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很長很長,又極其真實的夢。』他緩緩道。『我想起了我是誰,我……重新經曆了一遍我的過去。』
1.
青狐從狐山附近逃向村子的距離其實不遠,滿打滿算也不過七八十裏。以青狐現在的修為,全速歸鄉,甚至用不了半個時辰。
但返回時既沒有了被追殺的壓力,也不必在意時間,青狐自然不會與江伊橫穿山林。
二人繞開村子附近的山,沿著小路行進,耗費的時間長了一些,卻能欣賞欣賞沿途的風景。於江伊而言,能陪青狐多走的這些路程,很有可能就是二人相處的最後一段時間。
雖然江曲說出了類似“可以不再回來”這樣的話,但無論是江伊自己,還是青狐,都明白這不可能長久。人類或許能接受與妖共居一村的生活,妖卻絕不會允許有人類生活在族群裏,尤其這個人類還是一名獵妖師後裔。
“我以前從沒有過這種經曆。”青狐踢著路邊的石子兒,“不要說以人類的外形,就連這種小路,我都沒怎麼走過。對於妖族而言,山野林間反而更適合趕路。”
江伊偏著頭,順口接道:“說起來,你在村子裏生活這半年間,好像從來沒出去過呢。”
“離開村子也沒什麼去處,還不如在村子裏修行。”青狐聳了聳肩膀,“說實話,我在這半年間,修為的提升甚至強於以往十年。能在這種環境下修行,能有如此的進境速度,每浪費一秒,都是暴殄天物。”
青狐的修為能進步如此之快,很大原因都是江曲的輔助。他雖然不知道那個男人究竟用了什麼方法,但這種方法無疑堪稱神技。即便在天界,這種能力也稀有得很。
“要不。”江伊跳到青狐麵前,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帶你進城去看看?”
“進城?”
“對。”江伊重重地點了點頭,“進城,去由人類組成的城市。讓你體驗一下普通人類的生活。”
青狐擺了擺手,笑道:“別鬧了,我可是妖。獵妖師經常和妖打交道,自是不怕我,可這不代表普通人類也是如此。況且城市不比村莊,一般的城市不可能沒有點高手駐紮吧?要知道,即便大多數妖都對人類有著惡意,人類卻仍是這世界的主宰。這其中的原因,我不說你也懂吧?”
“你怎麼那麼多話,半年的時間都多等了,還差這幾天嗎?”
江伊仿佛沒聽到青狐的解釋一般,強拉著他,向著另一條路走去。青狐本想掙脫,但看著江伊躍動的發梢,終於還是任由其拉著自己。
青狐無奈地跟在江伊身後,想了想,開口問道:“咱們去哪兒?”
“長安城。”江伊頭也不回地說道。
“皇城?!”青狐瞪大了眼睛,“你瘋了!你知道那裏有……”
江伊猛地轉身,鼻尖幾乎碰到青狐臉上。
青狐被嚇了一跳,立刻往後一躲,堪堪避過。
“有很多你沒見過的,也許再也沒機會見到的東西。”
青狐沉默了下來。
江伊就那麼直直地看著青狐的臉,一句話不說。
“行了,怕了你了。”青狐突然笑出了聲,他抬起手,刮了刮江伊的鼻子,“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江伊突然紅了臉,急忙後退幾步,腳下卻絆到了一塊石頭,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痛得眼淚差點掉下來。
青狐笑意愈濃。他走上前去,伸出了右手。
“走吧,去長安城。”
2.
