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內官侍奉劉先生登上四匹駿馬駕轅的華車,他獨自躺在柔軟的錦褥上,喃喃念道:“再無凶險了?那是對你們,對先生我呢……”
燕王接待他的規格還是十分厚優的,供他乘坐的華車,似乎也隻比親王的象輅低一等而已。可他卻想,他本係孤兒,原來不過是誠意伯①身邊的一個書童,因天賦異稟,讀書過目不忘,領悟舉一反三,故得誠意伯幾分喜愛,一直留在案前,偶爾加以點撥……洪武八年三月末,誠意伯由長子陪伴返鄉,當時已見病入膏肓情態……當夜,將他召於榻前密談。誠意伯從枕下取出一部書籍,道:“我從不恃功勳而忘形,隻因過於正直,終不免遭人暗害,命不久休矣!……你切記,此書待藏於心底即刻燒毀,三五年、再或十數年後,必有人召你入朝,到時隻要守住心底所藏,便可保一命……”
其實他知道,誠意伯如此作為,無非是想保全自家兒孫不致被害,也是人倫情理,對此他並無怨恨。他雖出身卑賤,卻也天生一具傲骨,是生是死,權作報答了誠意伯的衣食屋榻之恩,落個不欠世間任何人情!
果不其然,五年無虞,十年仍無虞,但十五年後,一眾錦衣衛突至青田,把正在田間勞作的他,架上車去,一徑來到皇城大內……這一去,便身陷囹圄七餘年!皇上,包括這位耗費心機、甘冒奇險救他於天牢的燕王,所欲得到的無非是他記在心底的那本奇書。
皇上不殺他,決計要熬到他默寫出奇書的那一天,或許認為一旦據此,便可保朱姓江山萬年永固,再抑或是人老了,念及到以前打江山時,與老臣子結下的那段情誼,想從這幾千字中尋得幾分慰藉……自古天意難測,且不去想他!
那麼,燕王為什麼如此看重這幾千字呢?其中玄機不言而喻……
可是,若圖謀借助幾千字來永固江山或者成就大事,那無疑是頂昏庸的想法:一本書便是倒背如流,如果不能領悟其中玄妙,無法運用到實際中,也毫無用處。
那位燕王,從他府裏調教出的這幾個公公來看,應是一個人物。但,人物終究非曠世英物,而他,卻是隻把曠世英物看在眼裏的一個人!
現在,燕王將他搭救出天牢,若要他默寫出這本奇書,那就遂其所願吧!或恐,寫罷最後一字,也就是自己的死期來臨之日……死無可懼,唯獨不甘心的是,若燕王此人僅生就龍骨,惜無龍角,終究不過是草莽中一條巨蛇,那樣的話,著實可惜他握筆的這隻手啊!……唉!還是那句話,萬事都且不管他,權作報其搭救,不欠世間任何人情就是!
想到這兒,這個劉先生心境居然一片坦然,欹著軟枕,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此間,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條金龍盤旋在半空,咄咄俯視著身下一座恢宏的大殿,原來在大殿拱頂,猶盤踞著一條白色的巨蟒,白蟒似含懼意,但仍仰視著金龍,嘶嘶吐著舌芯……一龍一蛇爭鬥起來,鬥得難解難分……最終,卻是金龍得勝飛騰而去,白蟒戰敗,蜿蜒伏於殿脊……就在這刻,劉先生驀地驚醒過來,他平定平定心神,聽見馬蹄已然放慢,便掀開窗簾看去:
此時已進王城,華車經承運殿丹墀下,——這座正殿高大肅穆,麵闊七間,頂覆碧色琉璃瓦,朱色的大柱在幾盞紅燈籠照映下格外紅亮,窠拱攢頂乍看便咂歎如是精工巧作、金碧生輝,待細看時,這輛車已“呼隆隆”走了過去……放下車簾,他正自笑到這個時候了還在羨慕華屋金閣之際,車外有人說:
“先生,已到地方了。”
劉先生被人扶下車,恰好看到馬三保幾個被人架著,朝後麵走去,想想周德海的視死如歸,想想這一路他們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便叫住了他們,第一次鄭重而不失真誠地抱拳說道:“在下謝過諸位了!”
