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已將龍角現崢嶸 休使甲鱗藏闃寂(2 / 3)

他一口氣把話說完,說得越流利,那三個人越就感到頭皮上籠罩著一層寒氣了……道衍闔上眼簾嘿嘿一笑,忽而睜開這雙三角眼,道:

“可是燕王?”

劉義以問反詰:“可是在思謀登臨大寶?”

沉寂了半晌,道衍和尚突然聲如洪鍾說道:“鬥④數之主,紫微⑤莫屬。天命如此,何須謀之!”

劉義哈哈大笑:“既然這樣,你這和尚何必記掛著先生我,我又怎能身臨此處呢?”

道衍說:“那是燕王仁義愛才之故。”

“哈哈,”劉義站起身來,把氈帽丟到椅位上,背負雙手慢慢踱步:“何須謀之?我且就近信手拈來一樁,——洪武二十三年北征大捷,燕王不費一兵一矢,以計謀取勝,自出師北平,至獲乃兒不花全部得勝回師,不過短短的二十九天。——這是‘無須謀之’麼?”

道衍“嘿嘿”道:“尊駕‘信手拈來’的這一樁,似乎與你要論說的,離題太遠。”

劉義擺擺手:“說的便是你的‘何須謀之’!且不論此次北征大捷是否仗諸將之力;隻說先前每次出師報捷,必有斬殺擒獲的具體數字。而這次奏凱呢?無非閃爍其辭,通篇來一個‘悉收其部落及馬駝牛羊’,這馬虎眼打得也有些太拙劣了吧?明眼人定信其中必有隱情,要麼,便是所獲甚微,不足為人道之也!”

那三個人一齊盯住他走來走去的身影。一直不慍不火應對的道衍和尚,不知為何在案上猛擊一掌,“當啷”一聲,把茶碗都給震翻,半盞茶水四下迸濺。

“劉義,你還不具這等恃才傲物的資格呢!大言不慚地在此發表謬論!皇帝當時都言道:‘能為大明肅清沙漠的人物,非燕王莫屬,今始再無北顧之憂矣!’皇帝目若日月,見識豈不勝你萬裏之遙?憑一己臆想猜測來論既定軍功,實在可笑又可惡!”

劉義語氣平定地說:“著呀。皇帝自然目若日月,因而洪武二十七年,賜傅穎公一死。隻是呀,據說那不是‘無須謀之’,而是‘無須定罪’。”

當年燕王率領大軍從北平出發,那潁國公傅友德,本是封為“征虜前將軍”,率部從征的。

道衍和尚心裏開始打鼓。此刻,他真希望其中的玄機,隻是被麵前的這個劉義一人破解了……可是,劉義分明點出了洪武皇帝,也解破了這個玄機呀!那句“隻是呀,據說那不是‘無須謀之’,而是‘無須定罪’”,不用體味,便覺得頭皮發炸,遍身如浸泡在冰水當中了……

劉義猶在讓他們吃驚:“你等也算天經地緯之才?在我看來不過爾爾!是誰在懿文太子薨歿之後,著人傳播‘燕王乃孝慈皇後生養’?孰生孰養之事,爺娘豈能朦騰?可笑!此舉無非在宣揚‘司馬昭之心’而已!”

道衍等三個人愈發地冒冷汗了,可這個劉義還在說著:“是誰以迂回之法,將太子製的服飾獻於晉王,言什麼‘此對濕寒之疾最具保養功效’;隨後再以迂回之法,借給事中卓敬之口上奏於聖駕前,致使晉王被削奪王爵,險遭處死……還有,洪武二十九年秋,是誰獻計,待諸王與東宮皇太孫敘過家人禮後,致燕王借戲言試探東宮是否具真龍之氣,終被皇帝察覺?……一樁樁,一件件,隨意拈來便是一次愚蠢之舉,好似生怕他人不知‘無須謀之’四個字!”

道衍和尚隻聽得遍體津津,悔恨不已。於是,他放下所有氣度,卻仍抱有三分戒心,斟酌著晦澀的措辭,請教劉義:

“劉義呀,和尚知道你最不願欠人情,燕王終歸救你於牢獄,這份恩不薄啊!和尚想聽你一句直言,你也定知和尚最想聽的是什麼。”

劉義頓住腳步,哂笑說:“想聽的是皇帝何故仍重用燕王是吧?皇帝平定江山之後,施行的乃南北兩京之製,以應天為南,開封為北。然,仍一直抱有遷都西安之念。當年禦史胡子祺曾上書說:‘天下形勝,其可為國都者,首推西安’……其理由是,西安據百二河山之勝,可以聳諸侯之望,舉天下莫若關中。其餘要地還有河東、汴梁,洛陽,而北平儼然不在其列。後來,皇帝也言道:‘天下山川,惟秦地可謂險固’……如此論之,在多數人看來,北平不過是胡人乘運而興之地!聽過先生我此論之後你們再想:秦王薨歿前,乃封之西安,晉王封之太原。而燕王,封之北平。此舉原來竟是重用燕王麼?我倒看不出!”