二人在長安待了三天。
說起來,長安雖大,百姓倒仍是樸實。三天中,青狐和江伊玩遍了皇宮以外的每一個角落。
長安城雖有衛兵,倒也沒見凶惡。隻不過每次距離皇宮近了,青狐就會有些不安,莫名地生出一種被人監視的感覺。看來皇宮裏高手眾多的傳言,也不是沒有根據。
三天後,青狐和江伊從長安出來,便徑直前往狐山。
狐山距離長安很近,二人一心趕路,第四天中午,就到了狐山腳下。
青狐一隻手拉著江伊,另一隻手分開茂密的植物,小心翼翼地走上山去。臨近半山腰時,山上突然多出一座小廣場。一人多高的白玉石碑在廣場的另一端佇立。
“那個就是狐山界碑了。”青狐不自禁地露出微笑,“效果和鎮魂碑很像,隻不過僅是預警,沒有防禦的效果。幾千年前,當時的妖王親手將其賜給父親,除了自身實力能絕對碾壓妖王的上仙外,任何人在它的監察下,都無法掩蓋自己的氣息,穿過這唯一一條上山的路。”
青狐走上前去,掏出匕首劃破手指,在界碑上滴下自己的血液。
“這是自己人回山時的信號,每個族人的血液都會在出生時記錄在界碑之中,以避免被不知情的族人誤傷。”青狐解釋道,“同時這也是開啟山路的鑰匙。”
血液滲入界碑之中。一抹銀光從落點處湧出,覆上界碑,一閃而逝。二人麵前的泥土突然出現一道裂縫,轉眼間,愈擴愈大,整片茂密的山林被分成兩個部分,向兩邊分開。
奇異的是,如此巨大的變動下,哪怕是樹上的葉子都沒有抖動分毫,隻有微風吹來時,才輕輕搖那麼一下。
上山的路就如同一個新開辟的空間,完全不影響外界的環境。
江伊看得下巴差點掉下來。
她畢竟隻是個普通人類,從小到大生活在村中,這次陪青狐出來,已經是她離家最遠的一次了。她雖然有著見習獵妖師的身份,但村子裏的獵妖師哪有幾人真獵過什麼妖魔?
“據說仙界與人間是兩個次元,所謂飛升,其實就是傾盡畢生所學,破碎空間。數千年前,尾狐一族的先祖在此飛升,留下這條裂縫。之後幾代族長將其修繕利用,才鑄成了這條即便在整個妖界,都小有名氣的山路。”
“走吧。”青狐說著,率先上山。江伊好奇地望了一眼界碑,也緊隨其後。
上山的路由一塊塊類似漢白玉的材料鋪墊而成,沒有一絲落灰。腳步離開時足跡就會自動隱去。
江伊小心翼翼地觸摸路邊的樹幹。與她想象中所不同的是,伸出的手竟然沒有受到任何阻礙,便放在了樹幹上麵。粗糙的質感告訴她,這一切並不是幻象。
“你之前不是還說這裏是空間裂縫嗎?”江伊有些驚訝,“為什麼與外界完全連成一片……就仿佛,這條路本身就存在一般。”
青狐搖搖頭:“空間和時間,本來就是最難琢磨的東西。我很小的時候也曾有過這種疑問,甚至一度懷疑,這條路僅僅是個靠著幻術掩蓋的障眼法。”
“結果就是,山路關閉後,這裏就確確實實消失了。”青狐道,“知道比防禦更強的是什麼嗎?”
“什麼?”
“隱藏,沒有任何攻擊能傷害一個看不到的人。再強的法術,也無法傷害到不存在的東西。這是水與風的道。”
二人已經走了一半的路程,隱約間,能看到山頂的雲端坐落著一座高塔。
“那個是雷霆塔,終日被閃電環繞。塔尖保存著我們尾狐一族的眾多典籍,隻有最頂尖的族人才有資格閱讀。”青狐有些小自豪地說,“我父親就是其中之一,我長大之後,也會是其中之一。”
話未說完,青狐突然停下了腳步,呆望著雷霆塔,麵容愕然。
“怎麼了?”江伊停下了腳步。
“塔……塔頂的閃電……沒了。我從小到大,還從來沒見閃電消失過,這是第一次。”青狐喃喃道,心中一股不祥的預感升騰而起。
“跟緊我!”青狐皺了皺眉,壓低身形,足下發力,毫無保留地將全部法力附在兩腿之上。他的速度越來越快,一個突進,就向前躥出去十餘米。
江伊急忙追了上去。她本來極善奔跑,就算青狐最近半年來實力大有長進,她在這方麵也完全不會遜於青狐,但此時此刻,青狐的加速竟令她有一種實力懸殊的無力感。
江伊拚盡全力,與青狐之間的距離卻仍是越拉越長。青狐的實力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進階,原因就隻能是在這段路上。看來這路除了隱蔽外,還有些其他的玄妙之處——不是增強本族,就是削弱外族。
