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2 / 3)

王草根剛跨下車就見和尚向他施禮,很過意不去,也抱拳向和尚作揖,“不敢不敢,勞動大師父了!勞動大師父了!”王草根可是個聰明人,不然也不會發財,常跟政協委員政府官員在一起,也漸漸浸潤得會迎來送往,答謝應酬了。

住持和尚五十歲左右,矮胖身軀,圓頭圓腦,萬麵大耳,既慈眉善目又油滑機巧,一副在紅塵與世外之間遊走的典型形象。王草根見了,有點自愧弗如:自己一天到晚忙忙碌碌,雖然有錢,卻不如這個和尚逍遙自在,養得氣色紅潤,身強體健。

進得廟裏在殿上坐定之後,王草根也不喝和尚奉來的茶,直奔主題,說明來意。和尚一聽要收購一家醫院,吃了一驚。加上來客連名片也不遞一張,更娃得來頭不一般。隻有人人皆知的大人物才不遞名片,逢人就遞上名片的都是些小角色。和尚趕快把簽筒取出,雙手捧到王草根麵前請他搖。本來,求簽人是要先燒香拜菩薩的,不過有錢人可免了這套虛禮。人有錢,菩薩都會另眼相看的。可是王草根不敢怠慢,學他媽媽那樣,手捧簽筒恭恭敬敬站起來,麵向菩薩,抱著簽筒,彎腰躬身,口中默默地念念有詞:

“收,還是不收?收,還是不收?……”

拾破爛的人手巧得很,兩下就搖出一根簽。和尚趕忙抬起交給王草根。王草根謙虛地說,還是勞動大師父給解一解吧。和尚按簽號從旁邊櫃子的抽屜裏抽出張小紙條。每張紙條即簽單上,都是一首旨意隱晦、可這樣解釋也可那樣解釋的舊體七言絕句。和尚嘀哩嘟嚕搖頭晃腦地念了一遍,王草根哪知道什麼七言絕句,一句也沒聽明白。隻聽和尚說:

“好事好事,這是上中簽,阿彌陀佛!喜上加喜,財上加財,此時不收,更待何時!”

王草根可不是傻瓜,正因為他聽不懂七言絕句,一定要打破砂鍋璺(問)到底。

“那麼,大師父剛剛念的那些,究竟是啥子意思,還勞動大師父一句一句講講。”王草根現在最喜歡說“勞動”兩個字,把所有應該加“請”字的場合,全用“勞動”代替。他靠勞動發家,至今不忘本。

這個中年和尚可說比王草根更聰明一籌,他跑了二十幾年江湖,跑來跑去,發現無論做什麼生意都要本錢,隻有進廟當和尚是無本生意。信佛的人越來越多,鈔票滾滾淌進“功德箱”。不像王草根,雖說賺錢多,但又花力氣又費心思,而和尚隻站在功德箱邊上,眼看著鈔票心甘情願地、爭先恐後地自己往裏跑,你想那是什麼滋味?王草根的問題一點也沒難住和尚。他看出了這個坐“大奔”的大款不識幾個字。別看大款一身光鮮,但皮膚粗糙,手指關節粗大,骨頭縫裏就透出從田裏爬上來沒幾天的氣味。跟他一句句地解釋簽單上的七言絕句,無異於對牛彈琴,於是展開他平時對市場經濟知識的積累,啟發王草根說:

“阿彌陀佛!施主,你想想我們中國啥子東西多?”

王草根脫口而出:“那當然是人多囉!”

“對了!”和尚一拍袈裟,“可是,阿彌陀佛!隻要是人,吃五穀雜糧,有哪個不生病的?阿彌陀佛!生了病啷個辦嘞?要進醫院找醫生。不管他當多大的官,發多大的財,他隻要進了醫院就矮三截!是病人求醫生。施主見過醫生求病人的沒得?沒得!所以,阿彌陀佛!這個救人、救命、救死扶傷的‘救’字,一邊是個‘求’,另一邊是個反的‘文’。”

和尚一邊說,一邊在手掌上給王草根寫了一個“攵”字。王草根雖然不認字,但“文”字還是認得的,這個“文件”那個“文件”上常見它。和尚把“文”字寫成“攵”,王草根就知道這個“攵”是“文”反過來的意思。

“就是這個意思嘛:不論啥子人,多高的地位,多大的大款,平時人求他,一生病,他就要‘反’過來求人。所以說,開家醫院,就萬事不求人了,人人都要求你了。求你幹啥子?‘救’他嘛!所以說,開家醫院比開家銀行還來錢:是要命還是要錢?要命你就拿錢來,要錢你就莫進來!阿彌陀佛!要多少錢,還不是你施主說了算嘛!”

