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雲來雍京前就已知道會被問到什麼,母親再三叮囑,要她如實回答一切關於恩公的事,如找到了恩公本人,更是要為全家表達說不盡的謝意。
於是,麵對天子的問話,阿雲雖然緊張,卻深吸了口氣,定了定心神,將自己親眼所見所聞,與後來父母反複提及的事,一一娓娓道來。
她仍舊記得,那一年她七歲,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雪。
一輛很特別的馬車,停在了她家的院子外。
她的家位處於村口,因而經常接待旅人商客,她見過來來往往多少驢車牛車馬車,卻沒有一樣是那樣特別——特別大,特別貴,拉車的是四匹特別高的黑馬。
家裏常常有陌生旅客逗留,她和妹妹阿雪都不是怕生的人,相反的,她們喜歡客人,尤其是特別的客人。
這回,馬車上的四人都有不尋常之處,她們倆在旁選了許久,瞄準落單的那個青年。
幼時模糊的記憶裏,阿雲已記不清那人的五官,隻依稀記得那人溫柔的笑容和繡著漂亮紋樣的衣袖。
也是長大之後,她才知道那紋樣叫做流水曲紋,因為那個人將繡著同樣圖樣的一方帕子送給了她們姐妹二人。
那張帕子,後來被她們父母小心收著,常常翻出來看,念叨著當年的大恩大德。
所謂大恩大德,自然不是指一張帕子。
離開後沒過幾天,那位客人又住進了她們家。
她們家並不算是真正的驛館,隻在難以行路時才有人來投宿。
可奇怪的是,明明路上的積雪也化盡了,那位客人卻一住就是小半個月,就好像在等待著什麼。
那段時間,她娘正懷著三妹,卻時不時躲在屋子裏哭泣,她爹安慰來安慰去,好像隻是說“不會的”,“別多想”。
阿雲並不知道父母在擔憂什麼,隻是總帶著妹妹阿雪去那位客人的屋子裏玩。
那位客人也不厭其煩,總拿許多花生和蓼花糖出來招待她們。
那真是她見過最好看,心腸也最好的客人,四歲的妹妹阿雪也同意,可是他卻總說:“你們要小心分辨,世上有許多壞人。”
阿雲問:“哪裏有壞人?”
他的目光忽然放空,自嘲道:“或許你們眼前就有一個。”
他常常不在房間裏,總喜歡去山坡上轉,村裏的人都忌諱那個矗立著五重塔的山頭,他卻偏偏去那個山頭,每天都要去幾趟。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直至那日阿娘臨盆,先是穩婆趕來,再是好多村裏的人也來了。
那群人三五成群的坐在院子裏,非但不幫忙,還要喊人倒茶來招待。
阿爹心不在焉的,隻是在廚房進進出出,不停地燒水送到阿娘不住哀嚎的房外。
於是隻能由年長一些的阿雲去給客人們倒茶。
有個男人促狹地笑著,問她:“你叫阿雲吧?你想要個弟弟,還是妹妹啊?”
她不知為何害怕那個笑容,仿佛男人在前麵挖了個陷阱,等著她跳進去。於是她隻是悶頭倒水,什麼也不說。
在天暗下來之前,阿娘生產的房間裏終於傳來了哭聲。
嬰兒的哭聲,母親的哭聲,混在一起,令她感到錯愕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