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已將龍角現崢嶸 休使甲鱗藏闃寂(3 / 3)

劉義見過洪武皇帝的奇異相貌和威儀,此刻在他麵前的這個人,竟比老皇帝的雍容氣度,有過之而無不及!於是,在那個人的直視中,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早已拋卻了哪怕最後一點兒的疏狂不羈,誠惶誠恐地垂手立在了那裏。

“拜見大王!”

他聽到道衍等人這麼說,慌忙跟著深施一禮。

隻聽燕王笑道:“都坐吧,都坐吧。——來人!”

有人像風一般刮了進來,按燕王示意,把一張太師椅擺在了四張椅位當間,侍候燕王落座,順勢細聲道:“先前世子說有事要稟報殿下……”

燕王揮了揮手:“過後再說。你且退下吧。”左右看了看,見他們四個人仍躬身站在那裏,便語氣和煦地再次說道:“都坐吧。”

四個人先後告了罪,坐下去,皆不敢貿然首當開口,靜默著等燕王發話。

燕王側一側身體,對劉義道:“方才我在屏風後聽了一晌,先生似不願輔佐於寡人?”

劉義忙回道:“草民何德何能!”

燕王莞爾笑道:“當日在聖駕前,先生也是以這四字為拒的吧?”

“不敢……”

“不敢什麼?寡人決意要留用先生的,先生是不敢推辭呢,還是觀寡人不堪輔佐,而不敢在此誤了自己的前程呢?”

劉義連打幾個寒戰,他也不知道以前自己能在洪武皇帝麵前從容自如,為何今日在燕王麵前,卻如此膽顫……他覺得自己的三魂六魄,似乎都已被這位親王震懾住了,便是具有毫不畏死之心,也無法驅散這種很快凝聚起來的、甘願卑微拜在其下的奇特心理……

“草民……草民……草民不敢……”可憐一個素來牙尖刻薄的他,生生地變了性子。

道衍和尚和袁珙、金忠早已看出了眉目,相互對視一眼,會心而笑。

燕王道:“不過,先生已送寡人一份‘好禮’了,於那西水驛所為,無疑是在幫寡人洗脫那‘無須謀之’的嫌疑。是否這樣?”

聽此言,劉義的心尖兒陡然一熱,眼眶隨之也酸熱氤氳起來。他沒有出聲,但是,在心底為燕王知他所為的本意,而感到蒙恩不淺。

燕王又道:“你為寡人做這一件,已足以回報寡人對你的搭救之恩。盡管留在北平吧,即便日後寡人不成事,那也不會累你等受到株連。這兒,自會妥善地安排好你等的後路。”

劉義一霎感到心窩熾熱,忽然想說話了,而且,想要吐出一章長篇大論。

“殿下既然對草民說出這番話,草民也有話欲一一說來!”話既出口,他已無那副拘謹、惶恐的神色:“草民無須‘後路’!自青田縣田間被人帶走伊始,草民便橫下心自斷了後路。至於殿下成不成事,全然在己。不過,高估時運急於顯露崢嶸,抑或隱忍等待時機從天而降,皆不會成事的!”

“願聞其詳。”

“先前,草民說過一句民間俗語,——皇帝著意加強諸王的勢力,並從軍務上予以磨礪,無非在籌謀一個以諸王將來代替皇帝,直接控製地方軍務的格局。但是,後來皇帝儼然省悟到這其中大弊,不免憂慮在心,那道敕書與《永鑒錄》,實為佐證呀……如今,國之儲君為皇太孫,而諸王與儲君於家禮又是何等關係?殿下恕草民之罪,草民道句實言,兄弟間因身份一等尚有紛爭,何況對晚輩?這一點,以皇帝的英明睿智,何嚐體察不到呢!然,皇帝今在,這般鎮服仍當有用,一旦皇帝西歸,那就不可同日而語了……草民以為,針對諸王,其後勢必行之‘削藩’、乃至‘廢黜’方略。”

“哦?依先生預測,何時行之?”

劉義起身跪倒下去,伏地道:“乞求殿下先恕草民大罪!”

“恕你無罪。且回座說話。”

他坐回去,說道:“這次南郊大祀天地,以草民看來,卻是皇帝自知大限將至,為江山社稷最後一次祈福呀!故此,這個嘛,在老皇帝這裏是難以為之了。不過,”他頓了片刻,“這方略勢必還是要施之的,自有後來人呀!”