和尚一席話讓王草根佩服得五體投地。他不再問一句句詩是什麼意思了,一句“進了醫院就矮三截”,準得不能再準,那正是他自己深有體會的。他的家人進了醫院,哪怕是有點發熱,就要做全身檢查,又要抽血化驗。醫生不但麵如冰霜,還振振有詞:“不做全身檢查,不拍片子,不抽血化驗,啷個曉得她是啥子原因發熱嘞?發熱有好多種!曉得不曉得?這完全是為你們病人負責。你懂不懂?”病人家屬連商量的餘地也沒有。正如和尚說的:“要命你就拿錢來,要錢你就莫進來!”娃兒或者她媽,上一次醫院最少上千,多則上萬。王草根每到一次醫院看望家屬回來就想:“媽賣昃!幸虧我成了大款,要是我還在農村,屋裏頭人害一次病我就非上吊不可!”如果收購了一家醫院,當真會像和尚說的:要多少錢,還不是你施主說了算嘛!施主是誰呢?施主就是王草根自己!想想就喜從中來!

“大師父真是名不虛傳!名不虛傳!”王草根恭恭敬敬稱讚和尚。“名不虛傳”四個字是別人常對他說的,現在用得恰到好處。

“大師父,那我就買定了!不過,還要勞動大師父給這醫院起個名字。不會虧待大師父的!”

要賣的醫院本名是“C市九道彎區第二人民醫院”。賣給民間企業家,當然不能再用這個名字,因為那已經不是“人民”的了。起名字對和尚來說是唾手可得的事,但絕不能讓施主看得太容易。和尚故意像思索了半天似的,才仿佛經過深思熟慮地說:

“這個嘛,我們佛家講究‘普渡眾生’。阿彌陀佛!醫院也是要‘普救眾生’的嘛。我看就起個‘眾生醫院’為好。”

王草根不明白“眾生”是哪兩個字,又“勞動”和尚寫出來。和尚拿出張白紙用圓珠筆寫了。這兩個字王草根倒認得。“眾”是三個“人”字加在一起,正好應了他三個女人。“生”代表兒子。女人隻能叫“女士”,叫“小姐”,隻有稱呼男人才叫“先生”的。“生”不代表男娃兒是啥子?

王草根心中竊喜,這是個好兆頭!他心想:“三個女人生不下一個男娃兒,我死都不相信!”老大雖然已絕經,連女娃兒也生不出了,而包養的老二、老三都還隻有二十多不到三十歲。不僅菩薩對有錢人另眼相看,政府對有錢人也另眼相看。王草根不怕“超生”,那不就是交幾個“社會撫養費”嘛!對他來說,真比九牛一毛還要輕。

他喜盈盈地疊好紙條裝進名牌西服“傑尼亞”的上衣口袋,笑著對和尚說:

“有勞大師父了!有勞大師父了!這個嘛!我總要孝敬孝敬菩薩的。”

和尚沒等他說完這話,已經把“布施簿”拿出來恭候在一旁了。然而,這就碰到了難題:一、王草根不會寫字,雖然絕不吝嗇,但叫他寫“兩萬”兩個字比他掏出兩萬塊錢還難;二、王草根從不帶現鈔,不然,掏出兩萬現鈔甩在桌上也不在話下。

可是,王草根又不願讓和尚看出他連“兩萬元”三字都寫不出來,就轉頭問司機:

“喂!你帶了兩萬塊錢沒得?”

一個開車的司機哪有隨身攜帶兩萬元的?這不過是做樣子給和尚看。司機心裏明白,配合老板亂拍衣服口袋,所有口袋拍遍了才說:

“沒得!老板,你不是帶了卡的嘛!”

