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過神慌忙轉回前方,試圖揮去剛才看到的影像。
可是,卡儂像個被拋下的孩子般的神情,殘留在眼瞼底下無法消除。
仿佛心中最深處被紮了一根小剌。
即使回頭,我大概也無法再度目睹那個表情。
就像昔日看過的卡儂軀體一樣。
即使回頭,她肯定會一如往常地露出有所圈謀的笑容,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
因為知道這些——
「現在需要的是不回頭的覺悟。」
明明這麼說服自己。
我還是回了頭。
在斜風中直視卡儂。
她果然浮現一如往常的微笑,筆直回望著我。
我們的目光在斜風中直直碰上。
我覺得,在斜風中看見的金黃色雙眸很美。
然而,看著那雙眼睛我卻感到想哭。
我做好不再回頭的覺悟。
不再回頭去看我決定不跨越的橘。
「……不幹了。」
「不幹了?不幹什麼?難道……是不過橋?我可沒設下半途中會落橋的陷阱……唉,如果騙子走上去,說不定會摔下去。」
卡儂最初以為我在開玩笑。
「我不過橋,也要中止『交易』。」
「……那麼,你要接受登生的『交易』?」
然而,看到我真的從橘上折返,她領悟到這並非玩笑,拋來刺探的眼神。
我正麵迎向她蘊含一絲危險氣息的眼神搖搖頭:
「雙方『交易』我都不接受。我還是要靠自己的力量贏得跟你的遊戲,讓她蘇醒。」
這是我在最後的最後想出的答案。
話一出口,不僅是雙腳,我覺得全身都輕鬆起來。
往後有一天談起今天的事時,她說不定會貴怪我的決斷。
不過,輕盈的身軀至少證明我現在的答案沒有錯,這也無可奈何。
我走回橋這頭,再度與卡儂對峙。
「……好了,怎麼辦?多加良打你算讓我空手而回嗎?」
迎接我的卡儂嘴角帶笑,但對此決定的不滿不問可知。
「不,我不打算讓你空手而回。」
卡儂聽到後難得浮現驚訝神情,我毫不在乎地打開書包。
她的表情轉為興味十足。兩隻手掌再度往上伸出。
「……這是與你相近的東西對吧?隻要放在你手邊的話,就絕不會變成理事長的東西。這戰利品如何?」
剛才看到的表情真的不是夢嗎?卡儂的厚臉皮讓我不禁在心中如此歎息,將銀發金瞳的人偶放到她手上。
或許那人偶真是特別的,沒有穿透卡儂的手放了上去。
她仔細地來回比對我的臉龐和人偶,眼神緩和下來輕輕吐出一口氣。
聽來既像是歎息,也像安心的吐息。
「……真沒辦法,這次就用人偶抵數吧……相對地……」
卡儂點個頭,卻故弄玄虛地說到一半頓住。
今天一整天耍得我團團轉,還想提出什麼要求?我瞪她一眼作為牽製。
「……我和你的遊戲還得雄續唷?」
卡儂下句台詞背叛我的預測,孩子般的笑顏看得我一瞬間啞然失聲。
「……正合我意!」
我停頓一下,接受這場對決。
卡儂和我的遊戲說不定從今天正開始。我這麼想著,仰望染上群青色的天空。
「……天色已暗,我也該告退了。」
「嗯,我差不多也累了。」
我回答之後,她依照宣言再度飄上半空,輕輕攤開手臂。
我領悟今天道別的時候到來,慌忙再說了一句:
「很漂亮。」
「…我嗎?」
「絨毛啦!」
她照老樣子開玩笑回應,氣得我直跺腳。
「嗬嗬,開玩笑的。嗯,很漂亮……隻有我和你看到呢。」
卡儂重新提起,露出柔和的微笑把人偶抱到胸前。
叮鈴叮鈴鈴——
隻留下閃耀白金連環如鈴般的餘音,她從半空中消失無蹤。
我又注視著卡儂消失後的天空好一陣子,忽然看到星星閃爍。
望著天空唯一的一顆星星,我的腦海中不知為何又閃過她寂寞的容顏——胸膛最深處再度感到剌痛。
我不知道疼痛的理由。然而,我總覺得往後將無數次回憶起今天的事。
直到我明白胸中作痛的理由。
不過現在,疼痛沉入胸膛深處。
「回去吧。」
我喃喃自語,轉身準備下坡。
***
蘊含黃昏氣息的風吹過空無一人的船上。
他坐在桅杆上感覺風撫過臉頰,眺望熟悉的街景。
從前,他不喜歡像這樣眺望城市。他找不出樂趣,總是胸口發痛立刻別開目光。
然而,如今他再怎麼看也看不膩。
真想一直看下去。既然決定離開此地,他已不可能如願。
他明明是為了讓騒動的心平靜下來才開始眺望景色,但險些本末倒置。他露出苦笑,輕輕躍上半空——無聲地降落在數公尺下方的甲板上。
即使表演高難度的體操動作,也沒有人會替變成透明人的他鼓掌——理應如此。
啪啪啪……
因此,一開始他沒想過那陣輕輕的掌聲是獻給自己的。
「很精采,不愧是神。」
但明確喊出神的這個名詞,讓神——或說鈴木朔慌張地望向聲音來源。
他發現那是今天看過好幾次的KWL吉祥物。
不過,這認識僅僅持續一瞬間。
當水豚紅戰士往他邁出一步後,形體立刻隨之改變。
紅色毛皮化為灰發,圓滾滾的身軀變成極度中性的纖細肢體。
不是脫下布偶裝,而是照自身希望變化的存在……
「或者說,你還是學生會長鈴木朔?」
以中性的嗓音歪歪頭問道。配合那個舉動,沿著臉頰線條剪齊的頭發隨之搖曳。
麵對那中性的聲調與發型,他不必問對方是誰。
因此,他想知道的唯有她——暫且當成是女性——為何出現在此。
「咦?難道太久沒見麵,你忘了我是誰?」
她誤會他眼神的含意,搔搔臉頰。
啪沙!
