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義接過那位公公手裏的銅壺,竟然毫不遲疑地將半壺沸水,“嘩”地澆在了自家麵孔上!他慘叫一聲,轟然帶倒椅子、仰摔在地,捂著臉龐呻吟不已!
燕王也不禁驚道:“你——你這是為何!”
他強忍疼痛,回道:
“我若留著——這副麵目,北平有多少耳目,主上、主上可知?留它,便是日後——日後成就大事,也隻能給主上帶來無窮後患……”
燕王知解到他的心意,當下心急如焚地喊道:“快去召醫官!速速將前番遼王所送的獾油取來!”
這時,道衍、袁珙和金忠已蹲在劉義身前,道衍按住他的兩隻手,悉心查看傷情,——燕王此刻才頓然想到,道衍和尚本也是一位杏林妙手,忙問:
“和尚,他這傷勢怎樣?”
道衍沉歎道:“這張臉自此就算毀了……劉義呀劉義,你真能下得去這手!”
從門來奔進來幾位公公,小心翼翼地將人抬到屏風後的木榻上。遼王朱植所送的秘製獾油,對燙傷果然甚有療效,塗抹之後,半盞茶的工夫,已止住劉義的劇烈疼痛,隻覺得一張臉火辣辣地難受,忍不住想要去死命抓撓。道衍手疾眼快,壓住他的手,對身旁的人說道:
“要將他雙手捆縛住才好,不然抓爛傷口,那眼皮和嘴唇於後來再長合到一起,可就麻煩了!”
他們還低聲說了好些話,不過,劉義的聽力越來越模糊了……他的雙手再也動彈不得,腦袋連同整個身體,仿佛注入了幾鍋鉛汁,沉重得好像隨時能把身下的木榻壓垮。他的思維中原本還晃動著一個念頭,很想盡快地說與燕王知道,可是,那兩片嘴唇似被魚膠粘合住一樣,如何也無法張開。後來,自覺再無一分氣力了,就此昏沉沉睡了過去……
其實他並沒做夢,卻分明感覺是做了一個夢:燕王悄悄地走到榻前,從侍候他的公公手裏,接過白瓷碗,親自用銀製的調羹舀起湯羹,小心送入他的嘴裏,雖然那兩片嘴唇撕裂得疼痛,但心尖兒卻暖烘烘地受用!
“主上,也不知‘烽火’如何……那封信宜盡快送達南京,切莫延誤呀!”他蒙蒙騰騰地說。
“皆已辦妥。先生安心養傷。”他聽到燕王溫和地這麼說。
北平的初春仍覺寒氣逼人,南京卻進入小陽春氣象,野桃枝上每一個花苞,都在蓄勢綻放。柳條的雛黃色已染上了些許綠意,一場細雨後,更添了幾分婀娜姿態。草尖兒還帶羞澀,卻把合著泥腥的草香氣味,從地裏頂了出來,乍聞著令人汗毛孔猛然擴張,緊著被料峭的小風吹拂,陡然一收縮,於是,一種麻酥酥的感覺,性急似的蔓延至全身……
依傍富貴山而建的皇宮,在日光下金瓦燦爛,龍氣繚繞。順午門進奉天門,正中矗立著的就是正殿“奉天殿”。殿前左右,為“文樓”和“武樓”。
奉天門外的廊廡之間也設有兩道門,左邊稱“左順”;右邊稱“右順”。右順門外築有一殿,稱作“武英”,本是皇帝齋戒時所居。今日,洪武皇帝就是在這裏,召見了兵部左侍郎齊泰、太常寺卿黃子澄、錦衣衛指揮使蔣瓛三人。
前日,洪武皇帝曾在這裏召見過齊泰和黃子澄,密議機要。今天,他們二人見蔣瓛也被同時召來,十有九之是要行雷霆手段了……
進殿時,皇帝正坐在那裏閱讀一封信。皇太孫朱允炆戴一頂烏紗折上巾,身著盤領窄袖的赤袍,坐在皇帝左側,似心懷忐忑。
皇帝亦身著常服,與那日大祀著袞冕時相比,恍若傴僂消瘦了許多。他形容衰老憔悴,天生的“地包天”嘴巴顯得更上翹了,花白的胡須朝前差池著,似在對所有人訴苦:看,朕老矣!朕時日不多矣……但是,隻要與那雙森森目光一接觸,他給人的老邁,頓然便被敬畏和悚懼替代下去,讓人再感覺不到這是一位年過七十的老人。
齊泰、黃子澄與蔣瓛慌忙伏地叩,頭行過君臣之禮。聽皇帝在他們頭頂上方,中氣十足地說道:“免禮平身!”
三人起身,轉對皇太孫行禮。朱允炆威嚴而不失謙遜地笑了笑,示意“免禮”。老皇帝暗看在眼裏,不知是稱許、還是另有深意地微微頷首,並屈指在扶手上,輕輕叩擊了幾下。
暗中察言觀色的臣子,剛體味到一兩分輕鬆之際,皇帝突然沉聲問道:
“那個人的下落查明了麼?”
蔣瓛知道這是在問自己話,忙躬身回奏:“啟稟陛下,那人應往北平去了。”
皇帝直直地看著他,冷笑數聲:“可是尾追而去,分明看到那人去了北平?”
蔣瓛飛覷了立在當中的齊泰一眼,仍深深垂著腦袋,回:“啟稟陛下,雖誅殺的那閹賊,內著荊州①標誌的褻衣,但微臣以為,北平才是那人的去處……”
“朕在聽。”皇帝冷冷地說道。
蔣瓛愈發惶恐。他不過是一個三品官,卻時時能親近龍顏,並且,曆來直接聽命皇帝的授意而行事,手中的權力比那些一品公卿還要重之又重……但是,這更就需要他明確地去體察聖意了,隻有那樣,才不愧於這份承擔。然而,“天意從來高難問”,皇帝也最禁忌臣子們猜度聖意,因之,這體察的“明”與“暗”,一個把握不住分寸,無須說手中的權柄,就是這條性命,也再難想保住……自太子薨歿之後,皇子們有哪個不覬覦那個九五寶座的?先前,皇帝以父親之心,將這些皇子們曆練得個個“心如山川之險;胸似穀壑之深”。等到他們羽翼業已豐滿時,老皇帝才意識到,一旦大行歸去,再難有人製約住他們……雖然,近來皇帝也在補救,但,儼然是力不從心了。而且,終都是自己的親骨肉,再有殺戮之心,怎能一概同論?
所以,他清楚皇帝留住誠意伯的那個仆人其真實用意:那個人實乃一個誘餌,是“照妖鏡”,往好處說,是一塊“試金石”。可是,這麵“照妖鏡”擺在那裏,數年來諸王並無動靜,倒是皇太孫忍不住去“對影相照”了幾度。這樣一來,令皇帝更不易決斷了,等同這麵“照妖鏡”,已然失去了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