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原看到知佳子腳上穿著雨鞋、身上穿著兒子的舊滑雪衣,毫不客氣地放聲大笑。
「沒禮貌。」知佳子一邊從積雪中拔出右腳,一邊抗議。雪深及膝,知佳子子用力過猛,雨鞋和腳分了家,整個人差點四腳朝天。
「你要避開積雪很深的地方嘛。」牧原說著伸出手,知佳子抓住他,勉強站直身體。
「不過你這件滑雪衣還真複古。」
「是我們家阿孝念國中時穿的。」
知佳子一邊勉強趕上他並肩邁步,一邊說道。她已氣喘籲籲。
「這是我買給他的第一件滑雪衣。那年頭,像奧運選手穿的那種拉風滑雪衣還很少見,就算有也是貴得要命。我說國中生穿一般款式就可以了,他還是跟我鬧了很久。」
天亮以後,是一片雪白的平安夜。雪雖然暫時停歇,但雲層還是很厚,天空是乳白色的,地麵上是純白色。光是遠眺這景色既美麗又浪漫,在現實生活中卻會造成大麻煩。整個東京,除了地鐵和部分私鐵,各種大眾運輸工具相繼停擺,首都高速公路也臨時封閉,由於打滑事故頻仍,到處都出現了大塞車。在這種情況下還想照常上班的勤勉職員,把車站和機場擠得水泄不通。
「氣象預報說,也許還會再下雪。」
「天啊,饒了我們吧。」
兩人搖搖晃晃地走著,最後走到人行道某個未積雪的角落,抬頭一看,原來在一家咖啡店前。一個頭發半白的矮小男人,大概是老板吧,正拿著鏟子努力鏟雪。
知佳子喘了一口氣,拉開滑雪衣的拉鏈,從懷裏取出地圖,上麵記著有田好子指示前往她家的路徑。他們環視四周,確認巷弄,好像快抵達了。這裏距離東中野車站大約十分鍾腳程,是個幽靜的住宅區。快十一點了,按照約定本來應該更早登門拜訪,但舉步維艱的積雪之路讓他們遲到了。
有田好子,是多田一樹以前在東邦造紙的同事,據說和青木淳子也有少許交情。
牧原他們請多田一樹代為與東邦造紙聯絡之後,得知有田好子目前還在總務部。不過,她在一年前結婚了,目前請產假。牧原等人一拿到她的住址,打電話過去就聽到她開朗的聲音,宣稱正與兩個月大的女嬰奮戰。
多田一樹本來想陪知佳子與牧原一起去見有田好子,知佳子卻拒絕了他。青木淳子在東邦造紙幾乎沒有朋友,據說有田好子是她當時少數的說話對象之一。同為女人,就算交情再淺,也有可能打聽到多田一樹不知道的情報,說不定是多田一樹在場時不便啟齒的情報。
多田一樹的記憶力相當好,對於自己與青木淳子在日比穀公園燒殺未遂事件發生前後曾經去過的地方、兩人一起做過的事情以及當時來往的人等等,就連枝微末節都記得很清楚。牧原根據他的證詞列出清單,逐一仔細查證。由於他們特別要求多田,即便再無聊的瑣事、再偏僻的場所都要交代清楚,所以多田連瑣事都一一交代,使得這份名單變得很長。經過知佳子昨天單獨查證的場所和人物,才勉強消化名單上的一半,而有田好子正好列在這一半名單之內。
「呃……,就是這裏吧。」
知佳子在一棟四層樓的小巧公寓前駐足,某處傳來積雪從電線上砸落的聲音。
「今早打電話時,她還很驚訝地問說這種天氣我們真的要來嗎。」
「她不會不知道日本的上班族有多耐操吧。」
入口處的積雪完全沒鏟除,知佳子差點又和雨鞋再次遇難。
有田好子現年三十九歲,剛當上媽媽,臉龐重拾青春氣息,沒化妝的臉頰光滑緊致,笑容開朗溫和。看起來雖然有點疲倦,但那大概是每隔三個小時就得起床喂奶的緣故吧。知佳子以前照顧獨生子阿孝時,也深深覺得母親的同義字就是「睡眠不足」。
「這種天氣,真是辛苦你們了。」
她俐落地在廚房裏走來走去,開始煮咖啡。知佳子向她表示不用忙著招呼,她笑著說:「不,是我自己想喝。」
她的家溫馨舒適,空間雖小卻井然有序,放在和室的嬰兒床特別顯眼,其他家具看起來縮頭縮腦地退居一旁。知佳子在征得有田好子的同意之後,探頭湊近嬰兒床。穿著粉紅色產袍的白皙嬰兒正在酣睡,甜甜的奶香味令人懷念。