瞬息之間,二人便到了山頂。
山頂是一片平整的土地,鋪滿白玉地磚,眾多建築呈衛星拱衛狀環成一個圓圈。雷霆塔立於中間,直通天際,甚是雄偉。嚴格來說,這種規模的聚集地已經算一座小型城池。
但本該繁華的城市,卻空無一人。別說是守衛,連擺攤的商販都不見一個。
青狐謹慎地走上前去,推開一戶家門,屋內的家具積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床鋪很亂,說明他們走得很急,並且是夜間出行。”青狐走到房間深處,摸了摸被子,輕聲道,“有超過一半的可能是遭遇突襲。”
青狐表麵平靜,心中早就激起了驚濤駭浪。狐山是尾狐的大本營,四大長老無一不是七尾修為。青狐的師父,也就是尾狐族長,更是世間少見的九尾,雖然實力不如妖王,但也不是隨便什麼人就能動得了的。
更不要說這裏是狐妖的主場。
地利、人和,尾狐一族都占了,青狐實在想不到有什麼情況,能令族人傾巢而出,甚至無法回鄉。
他沉默著從屋中退了出來,一言不發,繼續到其他建築中探查。但無論商鋪還是酒館,都是同樣寂靜,毫無生氣。
二人心情都有些沉重,青狐歸鄉的喜悅也消失殆盡。
“應該不是襲擊。”江伊安慰地拍了拍青狐的肩膀,“你看,整座城雖然沒有人,但同時也沒有戰火的痕跡。搞不好是這裏被什麼人發現了,你的族人為了安全才集體出走。”
青狐伸出一根手指,叩響了牆壁:“你知道這材料有什麼作用嗎?”
“什麼作用?”
青狐苦笑著從腰間拔出匕首,砍在牆上,留下一道刀痕。令江伊大吃一驚的是,那刀痕竟在幾秒內愈合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青狐又劃破了自己的手心,將血液滴在地麵。不出所料,血液也在落在地上的一瞬間滲入其中,不見蹤影。
“自動修複,清除汙穢。”青狐道,“這是一座無法被傷害的城市。也就是說,即便被夷為平地,這座城也會恢複為原本的樣子。”
說罷,青狐收起了刀,向著雷霆塔走去。
如果說哪裏還能殘存下蛛絲馬跡的話,也隻能是那裏了。
此時狐山山頂一絲風都沒有,雷霆塔尖的雷雲消散後,熾烈的陽光直射著青狐,使他微微眯起眼睛。
青狐和江伊再沒進其他屋子,而是直接來到了雷霆塔下。雷霆塔在近處觀摩比離遠了還要壯觀。雪白的外牆上陽刻著無數隻向上的狐,正常情況下,每隻狐在不斷閃動的雷光下,會呈現運動的狀態。現在沒有了閃電盤繞,雕刻固定不動,原有的靈氣也不複存在。
但即便如此,江伊也從來沒見過如此宏偉的建築。她不是沒見過世麵,皇城也去過不止一次,但她所見過的任何人類建築,在技藝上都達不到雷霆塔這樣的高度。
“尾狐一族的工匠,本就是最好的。這座雷霆塔在妖族建築中也稱得上數一數二。”青狐看出了江伊的驚歎,開口解釋,“隻可惜,它現在已經沒有了生命。”
“沒有了生命?”
青狐點了點頭,又一次抽出匕首劃破手指,把血塗在大門之上。
“原本隻有最頂尖的族人才有入塔的資格……”
血液順著大門上鐫刻的花紋流動,向四方散去,淡淡的光從血線經過之處彌漫出來。很快,整扇大門就已經被赤紅色的光輝布滿。
“轟!”
隨著一聲爆響,門向著兩邊打開。
青狐望著大開的門,心裏頓時一墜,久久未說出話來。
雷霆塔門上的那些紋路,是一個大型陣法,其存在的目的便是限製進出。除了尾狐一族的族長、長老、大祭司之外,每個族人想要入塔,事先都要經過許可。
說是許可,其實就是大祭司用自己的一絲血液製成圖騰,文在族人身上,當作陣法的鑰匙。這圖騰由代代祭司單傳,自然需要當麵授予才會奏效。青狐離開狐山前不曾得到,之後更不需多說。
現在剩下的唯一一種可能,就是長老、祭司,甚至是族長,都已經不在世上,而青狐順位成了新的長老。
“怎麼了?”江伊有些擔憂地問道,“是有哪裏不舒服嗎?”
