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以為王草根平時說話就這樣粗俗,在正式場合他也人模人樣的:要麼不說話,要麼說假話。他一說真話就原形畢露,今天他在會上說的就是真話。
其實,醫生們早有這個想法。沒改製時大家混日子,你提出改變經營方針也沒用。方案要層層報批,報告多半像過去進了皇宮一般被“留中不發”,即使好不容易批了,黃花菜早都涼了,何況醫院賺錢賠錢對醫生們工資的影響也不大。這好,董事長親自提出改變方針,雖然說得太露骨,太難聽,但說到底也就是這麼回事,正與眾人不謀而合,並且也讓大家領略到這個拾破爛的董事長勞動人民的真麵目:沒有架子,直爽好處。想不到這個拾破爛的還真有頭腦。
於是,會場上頓時活躍起來,大家七嘴八舌搶著發言。技術問題、科室調整問題、住院門診的房間調配布局問題、人員調動問題、醫療器械配備問題等等都很快解決。截多貼少,沒有經濟效益的部門,如耳鼻喉科以及後勤部門等,由整體收入彌補。有了利益均沾的保證,沒有談不下來的事,皆大歡喜。
中國人不能意見一致,很多人誤以為團結產生力量,可是沒想到意見一致、團結成一體後,眾人就會齊心協力去衝撞政府劃定的底線。大家越討論越興奮,不知不覺就提出了要開展人工授精、試管嬰兒業務。那可是衛生部有嚴格規定的,他們這個民營醫院根本沒有做這種手術的資格,闖這條紅線有很大的風險。醫生們議論的時候,王草根還不知道什麼是人工授精、試管嬰兒,插不上嘴。等醫生們向他提出經費投入,他才有機會問:
“啥子叫做人工授精試管嬰兒嘛?要多少錢嘛?你們也讓我明白明白好不好!不要花了錢打了水漂嘛!”
醫生隻好在會議室給他上一堂有關生殖科學的課。王草根從小在農村就曾看過獸醫給母牛、母馬、母豬的生殖器裏打針,而且他還特別愛看。獸醫說,把這種針打進母牛、母馬、母豬的生殖器裏,小牛牛、小馬馬、豬寶寶就生出來了。今天他才知道那針管裏裝的是種牛、種馬、種豬的精液,而且是優良品種的牛馬豬精液,能保證小牛牛、小馬馬、豬寶寶個個不得病,體壯膘肥。現在,居然能給女人也用這種方法,讓她們懷孕,保證新生兒健康成長。
“那人的精液從哪裏來嘛?你曉得種牛、種馬、種豬健康不健康,啷個曉得那‘種人’健康不健康嘛?不要生個怪胎出來嚇死人!”
醫生又給他解釋人的精液如何采集、如何化驗、如何篩選,能選出最有活力、最具衝擊力的精子,把它注入健康成熟女性體內,絕對能讓患有“不孕不育症”的婦女受孕,成功產下健康胎兒。至於試管嬰兒,那簡直是要生男孩就生男孩,要生女孩就生女孩。神了!好了,王草根聽到這裏就“啪”的一聲一拍桌子:
“說!要多少錢?”
醫生們早就打聽過,一個全部條件具備的人工授精和試管嬰兒操作係統,有一百萬到二百萬人民幣就足夠了,其他的輔助設施設備,醫院有現成的。
“我拿!”王草根果斷地說。
“做,是你們的事,掏錢,是我的事!至於我們有沒得這個資格嘛,你不做你哪有這個資格?你做了以後才有資格唦!你們說是不是?”
