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這個細節來縝密思量:或許,這次縱那人出逃,實屬皇帝的一計,——皇帝自知等不得了,故此將那個人放之,欲把“劫獄”的罪名,就此落在他認實的哪個最具野心的藩王頭上,借此口實或黜或削,——這也不正是端坐在上麵的老皇帝慣用的手段麼?
洪武二十六年二月,正是這個蔣瓛,體察聖意,告涼國公藍玉謀反,致使萬顆人頭落地……從此,愈發地得聖上信任了。這次,皇帝無疑還是在等他如樣上奏,以便使出雷厲風行的手段……那麼,皇帝想把這個“口實”,落在哪個藩王頭上呢?左思右想,再加以先前對齊泰拐彎抹角地探試,把絲絲跡象歸納編結起來,應該是燕王無疑了!
“啟稟陛下,微臣派人一路追蹤,那賊子是去了北平!”
“當真麼。”洪武皇帝的語氣頓然有了變化。
蔣瓛從中更認定了自己的那番思謀,回道:“微臣不敢欺君。”
“哦?欺君。嗯,蔣瓛,朕問你,欺君之罪當如何處置?”皇帝平淡地問。
這個蔣瓛,從坐上錦衣衛指揮使的官位,經這張嘴和這雙手,也不知殺戮了多少功勳大臣、公卿伯爵,從來連眼睛都沒多眨一下!此刻,聽到皇帝這副語氣,他卻驀地身如篩糠了,顫顫巍巍地支撐片刻,“咕咚”跪倒下去,叩頭道:
“微臣……微臣不敢……”
武英殿裏陡然一片寂靜。於是,皇帝發出的一聲輕笑格外清晰,而且突兀。
“蔣瓛,你起來吧。”
“微臣不敢……”
“起來吧。朕隨口說了一句而已。再者,在你蔣瓛心裏,難道還有什麼可害怕的事情麼?
蔣瓛剛準備謝恩起身,聽見皇帝後麵跟來的這句,不禁魂飛魄散,把腦袋伏在地上,再不敢動彈一下。
情形大為不妙!蔣瓛和那些認為皇帝對燕王有黜削意思的人,在洪武手中那封書信沒到達之前,或許還有五六分真確體察的;但是,這會兒連一份“真確”也沒有了,——非但如此,就在剛才的一瞬間,老皇帝對欲想“陷害”燕王的臣子,已然生了誅殺之心!
幾日前,五軍都督府得北平都司所報加急軍情,近日,邊塞烽火數度預警,此或許是胡虜使詐,暫時不以為慮……但,隨後燕王棣遣人送來私信,信中措辭無比誠惶誠恐,不盡委屈,寫道:“……兒臣時疑有眼目監視,每感不得父皇陛下信任,種種不安,竟如患得那‘杯弓蛇影’之疾……雖知此為大不敬之罪,但不說之如鯁在喉,難得安生……”燕王此信如此不避其心敏感,果真存有那般爭嫡奪位的陰謀,豈能藏不住這幾分城府?……
他又想:昔年七國叛漢②,曆來講官皆言為諸王早懷異心,豈不知始作俑者,實為景帝聽信晁錯之說,輕意黜削諸侯之故……那景帝為太子時便常設博局,殺吳王世子,以激進怨……為儲君者,當先知敦睦九族,隆親親之恩;為諸子者,方更得體循守人倫綱常,知“夾輔王室,以盡君臣之義”……
洪武皇帝想到這裏,深深地看了一眼身旁危襟正坐的朱允炆。再陰森森地看向齊泰、黃子澄和俯首在地的蔣瓛:齊泰二人神態肅然端正;蔣瓛卻渾身顫栗,整個身體近乎要蜷局成一團了。他在心中很快做出權衡,語氣隨之和煦起來:
“蔣瓛啊,朕知你忠心耿耿,你也是個能讓朕放心重用的人才呀。唉,想來你為朝廷也著實出了力,年不過四十歲,已然兩鬢霜色了……起來吧,起來吧。”
蔣瓛不禁熱淚盈眶,叩頭叩得山響,道:“微臣便肝腦塗地,也不足報陛下隆恩萬分之一!”
“好啊,好啊。來人!”
當即有太監杜安道回話:“奴婢在!”
“著,賞蔣瓛禦酒一爵。”
聞聽皇帝這句話,這兩條膝蓋仍未站直的蔣瓛,“咕咚”,再度跪倒在青磚上;他叩頭如搗蒜,卻無一句謝恩的話語。他已知道,此次體察錯了聖意,而且鑄成的大錯,再無彌補的機會……
一名內使端著禦酒,腳下無聲地走到他身旁。杜太監輕聲道:
“蔣大人,還不謝恩領賜呀。”
事已至此,蔣瓛叩頭謝恩,慢慢地爬了起來。他眼盯著那爵禦酒,慘然輕搖一下腦袋,雙手顫顫巍巍地伸過去,橫橫心把那隻銅爵舉起來,一飲而盡。
就聽見皇帝說道:“蔣瓛,你且退下吧。”
他顫抖地回了一句,拜過皇帝,一步步地退到殿門,轉身離去了……
齊泰和黃子澄心明蔣瓛是個什麼樣的下場,都暗自驚悚不已。皇帝以變幻莫測的幾副表情,幾句言語,恰如信手一揮,便結果了一個讓諸大臣憎恨而不敢言、鄙棄而不敢露的蔣瓛,果然既嚴毅果決,又陰篤慘鷙!
下一步,是不是該輪到他們二人了……前日,他們也認同燕王棣“懷有不軌之心”;一來順和皇帝之意,二來為皇太孫日後登臨大寶,除去最大的一個隱患!可誰能料得,眼前,皇帝的心思突生變化……
正背冒冷汗之際,聽皇帝淡淡地說道:“召你們來,本想與你等議一議北平的事情,可現在朕感覺有些乏困,暫且放下,待日後再說。你等退下吧。”
齊泰和黃子澄連忙跪地道安,起身慢慢朝殿外退去。又聽皇帝對皇太孫說:
“你也去吧。”
朱允炆站起身來,深施一揖:“祖父皇帝陛下保重龍體。”
皇帝揮一揮衣袖,杜太監輕著步子走過來,扶著他走開去了。
齊泰和黃子澄在殿門外躬身把皇太孫迎出殿外。其實,朱允炆的後背也冷汗津津了,但從他的臉上卻絲毫看不出一絲異樣,雍容依在,氣度猶然。他邁著方步走下幾級玉階,隨來的答應常隨馬上喚人把板輿抬到身前,侍奉皇太孫坐上去,平穩地抬著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