青狐沒有給她解釋緣由,隻是搖了搖頭,率先踏入門內。
塔中的構造類似於大型圖書館,不知是什麼木質的樓梯緊貼著牆壁,盤旋而上。陽光穿過塔尖灑下,照亮了空曠的大廳。
大廳中央是一塊巨大的水晶,記載中,那塊水晶懸浮在空中已有千年,千年間不斷旋轉,散發著吸引雷霆的能量。但此時,那塊水晶卻是淺淺地插入地麵,布滿裂痕。雷霆塔不再引雷,原因大概就是如此。
青狐歎息一聲,他不在的這半年間,族中顯然發生了巨變。
他思索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掌,印在水晶之上。
一瞬間,整座塔都亮了起來。
水晶旋轉著升空,大放光輝。晶粉散落間,無數影像在光輝中閃現。
江伊看著其中的影像,捂住嘴,倒抽了一口冷氣。
那是由數百獵妖師組成的、婦孺皆殺的軍隊!
3.
如果那水晶中的影像沒有錯誤,隻怕是整座狐山,包括先知、長老在內的所有人,都已經沉積在山中。
而狐山的界碑,則成了尾狐一族的墓碑!
戰爭景象開始出現時,青狐還處於暴怒狀態。但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看著一個又一個族人倒下,已經再說不出什麼了,隻是頭腦嗡嗡地響。
劇痛在青狐的腦海中出現。青狐身形一個不穩,向後踉蹌了兩下。江伊在身後抱住他,將他扶穩。
隔了很久,青狐的心情才平複下來,水晶中的影像也到了盡頭。
族長倒下的那一瞬間,影像消失。幾秒後,水晶猛地炸開,晶粉升到空中,凝集在一起化為流光,在塔中環繞了一圈,直衝入青狐的胸膛。
青狐歎了口氣,知道那流光是族人給他的最後饋贈。他放出靈覺感受一番,卻沒能感受到其潛伏的位置,也隻好作罷。
“下山吧。”青狐的聲音有些落寞。
江伊點點頭,一句話不說,默默地跟在青狐身邊,順著來時的路返回。
狐山空曠的景象使青狐一分鍾都不想多待。他加快腳步,徑直向外走去。腳步聲回響在裂縫中,更渲染了氣氛。
青狐把血滴在界碑上,裂縫打開。他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山頂,走了出去。
出去的一瞬間,青狐猛然感到一絲危險。他一把摟過江伊,壓低她的身子,與其一起俯下。就在青狐俯下身子的一瞬間,一支箭矢擦著他的頭皮飛過,隱沒在叢林之中。
青狐在瞬間便意識到,有獵妖師在附近埋伏。
果不其然,有十幾個獵妖師從各個地方現出身形。
“到我身後。”青狐衝江伊微微偏頭,冷靜道。他把身上包括江曲送給自己的令牌在內的全部小物件都放到江伊手中,囑托其保管好,然後眯起眼睛,死死盯著那些獵妖師。
就在十幾分鍾前,他還以為自己會暴怒難遏。沒想到真正遇到這些人之後,他的心情反而平靜了下來。
“你們殺了我父母。”青狐用很肯定的語氣說道。他抽出腰間的匕首,刺破手指,將自己的血液滴在界碑之上。雖然界碑的預警功能已成雞肋,但開啟山路這一點功能,仍是很有用的。
青狐背後山路大開,他伸手一搡,把江伊推了進去。
江伊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在台階處踉蹌了一下,摔倒在地。她手忙腳亂站起身來,卻發現山路上隻有自己一人了。
江伊赫然發覺青狐其實是抱了必死的決心,意欲複仇。她本以為青狐會靠著界碑的特性與她一起逃跑,這時反應過來,卻已經晚了。
她眼看著青狐拔出匕首,正握在胸前,緩緩抬步。那個少年模樣的小妖一臉堅毅,雙足交換向前的頻率愈來愈快,直至大步流星。
江伊急忙跟著前衝,但到了界碑的交界處時,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向前分毫。一道透明的屏障攔在江伊和青狐之間,成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
她這才知道,這門,不僅僅能擋住外麵的人。
江伊能看到青狐不斷開合的雙唇,卻聽不到他的聲音。那一塊不足半人高的界碑,生生將二人分割到兩個不同的世界中。
江伊隻能做一個觀察者,如同萬千世界中每一隻塵埃般的螻蟻,被命運的戰車碾軋而過。
凡是輪下的螻蟻,無論站立抑或低伏,無論憤怒抑或恐懼,無論衝鋒抑或逃亡,都抵不過被碾成齏粉的宿命。