道衍看了看袁珙和金忠,長吸一口冷氣。

“依你的意思,皇帝早對燕王……”他沒把話說完,但意思已然不言而喻。

劉義掃一眼袁珙,對道衍冷笑道:“我再說一樁給和尚發發汗,——昔年那相士對和尚的一番評語,和尚以為隻有你知他知我知,再或者天下人皆知,唯獨當今皇帝一人不知麼?和尚為‘劉秉忠⑥之流’,莫非皇帝欲在諸王中成就一個‘孛兒隻斤忽必烈’,故此,才許和尚好生地來侍奉燕王的麼?”

道衍果真大冒冷汗了。可是,劉義把話題一轉:

“皇帝曆年來有心削奪權臣兵權,卻著意加強諸王的勢力,並從軍務上予以磨礪,籌謀在無形中形成這樣一種格局:即皇帝;諸王;都司衛所。諸王將成為代替皇帝直接控製地方軍務,終歸有那句話擺在這兒——‘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嘛!這其實也是明眼人不難看出的。”

“哦?這麼說——”

劉義截斷了道衍和尚的下文:“然而,不說遠的,二十六年冬,皇帝命人編撰了《永鑒錄》,頒賜諸王,這是何意味?再有,三十年四月的那道敕書中,‘屯種自東勝至開平,開平至大寧、廣寧——須五月,報禾苗長養何如;七月再報結實何如;十月又報所收子粒若於。一歲三報,不惟使朕知邊儲虛實,而屯軍亦不至懈力矣。’猶有‘晉王、燕王宜督諸王並都司、行都司報知孳畜預戰馬數,必從行太仆親點視稽驗。自洪武二十三年至於今,通計所產駒若幹,悉數以聞。’皇帝為何對‘戰馬糧草’如此上心計較,和尚品味不出麼?”

他雖身陷天牢若許年,卻對朝中的情形了解得如此清楚,這實在有些令人訝異!更甚的是,他於亦莊亦諧、一反一正的談吐之間,將燕王在洪武皇帝心腹中的微妙變化,依次擺在了道衍他們麵前。他就像一個局外觀棋的人,把棋局中的分寸利害,看得那樣清晰真確!

道衍搓掌想道:原來這些經過深思熟慮的計謀,紕漏如是明了!是呀,終不是正大光明的作為,施起來當然會藏頭藏尾,這不正是最大的弱點麼?一切事物,但加一分“粉飾”,這“粉飾之處”自會成為最顯眼的地方了……驀地,一個糾結纏上他一貫縝密的心弦,當下敏感地一聳肩膀,陰森森地發問:

“你囚於天牢若幹年,從何處得知了這麼多的故事?”

劉義淡然笑道:“和尚對我起疑了麼?救我,沒準兒做了一樁‘請君入甕’的敗壞事!”

至此,道衍再掩飾不住心慌,一雙三角眼射出濃濃的殺氣,牙關咬得咯噔噔響,一字一字地迸出:“是麼?”

劉義淡笑依如:

“和尚也不容易,且贈你一粒‘定心丸’。”一板臉色續道,“和尚以為隻有皇帝和燕王‘愛極’我腹中的這幾千字麼?皇太孫如此好學,若得知此事,又會怎樣?和尚相術不凡,應知我對相術也略懂些許;而這相術,除了相人眉目神態,那借話次第一探端倪的機巧怎能或缺呀?不忝說,若我想多知道一些,也不是太難為的事。一塊被人篤定認作是刀俎間的魚肉,還須其設防麼?”

“和尚知解了。”道衍舉袍袖,拭一拭額頭。對了片刻,不無沮喪地對劉義道:“唉,拙笨之處已然顯露,就算是有人該死,那也不該讓燕王遭受一分連累!劉義呀,事到如今,有什麼可補救的策略麼?”

劉義回座坐穩,在手中把弄著那頂氈帽,說:“這非關我事。我隻待你們一句話,便會將你們想要的東西默寫出來,隨後任死任活,聽天由命。”

道衍奇道:“如此聽來,你竟是抱著一顆赴死之心的,難道就認定燕王府慣於使用‘取卵殺雞’的手段麼?”

那個袁珙和金忠自始沒應一聲,這時也說:“天下愛才、敬才者,燕王也!先生多慮了。”

劉義哈哈大笑:“我之才,不過腹中裝著的那幾千字而已!燕王如此費心思謀數載,不避或恐成為眾矢之的之凶險,救我於天牢,不為這幾千字,任誰來思量,是不是也太不近情理呀?哈哈哈哈……”

笑聲未落,聽見從右側屏風後響起一個聲音:“草莽之人,庸庸之輩,才會朝思暮想地欲取你那幾千字!”

道衍三人慌忙離座,畢恭畢敬抱拳相迎。劉義依舊坐得四平八穩,朝那邊看去,一位氣度攝人的男子從容,自屏風後踱了出來:他身材魁梧,頭戴烏紗折上巾,身著盤領窄袖的朱袍,紮一條玉帶,便方步不疾不徐,也讓人清晰地感覺到,在他行走間攜帶了一股渾厚的罡風……

再看:他麵色恰如古銅,濃眉獅目,鼻直口方,美髯過胸……當四目相觸那一霎,他眼神中射出的爍爍光芒,驀地勝過了這座暖閣裏所有存在的光澤,恍若在這世間,再尋不出那樣一雙高貴而威嚴的眼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