醫生們一聽,這話還真有些道理,不得不佩服王董事長的逆向思維。資格確實是做出來的,永遠不做,永遠沒有這個資格。
在國家事業單位體製下,“C市九道彎區第二人民醫院”從來沒有開過這樣熱烈的會,變成了“眾生醫院”,這個會從上午九點半開到下午一點多,人們還意猶未盡,連吃飯都忘了。王草根今天特別高興,叫秘書給紅運樓打電話,選最好的雅座,訂兩桌最好的菜,魚翅鮑魚全要上席的。紅運樓是王草根旗下的一個飯莊,舊社會時叫“鴻運樓”,是C市的老字號。解放後改成國營,文化大革命中“破四舊”時“革”為“紅運樓”。後來生意越做越不行,退休的人比幹活的人多,服務態度惡劣:客人進了門好像是服務員,服務員反倒像是客人。王草根收購下來後,重打鑼另開張,一次性買斷員工工齡,讓老員工都下崗,“勞動”來香港廚師和香港餐館的大堂經理培訓員工,專門針對高端顧客,現在生意異常火爆。可是秘書一會兒進來說,紅運樓的首席廚師剛下中班,恐怕魚翅鮑魚做不出來。王草根勃然大怒,罵道:
“狗日的!去拖也要給我拖得來!由得他了!啥子香港澳門的師傅!是他休息重要還是造人重要?今天是啥子日子?今天我們要造人!曉得不曉得?”
王草根從不關心科學,更不懂科學,什麼要到月亮上去行走,到火星上去探測,真是沒事幹了!搞那些名堂做啥子嘛?月亮上走一趟又啷個了嘛?火星上去挖塊泥巴又頂啥子用嘛?但今天得到的科學知識非同小可,與他個人命運、未來前途、企業發展、傳宗接代,甚至他死後有沒有人披麻戴孝、燒香掃墓都緊密相連。他才知道生個男娃娃比屙泡屎難不到哪裏去:把他自己的精液用個器皿盛好,在電子顯微鏡下經過篩選,選出最精良、最優秀的那個,把它注入二奶或者三奶的體內,絕對百發百中,彈無虛發。這種方法還節省他寶貴的精子,一次射精能用好多次,精液保存在冰箱裏,醫生說能保存上好幾十年呢。如果這次生個女娃兒,下次還有精液用,一直用到生下個男娃兒為止。
現在不是有沒有男娃兒的問題了,而是考慮讓二奶生還是讓三奶生的問題了。要不,輪流著來,一人注射一次。
當今社會,隻要有充足資金作後盾,辦起事來,你想要多快就有多快。人工授精的部門很快成立了,為了不被有關部門抓辮子找麻煩,對外稱為“不孕不育試驗室”。這也說得通,因為“不孕不育”也是他們醫院的一項正式業務,在衛生部門和工商部門都登了記的。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硬件都置辦妥了,缺的是權威專家。這時,劉主任出場了。
肆
劉主任是個不折不扣的專家,雖沒有留過洋,但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文革”前的大學畢業生,從事計劃生育研究三十多年,功底紮實,經驗豐富。說他搞“計劃生育”,實際是他在搞優生優育。因為優生優育這門科學在咱們中國最為尷尬,長期以來擺不上桌麵,不躲在計劃生育大旗下麵就沒法存活。提起“計劃生育”呢,仿佛就是專逮婦女放環和結紮的,手拿剪刀在全村追著婦女亂跑,農民們都把這種醫生視為屠夫。好不容易熬到改革開放,優生優育能放到桌麵談了,可是全國一下子到處都搞“優生優育”。“一管就死,一放就亂”,最後亂到用超聲波探測腹中胎兒性別、見女就殺的地步,優生優育專家又好像成了打胎專家。總之,優生優育走向了反麵,始終和殺人分不開,“優生”成了“優殺”。改革開放前是不管男女胎兒隻要是超生的,一律格殺勿論。改革開放後,由於老百姓的舊民俗心理作祟,又專門對付女性胎兒,在腹中就叫她“安樂死”。
不管是搞計劃生育的時候還是搞優生優育的時候,劉主任都一直盡可能地保持科學態度,既不拿著剪刀滿村逮婦女,也拒絕給人打胎,一心循著大學裏學到的本事想在優生優育方麵研究出一點突破性的成果。然而,這種類型的學者走到哪裏都吃不開。想吃得開就要隨大流,別人搞結紮你也搞結紮,別人打胎你也打胎,這才行。到了人工授精、試管嬰兒再不是計劃生育的禁區,有條件的醫院紛紛開展這項業務的時候,果然,劉主任很快成了這方麵的權威。他的出名就在這一時期。可是好景不常,曇花一現,衛生部很快就下令全國隻有極少數醫院有資格實施這種手術,並且加了種種限製,絕大部分醫院被排除在外。劉主任所在的醫院就在被排除之列,劉主任風光不再,隻好轉到婦產科給人接娃兒。
眾生醫院婦科有一名姓皮的醫生,因為產科也歸他管,所以大家給他起了個綽號叫“肚皮”。肚皮是劉主任低兩屆的大學同學,知道劉主任正鬱鬱不得誌,英雄無用武之地。眾生醫院悄悄成立“不孕不育試驗室”又缺專家時,肚皮就把劉主任推薦給王草根。
肚皮先是捧了劉主任寫的一大堆論文給王草根看。王草根看見那麼一摞子紙張上密密麻麻地印了那麼多文字表格,就不禁有點肅然起敬。王草根不識字,可是對識字的人並不嫉妒排斥,還暗有敬意。
“你叫他來嘛!捧來這一大堆文章,是要我看它?還是要它看我?”王草根對肚皮說,“明天派車,把我的‘大奔’派去接。談得成談不成,擺擺龍門陣也好嘛!”