燕王止住欲要開口的道衍和尚,道:“請先生繼續說下去。”

他忽而朗聲道:“殿下既已背負‘慎固邊防、羽翼皇室’的重任,且無須過早地為此擔慮。近日,草民聽聞邊塞烽火數度燃起示警,那胡虜一直窺望,以待時機侵我疆土,料知不日北平都司自有人上疏請兵,殿下是否也應擬一封家書,對皇帝以表心跡?‘攘外安內’,殿下義不容辭呀。”

後麵這席話,其中意味燕王與道衍等人皆能意會:哪來的“邊塞烽火數度燃起示警”;哪來的“胡虜一直窺望,以待時機侵我疆土”?便是今日所發生了這等軍情,那“數度”又從哪裏說起?他劉義一個不過剛到北平的人,又怎麼會比他們早先得知呢?——意味、抑或說玄機,應都在這“攘外安內”四字當中……

劉義居然像知解到燕王所想似的,聽似陡然離題,卻句句說中了燕王心懷的顧慮:“不知皇帝如何辨人,若讓草民辨之,即便是聖賢之人,也難免偶爾懷有一己之私。隻是,這‘一己之私’亦有‘坦蕩’和‘隱匿’之分,——坦蕩者,人之常情;忽而隱匿者,便賦之為‘鴻鵠之誌’,也必是陰鷙無疑!”

燕王豁然開悟,捋著美髯頷首不語。

道衍和尚撫掌高呼:“真如和尚所言,‘四平八穩’也!劉義,你還遲疑什麼?”

這個劉義把燕王的每一絲神態變化,皆收在眼裏。他一刹那心潮澎湃,暗想道:故主當年輔佐洪武皇帝,打了這麼一個大好的江山,原以為皇帝成就大統之後,難掩又顯露出‘小家子氣候’,大殺功勳之臣,不過是一個靠時運起家的幸運兒而已!俗話說‘龍生龍鳳生鳳’,想必其子嗣也超不過這般襟懷!或許上天,僅僅垂貺大明江山一代兩代的氣數……不想,這位燕王改變了原先的這種認識;這燕王分明是個真主,何不拜於他座下,自此傾力輔佐,著實建立一番功勳,為這人世間再添一位傅說⑦般的人物!

但是,他正掩不住麵上的躊躇神態之際,忽然發現到自己映照在牆上的影子,一顆心霍地黯淡至極點:我這副形容,於南京又有幾多人曾經得見,況且,料得此際已被繪在了海捕榜文上……若再留它,別說而今北平有多少南京的耳目了,就是燕王日後成了大事,我又怎能立於廟堂中?不分明暴露了燕王這段“圖謀不軌”的暗室隱事嘛!若不留它,失去了官儀,就更進不得那座恢弘的大殿了……唉!古人說“士為知己者死”,劉義啊劉義,你又何惜這張麵目!又何必非要求那官袍加身的榮耀!

想到這裏,他一言不發,起身再度跪倒,對燕王行過三拜九叩⑧大禮,站起來突然高呼道:“取沸水來!”

燕王問道:“何故?”

劉義重新顯露出他那疏狂不羈的情態,回道:“路上勞頓,待草民燙腳解乏,通身康泰之後,還有好計說與殿下。”

道衍“嘿嘿”笑著,對袁珙說道:

“可曾見過這等性情的人?”邊說,邊起身搶在燕王開口前,快步走過來,掀開門簾走出去,對站在外麵侍候的人低語幾句。

不多會兒工夫,兩位內官一個端著盛了冷水的紅漆木盆,一個提著嘶嘶冒著熱氣的大銅壺,打簾走了進來,道:“請客人來那邊,好侍候客人濯足解乏。”

“何須再挪動,在這兒就好。”劉義果然疏狂無忌,當著燕王的麵便搬起一條腿,欲脫鞋褪襪。

燕王不忍示嗔,半轉身去,聽他猶在舒意似的說道:“好水燙腳,當吃補藥。解過乏來,再拜謝吾主的恩澤。——公公,將壺交與我,自己兌水才得意。”

燕王微微搖頭,就在這時,隻見道衍和尚與袁珙、金忠忽地一齊站起,一霎麵露驚色;隨之,“哎呀”一聲慘叫,那兩位公公也跟著高叫道:“天呐——”

注:①即劉基、劉伯溫。明開國元勳,封“誠意伯”。

②即青田縣人氏劉基、劉伯溫,時人故稱之為“劉青田”。

③北周武帝滅佛時,齊地海曲慧聞禪師被迫從海上南下,遇到大風浪,船沉海底。這時,有一隻神龜將慧聞等人駝到江寧。慧聞向神龜道謝時,神龜說:“師父不認識我了,我就是師父在海曲石梁溪放生的那隻老龜。”慧聞恍然大悟。——在這裏,道衍是以這段典故勸說殘花:為誠意伯身赴皇都,又被禁錮在天牢若幹年,那“衣食屋榻”之恩,已然報答過了。

④星鬥。

⑤即紫微星;古來都把紫微星看作“帝星”。道衍在此意喻燕王乃天命真主。

⑥元朝人劉秉忠,亦曾入佛門,曾輔佐世祖忽必烈,開國後位至太保。

⑦傅說(yue),傳說為傅岩築牆的奴隸。殷商王武丁夢得聖人,名“說”,後四處尋找,在傅岩找到了他,拜為相,國家大治。劉殘花本人出身微賤,因之念到了這個典故。

⑧三拜九叩,乃臣子覲見皇帝所行的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