司機知道老板不是小氣人,而且最喜歡刷卡。王草根喜歡刷卡在C市銀行界是出了名的,哪怕幾塊、十幾塊錢也要刷一刷。他絕對是銀行卡的忠實客戶。

王草根之所以喜歡刷卡,秘密在於他喜歡簽名。他認不得字也不會寫字,因而簽自己的名成了他最大的嗜好。他隻要拿起筆來刷刷刷地大筆一揮,立即覺得自己才有了氣派、有了氣勢、有了學問,和別的達官貴人才有同等地位。而他的簽名確實龍飛鳳舞,別人在旁邊看著,不知道他底細的,無不以為他臨過碑帖,飽讀詩書。

他怎麼會簽得一手好名字呢?說來也是他有這個運氣。還在王草根的“廢品收購站”剛開張的時候,有一天他路過C市有名的農貿市場,看見好幾個人圍著一個攤子,不知在賣什麼好東西。出於收購的本能,他也走攏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個人坐在矮板凳上,膝蓋上攤塊木板,木板上放張白紙,前方地麵上什麼東西也沒擺,隻鋪了張廣告。王草根莫名其妙,問旁邊的人:

“他是賣啥子的?”

“你自己看嘛!真笑死人!連個棚棚子都沒得,還叫啥子‘簽名設計工作室’!”

真的!僅一個地攤,連棚棚子都沒有,就敢叫“工作室”,讓王草根覺得此人不凡。這是王草根跟別人不同的地方,他從不小看人,因為他自己就是從草根裏爬出來的。“簽名設計工作室”的設計工作者戴副眼鏡,模樣斯文。他發明了一種專門教文盲簽名的最便捷的方法。在市場經濟建設初期,鄉鎮企業家、開礦的礦老板、采油的油老板、跑運輸的車老板,連投機倒把的商販,多半和王草根一樣大字不識一個。可是在這個登記表、那個申請表上簽名,卻是這些人天天必須幹的。但一提起筆就尷尬,每天尷尬好多遍,實在不是滋味,而簽名又不能讓人代替。“廢品收購站”一開張,王草根也每天麵臨這個難題:必須在各種單據上簽名。

簽名設計工作者說,你不會寫字,沒關係,阿拉伯數字你該認得吧?那當然!不認得123456……阿拉伯數字,錢多錢少都不曉得,還做什麼生意?好!認得阿拉伯數字就行。他把你的名字完全用阿拉伯數字拚連起來,比如,27859這五個阿拉伯數字,就能拚寫出圖案非常漂亮而且三個都沒簡化的繁體字。其實很簡單,他全部采用的是中國傳統書法的草體字。

設計一個簽名隻要十塊錢,別人還在猶豫觀望,王草根就毫不遲疑地掏出了錢。王草根是簽名設計工作者今天開張的第一筆生意,所以設計工作者把他的名字設計得特別花俏、特別別致,特別好看,並且特別簡單易寫。王草根依樣畫葫蘆,照著畫就行了。畫的次數多了,閉著眼睛都能簽名。

這個簽名不僅對王草根以後一係列的收購起了莫大作用,而且鼓舞了王草根的一係列收購行為,甚至可以說是王草根心理上的一大支柱。

王草根發大財以後,簽名設計工作者還在農貿市場擺攤。一天,王草根讓司機專程帶他去了一趟。

“媽賣昃!你連個棚棚都沒得!還叫啥子‘工作室’。走,跟我走!”

他把設計工作者帶到C市新建的“文化城”,給簽名設計工作者買了一間門麵房。

“好!好生做你的生意,我有空就來看你哈。”

現在,王草根麵對和尚的“布施簿”,隻好尷尬地問:

“大師父,你有刷卡器沒得?”

廟宇裏怎會有刷卡器?和尚麵露難色,連聲念“阿彌陀佛”。看起來這個施主確實誠心,不會賴賬,可是兩萬元善款恐怕會打水漂。怎麼辦?聰明的和尚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

“沒得關係,沒得關係!”王草根對司機說,“把你手機號寫給大師父。大師父,明天他就會把香火錢帶來。你放心,我好你不是也好了嘛!明天他不來,大師父就打這個手機,看我收拾他這龜兒子!”