馬三保擺擺手,想說話,但這口底氣沒能提上來,沙啞地“咿呀”兩聲,當下被人攙走了。劉先生暗歎一聲,隨著前麵引路的人,穿過廊廡,曲折走去存心殿的左暖閣。
一徑,隔五步便立著一名錦衣侍衛,個個像泥塑石雕似的一動不動,眼中卻無不射著灼灼精光。
看見有人挑開了門簾,劉先生撣撣衣袍,踱著四方步走進去。暖閣中點燃著幾支巨燭,香氣撲鼻,通明如晝。先前的三個人呈鼎足狀坐在那裏,一位麵相清臒帶愁,生得攢眉吊目,蓄著五綹黑須,同裏的人稱他為“白雲先生”,姓金名忠;一位麵龐豐腴,蓄著八字胡,乃人稱“柳莊居士”的袁珙、袁廷玉;最左邊坐著的是一名僧人,他披著一襲袈裟,麵色蠟黃,天生一雙含著殺氣的三角眼,看人似嗔似怒……對於這副形容,劉先生記憶深刻,當年他七歲時,曾在徑山見過一麵,因之,便料定其乃現今“慶壽寺”的主持,道衍和尚。對這個和尚,劉先生也多少知道一些有關他的故事:
洪武十五年,皇帝命遴選有道高僧供奉諸王,為諸王誦經薦福。時任僧錄司左善世的宗泐,最欽佩這位道衍和尚的才學,便推薦之侍奉燕王……這位道衍和尚乃長州人,本是醫家子弟,俗姓姚,少年出家於妙智庵,從虛白亮公習“天台宗”教義,後得法號“道衍”,為元臾大和尚的法孫。他年少好學,極為聰明,讀書工詩文,善陰陽術數之學……
一時,先到的和後來的都不急於開口。劉先生淡漠地看看這三人,偏不坐侍奉的那人為他擺下的座椅,往門簾這邊拖了拖,一撩袍襟,大模大樣地坐了下去,乜斜眼睛對他們掃來掃去。
侍奉的人端著茶碗不知放到哪裏才是,道衍和尚嘿嘿一笑,指一指地下,揮袖示意他擱下便可退去。
劉先生瞥一眼恰好擱在青磚當中的茶碗,把兩條腿劈開著伸直,等哪個人先開口。隻聽,道衍和尚再嘿嘿一笑,慢條斯理地說:
“方才我們三人坐了個‘三足鼎立’之勢,這會兒,倒成了一個‘四平八穩’,你們看這是不是好事呢?”
金忠與袁珙淺笑著頷首不語。
“這位便是道衍和尚吧。”劉先生撚著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說:“知道我進來之後,為何不急於開口麼?”
道衍和尚甚感興趣地說:“既然尊駕已開了金口,和尚願聞其詳。”
劉先生道:“因為我在給和尚相麵呢。”
“哦?這可是和尚的榮幸了。可否告和尚一二?”
“據聞當年有一相士見了和尚,不禁驚道:‘是何異僧?目三角,形如病虎,性必嗜殺。劉秉忠流也!’可有此事?”
道衍和尚嘿嘿笑道:“確有此事。尊駕有何見地?”
劉先生搖搖頭:“和尚曾與我謀過一麵,可否記得?”
“當然,那時節尊駕還是一個童兒。”
“是書童。”劉先生撓了撓胸前,這裏肌膚上傷處已然結痂,時不時就感到癢得難受:“不過,這倒不怎麼重要,重要的是,我以為和尚後來麵相大變,剛才還真怕認錯人呢。”
“尊駕此話何意?”道衍和尚不知他要賣什麼關子,暗中在他神態中,探看著機巧。
一路數日,劉先生的胡須已然濃茂,他擰出細細的一綹,玩弄著說:
“並無他意,隻是覺得那相士見識太淺,白白送了和尚這麼大好的評語。”
聽到這裏,那個袁珙的臉上現出了異色,——要知道,當年就是他在嵩山寺山門前,偶遇道衍和尚,說出的這番話。
道衍不露聲色,道:“哦?望尊駕不惜點化和尚才是。”
劉先生歎了一聲:“和尚仍是二十幾年前那副麵目,而這等麵目,在我青田巷陌田間,鬧市幽坊,上至垂垂老叟,下至牧牛童兒,大可說‘比比皆是’這四字,如此,那位相士若是親臨青田,這番評語不是要說泛濫了麼?”
袁珙剛要開口,道衍和尚先語氣溫和地說道:
“尊駕先飲口茶潤潤,再詳說也好,莫燥了嗓子。”看到他果真俯身抄起了茶碗,“咕咚咚”一氣飲盡,不由嘿嘿嘿大笑起來:
“知你悶了一腔委屈,卻不為禁錮在天牢的那若幹年,而是為和尚向燕王的大力舉薦。和尚說的對否?”
劉先生不置可否。不過,在座的皆諳相術,從他的這副神態中,已經了然。
“劉義呀,”道衍喚出了他的原名:“你得天賦,又得機緣侍奉在青田先生②身邊十數年,得其教授點化,不可不謂是一樁大造化呀!”
名字實為叫作“劉義”的人一揚眉頭,示意道衍和尚盡管說下去。
因之,道衍續道:“此生天要貺你這般奇才,你自己卻不看重它,是否可惜?若叫和尚說,何不仗此立一番功業,博個封妻蔭子,方不失為大丈夫者平生一大快哉!那海曲老龜③,馱人至江寧也就報恩了,何苦要永世再為那人,馱上一尊沉重的石碑呀?”
劉義如何聽不明白!但是,那個和尚壓根兒沒說到真正的鼓點上。他摘下氈帽,把顆光禿禿、青愣愣的腦袋,晃得令那三個人大感不適:
“頒賜鐵券的韓國公,另有:吉安侯、延安侯、平涼侯、南雄侯、滎陽侯、宜春侯、河南侯……開國公、景川侯、鶴慶侯、舳艫侯、東莞伯、普定侯、宜寧侯、會寧侯、懷遠侯、西涼侯、支平侯、全寧侯、沈陽侯、徽先伯……直至洪武二十七年的穎國公,他們哪位沒立下一番功業?哪位沒博個封妻蔭子?和尚敢說,如今他們在陰曹地府,為這‘大丈夫者平生’高歎‘快哉’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