知佳子與牧原躲開冷得刺痛耳垂的寒氣,在充滿家庭氣氛的餐桌旁坐下,品嚐暖呼呼的熱咖啡。有田好子在櫥櫃裏東翻西找了半天,最後終於抱著一個方形餅幹盒回到廚房。知佳子差點又說「不用客氣招呼」,幸好及時打住,因為那個餅幹盒看起來很老舊。有田好子打開蓋子,裏麵有一大堆照片。
「聽多田提起,我也試著回想青木小姐……」
有田好子興衝衝地開始撿選照片。
「我都沒整理過……,哎呀、天哪,這不是十五年前旅行時拍的嗎……,全都隨手放進盒子裏就忘了。」
知佳子微笑。「等你開始替小孩拍照,就會養成照片一洗好立刻整理的習慣了。」
「是嗎?」有田好子依然滿麵笑容,瞥了知佳子一眼,然後拿出一張12×16.5cm的照片。「啊,找到了,就是這個,我就知道一定有。」
這是多田和青木還在東邦造紙時的照片——說著,便遞給知佳子與牧原。牧原伸手接了過來。
「那是單身宿舍舉辦舍慶時拍的。」有田好子在桌邊坐下,一邊拿起咖啡一邊說明。「所謂的舍慶,其實就是宿舍的園遊會。你們看這裏不是有攤位嗎?」
照片上大約有二十名男女,並排站在掛有「炒麵」、「關東煮」等布簾的攤位前,幾乎都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是一張看似愉快的紀念照。
「這些女孩也住在宿舍裏嗎?」
「不不,女孩隻是來玩的,東邦造紙隻有男子單身宿舍。」有田好子噗嗤一笑。「公司裏有很多對情侶都在舍慶誕生的喔。說穿了,等於是一種社內相親吧。」
知佳子在照片上找到多田一樹,他的臉看起來比現在稚氣,眼神開朗,嘴角的線條也很柔和。照片上沒有顯示日期,不過據說青木淳子在東邦造紙待了三年,說不定這是雪江命案發生之前拍的。
「這位就是青木小姐。」有田好子以胖胖的手指指向照片左側一個宛如陪襯品的苗條女子。「看起來是個很不起眼的女孩吧?」
根據多田一樹的記憶畫出的肖像畫與這張照片對照起來,無論是發型、瘦削的臉頰線條、毫無笑意的嘴型全都一模一樣。
通常,這年紀的年輕女孩,縱使每隔半年改變氣質也不足為奇。情人和朋友的影響固然很大,不過這段時期在一生當中算是「活著就很美」,難免會想嚐試各種方式裝飾自己、改變自己,添補什麼或拿掉什麼。
但青木淳子不來那一套。她從不改變,既不增添什麼,也從未減少什麼。
知佳子發覺,這正是她看起來如此落寞的原因,因為沒有任何指望可以激發她改變。
(現在又如何?)
據說,她出現在多田一樹的住處時,並非一個人;據說她坐在車子的副駕駛座,開車的另有其人。
(如果那個人是男的。)
(如果那個人可以讓她敞開心房,甚至願意陪她去探訪「多田一樹」這段往事。)
那麼,現在的青木淳子,至少不是這樣鬱鬱寡歡吧?
知佳子從不認為女人找個丈夫或男友才會幸福。不過,她也知道一個事實——就算最後以極為不幸的結合告終,當男人對女人、女人對男人,雙方在某一瞬間,認定彼此隻屬於自己時,臉上的確會露出永遠與孤獨絕緣的開朗表情。
「青木小姐,是不是做了什麼不好的事?」
有田好子帶著顧忌問道。想當然耳,他們在她麵前隻透露了最低限度的消息。知佳子看到她那張親切的圓臉充滿了擔憂更勝於不安,至少略感安慰。
「不是這樣的。」
「多田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焦慮。」有田好子垂眼說道,「青木小姐是個很內向的女孩,非常孤獨。她好像希望自己孤立,所以沒有人會注意她。那次舍慶,也是我再三邀約才把她拖去的,可是她既不說話也不笑,所以那些男人或其他女孩也沒去搭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