劉主任第二天就到了王草根的辦公室。這個董事長桌子上既無書也無報,連紙都沒有一張,更別說電腦了,倒也幹幹淨淨。兩人分賓主坐下,王草根叫端上茶,先擺擺手把肚皮打發出去。
“行了,你幹你的去吧!讓我跟劉主任好好擺擺。”
除了跟當官的人談話,特別是跟他利益攸關的政府官員銀行高層談話,對其他人,王草根談話向來不繞彎子,總是單刀直入的。
“劉主任,你跟我說實話,像我這樣的人,還能不能讓女人懷上個男娃娃。我有五個女娃兒,大老婆生下的兩個已經嫁人,外孫女也有了三個了,另外兩個是老二、老三給我生的。氣死人!生一個是女的,再生一個還是女的!我們眾生醫院搞這個‘試驗室’,說實話,和我想要個男娃娃有很大關係。要不,我冒這個風險做啥子?”
劉主任來之前就知道王草根,除了C市江湖上盛傳的許多奇聞,報紙上登過他的正麵,他的同學肚皮又給他提供了王草根的反麵。不論從江湖奇聞還是從正反兩方麵看,王草根都不失為一個直截了當、說話算話的人,一個雖沒知識但也沒壞心眼的人,不過點子多,人極聰明狡黠。既然王草根這麼直率,劉主任也沒必要繞彎子,對聰明狡黠的人繞彎子肯定落得個自討無趣。
劉主任先觀察了他一下:五十多歲,但有點顯老,不胖不瘦,腰不彎背不駝:身高一米七左右,中等個頭,頭發有點禿,但掉得不多;不像其他大款那樣紅光滿麵,王草根褐色臉膛,臉膛寬闊,兩腮無肉而下巴寬大,一副剛強不屈的模樣;眼睛四周密布皺紋,可是眉骨高,兩個眼珠非常靈活並且炯炯有神,會讓人聯想到靈長類動物;嘴唇稍薄,牙齒還算整齊,因為不吸煙的緣故,還很潔白。他雖然穿著一身筆挺的西服,但整個看起來還是一個進城的農民工,然而是一個剽悍的農民工,不是那種任人擺布的農民工。
劉主任稍作沉吟,說:“王先生,今天既然你這麼直率,我也當然要跟你直說。我先問你,你現在還有沒有性交能力?”
王草根不懂什麼叫“性交”,兩眼瞪著劉主任,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
劉主任馬上意識到了。“啊,我問的是你還能不能跟女人發生關係,就是睡覺。”
“哦,你問的是還能不能日嘛!這個嘛,比過去是有點差了。我這人,一直就並不喜歡日女人。我不吸煙、不喝酒、不近女色,這是我的優點。我要日,純粹是為了生娃兒,有個後代。”
劉主任笑了起來,他倒有點喜歡這個王草根了。
“那麼,你一星期要睡幾次女人呢?”
