖調的內監引導著,下鳳轎跪聽司言②傳旨。她身著華貴朝服,稍行動遍身的佩飾佩掛便叮當脆響,聽上去原是悅耳的,但,它們無時不在拘束著她的舉動,感覺那樣的不自由、那樣的難受。她轉乘板輿,由尚宮女官引導前往中宮,——本來她非常渴望麵見父皇,可是,隨著離父皇越來越近了,心裏反而虛怯地打起鼓來……她垂著頭,被兩位女史攙扶著,跨進高高的門檻,數著眼簾下的一塊塊青磚,一步一步地朝前慢走,直到女史對她細弱蚊蠅地提示一句,連忙跪倒,將她幼年就以諳熟的禮儀,照做起來。

“父皇陛下聖躬萬福!”

她聽見了皇帝快活的聲音:“嗬,朕的寧國公主!免禮、免禮!快攙公主起身!賜座!”

“謝父皇陛下隆恩!”

她被人攙扶起來,慢慢抬頭看過去,心尖兒不由一緊:比上一次覲見時,龍顏蒼老了許多,任是滿麵和煦,也掩不住歲月刻下的衰敗痕跡……父皇站起身來了,早年那挺拔的腰背已然傴僂,向前走起來間,那身體的顫顫巍巍,更證明了剛才的第一印象——他老了,這個傲視於世的人還是老了,衰老得與市井中可憐的老叟沒有什麼兩樣……於是,她的眼淚驀地湧出眼眶,在濃妝上留下了兩道顯眼的滑痕。

“哭什麼!哈哈,莫哭莫哭,待坐下來陪朕說會兒話。”皇帝不喜柔弱,但是,隻要是他喜歡的人,這柔弱偏偏最容易打動他。這刻,他像天下的父親那樣,甚至有些貪婪地端詳著自己久未謀麵的愛女,並親切地攜著寧國公主的手,把她領到位前,嗬護著讓她坐下去。

寧國公主欲要起身告罪,卻被皇帝按住了肩膀:“坐吧,坐吧。來人,給朕在此設座。”

馬上有兩名內監抬來一張黃花梨大椅,擺在公主對麵。老皇帝坐下去,繼續端詳著他的女兒,越看那雙漣漣淚眼,心裏越就暖烘烘的,說:

“朕雖不及文王生有百子,但亦有四十餘子女,唯寧國公主最懂孝道。”

站在一旁的杜太監似解其味地輕歎一聲,也不點頭,正可謂“適可而止”四個字。寧國公主忙道:

“父皇陛下這麼說,真愧煞兒臣了。兒女子孫,又有哪個不懷忠孝父皇之心,兒臣隻是其一而已。”

“唉,果真如此麼?不說他人,隻那安慶公主,難免不對朕懷有怨艾!”

“安慶公主既為父皇女兒,亦為大明臣民,更知我大明律法!為臣民,與駙馬縱使家奴數度販茶出境,竟喪心病狂毆打朝廷命官,視國法為兒戲,屢次踐犯並變本加厲;為女兒,不體諒父皇創業守成的艱辛,逼父皇於不義而不顧,兩者皆難容之。父皇賜死歐陽倫,又心存懷柔,不糾安慶公主其罪,料想她必定感懷恩澤,是人豈有怨艾之心?”

老皇帝聽罷寧國公主這席話,不禁歎道:“說得好!寧國公主知朕,寧國公主知朕啊!”

寧國公主彎腰道:“兒臣誠惶誠恐。”

“駙馬待你可好?”

“謝父皇俯念。駙馬與兒臣一直以來相敬如賓,甚是和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