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黃二人會意地不即不離跟在其後,望著被小風吹拂得撲簌簌的椅裙,不覺已大汗淋漓,風一吹到濕透的官衣上,人,不禁連連打起了冷戰……
皇太孫宮建於皇城東南。走過半晌,板輿已至東角門。朱允炆稍稍一抬手,這架板輿立刻像定住一樣,紋絲不動地停在了那裏。他朝齊、黃二人點點頭,兩個人不敢怠慢地靠近過去,哈著腰身等皇太孫發話。
朱允炆示意降輿,被長隨扶下地,與齊、黃二人走到一邊來。此刻,他的思慮竟然和剛才在殿裏的皇帝一樣,想到了同一節上去,隻是,由此聯想的結果,卻迥然相異。他斟酌著措辭,輕聲問道:
“我朝仍有‘七國之亂’時周亞夫③那般人物麼?”
黃子澄謹慎地思忖片刻,回道:“李文忠之子李景隆似可當得。”
朱允炆聽他已然會意自己所思,又輕道:“天意難測,天意難測呀……如此一個都動不得了?唉,諸王皆擁重兵呀……日後若有變故,該如何是好?”
黃子澄邊思謀邊回道:“打消此念,或是掣肘之舉啊……也無妨,諸王僅有護兵自守而已。果如此,六師④兵臨誰能抵擋?昔年七國是強是弱?最終結果又如何?殿下無須多慮,這大小強弱之勢比較之下儼然不同,而順逆的道理較之更相異啊。”
朱允炆沉吟半晌,釋然說道:“我這便無慮了。”
齊泰忙道:“殿下,切莫忘‘防患於未然’這句話呀。”
“哦?”朱允炆轉看向他:“請說。”
齊泰道:“北平動不得……陛下弓弦已張,陡然又作罷,應是得到確切的消息,那邊應無不軌之心,至少現在沒有……如此說來,疑點都歸到了荊州那邊……可是,會不會有人,欲施一個‘一箭雙雕’之計呢?”
黃子澄一驚,細思忖思忖,撫掌道:“仍連著一個‘一石二鳥’才是!”
聽他們二人這麼一說,朱允炆似也悟到什麼,喃喃道:“暗湧,有時候都暗藏在最平穩的水麵下……”
“太原那邊?”齊、黃二人幾乎同時道。
朱允炆搖搖頭。不日前,他在一旁聽皇帝說起所得的密報,皇帝不無哀傷地道:“晉王沉屙,若無仙術,則不可醫治了……”——他不能把這件事說與他們二人知道,沉吟半晌,輕輕道出:
“還記得洪武二十二年冬,是哪位叔王擅自離開封地,去了鳳陽……”
“周王!”齊、黃二人在心裏叫道。朱允炆仍在說:
“鳳陽,乃祖父皇帝陛下龍興之地,這位叔王擅離封地,去那裏是為祈求什麼?還是……”
齊、黃二人會心點頭。由齊泰言道:“殿下無須擔慮,臣知曉了。”
“知曉?”朱允炆不解地看向齊泰,“哦,皆因你所說的那句‘防患於未然’,多想了一些事情而已。”
齊泰還想說話,朱允炆已然轉身而去,他行動蹁躚地揮動著兩隻袍袖,不刻便從他們二人的視線中消失去了……
朱允炆一徑走入偏殿,先是態度和煦地支退跟來侍候的奉禦,隨後重重地坐到那張黃花梨矮榻上去。他斜敧手臂,思緒紛亂……
洪武二十五年,他被立為皇太孫,不過十歲,那時,他的品性道德,已然遠近都得讚頌。他的仁明孝友,便是不輕易動色的祖父皇帝陛下,也曾經當麵感歎:“有子孫如此,朕複何憂?”……父親朱標病中,他苦心曲盡地侍奉在榻前,居喪期間,更是形銷骨立……種種行為,深得皇帝疼憐,終得厚愛立為東宮……
被立為皇太孫之後,皇帝常常將一些軍國大事,交與他裁決;他知曉,那是皇帝著意曆練他,——於家事,乃祖父對孫兒的日後期望;於國事,也是老皇帝對“江山永固”而盡到的最後使命……可是,品行仁厚,枉枉會給人一種“柔弱”的誤判,皇帝便因他顱骨稍偏,常常戲言為“半邊月兒”;諸位擁兵自重的叔王,更是無疑地表露了輕慢之意,——他們勢必難以尊奉他為君主,他們抱有的這種心理,很容易會衍變成“取而代之”的惡念……對此,他何嚐沒有擔慮過!
記得有一次皇帝對他說:“諸王個個能征善戰,朕讓他們為你以作保障,足使以後邊塵不動。”他忍不住回道:“諸王自可鎮服強虜,可是,諸王若有圖謀,誰能鎮服得住呀!”當時,祖父皇帝陛下深看著他,半晌不語。良久,突然問道:“若讓你決斷,你會怎樣去做?”
其實,他心底早有盤算,無非“廢黜”兩個字!但是,他沒有說出來,因為剛才那句話已然是失策之舉了:他不知道皇帝內心所想,貿然回話,隻能引起皇帝對他的另一番審視……應對一國之君,已不似應對一位祖父那樣單純了!而且,他亦試圖用這與仁厚相連的“柔弱”,博取老皇帝在有生之年,做出一個高瞻遠矚的方略——“削藩”;甚至“廢黜”……
他本來是驚畏和憂慮重重的,這麼越想,越就煩躁焦灼起來,很想抄起個什麼物件,使勁兒地往地上一摔才好……他猛然念到,自己是一國的儲君!怎能這樣就方寸大亂、趨於庸人呢!現在的局勢不是還穩定著嘛,雖然有一片平靜水麵下湧動著不安分的暗流,但是,隻要智珠在握,料也不會翻起多大浪頭來……
注:①荊州乃湘王朱柏的封地。)
②吳楚“七國之亂”是以劉邦之侄、吳王劉濞為首,發動的一次同姓王聯合大叛亂。參與叛亂的諸王是:吳王劉濞、楚王劉戊、趙王劉遂、濟南王劉辟光、淄川王劉賢、膠西王劉昂、膠東王劉雄渠。)
③西漢開國功勳周勃的兒子,曾平定漢景帝時的“七國叛亂”。
④謂天子的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