第二天一大早,廟裏剛做完早課,司機果然又開著奔馳S600把兩萬元現鈔送了來。而從此後,這座明朝的廟宇也與時俱進地安上了刷卡器,就擺在菩薩寶座的旁邊。

醫院很順利地收購成功。房產、地皮、設備、醫療器械包括醫務人員一股腦兒辦到新成立的“眾生醫院”名下。眾生醫院是股份製,王草根絕對控股,當仁不讓地當上董事長。

眾生醫院開張那天,C市主管文教衛生的副市長、九道彎區的書記區長和市、區兩級不少人大代表政協委員都來捧場。到的人很多,因為王草根給每位來賓都準備了份厚禮——現在廣告做得最響也最貴的保健品。副市長與眾生醫院董事長王草根共同剪彩時,周圍掌聲四起,不管住院的病人受得了受不了,鞭炮放得震天響。

開始時,王草根並不看好那些房產設備醫療器械,對醫生還有點興趣,至少,今天進了醫院門,人人都對他點頭哈腰,一口一聲“王董事長”。大小老婆女兒女婿外孫女來看病,連號都不用掛,更不用排隊,隨來隨看,還能把醫生叫到家裏去出診。再有,就是醫院附帶十多畝地皮,一年後把地皮賣了,就夠抵消收購醫院的全部投入,其他的,全算白送給他,證明了和尚預言的準確性。

可是,醫院的利潤並不如預期的那樣可觀,能賺錢的大部分是賣藥品,而賣藥品的回扣多半被開藥的醫生拿跑了。原“九道彎區第二人民醫院”相當於一家社區醫院:內、外、兒、婦產、眼、耳鼻喉、口腔、皮膚、神經等科室一應俱全,看起來包治百病,可是大病治不了,小病治不好。真正有病的人跑到有名的大醫院去了,隻有附近居民有點小病痛才就近來診治一下,所以,患者也不是很多。算下來,眾生醫院的利潤是王草根集團中最差的一個。

王草根和很多民營企業家一樣,已經在市場上養成了這樣一種習慣意識:不超過百分之百的利潤算不上利潤,跟賠錢的區別不大。因為利潤中的百分之三十到五十會轉化為一些政府官員與銀行高管的灰色收入,而那些開支是沒有發票充賬、可以計入成本的。剩下的百分之五十左右的利潤,要擴大再生產、進一步發展企業遠遠不夠。因而,要發展企業規模,必須要有百分之二百以上的利潤才行。羊毛出在羊身上,不把一些政府官員與銀行高管的灰色收入從消費者那裏撈回來從哪裏撈?這就是我們中國很多商品包括商品房的價格大大超出其合理價格的一個原因。同時,生產出售假發票居然電成為一門生意。企業買假發票幹什麼?除了偷稅漏稅,很大成分是為那些政府官員與銀行高管的灰色收入充賬,將企業的灰色支出轉變為企業的生產成本。

所以,一段時期,王草根常想的就是如何提高眾生醫院的利潤。

王草根不會看報,更不會上網,閑點的時間偶爾摟著二十八歲的三奶看看電視劇,看得興起就在三奶身上亂摸。他在電視劇間隙的廣告上發現,好像當今中國男人不是害陽痿病就是有性病,治療“陽痿早泄性病”藥物的廣告在電視屏幕上鋪天蓋地。他並沒有“陽痿早泄”,還不知症狀是啥子樣子,後來弄懂了,他也開始疑神疑鬼,有時摸三奶的大腿根竟然覺得下麵起不來了。

因而,有一陣子,他一頭鑽進了電視機,和其他電視觀眾不同,他不看正片,專注意廣告,看來看去,主意來了。

他說幹就幹,馬上召開董事會。董事們都是醫院的主管人員和主任醫師,本可以稱為醫院工作會議的,所以開起來很方便。董事會的決定,醫院立即能實施,效率提高無數倍。他在會上提出,根據市場和廣大患者的需求,決定調整醫院的主攻方向,向男性科、性病科發展。也就是說不管“眾生”的上半截,專管“眾生”的下半截。用他的話來說:

“格老子!我們就專治雞巴和屄!我就不信大家發不了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