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會想，是不是當時冰冷地死去反而好些？”公孫繼述的表情終於起了變化，歲月在他臉上刻下的溝壑糾結複又展開，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痛苦，和恐懼。
隨後他的講述甚至不能連貫，思維的跳躍也沒有條理，令我無法照直轉敘，以下的篇幅，是我聽完後加以整理所得：
公孫繼述醒了。
他睜開的雙眼隔了很久才看清周圍的東西：還是那個山坳，還是嶙峋的怪石，還是遊弋於山林間的風。
但另有一抹異香夾在山風中，隨著呼吸進入了他的體內。這是種他從未聞到過的香味，不同於花香，倒像檀木的味道，隻是更為濃鬱。
這香味似乎有安神的作用，公孫繼述不知不覺擺脫了這些天來惶惶不可終日的緊張感，連身上的傷痛也不再那麼劇烈。
“我還活著麼？”公孫繼述望向星空，輕聲問道。
“是的。”一個聲音回答。
公孫繼述驚跳起來，那隻是一句自問的話，卻真的有人回應了。
“誰？！”公孫繼述厲聲喝問道。
“救活你的人。”那個聲音似乎就在他的身後。
公孫繼述飛快地轉身——沒有人。
“唉……你看不見我麼？”隨著一聲歎息，那種香味更為濃烈地直撲公孫繼述的鼻端。
公孫繼述這才注意到，身前幾步遠的地方有一棵黃楊樹，枝葉深處，仿佛開著一朵淺黃色的小花，而語聲就是自花蕊裏發出的。
“你是……花仙？”公孫繼述問道。在山區，山精湖怪的傳說仍舊有許多人篤信不疑，所以乍一見到會說話的花，公孫繼述首先想到的就是遇上了花仙，但他素以膽大出名，因此並沒有驚慌失措。
“嗬嗬，對你們來說，我是仙，但不隻是花仙。”那朵花一陣亂顫，像是在笑。
公孫繼述再看時，卻不見了花，隻見一隻斑斕的蜥蜴從樹上滑落。落到地上，站起來時又變成了一個人。
公孫繼述已說不出話來，他這輩子見過的怪事加在一起都抵不上此刻發生在眼前的異相。
所幸站在對麵的這個人並不是一付青麵獠牙的駭人模樣，隻是穿了一身古意昂然的長袍，頭上束著高冠，年紀在四十歲左右，清峻的麵孔下飄著幾縷長須。
現代人不會有這樣的裝扮，公孫繼述卻覺得有些眼熟。
“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長袍人一唱三讚地放歌道。
公孫繼述雖聽不清他在唱什麼，但那種韻致讓他心念一動：還是在幼時，有一年的端午節，幾個族中的長輩曾帶他去過一次離白帝城不遠的秭歸縣城，那裏的‘屈原祠’中供奉的屈夫子正是如此裝束，連長袍人的臉也像足了屈夫子的泥像。
果然，他又聽長袍人道：“‘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人類對yu望的求索真的沒有盡頭嗎？”
公孫繼述搖頭道：“你原來隻是善於變化而已，並不知道屈原終生所追求的並不是私欲，而是愛國愛民的王道，遭貶後，更是因明其清誌而投江的。”
“哦？看來我的確不太了解，嗬嗬。”長袍人道，“但就算你說的有理，像這樣的人現在也幾乎絕跡了。我所見到的人類大多是揮霍生命以填充私欲的卑劣者。”
公孫繼述想要辯駁，長袍人卻接著問道：“你呢？你此生追求的又是什麼？”
“我？”公孫繼述不由問自己，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早已不是為了剛到重慶時的單純願望，但最終自己得到的又是什麼？除了身上的累累傷疤，一無所有！
“我追求的是權力和財富！”人就是那麼奇怪，一旦擺脫了死亡的威脅，yu望又不可抑止地膨脹起來——公孫繼述隱約覺得眼前這個神秘的長袍人可以幫助他達成願望。
“嗬嗬，看來你也不像屈原老先生那麼清高啊？”長袍人帶著嘲弄的口氣笑道。
“這並不奇怪，口是心非的也大有人在，我隻不過把心中所想的實話講出來罷了。”公孫繼述道。
“你倒是坦率的很。”長袍人的表情又換作了微笑。公孫繼述發現他很喜歡笑，從見麵伊始就沒有停過。
“我幾乎忘了，你還是我的救命恩人。大恩不言謝，你如有事要我去做，但請吩咐。”公孫繼述道。
“我不僅能救你，還可以助你完成心願……”長袍人頓了頓，看著公孫繼述的反應。
公孫繼述的眼角一跳，但語調並沒有失常：“我真的遇仙了？倒有點像神話故事裏的情節——山中遇仙，心想事成。”
“嗬嗬，差不多吧。”長袍人捋了捋頷下長須，頗有些道骨仙風，“隻不過有一個小小的條件。”
“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這我知道。”公孫繼述點頭道，“請說。”
“我要的僅僅是一個承諾：我會在三十六年後的今天要求你做一件事，到時你不能有絲毫違抗。你能答應嗎？”長袍人道。
公孫繼述不加思索地答道：“我答應。”
長袍人有些意外，笑道：“你不考慮一下就應允了？要知道也許這件事會讓你傾家蕩產，甚至配上性命。”
“我這條命本就是拜你所賜，至於家產，如果你真能帶給我權力和財富，我在今後三十六年裏也必定會盡情享受，到那時就算你全收回去，我這一輩子也不算白活了。”
“好！既然你作出了承諾，我也會讓你得到一切，但到時你若食言，我會讓你比死更痛苦。”長袍人詭異地一笑，回手一掌拍在那棵黃楊樹上，樹葉如雨般簌簌撒下，在綠影婆娑中，他已消失。
公孫繼述看到的仿佛是一場夢，一場亦真亦幻的夢。他試圖說服自己那隻是死亡前神智模糊時的幻象，但眼前鋪了一地的落葉，以及不治而愈的傷，分明是發生了一切的鐵證。
夜晚的白帝城是深褐色的，石階下的江水卷動江底的泥沙，又把它們絞碎，帶起一個個漩渦，吞咽下濤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