“唉!那不好說,”王草根停頓了一下,“有空的時候一星期兩三次,沒得空一兩個月也難得日一次。”家裏放著兩個不滿三十歲的女人,王草根這話有點不可信。
“_次的時間長不長?大概有多少時間?”
“這個就要看女人是啥樣了嘛!好了呢,時間短一點,差了呢,沒日完我就叫她走了。”
“我問的是你跟你夫人,包括二夫人三夫人,不是跟小姐。”
“我說的也是唦!我從不跟別的女人日。大老婆現在是不能日了,二的、三的也是有變化的是不是?她好些的時候,開心的時候時間就短。她不高興的時候或是我不高興的時候,我還沒日完就叫她趕緊走,睡到另外的床上去。”
原來是這樣。劉主任感到王草根是個非常好的談話對象,更是一個會和醫生配合得很好的求助者。劉主任漸漸有了信心。解決這種問題(不是病症),來不得半點虛假。劉主任幫助過無數求助者,一些沒有成功的病例多半是求助者吞吞吐吐不說出全部隱情,讓醫生誤斷。優生優育工作很大部分要心理輔助,做心理調整很重要。求助者不向醫生全部傾訴,常常會讓醫生走向歧途,製訂出錯誤的醫療方案。
“王先生,現在你讓我回答你還能不能跟女人生出個男娃娃,我還很難回答。這需要先對你的身體包括精子做一番檢查,最主要是你的精子。反正你們醫院設備齊全,給你做次檢查完全沒得問題,結論很快就會出來。”
“身體嘛,眾生醫院剛一成立我就做了個全麵檢查,就是血糖有點高,血壓有點高,肝有點啥毛病,脂肪有點高。我搞不懂,我又不胖,啷個會脂肪高嘞?這些材料,醫院裏都有。至於精子,這啷個檢查法?”
“檢查精子很容易,你射了精後,拿到化驗室化驗就行了。”
“那我明天給你帶點來。”
劉主任笑了。“這不能用隔夜的。最好你明天到醫院當場射出來。”
“那啷個射得出來嘛!開玩笑!醫生護士旁邊站著看我,老實說,雞巴都起不來,還射啥子精囉!”
“那不是、那不是!”劉主任趕快解釋,“你可以把你夫人帶來,哪個夫人由你挑。你叫醫院裏給你準備一間幹淨的房間,你和你夫人單獨待在房間裏,旁邊根本不需要其他人。讓你夫人幫你。醫院會給你夫人一個容器,你射出的精液裝在這個容器裏,讓你夫人交給醫生就行了。”
“那好辦!你就指揮他們去做。”王草根手指著劉主任,“劉主任,好像我們還有點緣分嘞!我現在就決定聘請你了。聽肚皮說,你在那個醫院就掙那麼一點錢,到我這裏來,我給你加一半的薪水,你就當這個什麼‘試驗室’主任。好不好?”
“這我一時還不好決定。”劉主任坦率地說,“我在那個醫院還擔負了一定工作,我還有些病人要治療,至少治得能讓她們出院。我很感謝王先生的厚待,可是我不能接受多出一半的薪水。這不是我故意拿捏,因為:一、名聲不好聽,傳出去人們會以為我是奔你高薪來的;二、坦白說,我願意到王先生你這裏來,主要還是看上你們這裏設備新,又齊全,研究優生優育有好條件。再說,我也不能保證你王先生一定會生出男娃娃,萬一沒生出男娃娃,你我麵子上都不好看。你讓我還在那個醫院,我到眾生醫院來掛個職。掛職期間,我保證全心全意工作,這點你大可放心,因為我的興趣就在於研究。這樣,讓我進退有據,你方便,我也方便。”
劉主任的話有道理,王草根更信服他了。“要是自己沒有男娃娃的命,哪個醫生也弄不出來!”王草根心想。
“那好!一切由你!”王草根說,“薪水就照你在那個醫院的給你。你兩邊掛職,也能拿兩份工資。這樣吧,昨天聽肚皮說你住得很遠,我給你買輛小車,叫你來回方便些。”
王草根當即派司機到汽車市場上去給劉主任買了一輛“別克”,就是後來被一億六劃了一下的那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