她展開果然是灰色的羽翼,拍了一下翅膀。
無論是那散漫的笑容也好、缺乏認真感的態度也好,都跟他記憶裏的身影完全沒變,他判斷對方的職責也沒有改變:
「……灰色天使,你怎麼會來?這裏可沒發生任何需要你出馬的事?」
「嗯?喔,你在防備我嗎。啊~沒被人忘掉真是太好了。畢竟我跟吉拉拉和麻衣香不同,在這邊的工作不多。」
她對牽製的回應依然缺乏緊張感,他覺得心懷戒備的自己艱可笑,卻無法完全放下。
一切都是因為,她是灰色天使。
「別擔心別擔心,我到這邊隻是來度過號稱視察的假期而已。」
「視察?」
「隻是名義上啦。」
見他微眯起眼睛,灰色天使揮揮雙手緩和說道。
但是,他無法輕信這番話。
灰色天使剛才說她沒有造訪葉野市的理由.但有他在此地,已是充分的理由。
因為,灰色天使在神族下重大決斷時才會出現。
「……我已經決定了。」
「喔~不過,我這次真的隻是來看看,也征得花姬的許可。」
他半是想套話地告訴她,但灰色天使始終重複同樣的解釋。
隻是提及花姬——也就是卡儂大人時,她愉快地眯細眼睛。
她們說不定締結了什麼密約,可是他終究無法從表情推測出內容。雖然他認為卡儂大人本身應該在灰色天使工作範圍外。
「……你若打算危害我的朋友們,我可不會留情?」
「哼~朋友嗎。可是,現在大家明明都忘了神的名字。」
為了以防萬一,他努力冷冷地告訴她,聽到這段台詞凍結的卻是他。
「這我很清楚!」
被迫麵對現實,讓他忍不住拉高嗓門。
「冷靜點啊,你都決定回到該回去的地方了。」
灰色天使看到他激動的樣子也不驚慌,隻是出言試探。
「……對,沒錯。我隻是想回到該回去的地方。」
這句話讓臨時的身軀從深處開始發冷,他重新說出自己的決定。
然而,他苦澀的神情充滿人味,灰色天使則輕輕歎息:
「……神。至今為止,出現門扉時你總會關上。可是那一天,你終於打開門……盡管隻是一條門縫。因此,你現在還可以選擇關門,或是拉大縫隙。」
灰色天使告訴他,決斷還沒定案。
麵對她和剛才不同的真摯聲調與眼神,他的心再度動搖。
他強行封印動搖的念頭,縱使被人遺忘,也決定為在這個城市邂逅的他們做出好的選擇。
「我要……」
正要開口之際。
他聽見聲音。
呼喚他的聲音。呼喚著應該已無人記得的名字。
「……喔,還有一個人沒忘記。」
灰色天使淡淡地說道,讓他領悟到那呼喚聲並非幻聽,並搗住嘴角一單手很快就不足以壓抑,他改用兩手掩蓋臉龐。
拚命忍住嗚咽聲與淚水不肯讓她看到的神,讓灰色天使首度為難地眼角一歪:
「人是寂寞的生物。而寂寞會使人愚昧,使人犯罪。那麼……寂寞的你,現在想怎麼做?」她用極度溫柔的聲調解說近乎殘酷的真理,最後問道。
「……這次,我會因為寂寞……不關閉之前因為寂寞打開的門扉。即使是愚昧的道路,我也忍不住不去走。」
他壓抑著嗚咽聲沙啞地回答——已無力再偽裝自己。
對於答案,灰色天使沒流露任何感情地點點頭:
「……我明白了。神,這個給你。」
她從半空中取出天鵝絨小盒。
看來簡直像變魔術一樣,但灰色天使沒有用什麼技巧。
因此從指縫線窺視盒子時,他隻對盒中物抱著疑問。
「多加良他呀,居然把這麼好的東西放進這戶人家的郵箱裏就走了。」
聽到灰色天感到傻眼的感想,他不必再問。
他領悟盒中物正是卡儂大人想要的東西,鬆開手直盯著小盒子。
但他沒有馬上伸—不,是最後的掙紮讓他無法伸手。
「……你可以慢慢考慮要不要收下。這段時間,就讓我抽根煙。」
灰色天使看出他的掙紮開口,點燃不知何時夾在指間的煙。
直到她抽完一根煙為止,他都默默地注視著盒子。
在灰色天使把煙蒂變不見。點燃第二根煙之前,他對天鵝絨盒子伸出手。他如抓住珍寶般緊抱小盒子沉默地看著她,灰色天使滿意地微笑——忽然間仿佛變濃。
灰色天使果然是來見證他的決斷的。
「我不是說過,不是來工作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