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繼述披著殘月的微光回來了,但他已不複離開時的驚惶,他相信即使站在市集上大聲說出自己的名字,別人也不會把他與那個通緝犯聯係起來,因為,他的麵孔和身材變得完全不同了。
這是他昨天在一條山溪裏洗臉時發現的:溪水裏倒映出的是一個陌生人,一個臉龐尖削的黃臉漢子。這是他從長袍人那裏得到的第一件禮物嗎?改頭換麵的奇跡?
果然,再沒有一個人認得他,他也依舊沿用原名,自稱由樂山鎮來。樂山與重慶相鄰,隨著人口的流動日趨頻繁,兩地的口音已差不太多,公孫繼述那一口道地的重慶方言,輕易就讓別人相信了他的話。
說也奇怪,隨後的幾年裏,無論公孫繼述做什麼生意,哪怕是以命賭命的投機買賣,也一定穩賺不賠。他的財力越來越雄厚,加之不惜血本地結交省內權貴,聲勢便如“滾雪球”般日長夜大。
“得隴望蜀”這句話公孫繼述早已耳熟能詳——十年的經營下來,他當然知道在長江沿線什麼生意最賺錢,那就是物流貨運,雖然眼下自己的財勢已持白帝城的牛耳,但與分別掌握著川、鄂兩地的另兩股黑道勢力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他的野心就是取而代之。
公孫繼述這個人也算有梟雄之才,他居然整整花了二十多年的時間與那兩個黑道老大打交道,終於讓他們不再對他有任何防備,同時他暗底訓練的一支武裝部隊也悄悄滲透到了對方內部的每一個角落。在其中一個黑道老大七十壽辰那一天,他的計劃發動了。由於兩省所有的堂口首領在那天都來拜壽,公孫繼述又攻其不備,這次看似兵行險著的行動竟然一舉成功。
二十年來公孫繼述的勢力本就飛速擴張著,加之政府上層對那兩股日益跋扈的黑道勢力也早有鏟除之心,奈何長久以來與之關係太過密切,唯恐他們狗急跳牆,到時說出不該說的話來,所以一直強忍至今,這次公孫繼述的行動正合了他們的心意,而他們的既得利益公孫繼述也承諾將大幅提高,於是在各方因素作用之下,公孫繼述很快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物流壟斷權。
公孫繼述在一次酒後曾大笑道:“若說‘忍’這個字,我想當年越王勾踐也不過像我如此,那兩個龜兒子哪裏會想到在他們身邊那麼多年溫馴如狗的我,一下子就要了他們的賤命!收我做幹兒子?呸!我是他們的天王老子!”
事業如日中天,川鄂兩地的物流渠道在公孫繼述的經營策劃下變得有條有理,步入多年不遇的黃金時期,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公孫繼述卻開始鬱鬱寡歡起來,因為三十六年的時限已漸漸近了,與長袍人的約定像一幕時刻籠罩在心上的黑影,啃噬著公孫繼述的身心,那是種無法忍受的折磨,比多年以前臥薪嚐膽時要難受得多,因為這次的痛苦是未知的,不知道在時間另一頭等著他的究竟是什麼,不知道手握的金錢和權力在將來會否煙消雲散,不知道……
公孫繼述甚至開始後悔,作出承諾的時候自己是不是太過草率?他卻並沒想到,一個人的想法常常會因環境而改變:一無所有時的豁達在腰纏萬貫時早已消失不見。
“任我行坐上東方不敗的寶座後,不也覺得‘千秋萬載,一統江湖。’這句話聽來也挺順耳麼?這此一時彼一時的心態和你頗有些相同之處。”葉凡冷笑道。
他引用的是小說《笑傲江湖》裏的一個情節,我就不再贅述。
我轉敘的故事到此為止,因為馬先行忽然推門走了進來,打斷了我們的談話。
馬先行一進來就大聲道:“達吉麻的人又來了!這次看上去不少,我已吩咐下麵進入戰備,主人的意思是殺是擒?”
公孫繼述先望了一眼葉凡。我坐在邊上也感受得到他眼中的厲色,看來葉凡剛才的嘲諷已觸怒了這個老人。出乎意料,公孫繼述並沒有再對葉凡說什麼,而是緩緩歎了口氣,然後向馬先行詢問道:“他們帶隊的是誰?”
“平哮。”馬先行回答。
“是他嗎?”公孫繼述的口氣聽來竟有些失望。他拿起桌上的一根筷子,四指捏住上端,大拇指輕輕一按,“啪”的一聲,筷子的一頭被折了下來。
馬先行看了不再多話,大步而去。
我暗暗心服,這老人一幅病懨懨的樣子,指力卻強的驚人,把一根筷子折斷誰都可以辦到,但隻折下筷子頂端指甲長短的一截,就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了。
“達吉麻……是彝族人的名字吧。”我問道。
彝族主要分布於雲南、貴州一帶,廣西也有,但四川隻有力角、平川等地生活著為數很少的一個分支,想不到會在這川鄂邊境出現。
公孫繼述隨手把斷了的筷子扔在一邊,接過小馬遞上的另一副,冷冷道:“我的故事還沒講完,你著急問什麼彝人?!”
“嗬,是我問岔了,還請先生繼續。”我向來對和別人抬杠不感興趣,何況他的故事也是我所想探究的。
火鍋上凝之不散的白色水汽中夾雜著因鍋底木炭燃燒不盡而飄起的黑煙,一黑一白兩種截然相反的顏色混合糾纏,把公孫繼述的臉映托得陰晴不定。
“他終於來了……”公孫繼述一開口,就似被霧氣嗆到了,可不知什麼原因,他竟然硬生生把咳嗽壓了下去。在我看來,那是一種恐懼——對那個“他”的恐懼。
“半年前的一個夜晚,也就是我們三十六年前約定的日子,他出現在我麵前,還是那個樣子,那副打扮,這三十多年竟未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歲月的痕跡,而我,卻已經老了。”公孫繼述道。
我還是第一次從公孫繼述的嘴裏聽到這個“老”字,一時之間,心裏五味雜存。
“他問我這些年是否已經得到了當初想要的。我隻有點頭——權力、財富、對於人生的享受,我確實得到了夢想的一切。而且在那麼多年的拚殺中,我也知道有很多時候的成功簡直就是運氣使然,那一定是他的神奇力量在眷顧著我。所以我很誠懇地問他,究竟要我做什麼來報答他。可是……你們猜,他要的是什麼?”公孫繼述猛地捏緊了拳頭,掌中的筷子再次斷成數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